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楚留香傳奇.大沙漠

第5章 第五回 沙漠風光

楚留香傳奇.大沙漠 古龍 6336 2023-02-05
  沙漠,終於到了沙漠。這裡是沙漠邊緣的一個小鎮,站在這小鎮唯一的客棧門口,已可望見那無邊的大沙漠。   小鎮上只有三五戶人家,在刺人的風沙中,度著艱辛的歲月,他們唯一珍貴之物,就是口水井。   姬冰雁以比買酒更貴的價錢,買了十幾大羊皮袋清水,然後又以比賣豬更便宜的價錢,將幾匹已露疲態的馬,賣給這小鎮上的住戶,卻放火將那大車燒了這是他心愛之物,他不能帶走,就毀去。   他絕不肯將自己心愛之物留在別人手上。   胡鐵花又忍不住問道:我懂得你為何將這大車毀了,但卻不懂為何要賣馬?你就算小器,總也不至於貪圖這幾兩銀子吧?   姬冰雁道:若將這幾匹馬帶入沙漠,不出三天,它們就會累死。   胡鐵花道:那麼你為何不索性放了它們?馬性識途,也許它們自己能走回家的。

  姬冰雁道:它們一定走不回去的。   胡鐵花道:為什麼?   姬冰雁道:這條路上不但盜賊橫行,而且終年飢餓的人太多,若將它們放走,它們不落入盜匪手中,就難免要落入別人的肚子。   胡鐵花道:你認為這小鎮上的人會好好待它們?   姬冰雁道:不錯,這些人節儉而善良,對於馬匹也都很愛護,必定會將它們養得肥肥的。   他嘴角露出一絲譏嘲的笑容,接著道:這樣,等他們將馬賣出時,再能賣得好價錢,而肯花好價錢買馬的人,就絕不會將馬買來吃了。   胡鐵花道:既是如此,你為何不索性將馬送給他們呢?   姬冰雁淡淡道:人們對自己買來的東西,總會珍惜些,若是別人送的,就難免要瞧得輕了。   胡鐵花默然牛晌,歎了口氣道:想不到你竟會為幾匹馬設想得如此周到,看來你也有些變了。

  姬冰雁冷笑道:你以為這是我的主意?   胡鐵花怔了怔,道:不是你的主意,是誰的主意?   這句話已用不著姬冰雁回答,只因這時他已瞧見了石駝那張冷默、醜陋,像是用麻石雕成的臉。   這張如麻石雕成的臉上,此刻竟電有些哀傷之意,就彷彿在哀傷著好友的別離,而那幾匹馬的嘶聲,也微弱得如同歎息。   現在,楚留香、胡鐵花、姬冰雁,都已打扮得和任何一個普通的行商客旅沒有什麼兩樣了。   石駝卻換了蒙人的裝束,用一條寬大的白布,縛在頭頂上,為的並不是遮住陽光,只是遮住面目。   至於小潘呢?他隨便穿什麼,你無論將他放在哪種人中,他也絕不會令人覺得刺眼的。   他們在將近黃昏時進入沙漠。

  這時太陽雖已落下,熱氣從沙漠裡蒸發出來,仍然熱得令人恨不得把身上衣裳都脫光。   但用不著多久,這熱氣就消失了,接著而來的,是刺骨的寒意,風刮在臉上,就像是刀一樣。   胡鐵花恨不得把全身都躲到駝峰後面去,他坐在駱駝上,只覺搖搖蕩蕩的,又像是在坐船。   楚留香、姬冰雁和小潘,也坐在駱駝上,他們瞧見胡鐵花坐駱駝的樣子,幾乎忍不住笑出來。   任何人坐在駱駝上都不會好看的。   只有石駝,仍然跟著駱駝一步步地走著,是沙漠、是沼澤、是冷是熱對這人彷彿毫無影響。   若是以前,胡鐵花一定會忍不住要問:你為什麼不也坐在駱駝上?   但現在他已用不著問了,他知道石駝是絕不會坐在任何驢馬或駱駝背上的,因為他們是朋友。

