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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十三章

劇院風情 毛姆 3846 2023-02-05
  過了幾天,有一天早晨,朱莉婭正躺在床上讀劇本,地下室打來一個電話,說是芬納爾先生打來的,問她接不接。這個名字對她全然是陌生的,她正想不接,忽然想起這可能就是她奇遇中的那個小夥子。她的好奇心使她叫他們把電話接上來。她聽出正是他的聲音。   你答應過打電話給我,他說,我等得不耐煩了,所以反過來打給你。   這幾天我忙得焦頭爛額。   那我什麼時候和你見面呢?   等我一有空再說。   今天下午怎麼樣?   今天我有日場演出。   日場結束後來喝茶吧。   她笑了笑。(不,年輕的毛頭小夥子,你可別以為我會再幹一次那樣的事。)   我做不到,她回答說,我總是待在化妝室裡,休息到夜場演出。

  我能在你休息時來看你嗎?   她猶豫了一下。或許最好倒是讓他到化妝室來;隨時隨刻有伊維跑出跑進,七點鐘又有菲利普斯小姐來按摩,不可能搞出什麼胡亂的事來,而且正好趁機會親切地(因為他真是個可愛的小東西)而又堅決地對他說,那天下午的事不可能重演。她要好好準備一些話向他解釋那是荒謬之至的,他必須答應她把這個插曲從他記憶中整個兒抹掉。   好吧。五點半來,我請你喝杯茶。   從下午到晚上演出之間她在化妝室裡度過的那三個小時,是她繁忙的生活中最愜意的時刻。劇組裡的其他人員都走了;伊維在那裡侍候她,門衛使她不受干擾。她的化妝室很像一間船艙。世界似乎遠在天邊,她很欣賞隱逸的情趣。她感到一種令人神往的自由。她打打瞌睡,看看書報,時而舒適地靠在沙發裡,浮想聯翩地玩味她正在扮演的角色和過去演過的那些心愛的角色。她想到她兒子羅傑。愉快的遐想在她頭腦中漫步,有如情侶們在綠色的樹林中閒遊。她喜歡法國詩歌,有時候獨自背誦起魏爾蘭(註:法國象徵主義詩人。)的詩句來。

  五時半正,伊維給她送來一張名片。托馬斯.芬納爾先生,她唸道。   請他進來,再端些茶來。   她早已決定如何對待他。她要和藹而又疏遠。她要對他的工作表示朋友般的關懷,問他考試成績如何。然後她要跟他談談關於羅傑的情況。羅傑現在十七歲,再過一年就要上劍橋大學了。她要隱隱使他明白她已經老得足以做他母親這一點。她要做得彷彿他們之間什麼也沒有發生過,讓他就這樣離去,從今往後除了隔著舞臺的腳光將永遠不再見她的面,乃至幾乎相信整個這件事只是他想像中的幻覺。   然而當她看見他時,看他那瘦小的個兒、泛著潮熱的面頰,還有他那雙迷人的、孩子氣的藍色眼睛,心裡突然一陣劇痛。   伊維在他背後關上門走了。朱莉婭躺在沙發上,伸出一條手臂,把手給他,嘴唇上堆著萊加米爾夫人(註:法國社交界名媛,當時的名畫家大衛曾為她畫過一張躺在沙發上的肖像畫,現存巴黎羅浮宮中。)的殷勤的微笑,但是他卻一下子雙膝跪下,狂吻她的嘴。她情不自禁,雙臂抱住他的脖子,同樣狂熱地親吻他。

  (噢,我的美好的決定啊!我的上帝,我不能愛上他啊。)   看在老天份上,你坐下吧。伊維馬上會端茶來。   叫她不要來打擾我們。   你這是什麼意思?但他的意思很清楚。她心跳急促起來。太荒唐了。我不能。邁克爾隨時會進來。   我要你。   你說伊維會怎麼想?白癡才冒這樣的險。不,不,不。   隨著一聲敲門聲,伊維端著茶走進來。朱莉婭吩咐她把桌子搬到她沙發跟前,在桌子對面給那年輕人放把椅子。她用不必要的談話把伊維拖住在那裡。她察覺到他在瞧著她。他的兩隻眼睛骨碌碌地盯著她的一舉一動和她臉上的表情;她避開他的目光,可是感覺到他目光中的急切和他一個勁兒的情欲。她心慌意亂起來。她覺得自己的嗓音也不大自然了。

  (真該死,我怎麼啦?上帝啊,我氣都快透不過來啦。)   伊維走到門口時,這孩子做了個手勢,這手勢是完全出於本能的,所以不是她的目光而是她的敏感注意到了它。她不由得朝他一看。只見他臉色慘白。   哎,伊維,她說,這位先生要跟我討論一個劇本。你看著,別讓人來打擾我。我要叫你的時候,會打鈴的。   很好,小姐。   伊維走出去,把門關上。   (我是個笨蛋。我是個該死的笨蛋。)   但他已經把桌子移開,跪倒在地上,把她摟在懷裡。   她到菲利普斯小姐快來以前,才打發他離開,等他走了,她按鈴叫伊維。   這戲(註:原文為Play,既可作戲劇、劇本解,也可作調戲、把戲解,此處顯然是妙語雙關。)好嗎?伊維問。

