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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十二

尋歡作樂 毛姆 4331 2023-02-05
  我對羅伊的允諾不禁使我回想起我初到倫敦那幾年的生活。那天下午正好事情不多,於是我就想漫步到我以前的女房東家去和她一起喝杯茶。記得那會兒我還是個沒有見過世面的毛頭小夥子,剛到倫敦來上聖路加醫學院,正要找個寓所安身,學院的祕書把赫德遜太太的姓名告訴了我。這位太太在文森特廣場有一幢房子。我在那兒一連住了五年,我住樓下的兩間房,樓上在客廳那一層住著西敏學校的一位教師。我的房租是每星期一繳,他的房租是二十五先令。赫德遜太太是個身材矮小、性情活躍的女人,整天忙忙碌碌。她臉色灰黃,長著一個很大的鷹鉤鼻子和兩隻黑眼睛,我還從來沒有見過如此明亮、靈活的眼睛。她有一頭烏黑的頭髮,每天上午和星期天一整天,她都在頭頸後面盤起一個髮髻,額前有一排劉海兒,就像在澤西的莉莉【註:即莉莉.蘭特里,英國女演員,來自澤西島,以美貌及與英主愛德華七世的艷情而聞名。】的舊照片中你所看到的那種髮式。她心地善良(不過當時我並不了解這一點,因為一個人年輕的時候總把別人對你的好意看成是理所當然的),而且是一個極好的廚師。誰都做不出她做的那種omelette soufflee【註:法語,蘇法萊煎蛋。】的味道。她每天一早醒來,就在房客的客廳裡生起爐火,這樣一來,他們就不會在吃早飯的時候給凍壞了,說真的,今兒早上可真冷得夠厲害的。房客的床底下都塞一個扁平的白鐵澡盆,頭天晚上放滿水,早上洗的時候水就不那麼涼了,如果早上她沒聽見你洗臉的聲音,她就會說:嗨,我那二層樓的房客還沒起床。他聽講座又要遲到了。接著,她就會輕快地跑上樓去,咚咚咚敲門,你會聽到她的尖嗓門嚷道:你要是不馬上起床,就來不及吃早飯了,我給你做了一條很好吃的鱈魚呢。她整天忙碌,一邊幹活一邊唱歌,總是高高興興、心情愉快、面帶笑容。她的丈夫比她歲數大得多,曾經在一些高門大戶當過管家,留著絡腮鬍子,舉止彬彬有禮;他是附近一座教堂的司事,非常受人尊敬。我們吃飯的時候,她在一旁侍候;他還為我們擦皮靴,也幫著洗刷碗碟。赫德遜太太一天當中唯一的消遣就是在她開完了晚飯以後(我是六點半吃飯,那位教師是七點)上樓來和她的房客聊上一會。我真希望當時我會想到(就像埃米.德里菲爾德對她那出名的丈夫所想到的那樣)把她的談話記錄下來,因為赫德遜太太實在是倫敦市民的詼諧幽默的能手。她天生口齒伶俐,巧於應對;談吐尖銳潑辣,用詞貼切而富於變化,始終能夠找到滑稽可笑的比喻或生動活潑的短語。她是行事得體的典範;她從來不收女房客,你永遠弄不清她們在幹什麼(她們始終離不開的就是男人、男人、男人,還有下午的茶點,薄薄的塗黃油的麵包片,再不就是開開房門打鈴要熱水,以及我說不上來的諸如此類的事);可是在談話中,她毫不猶豫地使用當時被人稱作粗話的字眼。你可以用她評論瑪麗.勞埃德【註:英國歌舞雜耍劇場的著名歌唱演員。】的話來評論她自己:我喜歡她,就因為她老是引得你發笑。有時候她顯得有點兒露骨,不過她從來不失去分寸。赫德遜太太對自己的詼諧幽默頗為得意。我想她更樂意和她的房客閒聊,因為她丈夫是一個生性嚴肅的人(他就該這樣子,她說,他是教堂司事,老是參加婚禮、喪禮以及諸如此類的儀式),並不怎麼喜歡說笑打趣。我對赫德遜說,趁著你還有機會的時候樂一樂,趕明兒你死了,埋在地下,就笑不成了。

