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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 十八年舊怨

多情劍客無情劍上 古龍 9643 2023-02-05
  李尋歡嘆了口氣,道:我教得太多,你也學得太快了。   他忽然推開了她,拍了拍衣裳站起來,瞪著窗子道:今天的戲已演完了,閣下若是還未看夠,明天請早吧。   窗外傳來了嗤的一聲冷笑,一人道:閣下的手段果然高明,但望閣下的飛刀也同樣高明才好。   說到後面一句話,語聲已遠在十丈開外。   林仙兒變色道:是游龍生。   李尋歡悠然道:你怕他吃醋?   林仙兒目中露出了狠毒之意,冷笑道:他憑什麼吃醋?想不到這種自命不凡的世家子弟,也會做這種不要臉的事,以後我若再理他才怪。   李尋歡微笑道:你不怕他將魚藏劍要回去。   林仙兒道:我就算將魚藏劍丟在他面前,他也不敢撿的。   李尋歡道:哦!

  林仙兒抿嘴一笑,道:我早就說過,這種人就像狗一樣天生的賤骨頭,你越打他罵他,他越要跟在你後面搖尾巴。   李尋歡道:有條狗跟在後面搖尾巴,也滿有趣的。   林仙兒拉住他的手,道:你難道真是要走了!為什麼不多坐坐?   李尋歡笑道:我若再坐下來,等到狗來咬我一口,那就無趣了。   林仙兒道:哼,他敢   話未說完,只聽游龍生遠遠道:這邊的戲演完了,那邊又有戲開鑼,閣下不想去看看嗎?   李尋歡失笑道:你看,我早就知道他絕不會讓我再坐下去的。   林仙兒恨恨道:討厭鬼。   她忽又一笑,拉著李尋歡的手道:但我們還有明天,明天晚上莫忘了早些來。   游龍生已走了,但李尋歡一出梅花林,就聽得遠處傳來了一陣陣怒罵聲和拳風激盪聲。

  他已聽出其中有那虯髯大漢的聲音,立刻一整衣襟,燕子三抄水,只三個起落,已趕了過去。   假山後也有三間明軒,這時軒前的空地上正有兩人在惡鬥,兩人俱是拳風剛猛,震得四下積雪漫天飛起。   只聽虯髯大漢怒喝著道:姓秦的,你自命俠義,其實卻一文也不值,你兒子傷重不治,和別人又有什麼關係,你怎能對他下毒手?   和他動手的人,正是鐵膽震八方秦孝儀,此刻也怒吼著道:你算什麼東西,也不問自己是什麼身份,居然敢來管老夫的閒事,老夫索性連你也一齊廢了!   龍嘯雲正在一旁跺著腳相勸,游龍生卻在負手旁觀。   李尋歡燕子般掠了過去,龍嘯雲立刻迎上來,跺腳道:兄弟,你快勸勸他們吧,梅花盜還未現身,自己人卻先打起來了,這這算什麼呢?

  游龍生冷笑道:這就叫強將手下無弱兵,想不到李探花的門下奴也有這麼大的本事,果然是凶得很,凶得很|   李尋歡淡淡道:不錯,他的確凶得很,但別人若不惹他,他也絕不會凶的。   他不讓游龍生再說話,就轉向龍嘯雲道:這是怎麼回事?   龍嘯雲嘆道:就因為秦重傷重不治,所以秦三哥   李尋歡皺眉道:他自己兒子傷重不治,難道就遷怒在梅二先生身上。   龍嘯雲苦笑道:他們父子情深,秦三哥自然難免悲痛,一時失手傷了梅二先生,但傷的也並不太重。李尋歡冷笑了笑,什麼話都不說了。   龍嘯雲:你勸勸他吧,我知道他只聽你一個人的話。   李尋歡冷冷道:我為何要勸他,他若不出手,我也要出手的。

  龍嘯雲怔了怔,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只見那虯髯大漢拳風虎虎,拳拳都是奮不顧身的招式,招式雖未必精妙,那一股殺氣卻令人心驚。   秦孝儀竟似已被逼得透不過氣來。   游龍生冷笑著又道:尊僕的這種招式,倒的確少見得很。   李尋歡道:哦?   游龍生道:他每招發出,好像都準備先挨別人一拳,這種拳法倒實在令人有些看不懂。   李尋歡淡淡道:其實這道理也簡單得很。   游龍生道:哦?   李尋歡道:只因別人打他一拳,他根本不在乎,他若打別人一拳,那人祇怕就吃不消了。   游龍生臉色變了變,還未說話,突聽一人怒吼道:好個狗仗人勢的奴才,竟敢以下犯上,待老夫來教訓教訓你!   吼聲中,趙正義已飛也似地趕來。

