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流星蝴蝶劍

第27章 第二十七節

流星蝴蝶劍 古龍 6895 2023-02-05
  門已封死。   肥壯的老鼠成群在後院房間出沒,有風吹過的地方,總帶著種令人作嘔的腐臭味。   不過在幾天前,這裡還是朋友們最羨慕的人家,好客的主人、能幹的妻子、活潑卻有禮貌的兒女、晚餐桌上有可口的小菜和美酒。   但現在這裡卻已變成凶宅。   每個人走過這家人門口時,都會遠遠的避開,掩鼻而過。   沒有人知道這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沒有人知道這一家四口人為什麼會在一夜之間同時慘遭橫死。   但謠言卻很多,各式各樣的謠言。   就連昔日最好的朋友,現在也已變成了謠言的製造者。   你用不著為這一家人不平。更不必為他們難受。   因為這正就是人生。   他們在活著時,有朋友,死,也是為朋友而死的!

  他們活得很美滿,很快樂,死,也死得很有價值。   這就已足夠!   後院中的荒草也彷彿是在一夜之間長出來的!   荒草間的石井,在夕陽之下看來,也似久已枯竭。   但井中當然還有水。   深碧色的水,已接近黑色。   律香川俯視著井水,喃喃道:這口井很深,比我們廚房用的那口井還深。   他忽然回身向孟星魂笑了笑,道:你知不知打井也是種學問,你若不懂得方法,永遠也休想從地下挖得出水來。   孟星魂聽著,只能聽著。   他忽然發現律香川常常會在某些很重要的時候,說一些奇怪而毫無意義的話。   這是不是因為他心裡也很緊張,故意說些話來緩和自己的情緒。   律香川又回頭去看井裡的水,彷彿在自言自語,道:我早就應該自己來看看的,我若看見這口井,也許早就猜出老伯在那裡了。

  他忽然又回頭問孟星魂,道:你可知道這是為什麼?   孟星魂的回答很簡短:不知道。   律香川笑了笑,道:因為我知道只有一個人能挖這樣好的井,這人是絕不會無緣無故到達破村子裡挖一口井的。   孟星魂道:哦?   律香川道:他當然也是老伯的朋友,除了老伯外,沒有人能叫他到這裡來挖井!   孟星魂道:這個人呢?   律香川道:死了老伯的朋友好像已全部都死了。   他笑容中帶著刀一般的譏誚之意,接著又說道:但無論如何,能想到在有水的井裡藏身的人,畢竟總算是個天才你知不知道,躲藏也是種學問?   孟星魂道:不知道。   律香川道:那簡直可以說是最高深的學問,你不但要選最正確的地方,還得選擇最正確的時刻才躲進去,這兩種選擇都不容易。

  孟星魂道:還有一點更重要。   律香川道:哦。   孟星魂道:你若真的不願被人找到,就只能一個人躲進去。   律香川又笑了,道:不錯,這一點的確重要,更重要的是,只有呆子才會要女人為他保守秘密,這話本是老伯自己說的,我始終不懂,他自己怎麼會忽然忘記了。   孟星魂咬著牙,道:我也不懂。   律香川沉吟著,緩緩道:這是不是因為他已太老?太老的人和太年輕的人,這兩種人通常都最容易上女人的當。   孟星魂道:他不老有種人只會死,不會老!   律香川道:不錯,我也只情願死,不願意老,老比死還可怕。   他拍拍孟星魂的肩,微笑道:所以你現在不如趕快去要他死吧。   孟星魂道:你呢?

  律香川道:我當然會在這裡等著你,沒有親眼看見老伯的頭顱,我無論如何也不安心!   孟星魂面上全無表情,目光遙視著遠方,一字一字道:你會看到的,很快就會看到。   律香川又拍拍他的肩,微笑道:我信任你,你絕不是那種說了話不算數的人!   孟星魂什麼話都沒有再說,突然縱身,人已躍入井水裡。   律香川俯下身,道:快上來,越快越好,我等得不耐煩時,說不定會將這口井封死的。   孟星魂道:我很快。   孟星魂又道:我明白。   律香川又笑了,道:很好,我早就知道你是個明白人。      井水冰冷。   冰冷的井水已將孟星魂的身子包圍,他全身都已浸入井水裡,直到這時他才完全冷靜。

