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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獄中見聞

末代皇帝皇妃秘聞 潘際坰 18622 2023-02-05
  許多人都到過瀋陽車站。凡是到東北各地參觀的,都得從這裡經過。如果有什麼可以稱為特點的話,那也許就是下了火車,跨上月台,還得過一道約有三十公尺長的天橋,才能到達車站。再就是車站前一片寬闊平坦的廣場。此外呢,這六年我在瀋陽車站坐過六次火車,第一次只比溥儀到瀋陽晚半年,依我看來那就是從車站附近高聳的建築物可以想見更加繁盛興旺的市容。   溥儀從蘇聯回來,當時哪有心情注意這些呢?   他想的是:只要一到瀋陽車站,準會立刻被宣佈死刑。歷來改朝換代,就是這麼一個結局啊!   可憐的末代皇帝,你完完全全想錯了。   在瀋陽車站的會客室裡,當地黨政首長接見了他,拿出香茶、水果、點心招待他,而且溫暖地安慰他,要他安分守己,勸他好好學習,多明白一些事理。

  不久,他就在撫順戰犯管理所住了下來,撫順距離瀋陽只有六十公里左右。但他也有一個時期移禁在哈爾濱。   我在這個管理所住了十天,覺得溥儀這個犯人在外表方面給我的印象是整潔,除了前九天的鬍鬚略為長了一些。   他經常穿著藍布的上裝和西式褲子;有一天竟然穿的是藍布單制服,不過在領口露出鮮艷的紅色球衣的圓領子。   是球衣?我好奇地指著他的脖子問了一聲。   是的,我們打球穿的。每人都有一套。他羞澀起來,彷彿一個少女突然被別人發現了和自己年齡不太相稱的某種裝束似的。   不冷嗎?衣服夠穿的?我想起一出大門,就非得皮大衣,皮帽子不可。所以室內雖然溫暖如春,仍然不自覺地提出了這個問題。

  不冷,一點兒也不冷。衣服,那是足夠穿的。拿棉衣來說吧,昨天我不是穿了的嗎!去年新做了一套,前些日子又派人來替我們量尺寸了,恐怕還要發新的。他開心地笑著,表現了極大的滿足。   我當時忘了告訴他,那兩天我常在會議室裡打乒乓球,就看見一大批新的棉衣堆在那裡。大概又快要發放給他們了。   管理總務的一位科員告訴我,他們一套藍斜紋布的棉制服,連帽子要二十三塊多錢。他們穿的棉鞋,裡面有氈子,每雙十三塊錢。每人發一條棉被,年老體弱的可以用兩條。每月還發給每一個犯人一條香烟,只要他愛抽烟。   你們的伙食怎樣?我問。   很好。   有肉吃嗎?   太有了,經常吃。而且常調換:炸醬麵、餃子、餡兒餅、米飯都有。

  你的飯量好麼?   哈!他不禁笑了起來,除了年輕小伙子,就數我吃的多。大餃子,一頓能吃三十!   談到吃食,最好讓溥儀自己來作補充,而且是書面的。一九五三年三月十四日他在哈爾濱管理所答覆醫生詢問時,分項目寫著:   我喜吃麵食,如包子、餃子、蔥花餅、各種餅、油條、麵條、蔬菜等,我還愛吃豆腐、雞蛋、花生、辣椒、茄子、榛子、瓜子等。蘋果、橘子、蜜柑、香蕉,我也愛吃。牛奶、黃油、甜點心,我也愛吃。在去蘇聯前,我經常吃大米白麵(高粱米、小米有時候也吃)、各種蔬菜、肉類、雞蛋、牛奶、甜點心、黃油、麵包等。回祖國後,經常吃大米白麵,各種肉類,如魚、雞、豬、羊、牛肉,各種蔬菜,雞卵、麵包等等。我最愛吃包子、餃子、白菜、菠菜、豆芽菜、韭菜、豆腐、蒜,各種肉類也喜吃。對甜山藥、甜土豆比較不喜吃,因為吃多一點,感覺飽悶。

  我到蘇聯前,不經常吃零食,有時候在飯前飯後吃花生、瓜子,晚間常吃果品。回祖國後,也不經常吃零食,本所①給了多次果品,如西瓜、梨、橘子、蘋果、西紅柿,給糖果、花生、葵花子等。   我過去喜歡喝茶(香片、龍井、大方、碧蘿春、普洱、紅茶)。喜喝酒,不多,也不是每天喝。我喜喝白酒、紹興酒、玫瑰露、白蘭地、紅葡萄酒。白酒和白蘭地喝兩三小杯,紹興酒十幾小杯。我也喜吸烟,什麼烟都吸。   ︱ ︱ ︱   ①指哈爾濱戰犯管理所。   ︱ ︱ ︱   溥儀在撫順的居住條件也不算壞。雖然是十個人住在一間屋子裡,但是從溫度、陽光、空氣各方面來說,都是可以滿意的了。走進臥室可以看見兩排木板搭成的炕,那是在東北習見的東西。每排睡五個犯人。四個月前,他們還是十四個人一間的,近來鬆動了些。臥室的窗玻璃是兩層的,為了禦寒的原故。

  在一條甬道的兩旁,都是他們的臥室。文娛室、書報室也設在臥室的一排。文娛室裡藏放著象棋、圍棋、跳棋、撲克牌、乒乓球、網球、排球、籃球等等。每天上午和晚上,他們都可以得到這方面的調劑。   溥儀住在走進甬道右手第一間屋子裡。他的鋪位似乎又是進門靠右手的第一個。   一天上午,他們正虛掩著門,像往常一樣地閱讀書報,並且在討論著一些什麼。我從溥儀門旁的窗口看去,他們都在聚精會神地談論著,大多是脫了鞋子盤膝坐在炕上,獨有溥儀採取了更加自由自在的姿勢。他坐在炕上,兩腿平伸,連襪子也索性脫掉了,右腳的大拇指似乎還在悠然自得地轉動著。他那時正在和別人爭論一個什麼重要的問題似的,儘管自己的腳趾在繼續轉動,臉上表情卻是嚴肅不苟的。