  他正想向那虯髯大漢撲過去,突聽李尋歡冷冷道:若有人想以二對一,以多欺少,在下的飛刀只好出手!趙正義身形立刻頓住,再也不敢伸出一拳,大怒道:你帶來的奴才以下犯上,你非但不管教他,反而還來助長他的氣焰,你以為江湖中已沒有公道了麼?   李尋歡淡淡道:什麼叫江湖公道?難道兩個打一個才算是公道?   趙正義厲聲道:你要知道這不是比武較技,而是替你管教奴才!   李尋歡道:他一向用不著別人管教,但趙大爺若是也想和他過過招,不妨就將秦三爺換下來,自己上去動手。   趙正義怒道:他是什麼東西,也配和我動手!   李尋歡悠然道:他的確不是東西,他是人。   他望著趙正義笑了笑,道:趙大爺你難道是東西?

  趙正義臉上一陣青一陣黃,鼻子都似已氣歪了。   到了這種時候,龍嘯雲也不能不說話了,但就在這時,只聽砰的一震,兩拳相擊,秦孝儀的人已幾乎被震得飛了出去,踉蹌著跌倒在地。   趙正義和龍嘯雲雙雙搶過去扶起了他,虯髯大漢厲聲道:還有誰想教訓我的,請出手吧。   游龍生負手冷笑道:看來今日主子非但教訓不了奴才,奴才反而要教訓主子了。   只見秦孝儀喘息著在趙正義耳畔說了幾句話,趙正義忽然長身而起,目光灼灼,瞪著那虯髯大漢道:想不到朋友你居然有一身江湖罕見的橫練功夫,連老夫都小看了你,難怪三爺一時不察,要被你暗算了。   虯髯大漢冷笑道:你們若敗了,就是受人暗算,我若敗了,就是學藝不精,這道理我早已明白得很,你不說也罷。

  趙正義怒道:姓鐵的,老夫念你是條漢子,有心保全你,你休想不知好歹。   虯髯大漢臉色變了變,昂然道:鐵某沒有趙大爺保住,也活到現在了,正覺得已活得有些不耐煩,趙大爺你有什麼手段,儘管使出來吧!   趙正義瞪著他,眼睛裏似已冒出火來,冷笑道:很好|   他一連說了五六句很好,扶起秦孝儀就走。   龍嘯雲搶先一步,賠笑道:各位有話好說,又何必   秦孝儀仰天打了個哈哈,慘笑道:我父子兩人俱已栽在這裏,還有什麼好說的!   龍嘯雲後退一步,垂下了頭,不住擦汗,等他再抬起頭時,秦孝儀和趙正義已走得很遠了。   李尋歡長嘆道:大哥,我一回來,就為你惹了這麼多麻煩,我我早知   龍嘯雲忽然大笑道:兄弟,別說這種話,咱們弟兄何時怕過麻煩。

  李尋歡勉強一笑,道:兄弟,可是,我也知道大哥你很為難   龍嘯雲笑道:兄弟,你用不著顧忌我,無論你怎麼做,我總是站在你這邊的。   李尋歡胸中一陣熱血上湧,熱淚幾乎已奪眶而出。   龍嘯雲瞧了那虯髯大漢一眼,似乎想說什麼,但臨時卻改口道:天已快亮了,梅花盜今天晚上想必已不會再來,你們旅途勞頓,還是早些休息吧。   李尋歡道:是。   龍嘯雲道:我已叫人將聽竹軒替你打掃乾淨了,但你若還是想住在老地方,我可以請仙兒暫時搬去和詩音一塊兒住。   李尋歡道:用不著,聽竹軒就很好。   龍嘯雲又瞧了那虯髯大漢一眼,但還是什麼話都沒有說,只不過面上已不禁露出了憂鬱之色,顯得心事重重。   風吹著竹林,宛如浪濤。

  夜半聽竹,縱然很快樂的人也會覺得悽涼蕭索,何況一別十餘年,返來時心事已成灰的李尋歡呢?   一燈如豆,燈光下看來,他眼角的皺紋似更深了。   虯髯大漢黯然危坐,正也是心事如潮,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咬了咬牙,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嗄聲道:少爺,我恐怕已不得不走了。   李尋歡動容道:你要走?你也要走?   虯髯大漢黯然道:我身受少爺你們父子的大恩,本來已決心以這劫後的殘生來報答少爺的恩情,可是現在   靜夜中,遠處忽然傳來一聲馬嘶。   虯髯大漢淒笑道:趙正義他們顯然已看出了我的來歷,現在只怕已去通知我的仇家,我本已未將生死放在心上,倒也不怕他們,可是   李尋歡道:可是你卻怕連累了我,是嗎?

