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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十九

尋歡作樂 毛姆 5717 2023-02-05
  大約六個月以後,《生活的遭遇》所引起的騷動已經平息,德里菲爾德又開始寫另一部小說,這部作品後來以《他們收獲的結果》為名發表。我當時是醫學院四年級的學生,在病房擔任外科醫生的助手。有一天我值班的時候要陪一位外科醫生去查病房,於是我到醫院的大廳去等候這位醫生。我瞥了一眼放信的架子,因為有時候有人不知道我在文森特廣場的地址,就把信寄到醫院來。這天我很奇怪地發現有一份發給我的電報,內容如下:   請務必於今日下午五時來我處。有要事相商。     伊莎貝爾.特拉福德   我不知道她找我會有什麼事,在過去這兩年裡,我大概見過她十多次,但是她從來也沒有注意過我,我也從來沒有去過她家。我知道舉行茶會的時候往往缺少男客,所以女主人等到最後發現男客不夠的時候,可能會覺得把一個年輕的醫科學生請來總也聊勝於無;可是電報上的措辭不大像是請我去參加茶會。

  我給他當助手的那個外科醫生既乏味又囉唆。直到過了五點,我才完事;從醫院到切爾西又足足花了二十分鐘。巴頓.特拉福德太太住在泰晤士河濱河堤路上的一幢公寓裡,我趕到她的住所的時候已經快六點了。我按了門鈴,問她是否在家。我被引進客廳,開始向她解釋遲到的原故,可是她卻馬上打斷了我的話:   我們猜到你有事脫不了身。沒關係。   她的丈夫也在座。   我想他會樂意喝杯茶的。他說。   噢,不過現在吃茶點未免太晚了,是嗎?她溫和地望著我,她的柔和而好看的眼睛裡充滿了親切友好的神情。你不想喝茶了吧?   我那時又渴又餓,午飯的時候我只吃了一個黃油烤餅外加一杯咖啡,不過我不願意告訴他們。我表示自己不想喝茶。

  你認識奧爾古德.牛頓嗎?巴頓.特拉福德太太指著一個人問道。我進去的時候這個人正坐在一把寬大的扶手椅中,這時他站了起來。我想你在愛德華家裡見過他。   我是見過他。他並不常去德里菲爾德家,不過他的姓名聽上去很熟,我也記得他這個人。他使我覺得很緊張,我大概從來沒有和他說過話。雖然今天他已經完全被人忘卻,但在當時他卻是英國最有名的評論家。他是個高大、肥胖、頭髮金黃的人,長著一張豐滿、白淨的臉和兩隻淡藍色的眼睛,金黃色的頭髮已經漸近灰白。他通常戴一條淡藍色的領帶好襯托出他眼睛的顏色。他對在德里菲爾德家見到的作家都表現得很親切友好,並對他們說一些悅耳動聽的恭維話。可是等他們一走,他就拿他們打趣逗樂。他說話聲調低沉、平穩,措詞得當,誰都不像他能那樣切中肯綮地講一個用心險惡的有關自己朋友的故事。

  奧爾古德.牛頓和我握了握手;巴頓.特拉福德太太懷著她那隨時流露出的體貼人的心思,急著想使我安心自在,就拉著我的手要我在她旁邊的沙發上坐下。茶點還沒有從桌上收掉,她拿起一塊果醬三明治,文雅地小口小口地咬著。   最近你見到過德里菲爾德夫婦嗎?她問道,她像只是為了找個話題談話。   上星期六我在他們家。   從那以後,你就沒有見過他們倆吧?   沒有。   巴頓.特拉福德太太看看奧爾古德.牛頓,又看看她丈夫,隨後又回轉臉看看牛頓,彷彿默默地要他們幫助。   不用轉彎抹角了,伊莎貝爾,牛頓帶著他那種胖乎乎的、一絲不苟的神氣說,一邊略帶惡意地眨了眨眼睛。   巴頓.特拉福德太太轉過臉來對著我。

