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廷市上卡斯卡特路五號看起來是個最適合於諷刺劇作家的住所。查爾斯爵士被引進的房間,四壁塗成單調的燕麥色,上端有一圈環繞天花板的金鏈花型裝飾條。大窗簾是玫瑰色絨布做成的。屋裏有很多照片、陶瓷狗和一尊女子雕像,電話機就被她羞怯地藏在百摺裙裏。還有許許多多小桌子,以及一些讓人看不懂的銅製品,它們是從遠東區經伯明罕運來的。
威爾斯小姐輕手輕腳地走進房間,以致查爾斯爵士都沒有察覺到。這會兒,他正看著橫躺在沙發上的滑稽長腿玩偶。聽見她纖細的聲音說:你好,查爾斯爵士,很榮幸見到你。他連忙轉過身來。
威爾斯小姐那件柔軟的運動衫,鬆鬆垮垮地套在她那瘦骨嶙岣的身上,讓人看得很不舒服。長統襪已經有些發皺了,腳上則穿著黑色漆皮拖鞋。
查爾斯爵士跟她握了手,接過一支香煙,便坐在丑角玩偶旁的沙發上。威爾斯小姐坐在他的對面。從窗口射進來的光照在她的夾鼻眼鏡上,使得鏡片隱隱約約地閃爍著。
真沒有想到你會找到我這兒。威爾斯小姐說,我媽一定會很興奮。她是個戲迷,特別是愛情戲。她經常談論著你扮演學生王子的那齣戲。她嗜好馬丁尼,還有吃巧克力。她就是那樣的人,而且樂在其中。
這是我的榮幸。查爾斯爵士說,你或許不知道,能讓人們欣賞是多麼美好的事啊,觀眾的記憶往往是短暫的!他歎了口氣。
若是見著了你,我媽媽會欣喜若狂的。威爾斯小姐說,薩克利夫小姐前兩天來過這兒,媽媽一見她就高興極了。
安琪拉來過這兒?
是啊。她要演出我的一個劇本<小狗笑了>。你知道嗎?
當然,查爾斯爵士說,我已經讀過劇本了。劇名很吸引人。
很高興你這樣想。薩克利夫也喜歡這齣戲。這是一種童話的現代變體,有一大堆空談和廢話嗨,騙子騙子,碟子勺子,醜聞醜死。當然,這都是圍繞薩克利夫小姐的角色在打轉,就是讓每個人都配合她的無聊話伴舞。就是這麼一回事。
查爾斯爵士說:
沒錯,今日的世界猶如一個瘋狂的童話。小狗笑著觀看這種場面,呃?
他突然想道:這女人正是隻小狗,她在旁觀和嘲笑。
光線從威爾斯小姐的夾鼻眼鏡上移開,他看見她那淡藍色的眼睛正通過鏡片在審視著他。
這個女人,查爾斯爵士心想,有一種巧妙的幽默感。
他大聲說:
我不知道你是否能猜出我來這兒的目的?
這個,威爾斯小姐調皮地說,我想你不會只是來看看無足輕重的我吧?
查爾斯爵士將她說的話和寫的東西在心裏比較了一番:威爾斯小姐,寫文章擅於冷嘲熱諷,說起話來有些調皮狡詐。
沙特衛先生把他的想法灌輸給我。查爾斯爵士說,他認為他自己是判斷性格的行家。
他對人的性格反應很敏感。威爾斯小姐說,應該說,這是他的嗜好。
他堅持說,如果那天晚上有什麼值得注意的話,你一定注意到了。
他是那樣說的嗎?
是的。
我得承認,我是個非常好奇的人。威爾斯小姐慢慢地說道,你知道嗎,我從沒目睹過一樁兇殺案的發生。一個作家必須把一切都看成素材,你說是吧?
我相信這是一句著名的格言。
所以,威爾斯小姐說,我很自然地要觀察一切。
顯然,威爾斯小姐完全就是碧翠絲說的探頭探腦,四處打聽。
你在觀察和打聽每個客人們吧?
我是要了解他們。
你注意到了什麼?