  虯髯大漢嘆道:我也知道少爺你不是怕被連累的人,可是十八年前的那段公案,其中曲折本是在我,我怎麼能讓少爺你也陪著我一起受人恥罵。   李尋歡默然半晌,長嘆道:那是你一時的無心之失,這十八年來,你受的苦已足夠彌補了,他們也不能逼人太甚。   虯髯大漢慘笑道:少爺你雖然這麼想,但別人卻不會這麼想,江湖中的血債,一定要用血才能洗得清的!   他不等李尋歡說話,接著又道:何況,我還要去看看那位梅二先生,他負傷後一怒而去,是否能走得遠,還說不定,無論如何,他總是衝著我們才來的。   李尋歡沉默了很久很久,才黯然問道:你要到哪裏去?   虯髯漢長嘆道:現在我也不知道該到那裏去,可是   他忽然一笑,道:可是我絕不會走得很遠的,每到風清月白的晚上,我說不定還會攜酒而來,找少爺你共謀一醉。   李尋歡霍然長身而起,道:一言為定?   虯髯大漢道:一言為定!   兩人目光相對,都已不覺熱淚盈眶,於是兩都扭過了頭英雄們的別離,有時竟比小兒女的分離更令人斷腸,因為他們縱有滿懷別緒,只是誰也不願說出口來。   李尋歡只是淡淡道:你要走,我也不攔你,但你總得讓我送你一程。   長街如洗,積雪昨夜已被掃在道旁。   一塊塊粗糙的青石板,在熹微的晨光中看來,彷彿一塊青玉,遠處已有市聲傳來,大地已漸漸甦醒。   但天色還是暗得很,看來今天還是不會有陽光。   這條街也靜得很,雖有遠處偶爾傳來的雞啼,和李尋歡的咳嗽聲,卻還是打不開這令人窒息的靜寂。   虯髯大漢忽然停了腳步,勉強笑著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少爺你你還是回去吧。   李尋歡又走出了幾步,才緩緩停下,望著長街盡頭一株孤獨的枯樹,痴痴地出了半天神,終於緩緩轉回身,道:好,我回去,你你多多保重。   虯髯大漢點了點頭,嗄聲道:少爺你自己也多多保重了。   他不再去望李尋歡,低著頭自李尋歡身旁走過去,走出了十幾步,忽又停下,轉身道:少爺你若是沒有別的事,還是在這裏多住些時候吧,無論如何,龍大爺的確是條好漢子,好朋友。   李尋歡仰天嘆道:得友能如龍嘯雲,夫復何恨!   虯髯大漢道:少爺若已決定住下,說不定我很快就會回來找少爺的。   李尋歡笑了笑,道:也許我會住下來的,反正我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   他果然在笑著,但笑得卻是那麼苦。   虯髯大漢驟然轉身,咬緊牙關大步衝了出去。   天色漸明,雪意也越來越濃了。   死灰色的蒼穹,沉重得似已將壓了下來,可是大漢的心情卻比這天色更灰黯、更沉重。   無論他是為了什麼而逃的,總之他現在又要開始重度那無窮無盡的逃亡生活了,他已和李尋歡逃亡了十年,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逃亡生活的痛苦,那就像一場夢,卻永遠沒有醒來的時候。   但在那十年中,至少還有李尋歡和他在一起,他還有個人可以照顧,他的心情至少還有寄託。   而現在,他卻已完全孤獨。   他若是個懦夫,也許反而不會逃,因為他知道世上絕沒有任何事比這種孤獨的逃亡生活更痛苦。   甚至連死亡都沒有!   那種絕望的孤獨,實在能逼得人發瘋。   但他卻非逃不可,眼看這次似乎又可以安定下來,他只有走,他無論忍受任何痛苦也不能連累了李尋歡。   