  那麼說你還不知道德里菲爾德太太從她丈夫身邊逃走了。   什麼!   我大吃一驚,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也許還是由你來把事情經過和他說一下的好,奧爾古德。特拉福德太太說。   評論家在椅子裡往後一靠,把一隻手的手指尖頂著另一隻手的手指尖,津津有味地講起來。   昨天晚上,我需要去見愛德華.德里菲爾德,談談我為他寫的一篇文學評論。晚飯後天氣很好,我想閒逛到他家去。他正在家裡等我,而且我知道除非類似倫敦市長或皇家藝術院的宴會之類重要活動,否則他晚上是從來不出門的。所以當我走近他的住所的時候,突然看見門開了,愛德華本人從裡面走了出來,你可以想像得出當時我有多麼吃驚,不,我簡直完全愣住了。你一定知道伊曼紐爾.康德【註:德國哲學家。】的故事,他每天習慣在一定的時間出外散步,從來沒有一時半刻的偏差,因此柯尼希山的居民都習以為常地在康德每天出來散步的時候對錶。有一天他比平時早了一個小時從家裡出來,當地居民的臉色都變白了,他們明白一定出了什麼可怕的事,果然他們猜對了;伊曼紐爾.康德剛剛得到巴士底獄陷落的消息。

  奧爾古德.牛頓停了一會兒來增強他這段小故事的效果。巴頓.特拉福德太太對他會心地笑了笑。   當我看見愛德華匆匆朝我走來的時候我倒並不認為發生了上述這種震撼世界的災難,但是我卻立刻意識到出了什麼不幸的事。他既沒拿手杖,也不戴手套,身上還穿著工作服,一件黑羊駝呢的舊外套,頭上戴著寬邊呢帽。他神情狂躁,舉止煩亂。我了解婚姻狀況的變化無常,因此心裡暗想是否因為夫妻爭吵他才匆匆離家;我也想到也許他是急著要找郵筒發信。他像希臘史詩中最風流倜儻的英雄赫克托耳【註:希臘神話中特洛伊戰爭中的英雄,後被阿喀琉斯殺死。】那樣一陣風似的往前走去。他似乎並沒有看見我,我心裡突然懷疑他那時也不想見我。我叫住了他。愛德華,我說。他好像嚇了一跳。我可以肯定有那麼一會兒他根本沒有認出我是誰。是什麼復仇的怒火促使你如此匆忙地穿過皮姆利柯的時髦的區域?我問道。噢,原來是你。他說。你上哪兒去?我問道。哪兒都不去。他回答說。

  照這種速度講下去,我想奧爾古德.牛頓永遠都講不完他的故事,而如果我晚半小時回去吃飯的話,我的房東赫德遜太太一定會對我很惱火。   我告訴他我的來意,並且提議我們回他家去,他在那兒可以更加方便地討論一下困擾我的問題。我根本沒法子靜下心來,不想回去,他說,咱們還是散散步吧,可以邊走邊談。我同意了他的話,轉過身來和他一起向前走;可是他步子飛快,我不得不請他放慢一點。就連約翰遜博士【註:英國作家、評論家、辭書編纂者。】也無法一邊在弗里特街上用特別快的速度往前走一邊和別人交談。愛德華的樣子十分古怪,態度又那麼激動,所以我想還是把他帶到行人稀少的街道上去為好。我和他談我要寫的文章。我正在構思的主題比最初看上去豐富得多,我沒有把握在一份週刊的專欄是否有可能把論點都說明白。我全面清楚地向他說明了整個問題,並徵求他的意見。羅西離開了我。他回答說。我一時不知道他在說什麼,不過我馬上明白了他是在說有時把茶遞給我的那個體態豐滿、也不能算沒有吸引力的女人。從他說話的口氣裡,我看出來他指望我能給他一些安慰而不是為他慶幸。

