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是星期二下午。通向花園的側門開著,亞倫道小姐站在門檻那兒,把小寶的球投到花園的小徑上,小狗馬上向球撲去。
再來一次,小寶,艾蜜莉.亞倫道說,你的表現不錯。
球又一次在地上滾動,小寶飛快地在後面追逐。
亞倫道小姐彎下腰,拾起小寶放在她腳旁的球,走進房子,小寶緊跟在她身後。她關上側門,進了客廳,小寶還緊跟著她,最後她把球放在抽屜裏。
她看了一眼壁爐架上的鐘,六點半了。
小寶,我想在吃飯前休息一下。
她上了樓,走進臥室,小寶仍陪著她。亞倫道小姐躺在罩著印花布的大沙發上,小寶在她的腳旁,她歎了口氣。她感到高興,今天是星期二,明天客人們就要走了。倒不是因為上週末她知道了一些過去不知道的事,而是這些事使她更確信自己原先的認知和決定。
她喃喃地說:
我想,我變老了她自己似乎也吃了一驚,是啊,我是老了
她閉目躺了足足有半個小時,接著年長的客廳女僕艾倫送來熱水,她這才起身,準備吃晚飯。
唐納森醫生今晚要同他們一起用餐,艾蜜莉.亞倫道希望能利用這個機會好好地了解他。放浪形骸的泰瑞莎竟想和這個古板、學究型的年輕人結婚,這件事至今仍使她難以置信,而相對的這樣的年輕人竟想娶泰瑞莎為妻,這看上去也有點古怪。
一晚上過去了,她覺得自己沒能如預期的更了解唐納森醫生。在她看來,他是有禮貌,一本正經,但實在是太無趣了,因此她打從心底同意皮巴迪小姐的評價.但這時,有種想法掠過她的腦際:在我們年輕時,這可是好品德呢。
唐納森醫生沒待到很晚,他十點就走了。他離開後,艾蜜莉.亞倫道小姐也表示要睡了。她上了樓,那些年輕的親戚們也跟著上來,他們今晚的興致似乎不怎麼高。勞森小姐仍在樓下,做善後的工作:把小狗小寶放出去,弄熄爐火,放好爐門擋板,捲起爐子前的地毯,以防失火。
大約五分鐘後,她上氣不接下氣地來到女主人的屋裏。
我想我都打點好了,她一面說,一面放下毛線、工作袋和一本圖書館借來的書,我希望這本書還可以。您單子上開的書她一本也沒有,不過她說,肯定您會喜歡這本的。
那姑娘蠢蠢的,艾蜜莉.亞倫道說,她對書的品味是我碰過最差的了。
哦,親愛的夫人,我真抱歉,也許我該
少廢話了,這不是你的過錯。艾蜜莉.亞倫道和氣地接著說,希望你今天下午玩得高興。
勞森小姐立刻顯出喜悅的神色,她看起來熱切又有活力。
喔,我玩得很高興,多謝您了,都是您的寬宏大量。我下午過得有意思極了,我們玩了扶乩寫字板遊戲(靈媒用來占卜的器具,通常製成小桌子或平台狀,由心型或三角型的紙板組成的簡便工具,並有一枝垂直架好的鉛筆,輕輕推一下,鉛筆便會移動,自動畫出英文字母,再根據這些英文字母推斷神靈給了什麼啟示),真的,扶乩寫字板寫出了有趣的東西,它透露了幾個訊息當然每次都不太一樣朱莉亞.崔普試了幾次,還真靈哪。有幾項訊息還是九泉之下的人們提供的。這真會使人滿懷感激,像這樣的東西應該讓它們好好存在的
