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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四章 兩犯人

基督山恩仇記 大仲馬 7070 2023-02-05
  路易十八復位後一年左右,監獄巡查員到伊夫堡來作了一次視察。唐太斯從他那幽深的地牢裡聽到了那準備迎接巡查員的嘈雜的聲音,在地牢裡的一般人是聽不見的,只有聽慣了蜘蛛在夜的靜寂裡織網,凝聚在黑牢頂上的水珠間歇的滴聲,犯人的耳朵才能聽得出來。他猜想生活在自由之中的那些人發生什麼不平常的事了。他已很久沒同外界發生任何接觸了,以致他把自己看作了死人。   巡查員依次視察大牢單間牢房和地牢,有幾個犯人,由於他們的行為良好或愚蠢得到了當局的憐憫。巡查員問他們的伙食如何,有什麼要求沒有。他們一致回答說伙食太壞,要求恢復自由。巡查員又問他們還有什麼別的要求沒有。他們搖搖頭!他們除了自由以外還能希求什麼別的呢?巡查員微笑著轉過身來對監獄長說:我真不明白上面為什麼要作這些無用的視察,你見過一個犯人,就等於見到了全體犯人,說得總是老一套,什麼伙食壞啦,冤枉啦。還有別的犯人嗎?

  有,危險的犯人和發瘋的犯人都在地牢裡。   我們去看看,巡察查員帶著疲乏的神色說。我得完成我的任務。我們下去吧。   請等一下,我們先派兩個士兵去,監獄長說。那些犯人有時只為了活得不耐煩,想判個死刑,就會毫無意義地走極端,那樣你或許可能成為一個犧牲品的。   必須採取一切必要的防範措施。巡查員說。   於是便找來了兩個兵,巡查員他們順著一條污臭,潮濕,黑暗的樓梯往下走,僅走過這些地方,就已使眼睛,鼻子和呼吸感到很難受了。   噢!巡查員走到中途停下來說道,見什麼鬼,是誰住在這種地方?   一個最危險的謀反分子,一個我們奉命要特別嚴加看守的人,這個傢伙什麼都幹得出。   就他一個人嗎?

  當然囉。   他到這兒多久了?   有一年了吧。   他一來就關在這種地方嗎?   不,是他想殺死一獄卒以後才關到這裡來的。   他想殺死獄卒?   是呀,就是替我們掌燈的這一個。對不對,安多尼?   對,他要殺我!獄卒回答。   他一定是發瘋了。巡察說。   他比瘋子還糟糕他是一個惡鬼!獄卒答道。   您要我訓斥他一頓嗎?巡查員問。   噢,不必了,這是沒有用的。他已經受夠罪的了。而且,他現在差不多已經瘋了,再過一年,就會變成一個十足的瘋子的。   瘋了對他來說反而好些,他的痛苦會少一些。巡查員說。從這句話上讀者可以看出,巡查員是一個較有人情味的人,做他這份差事很合適。

  您說得不錯,先生,監獄長說,這句話說明您對這一行很有研究。現在,大約再走二十步,下一層樓梯,我們就可以在一間地牢裡看見一個老神甫。他原是義大利一個政黨的領袖,從一八一一年起他就在這兒了。一八一三年發了瘋,從那時起,他就來了一個驚人的轉變。他時而哭,時而笑。以前愈來愈瘦,現在胖起來了。您最好還是去看看他,別去看那個,因為他瘋得很有趣。   兩個我都要看,巡查員回答,我做事不能敷衍唐塞。   這是巡查員第一次視察,他想顯示一下他的權威。我們先去看這一個。他又說。   好的。監獄長答道。於是他向獄卒示意,叫他打開牢門。   聽到鑰匙在鎖裡的轉動的聲音,以及鉸鏈的嘎嘎聲,那本來蟄伏在地牢的一角,帶著說不出的快樂,在享受從鐵柵裡射進來的一線微光的唐太斯,他抬起頭來。看到了一個陌生人,兩個獄卒掌著燈,還有兩個兵陪著他,而且監獄長還脫了帽對他講話,唐太斯猜到來者是何許人,知道他向上層當局申訴的時機到了,於是合著雙手跳向前去。

