主頁 類別 懸疑小說 殘光夜影

第10章 九、殘光夜影

殘光夜影 阿嘉莎.克莉絲蒂 6119 2023-02-05
  那輛福特汽車一路碰碰撞撞地前行,毫不留情的非洲烈日炎炎高照。在所謂的馬路兩旁,一望無際的樹林起起伏伏地柔和擺動,令人覺得倦怠而又出奇地平靜。沒什麼鳥叫聲來打攪這一片沉睡中的寂靜。有一次,車前來了一條蠕蠕而行的過路蛇,輕易地蜿蜒逃過司機的追殺。還有一次,草叢裏鑽出個土著,腰桿挺宜,威嚴十足,後頭跟了一個揹著嬰孩的寬肩女人,全部的家當都帶在她身上,包括一個堂而皇之頂在頭上的鍋子。   這一切喬治.寇積都毫無遺漏地一一指給他的妻子看。而她只是興趣缺缺地用單音節回答他,這令他十分不快。   又在想念那傢伙,他怒氣沖沖地推測。   私底下,他都是這麼稱呼黛瑞.寇積的第一任丈夫。那傢伙在戰爭的第一年死了,而且是在對德軍的西非戰役中戰死的。她理當也許他偷看了她一眼,她真是貌美如花,雙頰紅潤,皮膚又白又光滑,身材凹凸有緻也許比很久以前她被動地答應他求婚時還要豐腴些。然而被戰事一嚇,她突然拋棄了他,衝動地與她那削瘦黝黑的年輕情人提姆.紐津舉行了戰爭婚禮。

  好啦,現在那傢伙死啦英勇的戰死啦而他,喬治.寇積也娶了他一心想娶的女孩。她也喜歡他的;怎麼會不喜歡呢,他可是有錢又對她千依百順的。他得意地想起最近送她的禮物。由於他與金伯利的戴比爾斯鑽石公司的董事們有特殊交情,因此有辦法買到一顆市面上買不到的稀有鑽石。這顆鑽石並不特別大,但是顏色非常珍貴稀有,是一種近乎古董黃金的深琥珀色,堪稱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寶貝。想起她看到鑽石那當下的眼神!女人對鑽石的反應都一個樣。   他被迫回到現實世界,因為他必須雙手抓牢方向盤以免被拋出車外。他喊出了也許是第十四次的驚叫聲,然而他的怒氣是情有可原的,他是兩輛勞斯萊斯的車主,而且是在文明世界的大路上奔馳。   天啊,真是破車一輛,爛路一條!他繼續怒道,到底這勞什子的煙草場在哪裏?我們離開布拉瓦約(辛巴威西南部一城市)已經超過一個小時了。

  失落在羅德西亞(指南羅德西亞,原為英國殖民地,一九六五年單方面宣佈獨立實行自治,但英國視為非法,一九八○年成為黑人國家辛巴威),黛瑞在兩次不由自主的空中彈跳之間悠哉地說。   褐色皮膚的司機在聽完他們的控訴之後,告訴他們一個好消息:再轉個彎就到目的地了。   由於喬治.寇積在煙草工會的高位,煙草場的管理人華特先生恭敬地在門廊上等著接待他們。他介紹了他的媳婦給黛瑞,好帶她穿過陰暗涼爽的走道,進入裏面的臥室脫下面紗。她乘車外出時,總是小心翼翼地護住皮膚。當她用一貫從容優雅的方式解開別針時,她注意到這間刷石灰水的臥室十分簡陋,一點也不舒適。這讓像貓愛奶油一樣喜歡享受的黛瑞不禁打了個寒顫。牆上印著一段經文。人若獲得全世界,卻失去他的靈魂,那又有什麼用?這個問題是對每一個人和所有人提出的。然而黛瑞暗自慶幸這個問題與她無關,隨即轉過身去陪伴她害羞沉默的嚮導。她有點惡毒地注意到她的大屁股和難看的廉價棉布衣。她欣賞的眼光接著落到自己身上簡單但昂貴的法國白麻布衣服上。美麗的衣服,尤其是穿在自己的身上,會激起她的藝術家快感。