  奧爾古德.牛頓又停了一會兒,兩隻藍眼睛亮閃閃的。   你真行,奧爾古德。巴頓.特拉福德太太說。   妙極了。她丈夫說。   我明白他在這種時候需要同情,於是我說,好朋友。可是他打斷了我的話。我剛收到通過最後一班郵遞送來的一封信,他說,她和喬治.肯普勳爵私奔了。   我不禁倒抽一口涼氣,但是一句話也沒有說。特拉福德太太迅速地瞧了我一眼。   喬治.肯普勳爵是誰呀!他是黑馬廄鎮上的人。他答道。我沒有時間多想,決定坦率地跟他講講我的意見,你擺脫了她倒是一件好事。我說。奧爾古德!他嚷道。我站住腳,一手抓住他的胳膊。你應該知道她跟你的所有那些朋友都一直在欺騙你。她的行為早就引起社會上的流言蜚語。親愛的愛德華,讓我們正視事實吧:你的妻子只是一個普通的蕩婦。他猛地把胳膊從我的手裡掙脫出來,喉嚨裡低低發出一聲吼叫,好似婆羅洲森林裡的一頭猩猩被奪去了到手的一個椰子。我還沒來得及攔住他,他就脫身跑掉了。我嚇得傻了眼,不知道該怎麼辦是好,只能聽著他的吼叫和他那匆匆遠去的腳步聲。

  你真不該讓他跑掉,巴頓.特拉福德太太說,以他當時的那種心態,說不定他會跳到泰晤士河裡去的。   我想到這一點的,不過我發現他並沒有朝河的那個方向跑,而是衝進我們剛剛走過的附近那些較為簡陋的街道。再說我想到在文學史上還沒有過哪個作家在他正在寫作一部文學作品的時候自殺的。不管他遇到什麼磨難,他都不願意給後世留下一部未完成的作品。   我聽到這一切大吃一驚,感到非常憤懣和沮喪;可是我也有些擔心,不明白特拉福德太太為什麼要把我找來。她對我一點也不了解,不可能認為這個消息對我具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她也不會把我找來光為了讓我把這當做一條新聞聽聽。   可憐的愛德華,她說,當然誰都不能否認這其實是因禍得福。可是我怕他心裡會很想不開。幸好他沒幹出什麼莽撞的事。這時她把臉轉過來對著我。牛頓先生把這件事一告訴我們,我就趕到林帕斯路。愛德華不在家,不過女佣人說他剛出門。這就說明他從奧爾古德身邊跑開後到今天上午的這段時間裡已經回過家。你一定心裡納悶我為什麼要請你來見我。

  我沒有回答,等著她往下講。   你最初是在黑馬廄鎮認識德里菲爾德夫婦的吧?你可以告訴我們這個喬治.肯普勳爵究竟是誰。愛德華說他是那兒的人。   他是個中年人,家裡有妻子和兩個兒子。他的兒子和我的年紀差不多。   可是我搞不清楚他到底是誰。我在《名人錄》和《德布雷特貴族年鑒》裡都查不到。   我差一點笑出聲來。   哦,他並不真的是個勳爵,只是當地的一個煤炭商人。在黑馬廄鎮,大家管他叫喬治勳爵只是因為他總顯得氣派十足。那不過是一個玩笑而已。   鄉村風味的幽默中的寓意對於外界的人往往顯得有點晦澀難解。奧爾古德.牛頓說。   我們大家一定要盡力設法幫助親愛的愛德華。巴頓.特拉福德太太說。她若有所思地把目光落到我身上。如果肯普和羅西.德里菲爾德一起私奔了,那他一定丟下了他的妻子。

