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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二十一節

流星蝴蝶劍 古龍 13124 2023-02-05
  井水很清涼。   鳳鳳慢慢的啜著一杯水,幽幽道:假如我們真的能在這裡安安靜靜過一輩子,倒也不錯。   老伯道:你願意?   鳳鳳點點頭,忽又長嘆道:只可惜我們絕對沒法子在這裡安安靜靜的過下去!   老伯道:為什麼?   鳳鳳道:因為他們遲早總會找到這裡來。   老伯道:他們?   鳳鳳道:他們並不一定就是你的仇人,也許是你的朋友。   老伯道:我已經沒有朋友。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還是連一點表情都沒有,就像是在敘述著一件極明顯、極簡單、而且與他完全無關的事實。   鳳鳳道:誰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沒有朋友?真正的朋友平時是看不出來的,但等你到了患難危急時,他說不定就會忽然出現了。

  她說的不錯。   真正的朋友就和真正的仇敵一樣,平時的確不容易看得出。   他們往往是你平時絕對意料不到的人。   老伯忽然想到律香川。   他就從未想到過律香川會是他的仇敵,會出賣他。   現在他也想不出究竟誰是他真正可以同生死,共患難的朋友。   老伯看著自己的手,緩緩道:就算我還有朋友,也絕對找不到這裡來。   鳳鳳道:絕對找不到?   老伯道:嗯。   鳳鳳眼波流動,道:我記得你以前說過,天下本沒有絕對的事。   老伯道:我說過。   鳳鳳道:你說過,我還記得你剛說過這句話沒多久,我就從床上掉了下去,當時我那種感覺就好像地忽然裂開了似的。   老伯凝視著她,道:你是不是沒有想到?

  鳳鳳道:我的確沒有想到,因為律香川已向我保證過,你絕對逃不了的,否則我也不會答應他來做這件事了?   她直視著老伯,目中並沒有羞愧之色,接著道:你現在當然已經知道,我也是被他們買通了來害你的,因為我以前本是個有價錢的人,只要你能出得起價錢,無論要我做什麼事都行。   老伯道:你從沒有因此覺得難受過?   鳳鳳道:我為什麼要難受,這世界大多數人豈非都是有價錢麼?只不過價錢有高有低而已!   老伯忽然笑了笑,道:你又錯了,這世上也有你無論花多大代價都買不到的人。   鳳鳳道:譬如說那姓馬的?   老伯道:譬如說,孫巨。   鳳鳳道:孫巨?是不是那個瞎了眼的巨人?   老伯道:是。

  鳳鳳道:他是不是為你做了很多事?   老伯又道:他為我做了些什麼事,絕不是你們能想到的。   鳳鳳道:他在那個地道下已等了你很久?   老伯道:十三年,一個人孤孤單單地在黑暗中生活十三年,那種滋味也絕不是任何人所能想得到的。   他目中第一次露出哀痛感激之色,緩緩接著道:他本來也跟你一樣,有雙很明亮的眼睛,你若也在黑暗中待了十三年,你的眼圈也會瞎得跟蝙蝠一樣。   鳳鳳忍不住機伶伶打了個寒噤,道:如果要我那麼做,我寧可死。   老伯黯然道,世上的確有很多事都比死困難得多,痛苦得多!   鳳鳳道:他為什麼要忍受著那種痛苦呢?   老伯道:因為我要他那樣做的。   鳳鳳動容道:就這麼簡單?