  夜越深,寒氣越重。   小潘冷得在駱駝峰上不住地發抖,姬冰雁才找到一個避風的地方,在沙丘後搭起了帳篷,生起了火。   石駝將駱駝圈成一圈,駝峰擋住了火光。   火上煮了一鍋熱菜,他們圍著火,喝著酒,嗅著那胡椒、蔥薑和牛羊肉混合的香氣。   這時胡鐵花才覺得舒服多了。   但石駝卻還是遠遠坐在一邊,大漠裡明亮的星光照耀下,他的臉非但更冷,更醜,而且還有種奇異的神色。   他看來既像很自卑,又像是很倨傲,既像不敢過來享受楚留香他們的歡樂,卻又像是不屑於和他們為伍。   越在空曠的地方,越是寂靜的地方,他這種神情也就越明顯,現在,他坐在這無邊無際的大漠中,寒冷寂靜的夜色裡,他看來竟像是個被放逐的帝王,在默默忍受著深沉的寂寞、痛苦和屈辱!

  就連楚留香,也不禁對這神秘人物的往事覺得好奇起來,卻猜不透這神秘人物的心事。   但楚留香並沒有去問姬冰雁。   他知道姬冰雁絕不會說的。   到了晚上,他們都回到帳篷中睡覺了,石駝卻只是用張毯子裹著,睡在駱駝旁,仰視著天上的星光。   楚留香也不知他究竟睡了沒有,只知道他寧可睡在駱駝旁,也不願和任何人睡在一起。   胡鐵花自然也留意到了,他不像楚留香,有時可以將話留在心裡,他忍了半天,終於還是問了出來:他為什麼不進來和我們在一起?   姬冰雁道:只因他瞧不起我們。   胡鐵花跳了起來,怒道:他瞧不起誰?   姬冰雁道:任何人他都瞧不起。   胡鐵花怔了怔,道:連你也瞧不起嗎?

  姬冰雁淡淡笑道:正是連我也瞧不起。   胡鐵花道:他瞧不起你,為何要替你做事?   姬冰雁冷冷道:你為人做事,並不一定是瞧得起他的,是嗎?   他像是也歎了口氣,然後接著道:他現在為我做事,只因欠了我的情,等他覺得已不再欠我什麼時,就算我跪下來求他,他也不會留下來的。   胡鐵花又怔住了,他起來倒了一大碗酒喝下去,只想快些睡著,但翻來覆去,卻總是想著那張奇異的臉。   這人究竟是誰?究竟是被誰害成這樣子的?   他自然想不通,只得歎了口氣,喃喃道:這鬼地方,日子可真有些難過。   姬冰雁像是已睡著了,此刻卻忽然冷冷道:你現在已覺得難過了嗎?真正難過的日子,還未開始哩!   胡鐵花從第一次跳下他家後邊的那小河游水開始,就喜歡太陽了,從此以後,只要有陽光的日子,他就忍不住要脫下衣服,曬曬太陽,在揚子江邊,在黃鶴樓頭,在青城,在羅浮,在華山之陰,在泰山之巔,他看過各式各樣的太陽,有的猛烈如虯髯丈夫,有的溫柔如黃花處子,有的迷茫灰黯,如老叟的眼睛,有的卻又絢麗多彩,如少女的面靨。

  但他卻從未見過這樣的太陽。   雖然是同一個太陽,但這太陽到了沙漠上,就忽然變得又狠又毒,像是要將整個沙漠都曬得燃燒起來似的。   太陽曬得胡鐵花連酒都不想喝了,只盼太陽快些下山一個酒徒不想喝酒的時候,他一定已經難過得要死。   沒有風,一絲風都沒有,也沒有絲毫聲音,在烈日下,沙漠上所有的生命,都已進入了一種暈死狀態。   胡鐵花簡直忍不住要跳到駝峰上去狂吼起來就在這時,不知哪裡傳來了一聲呻吟。   呻吟之聲雖然微弱,但在死寂的沙漠上,聽來卻比一個人在耳邊說話要清晰。   楚留香、姬冰雁、胡鐵花背脊都挺了起來。   胡鐵花瞪大眼睛,道:你們聽見這聲音了嗎?   楚留香道:嗯!