夾鼻眼鏡動了一下。
我其實沒發現什麼。然後又加了一句,如果我發現了什麼,早就告訴警察了。
但你在觀察一切。
我是在觀察,我情不自禁要那樣,我這麼做是有點瘋癲吧?她咯咯笑了起來。
你注意到了什麼特別的事嗎?
哦,什麼也沒有。沒有你所說的秘密,查爾斯爵士,只注意一些客人們的性格等等零星瑣事,我發現人實在太有趣了。我的意思是,真的是太典型了。
什麼樣的典型?
他們自己的典型。哦,我說不上來。我不擅言辭,說不清楚。
她又咯咯地笑了起來。
你的筆看來比你的舌頭厲害得多。查爾斯爵士笑著說。
我想你說我厲害可不太好,查爾斯爵士。
親愛的威爾斯小姐,你要承認,一隻筆在手,你就變得十分無情了。
我認為你很可惡,查爾斯爵士,是你對我無情啊。
我不能再胡鬧了。查爾斯爵士心裏想道。
他大聲地說:
所以你沒有發現什麼具體的東西囉,威爾斯小姐?
沒有。確切地說,一點兒也沒有,至少沒有重要的事。凡是我注意到的事,我都報告了警察,不過有件事我剛才倒忘了說了。
是什麼?
是那個管家,他的左手腕上有一個草莓大的胎記。當他把蔬萊遞給我時,我注意到了。我想這可能有點幫助。
當然,這的確是非常有用的。警察一直在盡力追蹤那個叫埃利斯的人。確實,威爾斯小姐,你是個了不起的女人。僕人和客人中,誰都沒有注意到這樣一個標記。
大多數人都沒有善用他們的眼睛,對吧?威爾斯小姐說。
這標記是在什麼地方?有多大?
如果你伸出你的手來,查爾斯爵士伸出自己的手。謝謝你,就在這兒。爾斯小姐用手準確地指出具體的地方。大概有這麼大,像一個六便士硬幣,好像一澳大利亞地圖。
謝謝你,這樣就很清楚了。查爾斯爵士說著縮回他的手,並把袖口重新整理好。
你是不是認為我應該寫信給警察,把這狀況報告給他們?
當然,這對追拿那傢伙是非常必要的。真是該死,查爾斯爵士激動地接著說道,在偵探故事裏,壞蛋們常常有某個特殊的標記。但我想在現實生活中,要確認罪犯真是相當困難的。
在小說裏,這標記是個傷疤。威爾斯小姐若有所思地說。
或者是一個胎記。
他像孩子一樣樂了起來。
現在的困難是,他繼續說,大多數人的動機都不明顯。他們都沒有任何把柄被抓住。
威爾斯小姐用詢問的目光看著他。
舉個例子說吧,老巴賓頓,查爾斯爵士繼續說,他的性格游移不定,很難掌握。
他的雙手可是很有特色的,威爾斯小姐說,我們稱之為學者的手。雖然因為關節炎使它有點兒變形,但手指細皮嫩肉,指甲光潔漂亮。
你真是一個非常敏銳的觀察家啊!不過,你早就認識他了。
認識巴賓頓先生嗎?
是的。我記得他曾經告訴過我這件事,他說是在哪兒認識你的
威爾斯小姐重重地搖搖頭。
一定不是我。你一定是把我跟別人弄混了要不,是他弄混了,我以前從來沒有見過他。
一定是弄錯了。我以為是在吉靈他嚴厲地看著她,而威爾斯小姐卻顯得十分鎮定。
沒有。她說。
威爾斯小姐,在你看來,他也可能是被謀殺的嗎?
我知道你和莉頓.戈爾小姐都這麼想;或者說,是你自己這麼想。
哦,呃,那你認為呢?
好像不太可能。威爾斯小姐說。
威爾斯小姐對這個話題顯然不感興趣,這使查爾斯爵士有點兒困惑,於是他立刻改變策略。
巴塞羅繆爵士可曾提到過一位德.拉許布里傑太太嗎?