  等到那天下午我又遇見溥儀,便隨便跟他說了一句:今天上午我看見你了。   他倒很機靈,彷彿明白我的話中有話,只是隨口應答了一句:先生,您到我們那兒去過啦?   我緊跟著說:不但去過,而且看見你光著腳坐在炕上呢!   他哄然大笑起來,臉也突然變紅了,一直紅到腮根。他也許想不到我會跟他開這樣一個玩笑。   你們在討論些什麼呀?   政治報告裡中國革命勝利的保證,八大的文件。   在臥室外面是一個大廣場,可以在那裡散散步,打網球,打排球,打籃球。還有一個院子也可以散步。從那用磚頭圍成的花壇看來,早幾個月這裡想是萬紫千紅的一個花圃呢。會場有兩個,一個在室內,一個在室外,是他們聽講課和每星期四看電影的地方。除非熱天,他們大都是用室內的會場。有設備完善的醫務室,清潔的廚房和浴室。冬天正是北方溜冰的季節,我一到那裡,便發現一個新澆的人工溜冰場。這也許是最經濟的運動設備,只要在整平的地上,澆一層三四寸多高的水,過一夜就變成上好的溜冰場了,透明、光滑而又堅硬。

  可惜溥儀不會溜冰,否則我倒可以從旁欣賞一番。   他這幾年的健康情形怎麼樣呢?在這方面,最高明的小說家的描寫,恐怕也不及醫生檢查報告以及他答覆醫生詢問的書面材料來得可靠。   我是看到愛新覺羅.溥儀體格檢查表的。   一九五五年的記錄是:   身長一七四公分(cm)體重一○三市斤。胸圍七七公分。兩眼近視性散光,高度近視。握力:右三五,左三八。肺活量三五○○毫升。血壓一二○八○水銀柱。     ⊙   一九五四年三月三十一日經郭子森醫師簽章認可的有下列三項:   自覺健康。   現症全身系統檢查,無病的所見。   判定健康。    ◇   最使我發生興趣的是一九五三年三月十四日溥儀在哈爾濱所寫的那份材料。其中有關他在蘇聯期間飲食健康的情況以及他吃食嗜好,我已分別在前面引用過了。但是還有一些是大家不知道的。

  祖母患胃癌死的,父親有痔瘡,他人沒有特別的病。   他這位本生祖母就是光緒皇帝(德宗)的本生母。她也就是西太后的親妹子。光緒和宣統在四歲和三歲的時候,先後入繼為嗣皇帝,給了這位老人以極大的傷感,晚年得胃癌而死。照溥儀的說法,她至少因此得了輕微的精神病。   溥儀的本生祖父醇賢親王奕譞死得早,在他出世前的十六年就撒手歸去。清皇室四譜一書中有這樣一段記載:   皇七子醇賢親王奕譞,號樸庵,是為德宗景皇帝本生父,宣統帝本生祖父。道光二十年庚子九月二十一日子時生。貴人烏雅氏即莊順皇貴妃出。(同治)十六年庚寅加增甲數,十一月二十一日丑刻卒,年五十有一。謚曰賢。宣統既嗣位,詔定稱號曰:皇帝本生祖考醇賢親王。子七人。

   ◇   所以,奕譞的生卒年代也就是鴉片戰爭開始的一八四○年和中英簽訂印藏條約的一八九○年。料想是病死的,病情不詳。葬在北京西山妙高峯園寢,廟制祀典用天子之禮。一九三四年,陳慶祺編的中國大事年表,在光緒十六年這一欄裡,也曾提到:十一月帝生父醇親王奕譞薨。   至於溥儀的生母瓜爾佳氏,大學士榮祿的女兒,又是怎樣死的呢?據溥儀本人說,他認為和端康太妃有關。在宮廷軼事那一章裡,我已經提到溥儀年少好時髦,因為買線襪卻連累太監給端康太妃叫人打了二百大板的怪事。打了以後,溥儀的老師陳寶琛認為越權太甚,不以為然,很在溥儀面前說了幾句端康太妃的閒話。因此,溥儀就氣汹汹地跑去和她吵鬧一番;這一來,當然引起激怒了的女性各種鏈鎖反應,而況他們又有母子之名呢。最後,還是由溥儀出面,賠罪認錯,方才了事。這件事傳到瓜爾佳氏的耳裡,想不到竟會造成她的極大痛苦,終於吞服鴉片而自殺了。這是一九一八年秋天的事。他的生父醇親王載灃之死,是在解放之後,因此即使有人新編中國大事年表,斷然不會註明某年某月帝生父醇親王載灃薨,這時皇帝自己還在監獄裡呢!

  我在東北(偽滿的時候),有時候胃不消化,有一時期的神經衰弱,痔瘡便血,腳氣病。曾服中國藥治不見效,胃不消化有時好,有時不好。神經衰弱是一時期的,不是經常的,曾服中國藥和瑞士藥色多波鎮靜藥。腳氣用火酒、硼酸見好,可是總沒有斷根。治痔瘡便血服中國藥無效,用油質坐藥稍好。都沒有住過院。   回祖國後,痔瘡便血有時犯,不重,經過醫生給油膏塗上,見好。腳氣一直沒有好,塗二○二紅色藥不見效,近來用藥水塗上稍見好。沒有住過院。   溥儀的胃部,常使我聯想到他童年吃栗子太多的故事,後來相當愛吃零食,和胃的不消化症更是不無關係。   我總覺得,溥儀外形就是神經衰弱型的。他做了十四年傀儡,偏嘗百般苦味,而不致演成神經失常的局面,已是萬幸的了。滿洲國第一期留日陸軍將校候補生祁繼忠給溥儀的奏疏裡,竟有處此您多忘之日的字眼,雖嫌唐突,倒是實情,可以看作溥儀神經衰弱的旁證。   我在年幼的時候,哪一年忘了,得過一次痢疾,服中國藥治愈;二十多歲得過水痘,其他傳染病沒有得過。   回祖國後,經過每年的預防注射(腸傷寒、霍亂、痢疾、腦膜炎、斑疹傷寒、鼠疫等等)。   我喜歡打網球、乒乓球,其他沒有打過。我打過高爾夫,不很愛它。游泳、田徑賽和跳舞沒有學過。   我每天睡七、八小時就夠了。在偽滿的時候,睡有時好,有時不好。胃不消化時,睡的不好。回祖國後,初回來幾天睡不好,後來睡得都好。   如果溥儀不是一個酷愛睡眠的人,就不會說出我每天睡七、八小時就夠了的話來。一般說來,難道成人有七、八小時睡眠不就原是應該夠了的麼?他初回國的幾天心神恍惚,難以就寢,那完全是因為他疑神疑鬼,怕在瀋陽發生意外變故的關係。   我每天吃兩頓飯,普通飯碗兩碗,也有時增減。   在撫順戰犯管理所,犯人平日每天吃三頓,只有星期日是兩頓。我當時也是如此。溥儀在北京、天津和長春時期,想必都是每天吃兩頓飯的。   