  兩個兵急忙用他們的刺刀向前一擋,因為他們以為他要來傷害巡查員,巡查員也退後了兩三步。唐太斯看出自己被人當作是一個危險的犯人了。於是,他臉上做了一個心地最溫順,最卑微的人所能有的全部表情,用一種令人非常驚訝的虔敬的雄辯進行了一番表白,想打動巡查員的心。   巡查員留神傾聽著,然後轉向監獄長,說道:他會皈依宗教的,他已經馴服多了。他很害怕,看見刺刀就後退,瘋子是什麼都不怕的。這一點夏朗東曾出於好奇心而觀察過幾次。   然後他又轉向犯人,你有什麼要求?他說。   我要求知道我犯了什麼罪,我要求公開審判,總而言之,我要求:假如我有罪,就槍斃我,假如我是冤枉的,就該讓我自由。   你的伙食怎麼樣?巡查員說。

  還可以,我也不知道,但那沒有關係。真正重要的是,一個清白無辜的人,不該是一次卑鄙的告密的犧牲品,不該就這樣一直咒罵著他的劊子手而老死在獄中,這不僅關係到我這個不幸的犯人,還關係到司法長官,更關係到統治我們的國王。   你今天倒非常恭順,監獄長說。但你並不總是這樣的,譬如說,那一天,你就要想殺死獄卒。   不錯,先生,我請他原諒,因為他一向待我很好,我當時非常惱怒,簡直是發瘋啦。   你現在不那樣了嗎?   不了,監獄生活已經使我低頭屈膝,俯首貼耳了。我來這兒已經這麼久啦。   這麼久啦?你是什麼時候被捕的?巡查員問。   一八一五年二月二十八日,下午兩點半鐘。   今天是一八一六年七月三十日。咦,才十七個月呀。

  才十七個月!唐太斯答道。噢,您不知道在監獄裡的十七個月意味著什麼!那簡直等於說十七個世紀,尤其是像我這樣一個即將得到幸福,將和他所喜歡的女子結婚的人,他看到光明的前途就在他眼前,而霎那間竟一切都失去了,他從最歡樂的白天一下子墮入了無窮無盡的黑夜。他看到自己的前途給毀滅了,他不知道他未婚妻的命運現在怎樣了,也不知道他年老的父親究竟是否還活著!十七個月的監獄生活對一個呼吸慣了海上的空氣,過慣了水手的獨立生活,看慣了海闊天空,無拘無束的人是太難過了!先生,即使是犯了人類史上最令人髮指的罪行,十七個月的禁閉也是懲罰得太重了。可憐可憐我吧,我不求赦罪,只求公開審判。先生,我只要求見一見法官,他們是不該拒絕審問嫌疑犯的。

  我們研究研究吧,巡查員說,然後轉向監獄長,憑良心說,這個可憐的犯人真使我有點感動了。你一定得把他的檔案給我看看。   當然可以,但您只會看到對他不利的可怕的記錄。   先生,唐太斯又說,我知道您無權釋放我的,但您可以代我向上面提出請求,您可以使我受審,我所要求的僅此而已。   你說明白一點。巡查員說。   先生,唐太斯大聲說道,從您的聲音裡,我可以聽出您已經被憐憫心所感動了,請告訴我,至少我有希望吧。   我還不能這樣說,巡查員答道,我只能答應調查一下你的案子。   噢,那麼我自由了!我得救了!   是誰下令逮捕你的?   是維爾福先生。請去見他,聽他說些什麼。   維爾福先生已不在馬賽了,他現在在圖盧茲。

  怪不得遲遲不放我,唐太斯喃喃地說,原來我唯一的保護人調走了。   他對你有沒有什麼私人的恩怨?   一點沒有,正相反,他對我非常好。   那麼,關於你的事,我可以信賴他所留下來的記錄或他給我的意見了?   絕對可信。   很好,那麼,耐心等著吧。   唐太斯跪下來,喃喃地禱告著,他祈禱上帝賜福於這個,像救世主去拯救地獄裡的靈魂一樣,到他獄中來的這個人。門又關上了,但現在唐太斯心中又懷有了一個新來的希望。   您是想馬上看那檔案呢,還是先去看看別的牢房?監獄長問。   我們先把牢房看完了再說吧,巡查員說。我一旦上去了,恐怕就沒有勇氣再下來了。   嗯,這個犯人,不像那一個。他瘋得跟他的鄰居不一樣,也不那麼感動人。

  他有什麼怪念頭?   他只認為他有著一處極大的寶藏。頭一年,他提議獻給政府一百萬讓他自由,第二年,兩百萬,第三年,三百萬,不斷地這樣加上去。現在他入獄已經是五個年頭了,他一定會要求和您密談,給您五百萬的。   哦,那倒的確很有趣。這位大富翁叫什麼名字?   法利亞神甫。   二十七號。巡查員說。   就是這裡,打開門,安多尼。   獄卒遵命打開了牢門,巡查員好奇地向瘋神甫的牢房裡探視著。在這個地牢的中央,有一個用從牆壁上挖下來的石灰畫成的圓圈,圓圈裡坐著一個人,他的衣服已成了碎布條,難以遮住身體了。他正在圓圈裡劃幾何線,那神態就像阿基米德當馬賽魯斯的兵來殺他時的那樣全神貫注。儘管開門的聲音很響,但他卻一動也不動,繼續演算他的問題,直到火炬的光以稀有的光芒照亮了地牢陰暗的牆壁,他才抬起頭來,很驚奇地發現他的地牢裡竟來了這麼多人。他急忙從他的床上抓過被單,把他自己裹了起來。