  老伯道:就就這麼簡單!   他嘴裡說出簡單這兩個字的時候,目中的痛苦之色更深。   鳳鳳長長吐出口氣,道:但我還是不懂,他怎麼能及時將你救出去的?   老伯道:莫忘記瞎子的耳朵總比普通人靈敏得多。   鳳鳳動容道:他一直在聽?   老伯道:一直在聽,一直在等!   鳳鳳的臉忽然紅了,道:那麼那麼他豈非也聽見了我們   老伯點點頭。   鳳鳳的臉更紅了,道:你你為什麼連那種事都不怕被他聽見?   老伯沉默了很久,終於道:因為連我自己也沒有想到,在我這樣的年紀還會有那種事發生。   鳳鳳垂下頭。   老伯又凝視著她,緩緩道:這十餘年來,你是我第一個女人。   鳳鳳忽然握住了他的手,握得很緊。

  老伯的手依然瘦削而有力。   她握著他的手時,只覺得他還是很年輕的人,   老伯道:你是不是已在後悔?   鳳鳳道:絕不後悔,因為我若沒有做這件事,就不會認得你這麼樣的人。   老伯道:我是個怎麼樣的人?   鳳鳳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現在若還有人要我害你,無論出多少價錢,我都不會答應。   老伯凝視著她,很久很久,忽然長長嘆息了一聲,喃喃道:我已是個老人,一個人在晚年時還能遇到像你這樣的女孩子:究竟是幸運,還是不幸?   有誰能回答這問題?   誰也不能。   鳳鳳的手握得更緊,身子卻在發抖。   老伯道:你害怕?怕什麼?   鳳鳳顫聲道:我怕那些人追上孫巨,他他畢竟是個瞎子。

  老伯道:你應該也聽見馬方中說的話,到了前面,就有人接替他了!   鳳鳳道:我聽所見了,那個接替他的人叫方老二。   老伯道:不錯。   鳳鳳道:但方老二對你是不是也會像他們一樣忠誠呢?這世上肯為你死的人真有那麼多?   老伯道:沒有。   鳳鳳道:但你卻很放心!   老伯道:我的確很放心。   鳳鳳道:為什麼?   老伯道:因為忠實的朋友本就不用太多,有時只要一個就已足夠了。   鳳鳳忽然抱住他,柔聲道:我不想做你的朋友,只想做你的妻子,無論在這裡還是在外面,無論你將來變成什麼樣子,我都是你的妻子,永遠都不會變的。   一個孤獨的老人,一個末路的英雄,在他垂暮的晚年中,還能遇著一個像鳳鳳這樣的女孩子。

  他除了抱緊她之外,還能做什麼呢?      方老二趕車,孫巨坐在他身旁。   方老二是個短小精悍的人,也是個非常俊秀的車夫,當他全神貫注在趕車的時候,世上決沒有第二輛馬車能追得上他。   但現在他並沒有全神貫注在車上。   他的眸子閃爍不定,顯然有很多心事。   孫巨忽然道:你在想心事?   方老二道:你怎麼知道的?   他顯然吃一驚,因為這句話已無異承認了孫巨的話。   但瞬息之後他臉上就露出譏誚之色,冷笑道:你難道還能看得出來?   孫巨冷冷道:我看不出,但卻感覺得出,有些事本就不必用眼睛看的。   方老二盯著他看了半天,看到他臉上那條鋼鐵般橫起的肌肉時,方老二的態度就軟了下來。

  一個人若連臉上的肌肉都像鋼鐵,他的拳頭有多硬就可想而知。   方老二嘆了一口氣,苦笑道:我的確是在想心事,有時我真懷疑,瞎子是不是總比不瞎的人聰明些。   孫巨道:不是,但我卻知道你在想什麼。   孫巨接著道:你在想,我們何必辛辛苦苦的趕著輛空車子亡命飛奔,為什麼不找個地方歇下來,舒舒服服的喝杯酒。   方老二目光閃動,又在盯著他的臉,像是想從這張臉上,看出這個人的心裡真正想的是什麼,但是,他看不出。   所以他只有試試,問道:看來你酒量一定不錯?   孫巨道:以前的確不錯。   方老二道:以前,你難道已有很多年沒有喝過酒了?   孫巨道:很多年現在我幾乎已連酒是什麼味道都忘記了!