  胡鐵花道:你聽這是什麼聲音?   楚留香道:這附近有人。   胡鐵花道:不錯!是有人,但卻是個快要死了的人。   姬冰雁冷冷道:你怎知道?   胡鐵花苦笑道:我雖不喜歡殺人,但一個人垂死前的呻吟聲,我卻聽得多了。依我看,這人不是快要被曬死,就是快要渴死。   就在這時,又有一聲呻吟聲傳了過來,胡鐵花已聽出這呻吟是從左面一堆沙丘後傳出來的。   他立刻跳下駱駝,道:人就在那邊,咱們瞧瞧去。   姬冰雁道:一個快死的人,有什麼好看的?   胡鐵花叫了起來,道:有什麼好看的你知道有人就快要死了,難道不去救他?   姬冰雁緩緩道:我早就告訴過你,在沙漠上,每天都可能遇到幾十個垂死的人的,你若要救人,別的事就不必做了。

  胡鐵花吃驚道:你難道見死不救?   姬冰雁冷冷道:我們難道是為救人而來的?   胡鐵花又叫了起來,道:你的心這麼狠?   姬冰雁道:在這種地方,只有心狠的人,才能活下去,你快要死的時候,也絕不會有人來救你的,只因若有人將水分給你,他自己就要渴死。   楚留香微笑道:但現在我們的水豈非足夠有餘?   姬冰雁道:沙漠上還有種人,你救了他,等他力氣恢復時,反而將你殺死,再搶了你的食水和牲口逃走。   楚留香笑道:憑我們三個人,世上有誰能殺得了我們?   胡鐵花大聲道:不錯,誰能殺得了咱們?   他瞪著姬冰雁道:看來你不但心腸越來越狠,而且膽子也越來越小,一個人若是錢太多了,只怕會變成這樣子。