  赫德遜太太的詼諧幽默是累積而成的,她跟十四號出租房子的布徹小姐爭吵的故事簡直成了一部年復一年老在嘴裡敘說的滑稽長篇傳奇。   她是一頭討厭的老貓,可是實話告訴你,要是有一天老天爺把她召去了,我倒會怪想她的。我不知道老天爺把她召去後怎麼發落,她活著的時候卻真給了我不少樂趣。   赫德遜太太的一口牙齒很不好,到底應不應該把牙拔掉安裝假牙的問題她和大家討論了兩三年,在這些討論中,她的各種各樣滑稽好笑的念頭多得實在令人難以想像。   昨天晚上,赫德遜對我說,唉,得啦,把它們全拔了,一了百了,但是正如那會兒我對他所說的,要是全拔光了,我就沒有什麼可聊的了。   我已經有兩三年沒有見到赫德遜太太了。上次我去看她是因為接到她的一封短信,她在信裡請我上她家去喝杯濃茶,並且告訴我說:赫德遜已經去世,到下星期六就滿三個月了,他活到七十九歲,喬治和赫斯特都向我問候致意。喬治是她和赫德遜結婚後生下的兒子,現在也快到中年了,在伍利奇兵工廠工作。二十年來,他的母親一直不斷地說,喬治總有一天會帶個妻子回家。赫斯特是我住在那兒的最後一段日子裡赫德遜太太雇來幹家庭雜務的女僕。赫德遜太太提到她的時候還是把她叫作我那小鬼丫頭。赫德遜太太在我當初租借她的房子的時候一定已有三十多歲,而且如今又過了三十五年,可是當我悠閒地穿過格林公園去她家的時候,我一點都不懷疑她不在世。她是我對青年時代回憶的一部分,就像站在公園裡的風景水池邊上的那些鵜鶘一樣無可置疑。

  我走下地下室前的臺階,赫斯特為我開了門;她現在也快五十了,身體有點發胖,但是在她那羞怯的笑嘻嘻的臉上,仍然有著當年那小鬼丫頭幹什麼事都馬虎的神氣。她把我帶到地下室的前屋,赫德遜太太正在給喬治補襪子,她摘下眼鏡來看著我。   喲,這不是阿申登先生嗎?誰想得到竟會見到你?赫斯特,水開了沒有?你和我一起好好喝杯茶,好嗎?   赫德遜太太比我當年初見她的時候略微胖了一點,而且她的行動也比以前緩慢,但是她頭上卻幾乎沒有什麼白髮,眼睛也像衣服上的紐扣一樣烏黑發亮,閃現出快樂的光芒。我在一張破舊窄小的褐紅色皮椅上坐下。   赫德遜太太,你一切還好吧?我問道。   哦,我並沒有什麼可抱怨的,只是不像過去那麼年輕了。她答道,不能像你住在這兒的時候幹那麼多活。現在我不為房客準備晚飯,只給他們做點早飯。

  你的房間都租出去了嗎?   是的,我真感到欣慰。   由於物價上漲,赫德遜太太目前收到的房租比我當年住在那兒的時候要多了,我想以她那種儉樸的方式她的境況一定相當不錯。可是如今人們所要求的當然也多多了。   你簡直沒法相信,開始我不得不造個洗澡房,接著又不得不安上電燈,後來我要是不裝電話的話,他們就怎麼也不滿意。再往後他們還要什麼,我真想不出來。   喬治先生說赫德遜太太該考慮退休了。赫斯特一邊把茶端上桌一邊說。   姑娘,我的事不用你管。赫德遜太太口氣尖刻地說,我要退休的話,那就等於進了墳地。想想看整天就跟喬治、赫斯特待在一起,連個聊天的人都沒有,那怎麼行。   喬治先生說她應該在鄉下租一幢小房子住下,好好保養自己的身體。赫斯特並不理會赫德遜太太的斥責接著說。