  方老二道:你難道從來不想喝?   孫巨道:誰說我不想,我天天都在想。   方老二笑了,悄悄笑道:我知道前面有個地方的酒很不錯,不但有酒,還有女人   他大笑得連眼睛都瞇了起來,道:那種屁股又圓又大、一身細皮白肉的女人,你隨便都捏得出水來你總不會連那種女人的味道都忘了吧?   孫巨沒有說話,但臉上卻露出了種很奇特的表情,像是在笑,又不太像。   也許只因為他根本已忘記了怎麼樣笑的。   方老二立刻接著道:只要你身上帶著銀子,隨便要那些女人幹什麼都行。   孫巨道:五百兩銀子夠不夠?   方老二的眼睛已瞇成一條線道:太夠了,身上帶著五百兩銀子的人,如果還不趕快去享受享受,簡直是傻瓜。

  孫巨還在猶疑著,道:這輛馬車   方老二立刻打斷了他的話,道:我們管這輛馬車幹什麼,只要你願意,我也願意,我們隨便幹什麼都沒有人管,根本就沒有人知道。   他接著又道:你若嫌這輛馬車,我們就可把它賣了。至少還可賣個百把兩銀子,那已夠我們舒舒服服的在那裡享受兩個月了。   孫巨沉吟道:兩個月以後呢?   方老二拍了拍他的肩,道:做人就要及時行樂,你何必想得太多,想得太多的人也是傻瓜。   孫巨又沉吟了半晌,終於下了個決定,道:好,去就去,只不過   方老二道:只不過怎麼樣?   孫巨道:我們絕不能將這輛馬車賣出去。   方老二道:為什麼?   孫巨道:你難道不怕別人來找我們算帳?   方老二臉色變了變道:那麼你的意思是   孫巨道:我們無論是將馬車賣出去,還是自己留著,別人都有線索來找我們,但我們若將這輛車和兩匹馬全部徹底毀了,還有誰能找到我們?   他拍了拍身上一條又寬又厚的皮帶,又道:至於銀子,你大可放心,我別的都沒有,就是有點銀子。   方老二眉開眼笑,道:好,我聽你的,你說怎麼辦,咱們就怎麼辦。   孫巨道:現在距離天黑還有多久?   方老二道:快了。   孫巨道:我記得這附近有好幾個湖泊。   方老二道:不錯你以前到這裡來過!      方老二將馬車停在湖邊。   夜已深,就算在白天,這裡也少有人跡。   孫巨道:這裡有沒有石頭?   方老二道:當然有。   孫巨道:好,找幾個最大的石頭,裝到這馬車裡去。   這件事並不困難。   方老二道:裝好了之後呢?   孫巨道:把車子推到湖裡去。   撲通一聲,車子沉入了湖水中。   孫巨突然出手,雙拳齊出,打在馬頭上。   兩匹健馬連嘶聲都未發出,就像個醉漢戰軟軟的倒了下去。   方老二看得眼睛都直了,半天透不出氣來。   只見刀光一閃,孫巨已自靴筒裡抽出了柄解腕尖刀,左手拉起了馬匹,右手一刀跺了下去。   他動作並不太快,但卻極準確、極有效。   兩匹馬霎然間就被他分成了八塊,風中立刻充滿了血腥氣。   方老二已忍不住在嘔吐。   孫巨冷冷道:你吐完了麼?   方老二喘息著,你現在吐的已是苦水。   孫巨道:你若吐完了,就趕快挖開個大洞,將這兩匹馬和你吐的東西全部埋起來。   方老二喘息著道:為什麼不索性綁塊大石頭沉到湖裡去,為什麼還要費這些事?   孫巨道:因為這麼樣做更乾淨!   他做得的確乾淨,乾淨而徹底。   馬屍泡在湖水中,總有腐爛的時候,腐爛後說不定就會浮起來。說不定就會被人發覺。   那種可能也並不太大,但就算只有萬一的可能,也不如完全沒有可能的好。   方老二嘆了口氣,苦笑道:想不到你這樣大的一個人,做事卻這麼小心。   孫巨道:我不能不特別小心。   方老二道:為什麼?   孫巨道:因為我已答應老伯過,絕不讓任何人追到我的。   