不,我想沒有。
她是他療養院的一個病人。她患了神經衰弱和喪失記憶症。
他曾提到一個失去記憶的病例。威爾斯小姐說,他說可以對病人施行催眠術,以便恢復他的記憶。
他是那樣說的嗎?不知道那有用嗎?
查爾斯爵士緊鎖眉頭,陷入了沉思。威爾斯小姐什麼話也沒說。
你沒有別的事可以告訴我嗎?客人們的情況也沒有可以說的嗎?
在他看來,威爾斯小姐只是稍微停了一下就回答說:
沒有了!
戴克斯太太呢?戴克斯船長呢?薩克利夫小姐呢?還有曼德斯先生呢?
當他說出這幾個姓名的時候,非常注意地看著她。
他認為他看見夾鼻眼鏡搖晃了一下,但又不太確定。
恐怕我沒什麼好提供給你了,查爾斯爵士。
哦,那好吧!他站起身來,沙特衛會失望的。
實在對不起。威爾斯小姐一本正經地說道。
我也很抱歉,打擾你了。我想你還忙著寫作。
事實上是如此。
另一齣新戲嗎?
是的。坦白說,我想借用參加梅爾福特修道院宴會的一些人物。
這不會構成毀謗嗎?
一點也不會,查爾斯爵士,我發現人們永遠都沒有自知之明,他們絕對不會從我的劇中發現自己的。她咯咯地笑起來,正如你剛才說的,除非他們是冷眼地在看世事。
你的意思是,查爾斯爵士說,我們往往把自己的性格和人品說得言過其實,如果真相被冷酷無情地揭示出來時,我們反倒分不清楚了。我相信,威爾斯小姐,你是個冷酷的女人。
威爾斯小姐嗤嗤地笑。
你不用害怕,查爾斯爵士,女人對男人通常是不會冷酷的,除非是某些特定的男士;她們只會對別的女人冷酷。
你的意思是,你已經把解剖刀切入某一位不幸女性的軀體。是哪一位?那麼,我也許能夠猜出來,是辛西亞.戴克斯,她是不受女性歡迎的人。
威爾斯小姐什麼話也不說。她繼續笑著,那笑聲就像貓一樣。你是自己寫,還是用口述的方式?
哦,我自己寫,然後送去打字。
你應當聘個秘書。
也許吧。你還僱用著那位聰明的米米蕾小姐,是嗎?
是的,我還是在用她。她曾經離開一段時間,說是去照顧在鄉下的母親,但是她又回來了,她是一個非常能幹的女人。
我也這樣想,也許還有一點兒衝動。
衝動?米蕾小姐嗎?
查爾斯爵士楞住了。他那馳騁萬里的想像力,從來也沒有把衝動與米蕾小姐聯繫在一起。
也許只在某些場合。威爾斯小姐說。
查爾斯爵士搖搖頭。
米蕾小姐是一個完美的機器人。再會了,威爾斯小姐,原諒我的叨擾,別忘了告訴警察那件事。
管家右手腕上的標誌嗎?我不會忘記的。
好吧,再見。等一等,你說是在右手腕上嗎?剛才你說在左手腕上的呀。
是嗎?我真是糊塗啊。
你說,到底是在哪一隻手?
威爾斯小姐皺皺眉頭,半閉著眼睛。
讓我想想。當時我這樣坐著,而他對不起,查爾斯爵士,請把那個銅盤子遞給我,假裝它是蔬菜盤,在左邊。
查爾斯爵士照吩咐把薄薄的銅盤遞過去。
要捲心菜嗎,太太?
謝謝你。威爾斯小姐說,我完全能確定,標記是在左手腕。我第一次的時候說對了。我真糊塗。
不,不。查爾斯爵士說,右邊和左邊很容易弄混淆。
他第三次和她道別。
關上門之後,他又回頭看看。威爾斯小姐並沒有看他。她站在他們道別的地方,正在看著爐火,嘴上露出一種滿足和惡意的笑容。
查爾斯爵士吃了一驚。
這女人一定知道些什麼,他自言自語地說。我敢說她一定知道什麼。只是不說出來她到底知道些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