  看來是這樣。我答道。   你能幫個忙嗎?   只要我幫得上當然成。   你能不能到黑馬廄鎮去一次,了解一下到底出了什麼事?我覺得我們應當和他的妻子取得連繫。   我從來不喜歡干預別人的私事。   我不知道怎麼去和她連繫。我答道。   你不能去看她一次嗎?   不行,我不能去看她。   即使巴頓.特拉福德太太當時覺得我的回答很不客氣,她也沒有流露出來。她只是微微笑了笑。   不管怎樣,這件事可以留到以後再談。現在最緊要的是到那兒去一次,打聽清楚肯普的情況。今天晚上我會想法子去見愛德華。想到他獨自一人留在那幢討厭的房子裡,我心裡就覺得受不了。我和巴頓已經決定把他請到我們這兒來。我們有間房空著沒有人住,我來安排一下,讓他可以在那間房裡工作。你覺得這樣是不是對他最合適,奧爾古德?   當然再合適也不過了。   他沒有理由不在我們這兒長期待下去,至少可以待上幾個星期,然後他可以和我們在夏天一起出遊。我們打算去布列塔尼【註:法國西北部一地區。】。我肯定他會樂意去的。他可以徹底改變一下環境。   目前的問題是,巴頓.特拉福德說,他瞧著我的目光幾乎和他妻子的一樣和藹可親,這位年輕的外科大夫是否願意到黑馬廄鎮去一次把情況打聽清楚。我們必須明白我們所面臨的局面。這是至關重要的。   巴頓.特拉福德說話時態度誠懇,語氣詼諧,甚至有些俚俗,好像以此來為自己對考古學的興趣辯解。   他不可能拒絕。他的妻子說,一面用柔和、懇求的目光看了我一眼。你不會拒絕吧?這件事太重要了,你是唯一可以幫助我們的人。   她當然不知道我其實也和她一樣急切地想要弄清楚究竟是怎麼回事;她並不了解我當時心裡正經受著多麼劇烈的妒忌的煎熬。   得等到星期六我大概才能離開醫院。我說。   那可以。你太好了,所有愛德華的朋友都會感激你的。你什麼時候回來?   我得在星期一一大清早就趕回來。   那你下午就到我這兒來喝茶。我急切地等著你回來。感謝上帝,一切都安排好了。現在我得設法找到愛德華。   我明白我該走了。奧爾古德.牛頓也起身告辭,我們一起下樓。   咱們的伊莎貝爾今天有un petit air【註:法語,有點兒像。】阿拉貢的凱瑟琳【註】,我覺得她這樣表現非常得體。大門關上後他低聲說,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我看咱們完全可以放心,咱們的朋友是不會錯過這個機會的。一個嬌艷動人的女人,又有一顆善良的心。Venus toute entiere No.sa proie attachee【註:法語,維納斯完全攫住了她的獵物。為法作家拉辛所著《費德爾》第一幕第三場中的一句臺詞。】.   【註】阿拉貢的凱瑟琳(一四八五|一五三六):英國國王亨利八世的第一個王后,亨利八世以無男性繼承人為由與她離婚,遭羅馬教廷反對,導致英國與羅馬教廷決裂,建立獨立的英國聖公會。   當時我不大懂他的這番話的意思,因為我告訴讀者的那些關於巴頓.特拉福德太太的情況是我過了很久以後才了解到的。不過我聽出他的話裡對巴頓.特拉福德太太隱隱約約的帶有幾分惡意,可能還很有趣,所以我吃吃地笑了笑。   我看你很年輕,大概想用我的好迪西在不走運的時候稱作倫敦平底船的那種玩意兒吧【註:指用雙腳步行。】。   我坐客車回去。我答道。   哦?要是你打算坐雙人馬車的話,我倒準備請你讓我搭一段車,但是既然你準備採用我仍然愛照老式的說法稱作公共馬車的那種普通的交通工具,那麼我還是把我這臃腫的身軀放進一輛四輪出租馬車的好。   他招手叫了一輛馬車,隨後把兩個軟綿綿的手指頭伸給我握。   星期一我會前來聽聽親愛的亨利會稱之為你那異常微妙的使命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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