亞倫道小姐微微一笑,說:
最好別讓教區牧師聽見你這番話。
但這是事實啊。親愛的亞倫道小姐,我確信、十分確信,這方法不會出錯的,我只希望親愛的朗斯德爾牧師也能來試試。在我看來,譴責一件你還沒有查證過的事情,是心胸狹窄的表現。朱莉亞和伊莎貝爾.崔普她們也都是崇尚精神層面的人。
她們未免也太空靈了吧。亞倫道小姐說。
她不大喜歡崔普姐妹,她覺得她們的服裝太唐突可笑,她們吃素和生食的習慣實在不合常理,舉止又很做作;從她們身上看不出什麼傳統家庭的出身事實上,就是沒有教養!但是她們的那片誠摯卻使她感到有趣,而且艾蜜莉心底無限仁慈,絕不妒忌她們之間的友情,因為很明顯地,這帶給可憐的明妮歡樂的感受。
可憐的明妮!艾蜜莉.亞倫道看著她的隨身女侍,慈愛和蔑視的情愫交織在一起。曾經有很多這樣蠢蠢的中年婦人服侍過她,她們差不多都一個樣:為人和善,愛大驚小怪,態度謙卑,而且幾乎到了無知的地步。
可憐的明妮今晚看起來特別興奮。她的雙眼閃爍著光芒,在屋裏忙來忙去,漫無目的地摸摸這兒,碰碰那兒,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在做什麼,但她的眼睛又格外明亮。
她顯得很緊張,結結巴巴地說:
我我真希望您當時在場您曉得,我知道您不信這套。但今晚,扶乩寫字板畫出E.A兩個字母,這肯定是某個人名字的縮寫。這人是很多年前逝世的,他是個長得很好看的軍人,伊莎貝爾清清楚楚地瞧見他了。這個人一定是親愛的亞倫道將軍。這是多麼美好的訊息啊,充滿了愛和寬慰:耐心地忍受,你就能得到一切。
這聽起來不像我父親。亞倫道小姐說。
哦,可是再親的人在另一個世界裏也是會變的。愛、相互了解就是一切。接著,扶乩寫字板勾畫出一把鑰匙的樣子,我想這是咱們家伯勒櫥櫃的鑰匙。
是伯勒櫥櫃的鑰匙嗎?艾蜜莉.亞倫道的聲音急切,聽得出對此很感興趣。
我想是的。我想,櫥櫃裏或許有什麼重要文件或之類的東西。曾有過一個令人信服的例子:某次釋出了一個訊息,要人們看看屋裏的桌子或櫃子等家具,結果真在那兒發現了一份遺囑。
伯勒櫥櫃裏沒有遺囑。亞倫道小姐說。她馬上又加了一句:明妮,你去睡吧!你一定累了,我也是。過幾天我們就請崔普姐妹來這兒玩玩吧。
噢,那太好了!晚安,親愛的夫人。您沒別的吩咐了嗎?我希望您沒有因為今天客人來得多而累著。我一定告訴艾倫,叫她明天把客廳好好地通通風,把窗簾整一整,屋裏全是煙味。我說,您真是太好了,竟讓他們在客廳吸煙!