  然後他立刻將自己的計劃重頭再想一遍。   他當然不會真的來殺老伯,誰也不能要他來殺老伯。   他這麼樣做,只不過為了要見到老伯,然後計劃別的。   老伯無論在那裡,那地方就絕不會只有一條退路。   他確信這一點,確信這密道必定另有退路,確信自己可以幫老伯逃出去。      孟星魂已消失在井水中。   律香川站在那裡,看著,等著。   然後,他身後忽然響起了一個人的腳步聲。   他並沒有回頭。   因為他知道來的是誰。   這地方四面已佈下三重埋伏一百四十六個,三重埋伏。   除了他親信的人之外,連蒼蠅都休想飛得進這裡來。   現在的律香川已不比從前,他的生命已變得非常珍貴。

  腳步聲很輕,說話的聲音低沉而有魅力。   高老大直走到他身旁,也俯首看著井水,淡淡道:你認為他真的會去殺老伯?   律香川道:他絕不會。   高老大道:那麼你為何要讓他下去?   律香川道:我可以讓他下去,卻絕不會再讓他上來。   高老大眼波流動,道:可是你有沒有想到過,他下面也許另有退路!   律香川道:我想到過!   高老大道:你不怕他們從另一條路走?   律香川:不怕。   高老大道:為什麼?   律香川忽然笑了笑,道:我問你,這世上誰最了解老伯。   高老大道:你!   律香川道:當然是我。   高老大說道:你認為他不會從另一條路逃走?   律香川道:絕不會。

  高老大道:為什麼?   律香川道:因為這裡已是他最後一條退路,他既已退到這裡,就無路可退就算有路,他也絕不會再退!   高老大道:為什麼?   律香川道:以前有沒有人想到過,老伯會被人逼到井底的狗洞裡去?   高老大道:沒有。   律香川道:他既已被逼到這裡,已是英雄末路,若沒有把握重振旗鼓,他寧可悶死在裡面,也絕不肯再出來的。他怎麼能再退?他還能退到那裡去?   他的確很了解老伯。   這裡的確是死地!   若不能夠復仇,重振旗鼓的話,就不如死在這裡!   這的確是老伯早已打算好的主意。   若是再退下去,情況只有更悲慘,更糟糕,更沒有報復的希望。   何況別人既然能追到這裡來,就當然還能追下去。

  他就算能逃,又能逃到什麼時候呢?   逃亡不但是件可恥的事,而且痛苦,有時甚至比死更痛苦。   老伯的思想中,本來根本就沒有逃亡這兩個字,只有追!追捕!追殺!   高老大終於也明白律香川的意思了,嫣然道:你是說,老伯到了這裡,就好像楚霸王已到烏江,寧死也不願再逃下去!   律香川道:我正是這意思。   他忽然揮了揮手,連一個字都沒有說,立刻就有一連串的人走了過來,每個人手裡都捧著塊巨石。   巨石投入井水裡,井水飛濺而起。   三塊石頭,一箕泥沙,三十塊石塊,十箕泥沙,就算再深的井,也有被填滿的時候。   他根本不必再說一個字,因為這件事也是他早已計劃好了的!   高老大看著他,忽然嘆了口氣。

  律香川道:你為什麼嘆氣?   高老大道:我高興的時候也會嘆氣。   律香川道:你高興什麼?   高老大道:我當然高興,因為我是你的好朋友,不是你的仇敵。      無論誰若選擇了律香川這種人作仇敵,都的確是件很不幸的事。   只可惜選擇他作朋友的人,也同樣不幸也許更不幸些。   像律香川這種人,你只有從未看見過他,才是真正幸運的!   井壁滑開。   孟星魂滑了進去,裡面的池水,就比較溫暖些了。   可是在這一瞬間,他忽然變得有些畏懼,幾乎不敢面對老伯!   因為他不知見到老伯後,應該怎麼說。   他實在不忍告訴老伯,鳳鳳也出賣了他,這打擊對一個老人說來實在太大。甚至會令他比被律香川出賣時更痛苦。