  你有什麼要求?巡查員問。   我嗎,先生!神甫帶著一種驚愕的神氣答道,我什麼要求也沒有。   你沒弄明白,巡查員又說,我是當局派來視察監獄,聽取犯人的要求的。   哦,那就不同了,神甫大聲說,我希望我們大家能互相諒解。   又來了,監獄長低聲說道,就像我告訴過您的那樣,他又要開始講了。   先生,犯人繼續說道,我是法利亞神甫,羅馬人。我曾給紅衣主教斯帕達當過二十年祕書。我是在一八一一年被捕的,是什麼原因我卻不知道。從那時起,我就在向義法兩國政府要求還我自由。   為什麼要向法國政府要求呢?   因為我是在皮昂比諾被捕的,而據我推測,像梅朗和佛羅倫薩一樣,皮昂比諾已成為法國所屬的省會了。   巡查員和監獄長相視而笑。   見鬼!親愛的,巡察員說,你從義大利得來的新聞已經是老皇歷啦!   這是根據我被捕那一天的消息推測的,法利亞神甫答道。既然皇帝要為他的兒子建立羅馬王國,我想他大概也已實現了馬基難里和凱撒‧布琪亞的夢想,把義大利變成了一個統一的王國了吧。   先生,巡查員回答說,上帝已經把你這個看來竭誠支持的計劃改變過了。   這可是使義大利獲得幸福和獨立的唯一方法呀。   可能是吧,但我不是來和你討論義大利政治的,我是來問你,你對於吃的和住的有什麼要求嗎。   吃的東西和其他監獄一樣,也就是說,壞極了,住的地方非常不衛生,但既然是地牢,也總算還過得去。這都沒什麼關係。我要講的是一個祕密,我所要揭露的祕密可是極其重要的。   那一套又來了。監獄長耳語道。   為了那個理由,我很高興見到您,神甫繼續說道,儘管您剛才打斷了我一次最重要的演算,如果那個演算成功,可能會把牛頓的學說都改變過來。您能允許我同您私下談幾句話嗎?   我說得怎麼樣?監獄長說。   你的確瞭解。巡查員回答道。   你所要求的事是不可能的,先生。他對法利亞說道。   可是,神甫說,我要和您說的可是很大一筆錢,達五百萬呢。   正是你所說的那個數目。這次是巡查員對監獄長耳語了。   當然,法利亞看到巡查員已想走開,就繼續說,我們也並非絕對要單獨談話,監獄長也可以在場。   不幸的是,監獄長說,我早已知道你要說什麼了,是關於你的寶藏,是不是?   法利亞眼睛盯住他,那種表情足以使任何人都相信他是神志清楚的。當然囉,他說,除此之外,我還有什麼可說的呢?   巡查員先生,監獄長又說,那個故事我也可以告訴您,因為它已經在我耳邊喋喋不休了四五年了。   那就證明,神甫說道。你正如《聖經》上所說的那些人,他們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政府不需要你的寶藏,巡查員說道:留著吧,等你被釋放以後,自己享用好了。   神甫的眼睛閃閃發光,他一把抓住巡查員的手。可是假如我出不了獄呢,他大聲說道。假如,偏偏不講公道,我被老關在這間地牢裡,假如我死在這兒,而不曾告訴過任何人我的祕密,則那個寶藏不是就白白地喪失了嗎?倒不如由政府享一點利益,我自己也享受一點,那不更好嗎?我情願出到六百萬,先生,是的,我願意放棄六百萬,餘下的那些我也就滿足了,只要換來我的自由。   老實說,巡查員低聲說道,要不是你事先早告訴我這個人是個瘋子,說不定我真會相信他說的話呢。   我沒有瘋!法利亞大聲回答說道,他有著犯人們那特有的敏銳的聽覺,把巡查員所說的每一個字都聽得清清楚楚。   我所說的寶藏真有其事,我提議來簽訂一個協議,內容說明,我答應領你們到那個地方去,由你們來挖,假如我欺騙了你們,就把我再帶回到這兒來,我不求別的。   監獄長大笑起來。那個地方離這兒遠嗎?   三百哩。   這個主意倒不壞,監獄長說道。假如每個犯人都想作一次三百哩的旅行,而他們的看守又答應陪他們去,他們倒是有了一個很妙的逃跑的機會了。   這個辦法並不新奇,巡查員說道,神甫先生看來是不能享受發明權了。然後他又轉向法利亞,我已經問過了你的伙食怎麼樣?他說。   