現在,他本該靜下來仔細想一想今後的去向,他卻不敢讓自己靜下來,他要往人最多的地方走。他茫無目的地走著,也不知走了多遠,忽然發現已到了一個菜場裏,他自己也不禁覺得有些好笑。   他這一生中,也不知到過多少種地方,上至世家大族的私邸,下至販夫走卒住的大雜院,上至千金小姐的閨閣,下至花幾十枚大錢就可以住一夜的土嫖館。最冷的地方他到過可以把人鼻子都凍掉的黑龍江;最熱的地方他到過把雞蛋放在地上就可以烤熟的吐魯番。   他曾在泰山絕頂看過日出,也曾在無人的海灘上看過日落,他曾經被錢塘的飛潮打得全身濕透,也曾經被大漠上的烈日晒得嘴唇乾裂,他甚至在荒山中和還未開化的土人一起吃過血淋淋的生肉。   可是到菜場來,這倒還是他平生第一次經歷。   在冬天的早上,世上祇怕再也不會有比菜場人更多、更熱鬧的地方了,無論誰走到這裏都再也不會覺得孤獨寂寞。   這裏有抱著孩子的婦人,帶著枴杖的老嫗,滿身油膩的廚子,滿頭刨花油香氣的俏丫頭|   各式各樣不同的人,都提著菜籃在他身旁擠來擠去,和賣菜的村婦、賣肉的屠夫為了一文錢爭得面紅耳赤。   空氣裏充滿了魚肉的腥氣、炸油條的油煙氣、大白菜的泥土氣,還有雞鴨身上發出的那種說不出的騷臭氣。   沒有到過菜場的人,永遠也不會想到這許多種氣味混合在一起時是甚麼味道,無論誰到了這裏,用不著多久,鼻子就會麻木了。   但虯髯大漢的心情卻已開朗了許多,因為,這些氣味,這些聲音,都是鮮明而生動的,充滿了生命的活力。   世上也許有許多不想活的人,有人跳樓,有人上吊,有人割脖子,也有人吞耗子藥   但卻絕沒有人會在菜場裏自殺的,是不是?   在這裏,虯髯大漢幾乎已將江湖中那些仇殺全都忘了,他正想花兩個銅板買個煙煎餅嚐嚐。   突聽前面一人直著嗓子吼道:賣肉賣肉,賣新鮮的肉   這聲音剛響起來,就被一陣驚呼打斷了。   接著,前面的人都驚呼向後退了回來,大人們一個個臉如死灰,孩子們更是哭得上氣接不了下氣。   後面的人紛紛在問道:什麼事?什麼事這樣大驚小怪的?   從前面逃回來的人喘息著道:有人在賣肉。   後面的人笑了,道:這裏至少有幾十個人在賣肉,有什麼害怕的?   前面的人喘息著氣道:但這人賣的肉卻不同,他賣的是人肉!   菜市裏居然有人賣人肉,這實在連虯髯大漢都吃了一驚,只見四面的人越擠越多,大家心裏雖害怕,但還是想瞧個究竟有許多女人到菜場去,本就並非完全是為了買菜,也是為了去和別人家的大姑娘小媳婦磕磕牙,聊聊天,交換交換彼此家裏的秘密,瞧瞧別人的熱鬧。   有這種怪事發生,誰還肯走呢?   虯髯大漢皺了皺眉,分開人叢走出去。   他臉上也立刻變了顏色,看來竟似比任何人都吃驚。   在菜場裏,肉案總是在比較乾淨的一角,那些手裏拿著刀的屠夫,臉上也總是帶著種高高在上的優越感。   因為他們覺得只有自己賣的才是真貨,到這裏來的主顧總比那些只買青菜豆腐的人高尚些。   這種情況正好像正工青衣永遠瞧不起花旦,紅倌人永遠瞧不起土娼,卻忘了自己出賣的和別人並沒有甚麼兩樣。   此刻那些平日趾高氣揚的屠夫們,也已都被嚇得矮了半截,一個個都縮著脖子,直著眼睛,連大氣都不敢喘。   最大的一家肉案旁還繫著招牌,上面寫著:黃牛白羊,現殺現賣。   肉案後面站著個又高又大又胖的獨眼婦人,手裏拿著柄車輪般大小的剁骨刀,滿臉都是橫肉,一條刀疤自戴著黑眼罩的右眼角直劃到嘴角,不笑時看來也彷彿帶著三分詭秘的獰笑,看來活像是凶神下凡,那裏像是個女人。   肉案上擺著的既非黃牛,也非口羊,那是個人!   