對當前的時代潮流,我也只得退讓幾步啊。艾蜜莉.亞倫道小姐說,晚安,明妮。
待明妮離開房間後,艾蜜莉.亞倫道暗忖著,那些怪力亂神的事對明妮是不是不大好。瞧她,眼睛都瞪大了,看起來也焦躁不安,亢奮得很。
艾蜜莉.亞倫道上床後還在想,關於伯勒櫥櫃的事實在太奇怪了。她陰陰地笑了一下,想起很久以前的事:父親死後,丟失的鑰匙找到了,而白蘭地的空瓶竟從未上鎖的櫃子裏傾瀉而出!諸如此類的小事,肯定明妮.勞森不知道,伊莎貝爾和朱莉亞.崔普也不會知道,這就不免讓人猜疑:那件神怪之事是不是在暗示著什麼
她躺在有四根大立柱的床上,一直不能入睡。現在,她發現比過去更難入睡了,但她不想理會格蘭傑醫生要她吃安眠藥的建議。安眠藥是為意志脆弱的人準備的,有的人只是因為手指痛,有的人則因為牙有點痛,而有的人則是無法忍受輾轉難眠的漫漫長夜。
她在不能入睡時,常常起身,靜靜地在房子裏踱來踱去,或拿起一本書來閱讀,或摸摸那些裝飾品,或整理一下花瓶中的花卉,或坐下來寫一兩封信。在這午夜之際,她感到她所漫遊的房子裏同樣有生氣。夜間漫遊也是不錯的。似乎是有些鬼魂同她一塊兒漫步,是她三姐妹的鬼魂,即阿拉貝拉、馬蒂達和艾格尼絲。她弟弟湯瑪斯的鬼魂也來了;在被那個女人擄獲之前,他是個多麼好的年輕人啊!甚至約翰.萊弗頓.亞倫道將軍的鬼魂也在身邊他在家裏是舉止優雅的暴君,常對兒女們咆哮,欺壓他們。雖然如此,兒女們都為他感到驕傲,他曾經歷印度兵變(1857︱1858,英國在印度的東印度公司駐軍中的印度籍士兵,發動了反對英國殖民政府的武裝起義,後來被英國的大量武裝鎮壓下去。該事變的結果,導致英印政權改組,並撤銷了東印度公司),且見識廣博。他的兒女們之前都曾迴避過這個問題:父親真有什麼三長兩短時,這個家得怎麼辦才好呢?
她的思緒又轉到她侄女的未婚夫。亞倫道小姐一邊想著,一邊自言自語:
我認為他將來準不會酗酒!今天晚上他自稱是男子漢,卻喝著大麥茶!大麥茶耶!我還開了爸爸留下的特製紅葡萄酒。
查爾斯倒是痛飲了這葡萄酒。噢!要是查爾斯值得託付就好了,要是人們不知道他曾幹的好事
她的思緒中斷了她又想到週末發生的事情
所有的一切似乎都使她不能平靜
她想把所有煩躁的事都倒出來。
但她辦不到。
她用雙肘支撐起身子,憑著小燭盤裏徹夜亮著的燭光,看了看時間。
凌晨一點了,她不曾像現在這樣一點睡意也沒有。
她下了床,穿上拖鞋和那件暖和的睡袍。她想下樓去查一查每週的帳目,以便應付明天一早的付款事宜。
像個影子般,她溜出了房間,沿著走廊走著,因為這兒有一盞終夜亮著的小電燈。
她走到樓梯邊,伸出一隻手去扶樓梯的扶手,但不知怎麼回事,她絆倒了,她想恢復平衡,卻沒成功,遂頭朝下地滾了下去。
她滾下樓的聲音和她發出的尖叫聲,使得房子裏沉睡的人全醒了,各屋的門都打開了,燈也亮了起來。
勞森小姐從她那緊靠樓梯邊的房間衝了出來。
她一邊悲傷地啜泣著,一邊啪答啪答地跑下樓。其他人也相繼而來,查爾斯穿著華麗的睡衣,還打著哈欠;泰瑞莎裹著黑綢睡衣;貝拉身著海軍藍寬鬆睡衣,頭上佈滿著梳子,這是為了使頭髮產生捲度。
艾蜜莉.亞倫道躺在那兒,身體扭成一團,被嚇得昏頭昏腦。她的肩膀和腳踝都受傷了,全身疼得要命。她意識到大夥兒站在旁邊看著她:傻明妮.勞森在哭泣,並毫無意義地比著手勢;泰瑞莎深色的眼睛流露著驚恐;貝拉張著嘴傻傻地在看熱鬧;等等,有人在說話是查爾斯!但他在哪兒?聲音聽起來好遠
準是那顆球搞的鬼!一定是該死的狗把球留在這兒,害得姑姑踩著了而滑倒。看吧,球在這兒!
