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尋歡作樂

第15章   十五

尋歡作樂 毛姆 3357 2023-02-05
  愛德華.德里菲爾德在晚上工作,羅西無事可做,很喜歡和她的這個或那個朋友到外面去玩玩。她喜愛奢華,而昆廷.福德有得是錢。他常雇輛馬車來接她,帶她去凱特納飯店或薩伏依飯店吃飯,而羅西也會為他穿上自己最漂亮的衣服,哈里.雷特福德雖然身上一個子兒沒有,但是卻顯出一副好像很有錢的樣子,也雇了小馬車帶她上各處去玩,請她在羅馬諾飯店或者在索霍逐漸流行的這家或那家小飯館吃飯。他是個演員,很會演戲,可是很難找到適合他的角色,因此經常失業。他年紀大概三十上下,相貌醜陋,卻並不惹人討厭;他說話的時候發音吐字往往掐頭去尾,聽上去十分有趣。羅西喜歡他對生活的那種滿不在乎的態度,也就是他穿著倫敦最高級的裁縫做的還沒付錢的衣服那種大搖大擺的樣子,他把手裡並沒有的五鎊錢押在一匹賽馬上的那種魯莽作風,以及他僥倖地贏到錢後揮金如土的那種豪爽氣派。他性格開朗,風度迷人,虛榮心強,愛說大話,無所顧忌。羅西告訴我有一次他典當了自己的手錶請她去外邊吃飯,後來又帶她去看戲,戲票是一個演出經理送的,哈里向這位經理借了幾鎊錢好在散戲後請他隨他們一起去吃宵夜。

  可是她同樣也愛和萊昂內爾.希利爾上他的畫室去,吃他們倆一起燒的排骨,晚間就在那兒聊天,但她難得和我一起出去吃飯。我總在文森特廣場的寓所吃好晚飯後才來接她出去,那時她也和德里菲爾德一起吃過飯了。我們總一起坐公共馬車到一家歌舞雜耍劇場去看表演。我們也去各個戲院看戲,不是去帕維林戲院就是去蒂沃里戲院,有時也去大都會戲院,如果那兒正好有個我們想看的劇目;可是我們最喜歡去的場所是坎特伯雷戲院。那兒票價便宜,演出水準卻不差。我們叫上幾杯啤酒,我抽著菸斗。羅西興沖沖地環顧四周,望著這個被煙燻得烏黑的大戲院,裡面從下到上擠滿了前來看戲的倫敦南部的居民。   我喜歡坎特伯雷戲院,她說,這兒的氣氛真和家裡一樣。

  我發現她看過很多書。她喜好歷史,但只是某種類型的歷史,比如王后和王公貴人的情婦的生活。她會帶著孩子氣的驚訝神情告訴我她在書裡看到的那些奇聞逸事。她對亨利八世的六個妻子的身世瞭如指掌,對菲茨赫伯特太太【註:一七八五年與後來成為英王喬治四世的威爾斯親王祕密結婚。】和漢密爾頓夫人【註:英國海軍上將納爾遜的情婦。】的事跡也知之甚詳。她讀書的胃口十分驚人,從盧克雷霞.博爾吉亞【註:教皇亞歷山大六世的私生女,曾多次結婚。】到西班牙國王腓力【註:指腓力二世,有三次婚姻。】的那幾個妻子的生平的書無所不讀;她也讀過法國各個國王的那一大串情婦的艷史。從阿涅絲.索雷爾【註:法國國王查理七世的情婦。】一直到杜巴利夫人【註:法國國王路易十五的最後一個情婦。】,沒有哪個人她不曉得,也沒有她們的哪件事她不了解。

  我喜歡看真實的事情。她說,我不大愛看小說。   她喜歡閒聊黑馬廄鎮上的各種瑣事,我認為就是因為我和那個地方的關係,她才喜歡和我一塊兒出去。那個鎮上發生的事她似乎樣樣都知道。   我大概每隔一個星期左右就到那邊去看我的母親,她說,就待一個晚上。   到黑馬廄鎮上嗎?   我覺得很驚訝。   不,不是去黑馬廄鎮。羅西笑著說,現在我還不大想去那兒。我是去哈佛沙姆。母親會來看我。我住在以前我幹過活的那個旅館。   她並不是一個健談的人。碰到天氣好的時候,我們晚上在歌舞雜耍劇場看完演出後往往決定走著回去,一路上她從不開口說話。可是她的沉默卻叫你感到親切自在。你並不覺得自己給排除在她獨自琢磨的想法之外,反而覺得自己也沉浸在一種四處彌漫的祥和氣氛中。