我喜看電影,也愛看戲,但是我過去在北京和偽滿時候,不能隨便看戲,所以看得很少。我常用涼水手巾摩擦上半身,喜歡散步和早操。我飯前後,大小便前後都洗手。小的時候常吐痰,後來吐痰少了。   溥儀當年不能隨便看電影看戲,當是事實。要看也只能在皇宮裡看,在天津因為到戲園裡看了一次梅蘭芳就引起遺老胡嗣瑗的進諫,可見皇帝看戲之難。據他說,在長春時常在帝宮裡放映日本映畫,也就是電影。那時候他自己身旁有電影攝影師,主角當然是皇上自己,雖然拍了一些生活起居的電影,想來也是單調得很的。緝熙樓上的那個別致的小型藥房,也許可以稱為帝宮一大特色,再就是防空室和日本憲兵隊了吧?   至於早操,恐怕也只是最近幾年才養成的好習慣。   我現在沒有感覺身體不好,只是如前所說,有時犯痔瘡便血,但輕微,經常有腳氣;現在消化好,飯量比過去在東北和蘇聯時候都多。   我不經常患感冒和咳嗽,有時偶然感冒,很輕微,很快地就好了。   撫順和哈爾濱的戰犯管理所對於犯人的健康是關心的。我從一疊記錄裡發現,當溥儀感冒流鼻涕的時候;食慾減退,胃口飽滿的時候;痔出血的時候;甚至右耳內癢感的時候;都有醫生處方或者加以檢查。   一九五四年二月溥儀的一份身體檢查表裡,列有既往史、家庭史、個人史三項。個人史又分列了四個問題。原題和溥儀自己所填的答覆如下:   (主食):米,麵。   (對烟酒如何?每日量多少?)烟每天六、七支,多則十幾支。酒不每天喝,白酒(小杯)兩三杯,黃酒十幾杯。   (冶遊):沒有。   (嗜食):喜吃鹹的,喜吃素菜。    ◇   古來帝王,荒淫的常佔多數。末代皇帝溥儀既無三宮六院七十二妃,更無後宮佳麗三千人侍候,而竟然在冶遊方面繳了白卷,很出意外。   在這方面,很容易使人想起同治皇帝來。宣統原是以承繼同治兼祧光緒入宮的。   如果依照許嘯天清宮十三朝演義上的描繪,那麼同治當年在北京前門外等地的醜行不少。清皇室四譜也含蓄地談起這件事,作者以委婉的存疑方式暗示著肯定。   按照正統的記載,那位西太后親生子同治皇帝(穆宗)可真是超凡入聖的人物,一連串的稱號是多麼冠冕堂皇啊!   穆宗繼天開運受中居正保大定功聖智誠孝信敏恭寬明肅毅皇帝,諱載淳,文宗長子。(同治)十三年甲戌十一月初十日病痘,復由兩宮皇太后訓政,十二月初五日酉刻崩於養心殿,壽十有九。或曰被生母皇太后葉赫那拉氏暴驚致痘,陷而崩;或又曰,帝病非痘,實微行致蘊毒使然,然皆不能明也。    ◇   載淳生於一八五六年(咸豐六年丙辰)。他十七歲時娶了十九歲的嘉順皇后,同時娶了慧妃,一個月後又娶了瑜嬪,同時又娶了珣嬪,接著又娶了瑨貴人,是個一夫五妻者。病痘應是一八七四年(同治十三年甲戌)的事,也就是說這位荒淫的青年皇帝的梅毒發作了,而到一八七五年初就斷送了性命。   無論如何,溥儀如果真的沒有冶遊史,這一點應該說是可取的。   我這次去訪問末代皇帝溥儀,還給讀者中的象棋迷帶來一件有趣的禮物。巧得很,有一天溥儀和他的胞弟溥傑下棋的時候,我正在一旁觀戰,而且記下對局。   溥傑(先)末代皇帝溥儀(勝)     (一九五六年十二月三日晚七時奕於撫順戰犯管理所)     兵一進一  (1)砲二平五     馬二進三     馬二進三     砲八平九     車一平二     馬八進七  (2)車二進六     兵七進一     卒五進一     兵九進一  (3)砲五進一     兵三進一     馬八進七  (4)砲二進一     車二進一     車九進一  (5)車二平三  (6)馬三退一  (7)砲五進三     車九平八  (8)馬七進五     車八進四     砲八進三   (9)車八平七     砲八平三 (10)砲九進四 (11)砲三進四     帥五進一     車三進一 (12)車七退四 (13)砲三平二     馬一進三 (14)砲五平一     車七退一     砲二退四     車七進四     砲二進四     馬三進五     車九平八     砲二平一 (15)車八進六     馬五退三 (16)車八平五     帥五平四     車五平六     帥四平五 (17)砲二退一     砲一進三     砲一進二     帥五進一 (18)車六平二     砲九平五     車二進一    ︱ ︱ ︱ ︱   看法評註:(1)溥儀成竹在胸,高聲說:嗨!我來它一個當頭砲!(2)溥儀笑著用純粹的北京土話說:我楞上!(廣東話就是夾硬來!),大有一切在所不顧之勢。(3)是準備用重砲呢?還是另有妙著?不敢妄評。(4)弟弟打哥哥的車了!(5)溥儀嚴肅地撿到一個便宜貨,橫車吃馬。(6)敗著。不如飛相。(7)溥儀眼尖手快,立刻說了一聲:我打過去!(8)棄空心砲之攻勢而不用,甚至連邊砲也不予殲滅,不知何故。(9)溥傑向溥儀奉上紅車一隻,溥儀未吃。(10)忘記了黑方的三路馬。奇在黑方自己也忘記了這回事。(11)打相將軍,可抽車而竟不抽。(12)眼睜睜吃掉黑車。(13)溥儀吃驚說:這可不好,又來吃我的砲了!(14)溥儀說:這個砲也得逃。其實恰好逃到弟弟的嘴裡,紅方未吃。(15)有進攻中路之意。(16)對方紅馬,何嘗放在眼裡?(17)是運用重砲的必走之著。(18)關鍵之著。如紅方再不上上,則為絕妙狠著矣!   