  姬冰雁寒著臉,不再說話。   胡鐵花道:不管你去不去救人,我總是非去不可。   楚留香微笑道:要去大家一齊去,好嗎?   他這話自然是向姬冰雁說的,姬冰雁默然半晌,像是歎了口氣,於是整個隊伍,都轉向左方。   左面那沙丘並不大,轉過沙丘,就瞧見兩個人,一瞧見這兩人,楚留香和胡鐵花心都寒了。   這兩個簡直已不大像是人,而像是兩隻被架在火上,快被烤焦了的羊,他們赤裸裸地被人釘在地上,手腕、足踝和面額上,都綁著牛皮,牛皮本來是濕的,被太陽曬乾後,就越來越緊,直嵌入肉裡。   他們全身的皮膚都已被曬黑,嘴唇也曬裂了,他們的眼睛半合半張,眼珠和眼白卻已分不清了,看來就像個灰濛濛的洞。   這時胡鐵花才終於瞭解石駝眼睛是如何瞎的石駝的眼睛就和這兩人一樣,是生生被曬瞎的。   石駝雖然看不見,聽不見,但到了這裡,全身都發起抖來,他似乎有一種神奇的觸覺,能感覺出眼前的不祥,和未來的惡兆。   牛皮被挑斷,楚留香和胡鐵花用毛氈將這兩個人裹了起來,又用絲巾蘸了水,讓他們輕輕吮吸。   然後,他們才開始顫抖、呻吟起來。水水   他們能發出聲音時,就不停地呼喊、哀求。   但楚留香知道現在若是讓他們放量喝水,他們立刻就會死。   胡鐵花歎了口氣,柔聲道:朋友你放心吧,這裡水多得很,你要喝多少就有多少。   垂死的人茫然張開眼睛,還是呻吟著道:水   胡鐵花笑道:你不放心?   他站起來,拍著駱駝上的羊毛囊,又道:你看,這裡都是水。   姬冰雁突然厲聲道:你們是被誰綁在這裡的?你們是犯了什麼罪?   垂死的人拚命搖著頭,道:沒沒有是強盜。   胡鐵花聳然道:強盜?在哪裡?   垂死的人掙扎著抬起手,向遠方指了指,又拚命抓住頭髮,一張臉因驚懼而扭曲,身子也抖得更厲害。   姬冰雁厲聲道:據我所知,附近並無盜跡,你們莫非是說謊?   兩個人又一齊搖頭,眼睛裡似要流下淚來。   胡鐵花大聲道:人家已慘到這種地步,你何苦還要逼他們?就算他們說謊又怎樣,他們身上連一塊布都沒有,難道還能害得了咱們?   姬冰雁又不說話了。   只因胡鐵花的話說得不錯,這兩人非但手無寸鐵,而且完全赤裸,就算是他們沒有受傷,卻也沒有什麼地方能令姬冰雁覺得不放心的。   胡鐵花轉頭去看楚留香道:現在,可以讓他們多喝些水了吧?   楚留香沉吟著,點了點頭,道:還是少喝。   他一面說,一面走向水袋,但這句話還未說完,兩個奄奄一息垂死的人,竟突然兔子般跳了起來。   他們本在抓頭髮的手,也突然閃電般揮出,每個人手裡,都射出了十幾道烏光,去勢比閃電還更急。   這赫然是一種以機簧弩筒射出的暗器。   這暗器原來是藏在頭髮裡的。   他們的手一揮出,楚留香、胡鐵花、姬冰雁也立刻像燕子般掠起,他們縱然事出意外,但以他們的動作反應之快,已很少有暗器能傷得了他們。   誰知暗器竟沒有打向他們,卻擊向水袋,只聽噗!噗!一連串聲響,數十條水柱,箭一般從羊皮囊裡射出來。   那兩個垂死的人也飛一般竄了出去。   胡鐵花的怒火已將爆炸,怒喝道:兔崽子!你想逃。   他以幾乎比楚留香還快的速度,向他們撲去。   姬冰雁卻沒有去追人,翻身搶救水袋,他知道在楚留香和胡鐵花的手下,沒有人能逃得了的。   那兩人自然逃不了。   他們還沒逃出十丈外,已覺得有一股勁風襲向脖子,他們想轉身迎擊,但還未回頭,人已倒下去。   他們甚至連對方的手都沒有瞧見。   胡鐵花騎馬般騎在一個人的身上,不斷地摑他的臉,怒喝道:我救了你,你反害我?為什麼?為什麼?   這人沒有回答,他已永遠不能回答了,胡鐵花從地上揪起他時,他的脖子已像稻草般折為兩段。   另一個人還倒在地上,楚留香並沒動手打他,只是站在他面前,靜靜地瞧著他,也沒有問他的話。   等他聽見同伴脖子斷的聲音時,他全身都縮成一團,嘴裡卻瘋狂般大叫起來,嘶聲叫道:你殺了我吧!沒關係,反正你們也活不長的,我在鬼門關上等著你,再和你算帳。   楚留香的眼睛連眨都沒有眨,緩緩道:我絕不殺你,只要你肯說出,是什麼人叫你來的?   這人忽然瘋狂般大笑起來,道:你要問是什麼人叫我來的?你難道還打算去找他?   楚留香道:正是要找他,你難道覺得很好笑?   這人像是已笑出了眼淚,喘著氣道:當然很好笑,任何一個沒有發瘋的人,都不會想去找他的,除非這人已活得不耐煩了。   胡鐵花已搶過來,大吼道:是不是札木合的兒子叫你來的?   這人笑道:札木合?札木合是什麼東西,替他老人家提鞭都不配。   楚留香皺眉道:不是札木合是誰?   這人道:你放心,等你快死的時候,自然會見著他老人家我可以跟你打賭,你一定活不過五天。   胡鐵花怒道:我跟你打賭,你若不肯說實話,連五個時辰都活不了。   這人竟然又笑了,道:我根本不想再活五個時辰。   胡鐵花倒不禁怔了怔,道:你不怕死?   這人大笑道:我為什麼要怕死,能為他老人家而死,我簡直比什麼都開心。他笑聲忽然微弱下去,眼睛裡卻散發出一種奇異的光輝。   楚留香動容道:不好,這人嘴裡藏著自盡的毒藥。   胡鐵花提起他時,就立刻發覺這人已不再呼吸。   過了很久,胡鐵花才將他放下去,轉頭望著楚留香道:你見過如此不怕死的人嗎?   楚留香道:沒有。   胡鐵花道:我也知道有許多人被敵人抓住時,都會服毒自盡,但他們都是出於無奈,而這人卻死得開心得很。   楚留香歎口氣,沒有說話,只因他不禁想起服毒自盡的無花,一想起無花,就忍不住歎息。   胡鐵花也歎息氣道:我看這人頭腦必定有些毛病,否則   他忽然瞧見了姬冰雁,摸了摸鼻子,不說話了。   姬冰雁只是俯首望著地上的屍身,根本沒有瞧他。   胡鐵花忍了好久,搭訕著喃喃道:他們暗器是藏在頭髮裡的,這點我現在也想到了,但他們明明已被曬得皮焦肉綻,半死不活,又怎麼會有力氣動手呢?   姬冰雁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緩緩俯下身,提起這屍首的頭髮抖一抖,立刻就有一張皮,奇蹟般地褪了下來,露出裡面光滑平整的肌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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