  有一次我向萊昂內爾.希利爾談起羅西,我說我不明白她怎麼會從我最初認識的那個氣色鮮艷、顯得很討人喜歡的年輕女人變成了現在這麼一個幾乎大家公認的俊俏的美人。有些人並不完全同意這種看法。當然她的身材不錯,他們說,不過我個人不太欣賞她那樣的臉型。另一些人則說:是啊,當然是個很漂亮的女人,只可惜缺一點與眾不同的特點。   這個問題我馬上就可以向你解釋清楚,萊昂內爾.希利爾說,你頭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只是一個氣色鮮艷、體態豐滿的鄉下女人,是我把她變美的。   我忘了當時我是怎麼回答他的,但是我的話肯定很粗俗。   好吧。這只說明你根本不懂得什麼是美。在我發現羅西像個閃著銀光的太陽之前誰都不覺得她的容貌有什麼出眾的地方。直到我給她畫了像以後,大家才看到她的頭髮是世界上最美的東西。

  那麼她的脖子、她的胸脯、她的舉止、她的骨頭,也都是你造就的嗎?我問道。   是的,該死的!那正是我造就的。   每當希利爾當著羅西的面談論她的容貌的時候,她總是帶著微笑一本正經地聽他說;她那蒼白的臉蛋上泛起一片紅暈。大概她開始聽希利爾說起她的美貌的時候,以為他只是在和她開玩笑;後來等她發現希利爾並不是開玩笑,而且把她畫成泛著銀光的金黃色的時候,她也並沒有受到什麼特別的影響。她只微微覺得有趣,心裡當然高興,又有點兒吃驚,不過她並沒有得意忘形,她覺得希利爾有點兒癲狂,我常感到納悶,不知他們倆之間有沒有什麼不同尋常的關係。我無法忘記我在黑馬廄鎮上聽到的有關羅西的所有那些傳聞,也忘不了我在牧師公館花園裡所看見的情景;我對她同昆廷.福德和哈里.雷特福德的關係也感到有些疑惑。我常留神觀察他們和她在一起時的表現。她並不是顯得和他們特別親昵,倒像是忠實的朋友的關係;她經常公開地在旁人都聽得見的地方和他們約好出去玩的時間;她望著他們的時候臉上總帶著那種調皮的孩子氣的微笑,那時我才發現她的這種笑容有種神祕的美。有幾次當我們並排坐在歌舞雜耍劇場裡的時候,我看著她的臉;我並不認為自己愛上了她,我只是喜歡安安靜靜坐在她的身旁,看著她那淡金色的頭髮和淡金黃色的皮膚的感覺。萊昂內爾.希利爾當然說得不錯;奇怪的是,羅西身上的這種金黃的色彩確實給人一種奇異的月光似的感覺。她就像夏天傍晚陽光逐漸從明淨的天空消失時那麼寧靜。她的這種無限安詳的神態一點都不顯得呆板遲鈍,反而跟八月份的陽光底下的肯特海岸外那風平浪靜閃閃發亮的大海一樣充滿生氣。她不禁使我想起有位義大利老作曲家所創作的一首小奏鳴曲,在它那憂傷淒婉的旋律中卻含有優雅活潑的情調,而在輕快起伏的歡樂中卻又迴響著顫抖的嘆息。有時候,她感覺到我在看她,於是轉過頭來,直盯著我的臉看上一會兒。她沒有說話。我不知道她在想什麼。

  我記得有一次我到林帕斯路接她出去,女佣告訴我說她還沒有準備好,要我在客廳裡等候。後來她進來了,穿著一身黑絲絨的衣服,頭上戴著一頂插滿鴕鳥毛的闊邊帽(我們那天晚上是打算去帕維林戲院,她就是為此而打扮的),當時她的模樣實在標緻可愛,我一時都驚呆了,簡直不敢相信。那天的服裝給她平添了一副端莊的神態。她那清純秀麗的容貌(有時候她看上去很像那不勒斯博物館中那座精美的普賽克【註:人類靈魂的化身,以長著蝴蝶翅膀的少女形象出現。】雕像)在那身莊重的禮服的襯托下顯得特別嫵媚動人。她有一個在我看來非常罕見的特徵:兩隻眼睛下面的皮膚泛出淡淡的青色,顯得像被露水沾濕了一般。有時候我真不相信這種顏色是自然的。有一次我問她是不是在眼睛底下塗了凡士林。塗了凡士林後就會產生這種效果。她笑起來,拿出一塊手帕遞給我。

  你來擦一擦看看有沒有。她說。   後來有一天晚上,我們從坎特伯雷戲院走回家,我把她送到家門口準備離開,但是在我伸出手來和她告別的時候,她噗哧一笑,把身子探向前來。   你這個大傻瓜。她說。   她對著我的嘴親吻起來,那既不是匆匆的一吻,也不是熱烈的一吻。她的嘴唇,她那兩片非常豐滿紅潤的嘴唇在我的嘴唇上停留了好一陣子,使我充分感受到它的形狀,它的溫暖,它的柔軟。後來她從容地把雙唇縮回,默不作聲地推開大門,一閃身走了進去,把我留在外面。我驚訝得不得了,什麼話都說不出來。我傻呵呵地接受了她的親吻,仍然呆頭呆腦地站在那兒。過了一會兒我才轉過身去走回我的寓所。我的耳朵裡似乎還聽見羅西的笑聲。她的笑聲並不含有任何輕蔑的或傷害我的感情的意思,相反是又坦率又親切,彷彿她這麼笑是因為她喜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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