  別跟我提什麼鄉下了。去年夏天,大夫叫我到鄉下去待六個星期。說真的,那差點兒要了我的命。那兒真不清靜。所有那些鳥兒唧唧喳喳地叫個不停,還有公雞也老是喔喔叫,牛也哞哞直叫,我實在受不了。要是你也像我一樣這麼多年一直安安靜靜地過日子,那你也不會習慣這種一刻不停的吵鬧聲。   從赫德遜太太家再過去幾個人家就到了沃霍爾大橋路,那兒電車叮叮噹噹,一邊前進一邊發出鈴聲;公共汽車隆隆地駛過;計程車的喇叭嘟嘟直叫。即使赫德遜太太聽到了這一切的話,那她所聽到的也只是倫敦;倫敦的市聲使她心神安寧,正如母親低聲哼著歌能把一個煩躁的嬰兒哄得安靜下來一樣。   我環顧赫德遜太太住了這麼久的這間舒適、陳舊、樸素的小客廳,想看看我是否可以送她點兒什麼東西。我注意到她有一臺唱機。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東西。

  你有什麼需要嗎,赫德遜太太?我問道。   她沉思地用亮晶晶的眼睛看著我。   我說不出還缺什麼,經你這麼一提,我只想再有二十年硬朗的身子和力氣好讓我繼續幹下去。   我覺得我並不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但是聽了她這個出乎意料、卻又如此富有個性的回答,我不禁感到喉嚨一下子哽住了。   在我應該告辭的時候,我問她能不能去看看我住過五年的房間。   赫斯特,跑上去看看格雷厄姆先生在不在家。要是不在,我肯定他不會在意你去看一下房間的。   赫斯特急匆匆地跑上樓去,很快就又跑下樓來,微微有點喘息地說格雷厄姆先生出去了。赫德遜太太隨即陪我一起上樓。床仍是那張我在上面睡覺做夢的窄小的鐵床,五斗櫥和盥洗檯也是原來的東西。可是客廳裡卻散發著一股運動員的那種頑強奮發的氣息;牆上掛著整個板球隊隊員和穿短褲的划船運動員的照片,角落裡放著高爾夫球棍,壁爐臺上亂七八糟地放著帶有某個學院院徽的菸斗和菸草罐。我年輕的時候,我們都信奉為藝術而藝術的原則,因此我在壁爐臺上掛的是摩爾掛毯,窗戶上掛著草綠色的具有藝術性的嗶嘰窗簾,牆上掛著佩魯吉諾【註:義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畫家,為畫家拉斐爾之師。】、凡.戴克和霍貝馬【註:荷蘭風景畫家。】的畫作的複製品。

  那會兒你很風雅,是嗎?赫德遜太太不無譏嘲地說。   很風雅。我嘟噥道。   當我想起我住進這個房間後所流逝的歲月,想起那些年中我自己的經歷,心頭不禁一陣酸楚。就是在這張桌子上我吃過豐盛的早飯和節儉的晚飯;也就是在這張桌子上我攻讀過醫科書籍,寫出了我的第一本小說。就是在這把扶手椅中,我初次看了華茲華斯和司湯達的作品,看了伊麗沙白時代劇作家和俄國小說家的作品,看了吉本、鮑斯韋爾、伏爾泰和盧梭的著作。我不知道後來有誰使用過這些家具,可能有醫科學生、見習律師、在倫敦取得成功的年輕人、從殖民地退休或者因為家庭解體而被意外拋到世間來的老年人。這間房,正如赫德遜太太會說的那樣,使我渾身上下都感到不對勁。我想起了住在這兒的所有的人抱有的種種希望,他們對未來的美好憧憬,青年時代的火熱的激情;也必然有人感到悔恨莫及,理想破滅,身心疲憊,無可奈何;有多少人在這兒嘗到多少人生的喜怒哀樂,其中實際上包含了人類情感的整個範圍,所以這間房本身似乎也奇怪地具有一種令人不安,難以捉摸的個性。我不明白為什麼它使我想到一個女人站在十字路口,把一個手指頭舉到嘴唇邊,回過頭去招手示意。我這種朦朧的(也是相當羞人的)聯想似乎被赫德遜太太感覺到了。她發出一陣笑聲,用她特有的動作揉了揉她那顯得很突出的鼻子。

  說真的,人真有趣,她說,有時我想起在這兒住過的所有那些先生,要是我把我知道的有關他們的一些事告訴你,管保你不會相信。他們真是一個比一個更有趣兒。有時候我躺在床上,想到他們就要發笑。唉,要是你不時常找點事兒樂一下,那麼這個世界就沒意思了。不過,天哪,那些房客可真有趣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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