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尋歡作樂

第17章   十七

尋歡作樂 毛姆 5337 2023-02-05
  在此後一年多的時間裡,每逢羅西和我一起出去,在回家的路上她總要到我的房間裡待一會兒,有時候是一個小時,有時候一直待到破曉時的晨光警告我們女佣就要開始擦洗大門臺階的時候。我還記得那些溫暖的陽光明媚的早晨,倫敦陳腐的空氣變得清新宜人,我們的腳步聲在空蕩蕩的街道上顯得格外響亮,我也記得冬天寒冷陰雨的時節,我們擠在一把雨傘底下在街上急匆匆地走,雖然彼此都不說話,心裡卻很歡暢。值班的警察在我們經過他身邊的時候往往會盯著我們看上一眼,眼睛裡有時帶著一絲懷疑,有時也閃露出理解的神情。偶爾,我們會見到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蜷縮在一個門廊底下睡覺,這時羅西就會友好地輕輕捏一下我的胳膊,而我(主要是為了擺譜兒,因為我想給羅西留一個好印象,其實我口袋裡的先令很少)就會立刻把一個銀幣放在一個脫了形的膝蓋上或是一隻瘦骨嶙峋的手掌裡。在那段日子裡,羅西使我心裡充滿快樂。我非常喜歡她。她脾氣隨和,容易相處。她那平和的性情使所有同她接觸的人都受到感染;只要和她在一起,你就會分享到她的歡欣。

  在我成為她的情人以前,我常常暗自思量她是不是別的什麼人的情婦,比如福德、哈里.雷特福德,還有希利爾。後來我向她問起,她吻了吻我,說:   別說傻話。我很喜歡他們,這你知道。我喜歡和他們出去玩玩,沒有別的。   我想要問她有沒有當過喬治.肯普的情婦,但是我說不出口。雖然我從來沒有見她發過脾氣,可是我以為她還是有脾氣的,而且我隱隱地覺得這個問題可能會使她發火。我不願讓她會有機會說出一些我無法原諒她的十分傷人的話。我那會兒很年輕,剛剛二十一二歲;在我眼中,昆廷.福德和別的人年紀都不小了;我覺得他們只作為朋友和羅西來往並沒有什麼不正常的地方。當我想到我是她的情人的時候心裡不禁激動地感到有些飄飄然。每逢我在星期六下午的茶會上看著她同所有的來客有說有笑的時候,我總是顯得怡然自得。我會想起我和她在一起度過的夜晚,我忍不住要笑話那些對我這個巨大的祕密一無所知的人。不過有時候,我覺得萊昂內爾.希利爾帶著揶揄的神情看著我,好像他很欣賞在我身上發現的一個很大的笑柄。我心神不安地暗自思量羅西會不會把我們之間的戀情告訴了他。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舉止當中有什麼地方露了馬腳。我告訴羅西我擔心希利爾對我們之間的關係有所懷疑。她用那雙似乎隨時都會露出笑意的藍眼睛望著我。

  用不著心煩,她說,他滿腦子卑鄙齷齪的念頭。   我和昆廷.福德的關係一直並不怎麼密切。他把我看作一個笨頭笨腦、無足輕重的年輕人(當然我也是這麼個人),雖然他始終顯得很有禮貌,但是卻從來也沒有把我放在眼裡。我覺得那會兒他對我比以前更為冷淡,也許這只是我自己的瞎想。有一天,哈里.雷特福德出乎意料地請我吃飯和看戲。我把他的邀請告訴羅西。   哦,你當然得去囉。他會使你過得非常開心。哈里這傢伙,他總是逗得我直樂。   於是我應邀去和哈里一起吃飯。他顯得非常和藹可親;他對男女演員的議論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他談吐詼諧,話中總帶著嘲諷挖苦的意味;他不喜歡昆廷.福德,所以說到福德的時候,總顯得十分滑稽好笑。我設法讓他講講羅西,可是他卻沒什麼好說的。他像個風流放蕩的花花公子。他用色迷迷的眼神和嘻嘻哈哈的暗示讓我知道他是一個勾搭姑娘的老手。我不禁暗自思量,他花錢請我吃飯是不是因為他知道我是羅西的情人因而對我有了好感。可是如果連他都知道我和羅西的關係,那別的人當然也知道了。我心裡的確頗為得意,覺得比周圍的這些人都地位優越,不過我希望自己並沒有把這種心情在臉上表示出來。

  後來到了冬天,靠近一月底的時候,林帕斯路出現了一個新的客人。他是一個荷蘭籍的猶太人,名叫傑克.凱珀,是阿姆斯特丹的一個鑽石商人,因為買賣上的事務要在倫敦待幾個星期。我不知道他是怎麼和德里菲爾德夫婦認識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出於對作家的敬意他才登門拜訪,但是可以肯定地說促使他再次前來拜訪的原因並不是德里菲爾德。他身高體壯,膚色黝黑,已經禿頂,長著一個很大的鷹鉤鼻子,年紀大概五十上下,不過看上去強健有力,是個愛好聲色、行事果斷、性情愉快的人。他毫不掩飾他對羅西的愛慕。顯然他很有錢,因為他每天都給羅西送上一束玫瑰。她責怪他不該這麼破費,但是心裡卻很得意。我對這個人簡直無法忍受。他老臉皮厚,愛出風頭。我討厭他用準確而帶外國腔的英文流暢地談話,我討厭他對羅西的肉麻的恭維,也討厭他對羅西的朋友們的那種熱情友好的樣子。我發現昆廷.福德和我一樣不喜歡這個人;我們倆幾乎為此而變得相互親近起來。