他臉上又露出了那種很奇特的表情,緩緩地接著道:只要我答應過他的事,無論如何都一定要做到。   方老二忍不住地道:你還答應過他什麼?   孫巨一字字道:我還答應過他,只要我發現你有一點不忠實,我就要你的命!   方老二臉色立刻慘變,一步步往後退,嗄聲道:我我只不過是說著玩玩的,其實我   孫巨打斷了他的話,冷冷道:也許你的確只不過是說著玩的,但我卻不能冒這個險,我絕不能給你一點機會來出賣老伯。   方老二已退出七八步,滿頭冷汗如雨,突然轉身飛奔而出。   他逃得不慢,但孫巨手裡的刀更快。   刀光一閃,方老二人已被活生生釘在樹上,手足四肢立刻抽緊,就像是個假人般痙攣扭曲了起來。   那悽厲的呼聲在靜夜中聽來就像是馬嘶。   這個洞挖得更大更深。   孫巨埋起了他,將多出來的泥土撒入湖裡,然後面朝西南方跪下。   他並不知道天上有什麼神祇是在西南方的,只知道老伯在西南方。   老伯就是他的神。   他跪下時瞎了惡眼睛裡又流下淚來。   十三年前他就已想為老伯而死的,這願望直到今天才總算達成。   他流著淚低語!   我本能將馬車趕得更遠些,怎奈我已是個瞎子,所以我衹能死。   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麼一心要為老伯而死。   他自己知道。   一個巨人生活在普通人的世界裡,天生就是種悲劇,他一生從沒有任何人對他表示過絲毫溫情,   只有老伯。   他早已無法再忍受別人對他的輕蔑、譏嘲和歧視,早已準備死先殺了那些可恨的人再死。   可是老伯救了他,給了他溫暖與同情。   這在他來說,已比世上所有的財富都珍貴。已足夠他為老伯而死。   他活下來,為的就是要等待這個機會。   有時候只要肯給別人一絲溫情,就能令那人感激終生,有時你只要肯付出一絲溫情就能收回終生的歡愉。   只可惜世人偏偏要將這一點溫情吝惜,偏偏要用譏嘲和輕蔑去換起別人的仇恨。   孫巨慢慢的站起來,走向湖畔,慢慢的走入湖水中。      湖水冰冷。   他慢慢的沉下去,摸索著,找到了那輛馬車。   他用力將馬車推向湖心,打開車門,鑽了進去,擠在巨大的石塊中用力拉緊了車門。   然後他就回轉刀鋒。向自己的心口一刀刺了下去。   尖刀直沒至柄。   他緊緊的接著刀柄,直到心跳停止。   刀柄還留著在創口上,所以只有一絲鮮血沁出,霎時就沒入碧綠的湖水裡。   湖水依然碧綠平靜。   誰也不會發現湖心的馬車,誰也不會發現這馬車裡可怕的屍身,更不會發現藏在這可怕的屍身中那顆善良而忠實的心!   沒有任何線索,沒有任何痕跡。   馬、馬車、孫巨,方老二,從此已自這世界上完全消失。所以老伯也從此消失。      一個聰明的女人只要她願意,就可以將世上最糟糕的地方為你改變成一個溫暖而快樂的家。   鳳鳳無疑很聰明。   這地方也實在很糟糕,但現在卻已漸漸變得有了溫暖,有了生氣,甚至已漸漸變得有點像個家了。   每樣東西都已擺到它應該擺的地方,用過的碗蝶立刻就洗得乾乾淨淨,另在牆上的鹹肉和鹹魚已用雪白的床單蓋了起來。   馬方中不但為老伯準備了很充足的食物,而且還準備了很多套替換的衣服和被單。   他知道老伯喜歡乾淨。   鳳鳳在忙碌著的時候,老伯就在旁邊看看,目中帶著笑意。   男人總喜歡看著女人為他做事,因為在這種時候,他就會感覺到這女人是真正喜歡他的,而且是真正屬於他的。   鳳鳳輕盈的轉了個身,將屋子重新打量一遍,然後才嫣然笑道:你看怎麼樣?   老伯目中露出滿意之色,笑道:好極了!   