  兩個男人正在等她。   你一起來的話會不會覺得無聊,寇積太太?   一點也不會。我從沒參觀過煙草工廠。   他們步入了羅德西亞寂靜的午後。   這裏都是幼苗,我們依需求種植。你看   管理人的聲音低沉而單調,中間穿插著她丈夫敏銳的陸續發問生產量,印花稅,黑人勞工的問題。她不再注意傾聽。   這裏是羅德西亞,是提姆所熱愛的土地,是他和她要在戰爭結束後一同前來的地方。如果他沒死的話!每次想到這裏,她就屢試不爽地一肚子悽苦。短短的兩個月   他們只共處了兩個月。兩個月的幸福如果狂喜摻雜著痛苦也能叫做幸福的話。愛情等於幸福嗎?情人的心不是被一千個折磨糾纏的嗎?她熱烈地活過了那短短的一段時間,但目前悠閒安逸而又滿足的生活她以前嚐過嗎?生平第一次她不情願地承認,也許這樣是最好的生活。

  我不會喜歡定居在這裏的。也許我能使提姆快樂,也許我會令他失望。喬治愛我,我也喜歡他,而且他對我非常非常好。啊,看看那顆他那天才買給我的鑽石。想到鑽石,她滿心歡喜地微微垂下眼瞼。   這是我們把葉子穿線的地方。   華特帶領他們進入一間又矮又長的棚屋。地上堆著一大堆綠色的煙葉,穿白衣的黑人圍坐在旁,熟練地撿選、分類,然後用原始的針把葉子穿在長線上。他們快樂而從容地工作,互相開玩笑,露出白色的牙齒。   現在,外頭   他們走過棚子,再次來到陽光下,一條條的葉串吊在日頭下曝曬。黛瑞敏感地嗅到空氣中幾乎聞不出來的煙草味。   華特引他們到另一個棚子去。曬乾變黃的煙葉在這裏加工。這裏很暗,頭上的褐色乾葉一碰即碎。味道更濃了,幾乎蓋過了一切。突然一陣無名的恐懼襲捲了她,把她從煙味瀰漫、陰暗可怕的棚屋裏趕到陽光下。寇積注意到她臉色蒼白。

  親愛的,你怎麼了?不舒服嗎?也許是太陽的關係。最好不要跟我們來吧,好嗎?   華特十分擔心。寇積太太最好回屋子休息。他叫來不遠處的一個人。   亞頓先生寇積太太。寇積太太熱得有點受不了,亞頓。你帶她回屋子去,可以嗎?   那陣暈眩已經消失了。黛瑞走在亞頓身旁。她幾乎還沒看他一眼。   黛瑞!   她的心臟猛地跳了一下,全身動彈不得。世界上只有一個人會這樣叫她,把她名字的第一個音節稍微加重,唸得好像在愛撫她似的。   她轉頭去看站在身旁的男人。他被太陽曬得漆黑,走路有點跛,靠她這邊的臉頰上有一道變臉的疤痕,但是她認得他。   提姆!   她覺得似乎過了好久好久,他們互相凝視,顫抖著說不出話來。然後不知怎地,他們緊緊擁抱在一起。時光倒轉,似乎從未在他們之間流逝過。終於他們再次分開,黛瑞也知道自己問了個白痴問題:

  那麼,你是沒死了?   沒有,他們一定是把別人錯認是我了。我的頭部受到重擊,但醒過來之後就爬進樹叢裏躲起來。後來好幾個月我都神志不清,但有個友善的部落民族照顧我,直到復原後我才回到文明世界。他停頓了一下。我知道你已經再婚六個月了。   黛瑞哭了出來:   哦,提姆,請你諒解吧!日子真是難過,寂寞又窮困。我不介意與你一同過苦日子,但是我獨自一個人沒勇氣應付這些困難。   沒關係的,黛瑞,我了解。我知道你一向嚮往過好日子。我把你帶走了一次第二次,呃我失去了勇氣。我傷得太嚴重了,你看,不用拐杖幾乎就走不動,加上臉上這道疤。   她深情地打斷了他。   你以為我會介意那個嗎?   不,我知道不會的。我好蠢。有些女人真的會在意,你知道。我決定設法看你一眼。如果你看來很快樂,如果我認為你喜歡跟寇積過日子那麼,我就繼續裝死。我看見了你。你正要坐上一輛華車。穿著非常漂亮的黑貂皮大衣我做工做到把十個指頭都磨穿了也無法供你這樣的衣服而且呃,你看來蠻快樂的。我不再有從前的力氣和勇氣了,戰前的自信心也蕩然無存。我放眼只見支離破碎的自己,一無是處,幾乎養不活你而你是那麼的美麗,黛瑞,是美女中的美女,值得寇積給你的一切皮裘珠寶華服加上其他一百零一樣奢侈品。那個加上呃,看見你們在一起的痛苦,幫我作了決定。每個人都相信我死了。我就繼續死了吧。