  什麼戲?   他在跟你談的那齣戲。   他很聰明。當然他還年輕。   伊維正低頭看著梳妝臺。朱莉婭喜歡樣樣東西都安放在原處,如果一瓶油膏或她的睫毛膏不是絲毫不錯地放在一定的地方,就會發脾氣。   你的木梳呢?伊維問。   他曾用來梳過頭髮,隨便丟在茶几上了。等伊維看見了,她盯著思索了一會。   木梳怎麼弄到那裡去了?朱莉婭輕聲嚷了一聲。   我正覺得奇怪吶。   這可把朱莉婭窘住了。在化妝室裡搞那種勾當,當然是荒唐透頂的。啊,連門鎖孔裡鑰匙都沒塞一把。鑰匙在伊維身邊。儘管如此,這樣冒險反而增添刺激。想想她會瘋狂到這個地步,真是好玩兒。不管怎麼樣,他們現在已經約好了相會的日子。

  湯姆她問過他家裡人叫他什麼,他說托馬斯,可她實在沒法這樣叫他(註:湯姆是托馬斯的昵稱,朱麗婭對他太親昵,所以非用昵稱稱呼他,才覺順口。)湯姆要請她到一個他們可以在那裡跳跳舞的地方去吃晚飯,正巧邁克爾那天要去劍橋大學整夜排練大學生創作的一系列獨幕劇。他們盡可以在一塊兒待上幾個小時。   你可以到天亮送牛奶的人來的時候才回去(註:一句開玩笑的話,意謂在外面玩了通宵,天亮才回家。)。他說。   那麼我第二天要演出怎麼辦呢?   我們可管不了這個。   她不讓他到劇院來接她,等她到達他們約定的飯店時,他已經在門廳裡等她了。他看見她來,眉飛色舞。   那麼晚,我怕你不來了呢。   對不起,戲演完後,來了幾個討人厭的傢伙,我沒法甩掉他們。

  這可不是真話。那天她整個晚上都像個小姑娘第一次參加舞會那樣地興奮。她不由地心想自己是何等荒謬。但是當她卸好妝,重新打扮準備去進晚餐時,她總覺得妝化得不滿意。她在眼皮上搭上藍色,又把它擦去,在面頰上塗了胭脂,又擦乾淨了,再試另一種顏色。   你想要怎麼樣?伊維問。   我想要看上去像二十歲,你這笨蛋。   你再這樣弄下去,要看得出你現在的年齡了。   朱莉婭從沒看見他穿過夜禮服。他好比一枚簇新的大頭針般光耀奪目。雖然他不超過一般身高,可是他的瘦削的體形使他顯得個子高高的。儘管他擺出一副慣於社交的架勢,她看到他在點菜時在侍者領班面前畏畏縮縮的樣子,心中有些感動。   他們跳舞,他舞跳得不太好,但他那稍稍有些尷尬的樣子,在她看來也很可愛。人們認得她,她意識到他為他們注視著她而感到自己臉上也有光彩。一對剛在跳舞的年輕男女走到他們桌子跟前,向她問好。等他們走開後,他問道:

  這不是丹諾倫特侯爵和侯爵夫人(註:這夫婦倆和查爾斯.泰默利都是丹諾倫特家族人員。)嗎?   是的。喬治(註:這是丹諾倫特侯爵的教名。)還在伊頓公學念書的時候,我就認識他了。   他用兩隻眼睛目送著他們。   她原是塞西莉.勞斯頓小姐,不是嗎?   我忘了。她是嗎?   看來她對此根本不感興趣。過了一會兒,另一對舞侶經過他們面前。   瞧,那是萊巴德夫人,他說。   她是誰?   你可記得,幾星期前他們曾在柴郡(註:在英格蘭西部沿海。)的府邸舉行過一次盛大宴會,威爾斯親王(註:英國王太子的稱號。)也參加的。《旁觀者》上登載著。   哦,原來他就是這樣曉得所有這些情況的。可憐的寶貝啊。他在報刊上讀到有關顯貴人士的報導,有時候在飯店或劇院裡看到了他們本人。這對於他當然是一種興奮激動的事兒。浪漫生活。他才不知道這些人實際上多麼惹人厭煩哪!他如此無知地熱愛這些在畫報上刊出照片的人士,使他顯得難以置信地天真,於是她含情脈脈地瞧著他。

  你過去曾經請哪位女演員到外面吃過飯嗎?   他臉漲得通紅。   從來沒有過。   她極不願意讓他付帳,她依稀意識到這頓飯足以花費他一個星期的薪水,不過她知道,如果她搶著要付帳的話,會損害他的自尊心。她突然隨口問他現在什麼時候,他本能地朝手腕上看看。   我忘記帶錶了。   她用銳利的目光瞧著他。   你當掉了嗎?   他的臉又漲得通紅。   不。我今晚穿衣服太匆忙了。   她只消看看他打的領帶,就知道並不是這麼回事。他在對她撒謊。她知道他為了請她出來吃飯,當掉了手錶。她感動得喉頭都哽住了。她恨不得立刻當場擁抱他,吻他的藍眼睛。她愛他。   我們走吧,她說。   他們開車回到塔維斯托克廣場他那兼作臥室和起居室的屋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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