鳳鳳道:有多好?   老伯道:好得簡直已有點像是個家了。   鳳鳳叫了起來,道:像是個家,誰說這地方只不過像是個家?   她又燕子般輕盈的轉了個身,笑道:這裡根本就是個家,我們的家。   老伯看著她容光煥發的臉,看著她充滿了青春歡樂的笑容,忽然覺得自己好像也年輕了起來。   鳳鳳道:世上有很多小家庭都是這樣子的,一個丈夫,一個妻子,一間小小的房屋,既不愁吃,又不愁穿,也不愁挨凍。   她滿足的嘆了口氣,道:無論什麼樣的女人,只要有了個這麼樣的家,都已應該覺得滿足!   老伯笑了笑,道:只可惜她的丈夫已經是個老頭子了。   鳳鳳咬起了嘴脣,嬌嗔道:你為什麼總是覺得自己老呢?   她不讓老伯說話,很快的接著又道:一個女人心目中的好丈夫,並不在乎他的年紀大小,只看他是不是懂得對妻子溫柔體貼,是不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老伯微笑著,忍不住拉起她的手。   有人將他當做好朋友,也有人將他當做好男兒,但被人當做好丈夫,這倒還是他平生第一次。   他從未做過好丈夫。   他成親的時候,還是在艱苦奮鬥,出生入死的時候。   他的妻子雖也像鳳鳳一樣,聰明、溫柔而美麗,但他一年中卻難得有幾天晚上能和他妻子共度過。   等他漸漸安定下來,漸漸有了成就時他,妻子已因憂慮所積的病痛而死,直到死的時候還是毫無怨言、毫無所求,她唯一的要求,就是要求他好好的看待好她的兩個孩子。   他沒有做到。   他既不是好丈夫,也不是個好父親。   老伯是屬於大家的,他已經沒有時間照顧他自己的兒女。   想到他的兒女,老伯心裡就不由自主地湧出了一陣酸苦。   兒子已被他親手埋葬在菊花下,女兒呢?   他忽然發現自己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她,從來沒有真正關心過她的幸福,他所關心的,只不過是他自己的面子。   為什麼一個人總要等到老年時,才會真正關心自己的女兒?   是不是因為那時候已沒有什麼別的事好關心的?   是不是因為一個人只有窮途末路時,才會懺悔自己的錯誤。   老伯長長嘆息了一聲,道:我從來也不是個好丈夫,以前不是,以後也不會是的。   鳳鳳嬌笑一聲,道:我不管你以前的事,只要現在你   老伯搖搖頭,打斷了她的話,道:現在我就想做個好丈夫,也來不及了。   鳳鳳道:為什麼來不及?只要你願意,你就能做到。   老伯道:只可惜有些事我雖不願意做,卻也非做不可I   他目光凝視著遠方,表情漸漸變得嚴肅。   鳳鳳看著他目中忽然露出了恐懼之色,道:你還想報復?   老伯沒有回答。   鳳鳳道:你為什麼一定報復,難道就不能忘了那些事?重新做另外一個人?   老伯道:不能!   鳳鳳道:為什麼?為什麼?   老伯緩緩道:因為我若不去報復,我這人就算真還能活著,也等於死了。   鳳鳳垂下頭道:我不懂。   老伯道:你的確不懂。   以牙還牙以血還血   這不但是老伯的原則,也是每個江湖好漢的原則。他若不能做到這一點,就表示他已變得膽小而懦弱,非但別人要恥笑他,看不起他,他自己也會看不起自己。   一個人若連自己都看不起,他還活著幹什麼?   老伯緩緩道:我若從頭再活一遍,也許就不會做一個這麼樣的人,但現在再要我改變卻已來不及了。   鳳鳳霍然抬頭道:你就算從頭再活一遍,也還是不會改變的,因為你天生就是這麼樣一個人,你天生就是老伯!   