那天晚上,溥儀神態自若,興致甚高,又因為他那一小撮小型山羊式鬍鬚給剃得乾乾淨淨,更顯得年輕了許多。他下棋的時候,左臂有時屈伏在桌上,低首觀變;有時則用左手托腮凝思。他而且經常分析棋局,出壯語,助聲威;發危言,資惕勵。   相形之下,溥傑就顯得拘束沉默了。這也難怪,溥傑還是初次和我見面,不及溥儀的活躍也是情理之常。   溥儀曾經指著溥傑問我:您看我們哥兒倆像不像?我向溥傑打量了一下,臉型既和他的哥哥相似,鼻子上也架著一副黑邊圓形眼鏡。重大的差別也許就在於溥傑小了一號,他的身材是算得矮小的了。但是,溥傑也有著飽滿的精神。   我給了溥儀肯定的答覆以後,又把眼光放在溥傑的臉上,並且輕聲問他:你比溥儀小一歲,是嗎?   是!他幾乎用一個士兵回答上級軍官的姿態對我說出這一個宏亮而乾脆的字音來。同時,他已經非常熟練地擺出立正的姿勢:雙手垂直,挺胸,小腹略微收進,雙腿直立,兩腳呈八字形,正像步兵操典所規定的那樣。   我當時確實楞了一下。事後我才想起來二十三年前他是滿洲國留日第一期陸軍將校候補生,受過嚴格的軍事訓練,因此他往往下意識地表現出迄未消失的軍人痕迹來。   溥傑這一立正,還使我想起我和溥儀一段有趣的對話。   你三歲做宣統皇帝的時候,名義上還是自兼陸海軍大元帥,先由攝政王代理。對不對?   對。   你做偽滿洲國皇帝的時候,又身兼海陸空軍大元帥。你究竟懂不懂軍事?   我哪兒懂!連我的軍政部大臣他們也不懂!   從溥儀的象棋棋藝看來,如果他有可能把這套進攻防守的戰略戰術用在戰場上,那麼等待著這位陸海空軍大元帥的真不知是多少個滑鐵盧啦!   溥儀下完那盤棋,敏感地覺察到我對他的棋藝不會有太高的估價,就順口補充了一句:我的跳棋下得還不錯,一般人都下不過我。   我相信他的話。   他如今所說的話,大都是值得我相信的。這是因為他坦率、誠摯,雖然身為犯人,可是對人生採取了肯定的態度。他不憂鬱,他不傷感,他在讀書,他在思考;他遭遇到來自靈魂深處最猛烈最銳利的挑戰,他沒有退卻,或者暫時退卻了很快又振奮起來;他竭力運用他那常人的智慧,揚棄了一些什麼,又吸收了一些什麼;他有時痛哭流涕,有時縱聲大笑;依我看來,這位末代皇帝只是在最近幾年才開始懂得什麼是人生,什麼是愛情的。而且似乎一年比一年懂得深刻些。   他帶著滿眶熱淚,在我面前回憶國慶節在撫順觀禮的情景:   國慶節,這是多麼隆重的一個節日!然而今年,像我這樣的人也能去觀禮,真是又高興又慚愧。我看到隊伍裡歡天喜地的青年男女,心裡特別難受。我想:你們今天高高興興,可是你們的上一代呢?他們當時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他們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啊?   大滴的淚水,從溥儀的眼裡流出來,流在雙頰上。香烟被擱在一旁,這時他也沒有心情抽了。他努力抑制著激動,接著說下去:   那時候,旁邊如果有一個解放軍或者一個幹部無意看我一眼,我就趕緊把頭低下去;他們一交談,我就緊張,以為是在議論我。在這種地方,我實在抬不起頭來,但是我又實在想抬起頭來瞧一個痛快;我從沒有瞧見過這種偉大的場面!   這種悲喜交集、愧恨有加的心情,溥儀不僅表現在言語上,而且是形諸筆墨的。   我後來看到溥儀在一九五六年三月十日所寫的參觀感想,摘錄如下:   我到了撫順露天礦,看到今天的礦山,重新歸到祖國人民手裡;看到它的全部自動化。它將生產越來越多的煤,供應我國社會主義工業化的需要,供應人民生活上的需要。所有這一切,使我感到極度愉快和興奮。同時,我還看見了日帝對礦山遺留下來的破壞遺跡;它只為多出產煤,以求得滿足它們的高額利潤,造成礦山畸形的發展的怪狀,直到現在礦山還存在著崩岩、滑落,而且許多處還發生自然火。   過去東北一切礦山,都曾由我手中斷送給日帝。   過去我曾來過撫順露天礦,那時候來到這裡的目的是什麼呢?是替日寇當宣傳品,替它欺騙和麻痺人民,用日寇的走狗偽滿皇帝名義而來的,為的是鼓勵漢奸官吏更加強力來剝削工人階級,更多地生產來為日本侵略者的戰爭服務。所以,我這次重到此處,真是感到沒有臉來對我們的祖國同胞。我痛恨我的過去。   據龍鳳礦領導者說:在日偽時期從一九三七年到一九四四年,礦井瓦斯爆炸有六次之多。工人死了三百多人,殘廢者五百八十多人。而且在當時,工人下井工作時,他們的妻子在外面等著,哭哭啼啼,到時候不上來,丈夫就是死了。當時工人家屬妻離子散,工人由於凍、餓、病、受虐待、遭險等死的不知多少,甚至工人病的要死,帶著氣就給活埋了。工人是有苦無處訴,有冤無處伸的。工人的痛苦根本沒有人過問的。例如我過去來撫順露天礦,我根本不管工人的生活怎樣,我只是小心翼翼地順從日本帝國主義的意旨,奴顏婢膝地唯恐失掉了日帝的歡心。一切是為了鞏固自己漢奸皇帝的地位與個人的所謂安全,所以對於不人的生活如何是漠不關心的。這一切正說明我完全忘記自己是中國人了。   當我參觀工人大樓宿舍的時候,工人們的家屬都是和顏悅色的態度,還有人招呼:屋裡坐一坐吧!這真使我又感激又難受。像我這樣過去當日寇走狗在我理想中,如果我見了工人農民,還不得迎頭痛打一頓!最低限度也得痛罵一回!相反的,每個人都那樣和藹。這出我意料的事,愈增加我內心的慚愧和自恨。   