活生生的人!   這人身上的衣服已被剝光,露出了一身蒼白得可憐的皮膚,一條條肋骨,不停地發著抖,用兩條枯瘦的手臂抱著頭,縮著頸伏在肉案上,除了皮包著骨頭之外,簡直連一兩肉都沒有。   獨眼婦人左手扼住了他的脖子,右手高舉著剁骨刀,獨眼裏凶光閃閃,充滿了怨毒之意,也充滿了殺機。   虯髯大漢見到了她,就好像忽然見到了活鬼似的,面上立即變得面無人色,一瞬間便已汗透重衣。   獨眼婦人見到了他,臉上的刀疤忽然變得血也似的赤紅,狠狠的瞪了他幾眼,才獰笑道:大爺可是來買肉的?   虯髯大漢似已呆住了,全未聽到她在說什麼。   獨眼婦人格格笑道:貨賣識家,我早就知道這塊肥羊肉除了大爺你之外,別人絕不會買,所以我早就在這裏等著大爺你來了。   虯髯大漢這才長長嘆出口氣,苦笑道:多年不見,大嫂你何苦   獨眼婦人忽然呸的一聲,一口痰彈丸似地飛了出去,不偏不倚,正吐在虯髯大漢的臉上。   虯髯大漢既沒有閃避,也沒有伸手去擦,反而垂下了頭。   獨眼婦人已怒吼著道:大嫂?誰是你這賣友求榮的畜生的大嫂!你若敢再叫聲大嫂,我就先把你舌頭割下來。   虯髯大漢臉上陣青陣白,竟不敢還嘴。   獨眼婦人冷笑道:你出賣了翁天傑,這些年來想必已大富大貴,發了大財的人,難道連幾斤肉都捨不得買嗎?   她忽然一把揪起了肉案上那人的頭髮,獰笑道:你若不買,我只好將他剁了餵狗!   虯髯大漢抬頭瞧了一眼,失聲道:梅二先生,是你?   肉案上那人似已駭得麻木,只是直著眼發呆,口水不停在沿著嘴角往下流,那裏還說得出話來。   虯髯大漢見到他如此模樣,心裏也不禁為之慘然,嗄聲道:梅二先生,你怎麼落到   獨眼婦人怒喝道:廢話少說,我只是問你是買?還是不買?   虯髯大漢長長吸了口氣,苦笑道:卻不知你要如何賣法?   獨眼婦人道:這就要看你買多少了,一斤有一斤的價錢,十斤有十斤的價錢。   她手裏的剁骨刀忽然一揚,刷的砍下。   只聽奪的一聲,車輪般大的剁刀已沒入桌子一半,只要再偏半寸,梅二先生的腦袋只怕就要搬家。   獨眼婦人瞪著他一字字道:你若要買一斤,就用你的一斤肉來換,我一刀下去,保證也是一斤,絕不會短了你一分一錢!   虯髯大漢嗄聲道:我若要買他整個人呢?   獨眼婦人厲聲道:你若要買他整個人,你就得跟著我走!   虯髯大漢咬了咬牙,道:好,我跟你走!   獨眼婦人又瞪了他半晌,獰笑道:你乖乖地跟著我走,就算你聰明,我找了你十七年八個月才將你找到,難道還會再讓你跑了麼?   虯髯大漢仰天長嘆了一聲,道:我既已被你找到,也就不打算再走了!   山麓下的墳堆旁,有間小小的木屋,也不知是哪家看墳人的住處,在這苦寒嚴冬中,連荒墳中的孤鬼祇怕都已被冷得藏在棺材裏不敢出來,看墳的人自然更不知已躲到那裏去了。   屋檐下掛著一條條冰柱,冷風自木隙中吹進去,冷得就像是刀,在這種天氣裏,實在誰也無法在這屋裏呆半個時辰。   但此刻,卻有個人已在這屋裏逗留了很久。   屋子裏有個破木桌,桌上擺著黑黝黝的罈子。   這人就盤坐在地下,痴痴地望著這罈子在出神。   這時他眼睛裏也充滿了悲憤怨恨之色,痴痴的也不知在想什麼,地上早已結了冰,他似也全不覺得冷。   過了半晌,木屋外忽然傳來一陣沙沙的腳步聲。   這樵夫的手立刻握住了斧柄,沉聲道:誰?   木屋外傳入了那獨眼婦人沙啞而凌厲的語聲:是我!   樵夫神情立刻緊張起來,嗄聲道:人是不是在城裏?   獨眼婦人道:老烏龜的消息的確可靠,我已經將人帶回來了!   