  男人發現被他們所愛的女人欺騙了之後,那種憤怒和痛苦世上幾乎再也沒有別的事能比得上!   孟星魂更不忍告訴老伯,他最後的一注也已快被人吃掉,最後的希望也已被斷絕。   現在已沒有人能趕到飛鵬堡去,將那些人救回來!   但現在也已到了無法再逃避現實的時候。   孟星魂在心裡嘆了口氣,只希望老伯能比他想像中還堅強些。   他探出了頭。   他怔住!      秘室中的情況還是和他離開的時候完全一樣,連枕頭擺的位置都沒有變。   但老伯卻已不見了。   孟星魂從池子裡躍出來,水淋淋地站在那裡,冷得不停的發抖。   他雖然剛從冷水裡躍出來,卻好像在寒夜中一下子跌入冷水裡。   這變化使得他所想的每件事都忽然變得既愚蠢,又可笑。   這變化簡直是他做夢都沒有想到過的!   過了很久,他才漸漸恢復了思考的能力。   老伯怎麼會不在這裡?   他是自己走的?還是被人劫走的?   他為什麼忽然走了?走到那裡去了?   他還能到那裡去?   問題一個接著一個,所有的問題似乎全都無法解釋。   開始時孟星魂的思想亂極了,但是忽然間,他眼睛裡閃出了光。   他聽到一陣細碎的語聲,從那通風的鐵管中傳了進來。   這聲音彷彿給了他某種強烈的暗示,使得他眼睛發出了光。   這該死的老狐狸!   他嘴裡仍低聲咀咒著,人卻已倒在床上,大笑了起來,笑出了眼淚。   就這時他聽到了第一塊石頭投入井水的聲音。   接著,就是一連串天崩地裂的震動,這安全而堅固的地室,似乎都已被震動得搖晃起來。   孟星魂知道律香川已準備將這口井封死,可是他除了躲在那裡聽著之外,什麼事都不能做,什麼法子都沒有。   他並不驚慌。因為他確信這秘室中必定還有第二條路。   震動終於平息無論多深的井,總有被埋滿的時候。   孟星魂慢慢的坐了起來,開始找尋他的第二條路。      沒有第二條路!   孟星魂終於絕望,終於放棄。   若連他都找不出那第二條路,就表示這裡根本沒有第二條路。   他坐下來。   這時他還沒有感覺到恐懼,只覺得很詫異,很奇怪。   他想不通老伯怎會將自己置於死地。   死一般的靜寂。   地室中變得越來越熱墳墓中是不是也像這麼熱?   孟星魂忽然發覺呼吸也已漸漸困難。   他索性躺了下去!   一個人在完全靜止的時候,所需要的空氣就比較少些。   他雖然並不能了解這是什麼道理,但卻知道只有這麼做是對的。   他就像野獸一樣,對求生總能有某種奇妙的本能和直覺。   地室的頂也是用灰色的石板砌成的。   四四方方的石屋,看起來就像是一口棺材。   孟星魂靜靜的躺了很久,想了很久,忽然了解老伯為什麼沒有在這裡留下第二條路了。   一個像老伯那樣的人,若已被迫得逃到這種地方,像臭鼬一樣躲在這地洞裡,他心裡的那種感覺,一定已比死更痛苦。   若不能雪恥復仇,他怎麼還能活得下去。   我若是老伯,我也不會再準備逃走了。既已到了這裡,就只有一條路可走!   孟星魂長長嘆息了一聲,心裡忽然湧出一陣恐懼之意。   那並不是對死的恐懼。   死並不可怕,可怕的只是他知道自己今生再也見不到他心愛的人。   世上,也只有這種恐懼比死更可怕,更令人痛苦。   若沒有我,小蝶怎麼能活得下去?   想起小蝶看著他的最後一眼,想起了她那充滿痴情蜜愛,充滿了期望哀求的眼神。   孟星魂眼睛裡忽然湧出一串淚珠。      水井已被填平、打實。   律香川背負著手,站在旁邊欣賞著,就像是一個偉大的畫家正在欣賞著自己歷時雖久,卻已終於完成的傑作。   沒有人再能從這口井裡逃出來!就連老伯也絕不能!   這裡就是老伯和孟星魂的墳墓。   律香川忽然笑了笑,悠然道:看來老伯真是個夠朋友的人。   高老大看著他,顯然還不明白他這話的意思。   