當我去石油一廠參觀時,真是目不暇接;瞧什麼都新鮮,看到我們的機器完全是自動化了,二三人就能操縱很大機器。我雖然聽到說明,這種專門的技術和怎樣使用經過,我聽都聽不懂。   訪問一位農民老大爺的時候,我覺得臉上直在發熱。由於我內心的斥責,使我不能不在老大爺夫婦面前,自我介紹,低頭認罪。回想偽滿十四年農民所受到的都是什麼?剝削、壓迫、奴役、掠奪、集家併村、燒房、抓人當勞工、打罵虐待、餓凍病死,以及滅絕人性的被集體屠殺,一切數不盡的災難。    ◇   他看了電影中華女兒裡八女投江的壯舉,便會向自己責問:同是一個中國人,我為什麼當時是那樣呢?   在抗美援朝運動時期,他很自然地想起八國聯軍。小時候他聽說過,兩萬多外國軍隊就可長驅直入攻進北京,今天又是一個什麼局面呢?   志願軍報告上甘嶺戰役之後,他流淚了。   一九五六年七月,一批前日本戰犯在瀋陽受審,溥儀是出庭作證的。他認為:這是我生平第一次為人民的利益服務。這才是我活到五十歲第一次碰到的最光榮的一件大事。我雖身為犯人,我也感覺到遇到今天這樣的新中國和身為一個中國人的自豪感。   過去,他認為:一個朝代的毀滅,都是由於遇上了昏庸或幼小的帝王,以及王侯將相的腐敗無能,或者是奸臣專權、篡奪等原因而造成的。至於新朝代的興起,則是由於英雄偉人奉天承運而來的。   今天,在他的知識領域裡,卻有了社會發展的客觀規律,而且對它多少有些認識。   談到愛情,我想世界上從來就沒有完全孤立的愛情。愛情裡不能不交織著社會的因素。即使標榜愛情至上的天地間一對最理想的情侶,也畢竟是生活在特定的社會裡,料想他倆決不可能在真空中相依為命吧?   滿洲國皇帝溥儀和他的福貴人李玉琴之間的愛情生活,就是如此傳奇性,卻又如此現實性的。   今年二十九歲的李玉琴,是溥儀目前唯一的妻子。   溥儀比她大二十二歲,但是並沒有妨礙他倆之間近十年才建立起來的真實愛情。   我每次只要和溥儀談起李玉琴來,他總是帶著無限悔恨而又無限歡愉的心情說:我對不起她,我對不起她!她原是一個窮苦人家的孩子,品行挺好的;十五歲嫁了我住進長春的宮裡,因為和我在一起的關係,她也沾上了不少壞習氣;任性啊,驕橫啊,不過,現在又變好了。說到這裡,他就不禁眉開眼笑,樂呵呵地。   她現在在哪裡?   還在長春。   有工作嗎?   有。前一陣子是托兒所的保育員,現在當了個圖書館館員。   你們通信嗎?   通信通信。他急速地說,四個字只花了通常一半的時間。   來看過你?   看過,好幾次啦!我算一算,三次!   溥儀臉上的笑容隨著每一次答覆在擴大,在明朗化。我懂得溥儀的內心這時該懷著多大的激情!   你有她的像片嗎?我想看一看,不知道是不是可以?   當然可以。我這就拿去!   李玉琴的照片是被珍藏在一個大約三寸見方的紋皮皮夾子裡的,一共有兩張,一張是染上彩色的,也許因為穿棉衣的原故,看起來不如現在複製放大的這一張來得清秀。她的臉型相當美,也相當甜,髮端的兩個蝴蝶結沖淡了少婦的氣息,卻增加了成熟的少女風韻。安放在皮夾左上角的是另一張女性的照片,只有一寸半大。   這是誰?我一面端詳著,一面問他。   她就是譚玉齡。   慶貴人譚玉齡的面貌和服式,都是當年北京貴族婦女型的;會使人聯想到凝重、厚拙、枯燥、保守這一類字眼。不過,她可能癡心地愛過溥儀,因為當我發現這張照片旁邊一個薄薄的紙包的時候,問過他這裡面是什麼,他不太動感情地回答:是譚玉齡臨死之前剪下來的指甲,說要留給我的。   我不願打開它,我覺得看了是件叫人不舒服的事。   我的目光毋寧是注視著那個皮夾:大約三寸見方,深棕色,上好的皮質,很可能是進口貨,而且假如你細心多看幾眼的話,就可以斷定主人使用它已有多年的歷史。我漸漸懷疑它的出身:它是從哪裡來的?為什麼溥儀一直保存著它呢?   這皮夾是你自己買的?進口貨?我旁敲側擊地試探著。我想我也許會有些奇特的收穫,但也說不定完全是庸人自擾。   噢,您問這個嗎?溥儀輕描淡寫地說,是那個英文老師莊士敦送我的。裡面原來放著他的像片,後來給我扔了。我現在就用它放起這幾張照片來啦!他笑了起來。   在看了這幾張像片之後,我們就談起他在獄中和李玉琴第一次相見的動人情景,以及通信的情況。李玉琴給溥儀的最近四封信,我都借來看過了,而且得到溥儀的同意摘錄了下來。   我們的讀者大概都還記得,自從一九四五年秋天,他和婉容、李玉琴在通化大栗子溝匆匆分手,溥儀在蘇聯又從日本籍弟婦嵯峨浩子的通信裡知道李玉琴改嫁的噩耗。   溥儀十分關心這件事。溥儀為了伊麗莎白皇后婉容逼走淑妃於前,又和僕人私通於後,因此對她早已持著十分冷淡的態度;再說,譚玉齡墓木早拱,那遺留下來的一小包女性的指甲,也只能當作一個未亡人對死者的悼念而已。   她改嫁了?這個不祥的難題一直糾纏著溥儀,嚙咬著他的心靈。   溥儀急於要打破這個神秘的謎。弟婦的話是不是應該憑信呢?他當然不願相信,但是要能做到這一步,光是在自己心裡否定它是不行的。要拿出反證來。   溥儀思前想後,也許又會覺得,弟婦為什麼要造這個謠言呢?或者她為什麼要轉述一個不可靠的傳聞呢?李玉琴十五歲進宮,兩年的宮中生活果真會使李玉琴對他自己發生深深的愛麼?兵荒馬亂之中,十七歲在大栗子溝一別,從此音訊杳然,她究竟會真的等著他嗎?這不是一年半載的分別,這也不是通常的離別。