  痛苦!黛瑞低聲重複說道。   啊,該死的,黛瑞,真是痛苦啊!我並不怪你。不怪你。但真的是苦啊。   兩個人都不說話。然後提姆捧起她的臉,以從未有過的溫柔吻了她。   但這一切都過去了,甜心。剩下的只是怎麼跟寇積攤牌而已。   噢!她突然掙開他的懷抱。我還沒想到一眼瞥見了出現在轉角的寇積和管理人,她馬上住口,並飛快地回頭低聲說:現在什麼事都不要做。讓我來。給他一點準備的時間。明天能在哪裏見面?   紐津想了一想。   我可以去布拉瓦約。標準銀行旁邊那家咖啡館如何?三點鐘的時候沒什麼人。   黛瑞點了一下頭表示同意,然後轉身加入其他兩人。提姆.紐津望著她,微微皺起了眉頭。她的態度令他有點不解。

     回家的路上,黛瑞一言不發。在中暑的藉口下,她一路盤算著要如何啟齒。她該怎麼告訴他呢?他的反應會如何呢?一種不熟悉的疲憊感似乎主宰了她。她越來越想把這個難題盡量往後延。明天再說也不遲。三點鐘以前會有足夠的時間。   旅館住起來非常不舒適。他們的房間在一樓,面對著中庭。當晚黛瑞站在那兒,嗅著有霉味的空氣,橫眼看著房裏庸俗的家具,心裏思念的是薩里郡松林環繞而又舒適華麗的曼克頓宮。當女僕終於替她卸完妝離去後,她慢慢地走向珠寶盒。掌中金黃色的鑽石閃閃發光,似乎在回應她的凝視。   她猛然把鑽石放回盒裏,碰地關上蓋子。明早她會告訴喬治的。   她睡得很不安穩。厚重的蚊帳堆疊得她呼吸相當困難。無所不在的擾人蚊聲點綴著暗夜的悸動。她渾身無力,臉色蒼白地醒過來。一大早就如此喧嘩吵鬧,叫人家怎麼談這件事呢!

  她整個早上都躺在床上休息,午餐時刻的到來驚動了她。喝咖啡的時候,喬治.寇積提議開車去馬托波思逛逛。   馬上出發還來得及。   黛瑞搖搖頭說她頭痛,然後她心想:   就這麼辦好了。我不能匆促下決定。畢竟,差個一天有什麼關係呢?我會向提姆解釋的。   她揮手送走了坐著福特老爺車砰然而去的寇積。然後她看了錶,慢慢地走到會面地點。   這個時段咖啡館裏空無一人。他們落了座,點了南非人日夜必喝的茶。兩人一句話也不說,直到女侍送上了茶,退回她粉紅色布幕後的地盤。   你告訴他了嗎?   她搖搖頭,潤潤唇,想說話卻說不出口。   為什麼不告訴他?   找不到機會,沒有適當的時機。