樵夫聳然長身而起,打開了門,獨眼婦人已帶著那虯髯大漢走了進來,兩人身上都灑滿了雪花。   外面又在下雪了。   樵夫狠狠地瞧著虯髯大漢,目中似已冒出火來。   虯髯大漢卻始終垂著頭,也不說話。   過了半晌,那人忽然轉過身,噗地跪了下去,目中早已熱淚盈眶,久久無法站起。   忽然間,門外又有一陣腳步聲傳來。   獨眼婦人沉聲道:什麼人?   門外一個破鑼般的聲音道:是老七和我。   語聲中,已有兩個人推門走了進來。   這兩人一個是滿臉麻子的大漢,肩上擔著大擔的菜,另一個長得瘦瘦小小,卻是個賣臭豆乾的。   這兩人方才也在菜場裏,一直不即不離地跟在虯髯大漢身後,但虯髯大漢滿腹心事,竟未留意到他們。   此刻兩人狠狠瞪了大漢一眼,賣白菜的麻子一把揪住他的衣襟,一粒粒麻子都在冒火,厲聲道:姓鐵的,你還有什麼話說?   獨眼婦人沉聲道:放開他,有什麼話等人來齊之後再說也不遲。   麻子咬了咬牙,終於放開手,向桌上那黑罈子恭恭敬敬叩了三個頭,目中也已不禁淚落如雨。   半個時辰之內,又陸續來了三個人,一個肩背藥箱,手提虎撐,是個走江湖賣野藥的郎中。   另一個滿身油膩,挑著副擔子,前面是個酒罈,後面的小紗櫥裏裝著幾隻粗碗、幾十隻鴨爪鴨翅膀。   還有一個卻是個測字賣卜的瞎子。   這三人見到那虯髯大漢,亦是滿面怒容,但也只是恭恭敬敬向桌上那黑罈子叩了三個頭,誰也沒有說話。   外面雪光反映,天色還很亮,屋子裏卻是黑黝黝的,充滿了一種陰森悽慘之意,這七人盤膝坐在地上,一個個都鐵青著臉,緊咬著牙,看來就像是一群鬼,從地獄逃出來復仇的。   虯髯大漢亦是滿面悲慘之色,垂首無話。   獨眼婦人忽然道:老五,你可知道老三能不能趕得到?   那賣酒的胖子道:一定能趕得到,我已經接到他的訊了。   獨眼婦人皺眉道:既是如此,他為何到現在還沒有來?   那賣卜的瞎子長長嘆息了一聲,緩緩道:我們已等了十七年,豈在乎再多等這一時半刻。   獨眼婦人也長長嘆息了一聲,道:十七年,十七年|   她連連說了七八遍,越說聲音越悲慘。   這十七年日子顯然不是好過的,那其中也不知包含了多少辛酸、多少血淚?七個人的眼睛一齊瞪住虯髯大漢,目中已將噴出火來。   那賣卜的瞎子又道:這十七年來,我時時刻刻都在想重見鐵某人一面,只可惜現在   他蒼白的臉上肌肉一陣抽縮,嗄聲道:他現在已變成什麼模樣?老四,你說給我聽聽好嗎?   賣野藥的郎中咬了咬牙,道:看起來他還是跟十七年前差不多,只不過鬍子長了些,人也胖了些。   瞎子仰面一陣慘笑,道:好,好姓鐵的,你可知道我這十七年來,日夜都在求老天保祐你身子康健,無病無痛,看來老天果然沒有叫我失望。   獨眼婦人咬牙道:他出賣了翁天傑,自然早已大富大貴,怎會像我們這樣過的是連豬狗都不如的日子   她指著那賣酒的道:安樂公子張老五竟會挑著擔子在街上賣酒,易二哥已變成瞎子這些事,你祇怕都沒有想到吧?   樵夫冷冷道:這些全都是他的栽培,他怎會想不到!   虯髯大漢緊緊閉著眼睛,不敢張開,他祇怕一張開眼睛,熱淚就會忍不住要奪眶而出。   十七年|十七年|   這十七年他所忍受的苦難,又有誰知道?   突然屋子外一人大呼道:大嫂大嫂我有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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