歲月催人,等到溥儀回到撫順,她已經二十二歲了,而這幾年來,溥儀由瀋陽意外地到了蘇聯,之後又竟然回到東北,她當然不會知道。溥儀的生死存亡,對於李玉琴說來,不也同樣是一個神秘之謎麼?李玉琴為了自己的幸福改嫁了人,又何嘗沒有可能呢!如果竟然改嫁,又會改嫁給誰呢?   所以溥儀一九五○年秋天到了撫順之後,焦急地在尋求答案。他明白現在有更好的條件幫助他找到解答。這個解答可能是意外的喜訊,也可能是令他悲痛欲絕的噩耗。   溥儀從撫順戰犯管理所寄出了一封信,也許是第一封信,收信人的姓名是李玉琴。   可是不久,這封期待著任何一種答覆的信給郵局退回了。   溥儀陷於苦惱之中,深深的苦惱之中。他不得不痛苦地對自己宣佈:那傳說是真的啊!不然,為什麼這封信給退回來呢!   難道等待著他的,竟是一個絕望麼?撫順戰犯管理所的人員們安慰他,告訴他那可能是謠傳。   愛情的力量,人情的溫暖,鼓舞著遭遇挫敗的溥儀。   溥儀又寄出一封信。收信人是他在北京的五妹金韞馨,收信人地址是北京西四區前井胡同六號。   他想起五妹在長春的時候,在大栗子溝的時候,都是和李玉琴時常見面的。他要從她那裡再探詢一次李玉琴的通訊處。   北京五妹的覆信裡,最使溥儀高興的大概就是李玉琴在長春的住址了。這個住址和溥儀第一次寫給李玉琴的不一樣。   新的住址給溥儀帶來重新燃燒起來的希望。他很快地又寫了第二封信寄到長春去。   郵局的遞送員,要把一封寫錯了地址的信送到收信人手裡是困難的。他當然還會盡他的最大努力去各處探詢,可是到了實在無法投遞的時候,只好退還寄信人。溥儀第一封寄給李玉琴的信正是這樣一個遭遇。   不久,在獄中的溥儀就十分高興地捧讀從長春寄來的覆信了。   李玉琴這封信不僅使溥儀高興,而且使他慚愧。   這不是因為別的,而是因為他倆從第一次相互通信起,都是談論著愛情和人生的雙重內容。   在人生的部分,溥儀譴責了過去的壞事,但是反躬自省的程度是很淺的。   李玉琴除了在第一封覆信裡表達了自己對他的深厚的愛以外,也談到人生問題。這個比溥儀小二十二歲的女性,今天似乎比他懂得更多一些道理。她愛他,她正是因為愛他而毫不猶豫地指摘了他。   而溥儀似乎也不再是個渾渾噩噩的糊塗蟲了,不再是個只能充當傀儡皇帝的角色了。在他認真的思考之後,同意了那個只有小學畢業程度的人所說的話。既然同意她的看法就不能不給他帶來慚愧。   知恥近乎勇。溥儀近年來所以能夠對人生採取了肯定的態度,正是為了有著這份勇氣吧?   末代皇帝溥儀和李玉琴第一次相見了。那是一九五五年夏末的事。十年闊別,終獲良晤,我們可以想像那種相思的激動和歡欣不僅傾瀉於相見之時,而且會跳躍在會晤前刻的。   溥儀高興地對我說:她來信說要來看我。嘿!還沒有等得及收到覆信,她又寫了一封信給溥傑,問他我收到了信沒有?跟著人就來了。   你們第一次在所裡什麼地方會面的?   喏!他指著門外對面的一間屋子說,就是那一間。   那間屋子就在我的臥室隔邊。如果我早一年來,親眼看到這動人的一幕,該多好啊!   你哭了沒有?我問。   哭?他有些不解。   我是說人在過分高興的時候,也許會哭的。   沒哭。我們高興極了,我們沒有流眼淚。他接下去又說,我就問她這十年的情形。她說,日本投降以後她一直住在大栗子溝,婉容也住在那裡。後來解放軍到了,就把她接到部隊裡,對她很優待,而且幫助她,希望她有工作的能力,可是她啊,當時有種種顧慮,一來是想家,家裡還有母親、姐姐、哥哥   父親呢?   早死了。二來是她當時對解放軍也沒有多大信心,祖國大陸還沒全部解放啦。這樣,人家解放軍就把她送回長春的老家,旅費都是人家出的。後來,溥修又從天津去信,把她接到天津和北京去住。溥修是我的堂兄,今年六十多了,眼力不好,聽說政府還是照顧他,讓他當了個文史館館員,他在舊學方面是有些根柢的。   李玉琴到了天津以後就一直待在溥修的家裡,不見世面。可是溥修當時的景況也很不好,李玉琴自己在他家吃住,覺得過意不去,便想找點副業做,貼補貼補;溥修不答應。她想到外面去找個工作,也不答應。溥修只是勸她住下去,守節。   她呢?她不願意日子老是這麼樣過下去,恰巧這時在北京有些鄰舍朋友和她談談說說,勸導她,這樣她就出來做掃除文盲的事情。不過,她一回到家裡,受到我的哥哥嫂嫂冷嘲熱諷,再加上經濟困難,又不知道我的下落,心裡煩得很,後來決定還是回長春去了。在她母親家裡,姐姐家裡都住過。一九四六年婉容病死在哈爾濱,也是她告訴我的。   你說她先前做過保育員?   做過,其實起初還是臨時性的,她也替人家織過毛線衣,當作副業。第一次來和我見面的時候,還沒有找到事呢。那幾封信裡都提到的,您一看就明白了。   他換了一支烟,興奮地說下去:她一共來了三次,每次都帶東西來。喏,第一次帶的是襪子、紙本、像片、手絹。第二回帶書夾子、文具用品,她說不願意帶吃的來,因為這裡一切都有。   每次談話的時間大概有多長!   有一個鐘點左右。第二次她來,談話超過了時間,連火車都誤啦,車票是預先買好的。   有沒有說什麼時候再來?   說年底還要來!話未說完,溥儀已經縱聲大笑了。   停了一會,他的激動稍為平靜了一些以後,又補充了一句:是信裡說的。您看信。您不是讓我把她的信帶來的嗎?   那天晚上,我坐在臥室裡讀著李玉琴給溥儀的信。信封背面都有溥儀的編號,並且注著每封信的寄出日期和收到日期。