律香川微笑著又道:他什麼事也用不著朋友去操心,就連他自己的墳墓,他自己都早就準備好了。   高老大似也笑了笑,淡淡道:無論如何,這墳墓總算很結實,一個人死了後,能有這樣的墳墓,也該很滿意了。      酷熱,一種令人室息的酷熱。   這裡並不是墳墓!   這裡就是地獄。   但地獄中至少還有光,還有火,這裡的燈卻已忽然熄滅。   孟星魂躺在黑暗中,流著汗,黑暗中彷彿已有雙無情的手,按住了他的喉。   他知道活下去的希望已很小,越來越小。   但老伯卻還是活著的。   老狐狸終於騙過了所有的人,找出了他雪恥復仇的路。   他的確騙過了所有的人,就連孟星魂都被他騙過了。   可是孟星魂並沒怨恨,也沒有責怪。   想到律香川最後發現真像的表情,孟星魂甚至忍不住要笑出來。   他很想還能笑一笑,很想,想得要命。   只可惜他已笑不出。   律香川正在笑,沒法子不笑。   現在所有的仇敵都已被消滅,所有的陰謀和奮鬥都已結束。   等在他面前的,只有無窮的光榮、權力、財富、享受。現在他不笑,還要等到什麼時候?   高老大看著他,已看了很久,那眼色也不知是欽佩、是羨慕,還是妒嫉。   律香川微笑著,忽然道: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好看?   高老大點點頭,道:當然好看,成功的人總是特別好看的。你成功了。   律香川道:你妒嫉我?   高老大嫣然道:有一點,一點點,其餘的卻是羨慕。   律香川忽然嘆了口氣,道:你若知道我成功是用什麼代價換來的,也許就不會羨慕我了。   高老大眨眨眼,說道:你花了什麼代價?你既沒有流過血,也沒有流過汗,流血、流汗的都是別人。   律香川道:不錯,流血、流汗的人都是別人,不是我,可是你知不知道這幾年來,我過的都是什麼日子。   高老大道:我只知道你這些年來並沒有過一天苦日子。   律香川說道:要怎麼樣才算苦日子?我半夜裡睡不著,睡著了又被噩夢驚醒的時候,你看過沒有?   高老大道:你為什麼會那樣子?   律香川道:因為我擔心,擔心我的計劃會被人發現,擔心我的秘密會被人揭破,有時我甚至擔心得連一口水都喝不下,一喝下去就會嘔吐。   高老大輕輕嘆了口,道:原來害人的滋味也不好受。   律香川道:的確不好受,只不過比被害的滋味好受一點。   他又笑了笑,悠然道:成功的滋味也不好受,只不過比失敗的滋味好受一點。   高老大道:那麼你現在還在埋怨什麼?   律香川道:我沒有埋怨。只不過有一點遺憾而已。   高老大道:什麼遺憾?   律香川目光凝注著遠方,一字一字道:我還沒有親眼看到孫玉伯的屍首!   他忽然轉身,就看到一個人正從牆外掠入,快步奔了過來。   這人叫于宏,是他帶來的三隊人中的一個小頭目。   律香川沉下了臉,冷冷道:我叫你守在外面,誰叫你進來的!   他的態度並不嚴厲,但卻有種令人冷入骨髓的寒意。他和老伯不同。   老伯有時是狂風,有時是烈日,他卻只是種無聲無息的陰寒,冷得可以令人連血液都結冰。   于宏的臉色已變,人在七尺外就已伏倒在地,道:屬下本不敢擅離職守,只因有人送信來,他說是急事,而且一定要交給幫主親拆。   老伯從來不是任何幫的幫主,也不是堡主、壇主,他喜歡別人拿他當朋友看待,雖然別人對他比任何主人都尊敬。   可是律香川卻喜歡幫主這名字,他覺得這兩個字本身就象徵著一種顯赫的地位和權力。   律香川道:信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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