  甚至連她自己都聽得出這理由編得不具說服力。   那不是真正的原因,還有其他的理由。昨天我就有點懷疑,今天我更十分確定了。黛瑞,是什麼事?   這是真的。他一說出口她就知道了,雖然強烈地感到羞恥,但她毫無疑慮地知道了。他的眼睛仍然仔細地看著她。   不是因為你愛他!因為你並不愛他。但是有某種理由讓你這麼做。   她心想:待會兒他就要明白了!哦,天啊,不要!   他的臉刷地變白了。   黛瑞難道是因為你懷了孩子嗎?   在那一瞬間,她看到了他給她的機會。一個絕佳的機會!她慢慢地,幾乎是不由自主地低下頭。   她聽到他急促的呼吸聲,然後他僵硬而高亢地說:   那麼情況就不一樣了。我先前不知道。我們得找出個解決的方法。他倚過身子,握住她的雙手。親愛的黛瑞,千萬不要以為做夢也不要想像自己有任何該責備的地方。不管發生了什麼事,你一定要記住這一點。我回到英國時早該把你要回來的。但我慌了手腳。現在我該把事情做個了斷。你知道嗎?不論發生了什麼事,別煩惱,親愛的。你並沒有錯。   他吻了她的一隻手,接著是另一隻手。然後就只剩下她一人,獨自凝視著那沒人喝過的茶。好奇怪,她只看得見一樣東西一段裝飾得俗裏俗氣、掛在石灰牆上的經文。文上的字像是要跳出來投向她似的。   這段話,對一個男人能有什麼用   她站起來付了錢並離開了。   喬治.寇積回來的時候,女僕跟他說他的妻子請他不要打擾。她頭痛得厲害。   第二天早上九點的時候,他臉色沉重地來到她的臥房。黛瑞坐在床上。她看來蒼白憔悴,但是雙眼發亮。   喬治,我有事要告訴你,真是可怕   他唐突地打斷了她。   那麼,你也聽到了。我還擔心你會難過的。   難過?   是呀。你那天還和那個可憐的年輕人說過話。   她情不自禁地撫著胸口,眨著眼睛,用一種低沉可怕的聲音急切地說:   我什麼也沒聽到。快點告訴我。   我以為   告訴我!   煙草農場上,一個年輕的傢伙開槍自殺了。他在戰爭中受到嚴重的傷殘,精神崩潰了。我想,沒別的理由好解釋了。   開槍自殺在那間掛著煙葉的矮棚裏。她的語氣篤定,並夢遊似的看見一個人持槍躺在有香煙味的黑暗中。   啊,沒錯,那就是你昨天覺得不舒服的地方。真是詭異!   黛瑞沒有回答。她看到另一個景象:擺著茶具的桌旁,一個女人低頭為一個謊言認罪。   唉,戰爭得為很多事情負責,寇積一邊說,一邊伸手拿了火柴,小心點燃他的煙斗。   他妻子的呼叫聲突然嚇了他一跳。   不要,啊,不要!我受不了煙味!   他溫和地注視著她,心裏有些訝異。   親愛的女孩呀,你別太敏感了。煙味終究是無法避免的,到處都是啊。   是呀,到處都是!   她扭曲著嘴,緩緩地笑了,喃喃說著他聽不懂的話。她說的是提姆.紐津死後她為他發佈訃聞時的啟事:   當光亮仍在時,我將長憶,而且在暗夜裏,也不忘懷。   她的雙眼隨著盤旋而上的煙霧張得更開了,口裏低聲而呆板地重複說道:   到處都是,到處都是。 後記   <殘光夜影>第一次是刊載在一九二四年四月份的《小說雜誌》土。熟悉阿弗烈.羅德.但尼生爵士(一八○九至一八九二,英國詩人暨桂冠詩人)其作品的人,不會對亞頓的真實身份感到驚訝。   但尼生和葉慈、艾略特一樣,也是克莉絲蒂最喜愛的詩人之一。而他筆下的伊諾.亞頓一角,也為一九四八年的白羅探案小說《順水推舟》帶來了靈感。<殘光夜影>的篇幅在添加某些情節之後,也出現在一九三○年的《巨人的麵包》一書中。這是克莉絲蒂用瑪莉.威斯馬可的筆名所寫的六本小說中的第一本。雖然世人對她的威斯馬可作品較不感興趣,但也認為此系列可視為一種克莉絲蒂私人生活的實況報導,像是自傳之類的作品。總之,這系列給了克莉絲蒂一個逃避偵探小說的重要工具。這令她的出版商十分懊惱;這是可以理解的,因為他們對令她分心而不務正業的任何事都不太熱中。六本書中最有趣的是頗為切題的《未完成的畫像》發表於一九三四年。克莉絲蒂的第二任丈夫考古學家麥克斯.馬龍形容它是:真實與想像的人物情節混合交錯最接近寫實的克莉絲蒂畫像。   她自己最愛的是第三本的威斯馬可小說《缺席的春天》,出版於一九四四年。她在自傳中說:這本書我極為滿意我趕了三天就寫好了。又說,我寫得既誠實又忠肯,完全我依照我的本意來下筆,這是一個作者最值得驕傲的樂趣。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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