摘錄這些信件的時候,本文作者的註解是加在方括弧()裡的。   第一封:   親愛的溥儀:   雖然在很短的時間看見了你,可是我很高興。看見你的身體和精神都很好。進行學習,重新作人,這能不使我高興嗎?   在十年的歲月中,當然生活鎖(應為瑣)碎問題是很多的。一個人的思想是隨著客觀環境逐漸變化的;不過我想雖是生活不安定,長時間不通音信,互不了解情況,可是在我們夫妻感情方面來說,始終是互相惦念的,而我總覺得一定能有見面的時候。     祝你   勇猛進步!           你的玉琴           一九五五年七月二十四日     ◇   這封信想是他倆第一次見面以後,李玉琴回到長春寄出的。   第二封:   親愛的溥儀:   本月三號接到你的回信,知道你學習很忙;我願意你這樣做,因為每一個人都當學習的,何況你呢?以前我把一切希望寄託在佛身上,跪在佛前念兩三個小時佛,以為念佛,天下都沒有災害了;佛更能把你送到我面前來。結果是一場空。靜蘭(溥儀姪子毓喦之妻)就是為佛死了,可是佛卻不管她孩子了。   我這幾天忙著搞副業生產,給工廠裡縫毛衣,早去(出)晚歸,所以時間也感覺不夠用。所以今天才給你寫回信。我們不用多費紙筆,但是你一定能知道你的玉琴,是特別惦念著你。我現在雖沒有工作,搞副業生產,我也是很高興的。近來我的精神是很好,我也愛笑了。早晨起來就很高興地去縫毛衣,晚上累了睡得也很香。不寫了,已是夜的十一點了。明天還要早起呢!祝你   學習進步,精神愉快!               玉琴草於     (一九五五年)八月十一日之夜    ◇   信裡所說:我們不用多費紙筆,但是你一定能知道你的玉琴,是特別惦念著你,近來我也愛笑了。這幾句話實在是感人至深。從以上兩封信裡,我們可以為她的性格大致繪出一個輪廓來:她熱情,但是情感和理智並重,她懂得什麼是生活和愛情。對於自己所從事的任何工作,她都持著認真的態度。當年皇帝的伴侶,如今以編織毛衣為生,卻又能處之泰然。閱歷較深的人們應該體會到這不是一件易事。想必她相當懂得人生的真諦吧?   第三封:   這是四封信裡最長的一封。她感懷身世,悲喜交集,一共寫了八張信紙。信末註著:這封信寫了十天之多。是在一九五六年六一兒量節以後寫成的。她當時在長春一所托兒所裡當保育員。已經和溥儀第三次獄中相見。   信如下:   親愛的溥儀:   看你回來後,就一直在忙。時間總是不夠我用的;再加上籌備國際六一兒童節,我們行政上給了一筆錢,買了許多糖果點心,好為慶祝六一兒童節聯歡會招待小朋友。六一的前夕更是忙。托兒所的全體同志,各有各的任務。有的在教孩子歌舞,準備在聯歡會上演出節目;有的把買來的糖果分裝在口袋裡;有的佈置會場等。午休時間也沒休息,還在準備一切,唯恐忘掉某一件事。雖然這樣忙的喘不過氣來,可是同志們都很高興。因為今天的兒童是幸福的,所以我們這樣忙,給孩子們準備過節。   回想起來,我的童年時代太苦了,是處在日本帝國主義鐵蹄踐踏之下的東北。而我的家又是最窮苦的。爸爸一天勞動十三四個小時,一家人才不致於餓死。在舊社會裡的孩子是父母的累贅負擔,哪裡能夠談到什麼幸福呢!勉強念幾天書,還交不起學費。沒有學費,學校就要開除。回家跟媽媽哭,媽媽說:以後下學縫襪子吧,掙錢交學費和買學習用品,不然,你爸爸是沒錢供你們念書的。於是下學後,除了複習功課之外,還要縫襪子。   孩子都是喜歡玩的。記得有一次,我帶著幾個同學去到南嶺(這是長春的一個地名)西邊一個日本的兒童體育場去玩,快要到體育場的時候,碰上了日本鬼子大人,不叫我們去玩,並且放出洋狗嚇唬我們,叫洋狗咬我們。把我們嚇的哭了起來;跑吧?人沒有狗跑的快。於是小朋友們大哭直喊媽媽。日本鬼子卻哈哈大笑起來。孩子們都嚇壞了,他開心的笑起來了。以後回家,有兩個小朋友嚇出病來了,再也不敢去玩。可是日本孩子玩的體育場,是我們中國勞動人民建築的,也是中國的東西作的,可是中國孩子不能去玩。當時在幼小的心靈上,引起無比的憤恨。   我再不能細說舊社會孩子們(的)痛苦了。說起來使我傷心,真是和連環畫中三毛流浪記(漫畫家張樂平作品)所說的人不如狗一樣。   有一次,我同幾個小朋友到寶山(現在的長春百貨公司)去玩,正趕上來一批消費品,價錢不太貴。先放票(放票是東北話,指發放註有號碼的紙條或木牌,購貨先後以此為據),於是我和小朋友也排著隊等著領票,好給媽媽送回去,叫媽媽來買(在偽滿時,許多日常生活用品禁品的,偶爾百貨公司來一點,大家搶著買,時常擠傷人)。可是這時有一個官太太牽著一條狗,穿得很闊氣,站在隊外,對隊裡一個男人講:這些窮孩子怎麼也來了?!今天這些東西是給什麼官人家配給的,一般窮戶不給!快把這幾個窮孩子攆走。小心!窮孩子偷東西。這個官太太講一句,那一個男人答一個是字。原來那個男人是官太太家裡的採買用(應為傭)人。於是這個男人就像喊狗似的衝向我們來了:快走!快走!這不是你們待的地方!我小聲對小朋友說:不走。買東西還分人家?!可是這時過來幾個偽警察,官太太和他說了幾句話,幾個偽警過來,把我們幾個人一把抓住,使頸(應為勁字)往外一推,嘴裡還罵:他媽的!誰叫你們窮孩子上這(裡)來的?是想偷東西嗎?穿的這樣破,這樣髒,還想買東西!這東西是給官家買的。你爸爸幹什麼的?我說:不做官,拿錢買還不行嗎?再說,這東西我們家也用得著啊!