她聲音又變得很溫柔,柔聲道:也許就連我都不希望你改變,因為我喜歡的就是像你這麼樣的一個人,不管你是好,是壞,你總是個不折不扣的男子漢。   她說的不錯。   老伯永遠是老伯。   永遠不會改變,也永遠沒有人能代替。   不管他活的方式是好、是壞,他總是的的確確在活著!   這已經很不容易了!      老伯躺了下去,臉上又變得毫無表情。   他痛苦的時候,臉上總不會露出任何表情來。   現在他正在忍受著痛苦他背麼好像還是有針在刺著。   鳳鳳凝注著他,滿懷關切,柔聲道:你的傷真能治得好麼?   老伯點點頭。   鳳鳳道:等你的傷一好,你就要出去?   老伯又點點頭。   鳳鳳用力咬著嘴脣,道:我只擔心,以你一個人之力,就能對付他們?   老伯勉強笑了笑,道:我本就是一個人出來闖天下的!   鳳鳳道:但那時你還有兩個很好的幫手!   老伯道:你知道?   鳳鳳道:我聽說過。   她笑了笑,又道:我還沒有見到你的時候,就已聽人說起過你很多的事。   老伯閉上眼睛。   他顯然不願再討論這件事,是不是因為他也和鳳鳳同樣擔心?   鳳鳳卻還是接著說了下去道:我知道那兩個人一個叫陸漫天,一個叫易潛龍,他們後來雖然也全都背叛了你,但當初卻的確為你做了不少事!   老伯忍不住道:你還知道什麼?   鳳鳳嘆了口氣道:我還知道你現在再也找不到像他們那樣的兩個人了。   老伯也嘆了口氣,喃喃道:女人真奇怪,不該知道的事她們全知道,該知道的事,她們反而不知道。   鳳鳳凝視著他,過了很久,才緩緩說道:你是不是不願聽我說起這件事?你以為我自己很喜歡說?   老伯道:你可以不說。   鳳鳳捏著自己的手道:我本來的確可以不說,我可以揀那些你喜歡聽的話說,但現在   她目中忽然有淚流下,嘶聲道:現在我怎麼能不說?你是我唯一的男人,我這一生已完全是你的,我怎麼能不關心你的死活?   老伯終於張開了眼睛。   在這種情況下,沒有一個男人還能硬得起心腸來的。   鳳鳳已伏在他身上,淚已沾濕了他的胸膛。   她流著淚道:我只想聽你說一句話,你這次出去,能有幾分把握?   老伯輕撫著她的頭緩緩道:你知不知道實話總是會傷人的?   鳳鳳道:我知道,我還是要講。   老伯沉默了很久,緩緩道:我是個賭徒,賭徒本來總會留下些賭注準備翻本的,但這次這次我卻連最後一注也押了下去。   鳳鳳道:這一注大不大?   老伯笑了笑,笑得很淒涼,道:最後一注,通常總是最大的一注。   鳳鳳道:這一注有沒有被他們吃掉?   老伯道:現在還沒有,但點子已開出來了。   鳳鳳道:誰的點子大?   老伯道:他們的!   鳳鳳全身顫抖了起來,哽聲道:他們既然還沒有吃掉,你就應該還有法子收回來!   老伯搖搖頭道:現在已來不及了。   鳳鳳道:為什麼?   老伯道:因為賭注並不在這裡。   鳳鳳道:你押在那裡了?   老伯道:飛鵬堡!   鳳鳳顯得很驚訝,道:飛鵬堡豈非就是十二飛鵬幫的總舵?   老伯點點頭,嘆道:因為那時我還以為萬鵬王才是我真正的仇敵,唯一的對手!   鳳鳳也嘆了口氣,道:我好像記得有人說過,真正的仇敵就和真正的朋友一樣,只有最後關頭才能看得出來。   老伯苦笑道:你當然應該記得,因為這句話就是我說的!   鳳鳳道:可是你為什麼要將賭注押在別人一伸手可以吃掉的地方呢?   老伯道:因為我算準他吃不掉。   鳳鳳道:是不是因為那一注太大?   老伯道:大小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根本沒有人知道這一注押在那裡!   