之後,她意識到一個有權威的人過來了,他把其他人推開,跪在她身旁,用敏捷、精確的雙手輕輕撫摸著她。
她感到全身都放鬆了,這下子沒事了。
塔尼奧斯醫生用堅定的語氣安慰大家說:
問題不大。沒傷著骨頭只是有些擦撞傷,並抖得很厲害,當然,因為她嚇著了。但很幸運,摔得並不嚴重。
他叫其他人向後退,並輕輕將她扶起,把她攙到臥室。到那兒,他握著她的手腕,量了一下脈搏,然後他點點頭,叫明妮(她還在哭,實在叫人心煩)出去拿白蘭地,並燒點熱水裝在熱水瓶裏。
亞倫道小姐神智不清,全身顫抖,疼痛難忍,這時她真的很感激雅各.塔尼奧斯,這雙能幹的手使她感到舒緩多了。他給你一種有保障、信任的感覺,這是醫生所該展現的特質。
但這會兒有件事一件她現在還搞不太清楚的事,一件隱隱約約使她不安的事,但現在她顧不了那麼多了,她現在要做的是遵從大家的吩咐,喝點白蘭地,然後好好地睡一覺。
但是,肯定有什麼東西不見了,也許,是某個人不見了。
噢,好吧,她不再想了她的肩傷實在疼痛難當,於是她一口氣喝下了白蘭地。
她聽到塔尼奧斯醫生以一種令人寬慰的肯定語調說:她現在沒事了。
她閉上了眼睛。
她被一個熟悉的聲音吵醒了是低沉的狗叫聲。
霎時間,她完全清醒了。
小寶,調皮的小寶!牠正在門外叫著,那叫聲似乎在說:主人,我整夜都在外面玩樂,我覺得好羞恥。這是一種壓低了嗓門的叫聲,但滿懷希望地叫個不停。
亞倫道小姐豎起耳朵細聽。啊,對,沒錯。她聽見明妮走下樓去,開門放小狗進來。她聽到開大門的響聲,接著是幾句聽不清楚的低語,是明妮那無濟於事的斥責:哦,你這個調皮的小狗,淘氣的小寶她聽見儲藏室的門開了,因為小寶的床在儲藏室裏的桌子下方。
這時,艾蜜莉恍然大悟,在她出事時,她下意識地感到不見的東西是什麼了,就是小狗小寶!在那陣混亂當中,她摔倒了,大夥也都湊了過來,按常理,在儲藏室裏的小寶會愈吠愈大聲的。
所以,這就是使她內心深處一直感到不安的事。但現在弄清楚了小寶昨晚被關在門外,牠毫不知錯地在外面玩了一夜。牠之前也不安份過,但事後牠表現歉意的樣子總讓人心軟而不忍責備。
所以,現在事情明朗了,但真是這樣嗎?為什麼老覺得還有什麼事在讓她煩惱,仍在困惑著她?肯定有什麼事和這次的意外相關。
啊,有人說了那句話是查爾斯,他說都是因為她一腳踩到小寶留在樓梯上的球才摔倒的
那顆球果真在那兒,而事後查爾斯還將它握在手上
艾蜜莉.亞倫道的頭痛了起來,她的肩膀也在陣陣抽痛,身上腫起的部份也是
雖然她處於肉體的痛苦中,但她頭腦清楚,神志清醒,她不再因驚嚇而糊塗了,她的記憶力徹底恢復了。
她在心裏重新審視一遍從昨晚六點起發生的每件事情追憶起每個時刻直到她走到樓梯頂端,摔了下來
一陣毛骨悚然的恐懼穿透了她全身
這肯定肯定是她自己弄錯了在發生一件意外後人們總愛胡思亂想。她盡力回想腳下那顆小寶滑溜溜的球
但是她怎麼想都想不透。
除非:
真是神經質,艾蜜莉.亞倫道說,可笑的想法。
但她那敏感、機靈、維多利亞式的心此時實在無法否認,維多利亞時代的人並不是愚蠢的樂觀主義者,他們能泰然接受最糟的狀況。
艾蜜莉.亞倫道正是這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