偽警察走前一步,舉起拳頭說:你再廢話,我就打你!我和小朋友憤恨地走開了。   不但社會對兒童這樣,在家裡孩子們也是很苦的;有病了,爸爸沒錢買藥,說:快死了吧!活著給我添累贅,死了免得受罪。女孩子在舊社會裡不被重視的,就更苦了。父母認為女孩子長大了,也是吃閒飯,不能勞動掙錢養家,所以也不喜歡女孩子念書。   我寫這一堆東西,什麼都有。你從這裡可以知道我這一個時期都作些什麼和生活情況。再有,還在每天學習,經過兩次考試,我都得五分。可是,就不能有時間多給你寫信。我上次千里迢迢去看你,你說幾千句幾萬句也說不完,說兩句就行了!所以信寫不寫是沒關係的。同時再去看你,也是遙遙無期了。一來我沒有時間,再說路費雖少,卻也沒處弄去;都行了,千里迢迢去了,待不一會又得往回走。所以現在我特別著急著急(的)是什麼?你也許知道。同時我在工作中,或遇見為難時,我想起你來,我起到什麼樣變化?對工作什麼作用?你體會吧,不用我說了。   我現在身體沒病,胃病時好時犯。每禮拜日都回家看媽。媽媽總把我看成小孩子那樣疼我。我若不回家去,媽要想我的。我回家,媽高興極了!問我生活情況,工作情況等等,唯恐怕我在外邊受委曲(應為屈字)。明天(應指一九五六年六月十三日)過端午節不放假,可是大哥叫我回家過節去,不回家媽要難過的。可是別人不回家,媽倒不著急。明天下班後回家看看去。   你近來身體好吧?精神也好吧?近來學習情況如何?學習什麼東西呢?你每天參加活動時,你參加什麼?參加體育活動沒有?下次我給買點兒童連(環)圖畫給你寄去,非常好,對你是很有幫助的。希望你努力學習,爭取早日     祝你   前進,再前進!               玉琴       一九五六年六月十五日    ◇   也許有些讀者會奇怪,為什麼她在信末要提到兒童看的連環圖畫來?而且那樣推崇它?我想那是有道理的。   溥儀在長春做滿洲國皇帝的時候,侍候他的不再是一大羣太監而是許多孤兒。他凌辱孤兒而且虐待過孤兒。這些事情,李玉琴當年不會不知道,而且以她的出身,更不會完全無動於衷。這一切在今天的李玉琴看來,特別是在兒童節的時候,她也許竟會認作一場極其可怕的噩夢。於是,她語重心長地向溥儀推薦了幾本小人書。這不是開玩笑,而是她對溥儀深切的愛的一種表達。   三百年以來,皇帝原也有他的小人書可看,那就是養正圖解。   可是既然做了皇帝,他就很少有可能去接受養正圖解裡所隱喻的各種美德:仁愛、無私、節用、愛民、勤勉、好學、訪賢、求才。宣統皇帝早年在皇宮裡的生活實況,不就是一面荒誕奇特的哈哈鏡麼?   這位末代皇帝如果愛上了小人書,也許有人會認為是新聞,我卻認為算不了什麼新聞。他今天還愛讀很多很多的書呢。李玉琴在下面這封信開頭提到的,僅是一例。   第四封:   親愛的溥儀:   我早想給你寫信,可是你要的書始終沒買到。我們館裡有採買書的人,我托他給買的,可是始終沒有買到。只有一種政治經濟學講座,十本。結果,我自己去了一趟,也是沒有你要的那樣;有政治經濟學教科書,人民出版社出版。可是沒有上冊,有下冊,我不知你用這樣的行不行?來信說明,再給你買。   下面再談談我的生活情況。每月除掉房費、燈水費、工會會費、互助費、澡票費,我還能剩四十六元多錢。所以我除給媽之九元錢外,還還一點債,我餘下作為我的生活費,我還有作衣服的錢;吃的也不壞,所以我的生活是很好的。每禮拜一回家看我母親去。倒是因為學習緊張,時間是非常緊湊的。我的身體也很好,這一切你都不用惦念;有病也有公費醫療的。   你近來學習怎樣?生活好吧?希望你把你情況告訴我。另外,天冷了,你如缺什麼東西,我可以給你買的。我是時刻希望你學習,爭取進步再進步,早日參加祖國建設。十二月份過年放假時,我如有條件會去看你的。既(應為即字)此祝你   進步!身體健康!              玉琴       一九五六年十月八日    ◇   她是用一個真誠而正直的靈魂寫下這幾封信的。   但是,從一個人靈魂深處彈奏出來的基調,畢竟不是造化安排的。是家庭、社會和時代的背景在從旁錯綜複雜地影響它,調整它。依我看來,這種調整有時候表現為人性的醜化,人格的貶值;有時候卻能賦以正義、人的尊嚴和民族自尊。   末代皇帝溥儀半個世紀的生命史,大概可以支持這個說法。   李玉琴不足三十年的生命史,大概也可以支持這個說法。   如果說,當年溥儀的心腹之輩今天在自己的祖國也在向好的方面變化,我同樣不會懷疑。   這一切都和天運無關,即使在當年的宣統皇帝眼裡,也不會有例外。儘管以清朝而論,順治皇帝的徽號是體天隆運,康熙是合天弘運,雍正是敬天昌運,乾隆是法天隆運,嘉慶是受天興運,道光是效天符運,咸豐是協天翔運,同治是繼天開運,光緒是同天崇運,但有誰能作進一步的解釋呢?   末代皇帝溥儀雖然失去了另一個神聖而吉祥的徽號,但是,他卻獲得不少有意義有價值的東西。   因此,當一位英國記者問他:你是中國歷史上的最後一個君主,你對你現在的處境,不覺得悲慘麼?溥儀就這樣答覆:不對。我有著和這正相反的見解。       (一九五七年一月五日初稿,一九五七年二月二十六日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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