鳳鳳道:為什麼?   老伯沉聲道:因為這一注押在另一注後面的!   鳳鳳想了想,皺眉道:我不懂   老伯道:我決定在初七那一天,親自率領四路人馬由飛鵬堡的正面進攻,在別人看來,這也是我的孤注一擲,只不過這注是明的!   鳳鳳目光閃動,道:其實你還有更大的一注押在這一注後面?   老伯道:不錯。   鳳鳳道:你怎麼押的?   老伯道:這些年來,誰也不知道我又已在暗中訓練出一組年輕人。   鳳鳳道:年輕人?   老伯道:年輕人血氣方剛,血氣方剛的人才有勇氣拼命,所以我將這一組稱為虎組,因為他們正如初生之虎,對任何事都不會有所畏懼。   鳳鳳道:但,年輕人豈非總是難免缺乏經驗嗎?   老伯道:經驗雖重要,但到了真正生死決戰時,就遠不及勇氣重要了。   鳳鳳道:你訓練他們為的就是這一戰?   老伯點點頭,道:養兵千日,用在一朝,為了這一戰,他們已等了很久,每一個人都已明白這一戰對他們多麼重要。   鳳鳳眨眨眼,道:我還不明白!   老伯道:我已答應過他們,只要這一戰勝了,活著的每個人都可榮華富貴,享受一生,這一戰若敗了,大家就只有死路一條!   鳳鳳嫣然道:他們當然知道,只要是老伯答應過的話,從來沒有不算數的!   老伯道:所以現在他們不但士氣極旺,而且都已抱定不勝不休的決心。   鳳鳳道:現在,你已將他們全部調集到飛鵬堡?   老伯道:不錯。   鳳鳳道:你已和他們約定,在初七那一天進攻?   老伯道:初七的正午。   鳳鳳道:你由正面進攻,他們當然是攻後路了?   老伯點點頭,道:我雖然沒有熟讀兵法,但也懂得前後夾攻,聲東擊西,虛而實之,實則虛之,出其不意,攻其無備的道理!   鳳鳳也笑道:你說他們那些人都正如初生猛虎。又抱定了必勝之心,就憑這一股銳氣,已不是飛鵬堡那些老弱殘兵所能抵擋的了。   老伯道:飛鵬堡的守卒雖不能說是老弱殘兵,但近十年來已無人敢輕越飛鵬堡雷池一步,安定的日子過得久了,每個都難免疏忽。   鳳鳳道:就算是一匹千里馬,若久不上戰場,也會養出肥腰的。   老伯凝視著她,微笑道:想不到你懂得的事還真不少。   他忽然覺得和鳳鳳談話是件很愉快的事,因為無論他說什麼,鳳鳳都能理解。   對一個寂寞的老人來說,這一點的確比什麼都重要。   鳳鳳長長的吐出口氣道:我現在才明白,你為什麼會那樣有把握了。   老伯的雄心卻已消沉,緩緩道:但我卻忘了我自己說的一句。   鳳鳳道:什麼話?   老伯沉聲道:一個人無論是做什麼事,都不能太有把握!   鳳鳳的臉色也沉重了起來,慢慢的點了點頭,默然道:現在你明白那一注想必已被吃掉。   老伯道:我雖然並沒有將計劃全部說出來,律香川早已起了疑心,當然絕不會放過他們了。   鳳鳳道:那些年輕的勇士們當然也還會知道你這邊已有了變化。   老伯黯然道:他們就算聽到這消息,只怕也決不會相信。   他知道他們信賴他,就好像信徒們對神的信賴一樣。   因為老伯就是他們的神,永遠的、不敗的神!   鳳鳳道:所以他們一定還是會按照計劃,在初七那一天的正午進攻!   老伯點點頭,目中已不禁露出悲傷之色。因為他已可想像到他們的遭遇。   這些年輕人現在就像是一群飛蛾,當他們飛向烈火,卻還以為自己終於已接近光明。   也許直到他們葬身在烈火中之後,還會以為自己飛行的方向很正確。   因為這方向是老伯指示他們的      老伯垂下頭,突然覺得心裡一陣刺痛,直痛到胃裡。   他平生第一次自覺內疚。   他發現這種感覺甚至比仇恨和憤怒,更痛苦得多。   