  幸好他在這兒待的時間不長。昆廷.福德說話的時候噘起嘴唇,豎起兩道黑眉毛;他那灰白的頭髮和灰黃色的長臉使他看上去特別具有紳士氣派。女人全一個樣;她們就是喜歡舉止粗俗的人。   他這個人真是俗不可耐。我相當不滿地說。   這正是他的可愛之處。昆廷.福德說。   此後兩三個星期,我幾乎見不到羅西。傑克.凱珀天天晚上請她出去,上了這家時髦的飯店又上那家,看完一齣戲又看另一齣。我很惱火,感到受了委屈。   他在倫敦一個人也不認識,羅西說,她想平息我心頭的怒氣,他想趁在這兒的時候盡量把各處都看一看。要是老讓他一個人到處遊逛總不大好吧。他在這兒再待兩個星期就走了。   我不明白她為什麼要作這樣的自我犧牲。

  可是,你不覺得他這個人很討厭嗎?我說。   不,我覺得他很有趣,老引得我發笑。   你看不出他已經完全為你著魔了嗎?   哦,他高興這麼做,對我又沒有害處。   他又老又胖又討厭。我看著他都起雞皮疙瘩。   我覺得他還不至於這麼令人厭惡。羅西說。   你其實不該和他有什麼來往。我強調說,我是說,他是一個那麼討厭的粗人。   羅西搔了搔頭。這是她的一個不大叫人喜歡的習慣。   外國人和英國人竟那麼不同,真有意思。她說。   謝天謝地,傑克.凱珀總算回阿姆斯特丹去了。羅西答應在他走的下一天和我一起出去吃飯。為了好好吃一頓,我們說好去索霍區吃飯。她坐了一輛馬車來接我,我們一塊兒前去。

  你那個討厭的老頭兒走了吧?我問道。   走了。她笑著說。   我摟住她的腰。(我在別處已經說過,對於這樣一種在人類交往中相當愉快而又確實幾乎必需的行動來說,馬車裡的環境要比今天計程車裡的環境方便得多,因此在這裡我只好不再加以闡述。)我摟住她的腰,開始吻她。她的嘴唇就像春天的花朵。我們到了飯店。我先在一個掛釘上掛好帽子和外套(那天我穿的是一件很長的、腰身很緊、帶著絲絨領子和袖口的外套,式樣非常漂亮),然後要羅西把她的披肩給我。   我就穿著吧。她說。   你會熱得受不了的。等吃好飯出去也會著涼。   沒關係。這件披肩我今天頭一次穿。你覺得好看不好看?噢,還有,這個手籠是跟披肩相配的。

  我看了一眼她的披肩,是皮的。我並不知道那是貂皮。   看上去挺昂貴的。你怎麼弄來的?   傑克.凱珀送我的。昨天他動身之前,我們一起去買的。她撫摸著披肩光滑的皮毛;她那副高興勁兒就像一個孩子,得到一個玩具似的。你猜這件衣服花了多少錢?   我不知道。   兩百六十鎊。你知道嗎?我這輩子還從來沒有買過這麼貴的東西。我告訴他這太貴了,可是他就是不聽,非要給我買下。   羅西高興得格格直笑,她的眼睛也亮閃閃的。可是我覺得我的臉板了下來,脊梁骨上感到一陣冰涼。   凱珀給你買價錢這麼貴的皮披肩,德里菲爾德不會覺得有點怪嗎?我說道,盡量使自己的聲音聽上去自然。   羅西的眼睛調皮地撲閃撲閃。

  你知道特德是怎麼個人,他什麼都不注意。如果他問起來,我就告訴他這是我在一家當鋪裡花了二十鎊買的。他不會不相信的。她把臉在領子上蹭了蹭。多柔軟啊!誰都看得出這件披肩的價錢很貴。   我強忍住心頭的苦悶,而且為了不流露出來,還盡力地和羅西談這談那。羅西卻不大在意我說的話。她腦子裡只想她的新披肩,而且幾乎每隔一分鐘,她都要看一眼她硬要放在膝蓋上的手籠。這時她那愛撫的目光中就現出一絲懶洋洋的、淫逸的、怡然自得的神氣。我很生氣,覺得她又愚蠢又俗氣。   你活像一隻吞了金絲雀的貓。我禁不住怒氣沖沖地說。   她只是格格地笑。   我倒真有這種感覺。   在我眼中,兩百六十鎊是一筆巨款。我不明白一個人怎麼會為一件披肩花上那麼多錢,那會兒我每個月只靠十四鎊生活,而且日子過得還很不錯。如果哪個讀者不能馬上計算出來的話,我還可以補充說這就等於一百六十八鎊過一年。我不相信哪個人會僅僅出於單純的友誼而買這麼昂貴的禮物;這難道不正說明傑克.凱珀在倫敦的時候天天晚上都和羅西睡在一起,如今他走了,因而要把錢付給她嗎?她怎麼能收下呢?難道她看不出這對她本人是多麼大的侮辱?難道她看不出凱珀送她這麼昂貴的禮物是多麼粗俗不堪?可是顯然她並沒有這種感覺,因為她對我說:

  他這人真好,對吧?不過猶太人都是很大方的。   我想他是有錢買得起。我說。   是啊,他很有錢。他說他回去前想送我點東西,問我要什麼。於是我說買件披肩配上一個手籠就可以了,可是我壓根兒沒想到他會買這麼貴的。我們進那家鋪子後,我要他們給我看看俄國羔皮的披肩,可是他卻說:不,要貂皮的,而且要可以買到的最好的。後來我們一看到這件,他就拿定主意非要給我買下不可。   我想到她那白皙的身體、乳白色的皮膚在那個又老又胖的粗魯的男人的懷抱中,他的鬆弛肥厚的嘴唇在她的嘴唇上親吻。這時我一下子明白了自己過去不願相信的猜疑都是真實的。我明白了每次她同昆廷.福德、哈里.雷特福德和萊昂內爾.希利爾出去吃飯之後都跟他們同枕共衾,就像跟我一樣。我無法開口說話;我知道我一開口就會說出辱罵她的話。我覺得我當時感到的不是妒忌,而是羞辱。我覺得我被她實實在在地愚弄了一番。我竭盡全力不讓自己說出什麼尖刻嘲諷的話。

  吃完飯我們到戲院去看戲。可是我一句臺詞都聽不見,只感到挨著我胳膊的那件貂皮披肩的光滑的毛皮,只看見她的手指不斷地撫摸著手籠。想到別的那幾個人我還能忍受,可是我實在受不了傑克.凱珀。她怎麼能和他幹這種事呢?貧窮實在令人可恨。我真希望自己手裡有足夠的錢,可以對她說要是她把這件該死的披肩退還給那個傢伙,我就給她買一件更好的。終於她注意到我的沉默。   今天晚上你話很少。   是嗎?   你哪兒不舒服嗎?   我很好。   她斜眼看著我,我並沒有朝她看,但是我知道她的眼睛裡充滿了我很熟悉的那種又調皮又孩子氣的笑意。她沒有再說什麼。散戲後正好碰上下雨,我們叫了一輛馬車,我把她在林帕斯路的地址告訴車夫,一路上她沒說話,到了維多利亞大街她才開口:   要不要我陪你回你那兒去?   隨你便。   她推起車篷上的小窗把我的地址告訴車夫。她拉過我的手握在她的手心裡,但是我仍舊沒有什麼反應。我兩眼直瞧著窗外,氣呼呼的,一臉嚴肅的神氣。我們到了文森特廣場,我扶她下了車,一言不發地把她領進屋子。我脫下帽子和外套。她把披肩和手籠丟在沙發上。   你為什麼老繃著臉不高興?她走到我面前問我。   我沒有不高興。我看著別處答道。   她用雙手捧住我的臉。   你怎麼這麼傻啊?幹嘛因為傑克.凱珀送我一件皮披肩就生氣呢?你買不起這麼一件給我,對嗎?   我當然買不起。   特德也買不起。你怎麼能指望我拒絕一件價值兩百六十鎊的皮披肩呢?我這輩子一直想要這麼一件披肩,而這點錢對傑克來說又算不上什麼。   你別指望我相信他只是出於友誼才送你這件皮披肩。   說不定也會的。不管怎麼說,他已經回阿姆斯特丹去了。誰知道他什麼時候再回來?   他也不是唯一的。   這時我看著羅西,眼睛裡充滿了憤怒、委屈和怨恨的神情;她卻對我露出了笑容,我真希望我能描寫出她那嫵媚的笑容中顯示出的柔情密意;她的聲音極其柔和。   哦,親愛的,你為什麼要為別的人而自尋煩惱呢?那對你有什麼好處呢?我不是使你過得很愉快嗎?你和我在一起難道不高興嗎?   非常高興。   那就好。為一點小事就大驚小怪和妒忌是很傻的。幹嘛不為你所能得到的高興呢?嗨,有機會就該盡情玩樂。不出一百年,我們就全都死了。到那時還有什麼值得在意的呢?我們還是趁著現在盡情玩樂吧。   她用兩隻胳膊摟住我的脖子,把她的嘴唇壓在我的嘴唇上。我的怒火給拋到了九霄雲外。我只想著她的美和她那使人沉浸其中的柔情。   我就是這樣的人,你可不要苛求。她悄沒聲兒地說。   好吧。我說。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