請對我發個誓,法利亞答道,假如我對您講的話證明是真實的話,就一定要讓我自由,那麼你們去那兒,我可以留在這兒等。   你的伙食怎麼樣?巡查員又問了一遍。   先生,你們毫無危險呀,因為,如我所說的,我願意在這兒等,那我就不會有逃跑的機會啦。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巡查員不耐煩地說道。   你也沒回答我的呀,神甫大聲說道。那麼,你也該受詛咒!像其他那些不肯相信我的傻瓜一樣。你不願意接受我的金子,我就留著給自己。你不肯給我自由,上帝會給我的。你們走吧!我沒什麼可說的了。於是神甫扔下他的床單,又坐回到了老地方,繼續進行他的演算去了。   他在那兒幹什麼?   在計算他的寶藏呢。監獄長回答說。   法利亞以極其輕蔑的一瞥回敬了這句諷刺他的話。   他們走了出去,獄卒在他們身後把門又鎖上了。   或許他曾一度有過錢。巡查員說。   也許是做夢發了財,醒來後就瘋了。   總而言之,巡查員說,假如他有錢,他就不會到這兒來了。這句話坦白地道出了當時的腐敗情形。   法利亞神甫的這次遭遇就這樣結束了。他依舊還是住在他的地牢裡,這次視察只是更加使人相信他是個瘋子了。   假如神甫遭到的是那些熱衷於尋找寶藏的人,那些認為天下沒有辦不到之事的狂想者,如凱力球垃王或尼羅王,則他們就會答應這個可憐的人,允許他以他的財富來換取他迫切祈求得到的自由和空氣。但近代的國王,他們生活的天地是這樣狹窄,已不再有勇氣狂想了。從前,國王都相信他們是天神的兒子,或至少如此自以為是,而且多少還帶著點他們父親天神的風度。而現在,雲層後面的變幻雖尚無法控制,但國王卻已都自視為常人了。   要專制政府允許那些犧牲在他人的政權之下的重見天日,一向是和他們的政策相違背的。犯人被毒打得肢體不全,血肉模糊,法庭當然不願意他再被人看見,瘋子總是被藏在地牢裡的,即使讓他出獄,也不過是往某個陰氣沉沉的醫院裡一送,獄卒送他到那兒時往往只是一具變了形的人體殘骸了,連醫生也認不出這還是一個人,還留有一點思想。法利亞神是在監獄裡發瘋的,單憑他的發瘋就足以判他無期徒刑。   巡查員實踐了他對唐太斯的諾言。他檢查了檔案,找到了下面這張關於他的記錄:   愛德蒙‧唐太斯,拿破崙黨分子,曾負責協助逆賊自厄爾巴島歸來。應嚴加看守,小心戒備。   這條記錄的筆跡和其它的不同,證明是在他入獄以後附加的。巡查員面對眼前記錄上這個無法抗爭的罪名,只得批上一句,無需複議。   那次巡查又在唐太斯的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自從入獄以來,他已忘記了計算日期。但巡查員給了他一個新的日期,他沒有忘記。他用一塊從屋頂上掉下來的石灰在牆上寫道,一八一六年七月三十日,從那時起,他每天做一個記號,以免再把日子忘掉。日子一天天,一個星期一個星期地過去了,後來是一個月一個月地過去了,唐太斯仍然處在期待之中。他最初預計可在兩個星期以內釋放。可是兩個星期過去後,他想到巡查員可能在回到巴黎以前是不會有所行動的,而他要在巡查完畢以後才能回到那兒,所以他又定期為三個月。但三個月也過去了,三個月之後又過了六個月。在這麼長一段時間裡,沒有發生任何有利的轉變。於是唐太斯開始幻想,認為巡查員的視察只不過是一個夢,是腦子裡的一個幻想而已。   一年以後,監獄長被調任漢姆市長。他帶走了幾個下屬,看管唐太斯的獄卒也在其中。新監獄長到任了。他認為記犯人的名字實在太麻煩了,所以乾脆他用他們的號碼來代替。這個可怕的地方一共有五十個房間,犯人們以他們的房間號碼來命名。那不幸的青年已不再叫愛德蒙‧唐太斯,他現在成了三十四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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