鳳鳳也垂下頭,沉默了很久,黯然嘆息道:你訓練這一組年輕人,必定費了很多苦心?   老伯捏緊雙手,指甲都已刺入肉裡。   有件事他以後總覺得很有趣人到老年後,指甲反而長得快了。   鳳鳳又沉默了很久,忽然抬起頭,逼視著他,一字字道:現在你難道要眼看他們被吃掉?   老伯也沉默了很久,緩緩道:我本以為手裡捏著的是副通吃的點子,誰知卻是通賠。   鳳鳳道:所以你   老伯道:一個人若拿了副通賠的點子,就只有賠!   鳳鳳道:但現在你還有轉敗為勝的機會。   老伯道:沒有。   鳳鳳大聲道:有!一定有!因為現在你手裡的點子沒有亮出來。   老伯道:縱然還沒有亮出來,也沒有人能改變了。   鳳鳳道:你怎麼又忘了你自己說的話,天下沒有絕對的事!   老伯道:我沒有忘,但是   鳳鳳打斷了他的話,道:你為什麼不叫馬方中去通知虎組的人,告訴他們計劃已改變?   老伯道:因為我現在已不敢冒險。   鳳鳳道:這也算冒險,你豈非很信任他?   老伯沒有回答。   他不願被鳳鳳或其任何人了解得太多。   馬方中若不死,就絕不忍心要他的妻子兒女先死!   這是人之常情。   馬方中是人。   他的妻子兒女若不死,就難免會洩露老伯的秘密。   女人和孩子都不是肯犧牲一切,為別人保守秘密的人。   老伯比別人想得深,所以他不敢再冒險。   他現在已輸不起。   所以他只嘆息一聲,道:就算我想這麼樣做,現在也已來不及了。   鳳鳳道:現在還來得及!   她不讓老伯開口,很快的接著道:現在還是初五,距離初七的正午最少還有二十個時辰,已足夠趕到飛鵬堡去。   這地方根本不見天日,她怎麼能算出時日來的?因為女人有時就像野獸一樣,對某種事往往會有極神秘的第六感覺。   老伯了解這一點,所以他沒有爭辯。   他只問了一句:現在我能叫誰去?   鳳鳳道:我!   老伯笑了,就好像聽到一件不能不笑的事。   鳳鳳瞪眼道:我也是人,我也有腿,我為什麼不能去?   老伯的回答很簡單,道:因為你不能去。   鳳鳳咬著牙,道:你還不信任我?   老伯道:我信任你。   鳳鳳道:你以為我是個弱不禁風的女人?   老伯道:我知道你不是。   鳳鳳道:你怕我一出去就被人捉住?   這次老伯才點了點頭,嘆道:你去比馬方中去會更危險。   鳳鳳道:我可以等天黑之後再出去。   老伯道:天黑之後他們一樣可以發現你,也許比白天還容易。   鳳鳳道:但他們既然認為你已高飛遠走,就不會派人守在這裡。   老伯道:律香川做事一向很周密。   鳳鳳道:現在他要做的事很多,而且沒有一件不是重要的。   老伯道:不錯。   鳳鳳道:所以他自己絕對不會守在這裡!   老伯點點頭,這一點他也同意。   鳳鳳道:他就算留人守在這裡,也只不過是以防萬一而已,因為誰也想不到你還留在這裡。   老伯也同意。   鳳鳳道:所以,他們也絕對不會將主力留在這裡。   老伯沉思著,緩緩道:你是說他們就算有人留在這裡,你也可以對付的。   鳳鳳道:你不信?   老伯看著她,看著她的手。她的手柔若無骨,只適撫摸,不適於殺人。   鳳鳳道:我知道你一見到我時,就在注意我的手,因為你想看我是不是會武功。   老伯承認。他看不出這雙手練過武這也正是他要她的原因之一。   鳳鳳道:但你卻忘了一件事,武功並不一定要練在手上的。   她的腿突然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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