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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節

流星蝴蝶劍 古龍 11061 2023-02-05
  孟星魂道:這麼說來,現在老伯的朋友好像已沒有仇敵了。   律香川淡淡道,你現在是不是已覺得這一注押錯了?   孟星魂笑了笑,道:問題並不在朋友多少,只在那朋友是否真的是朋友。   他目光卻注視著遠方,慢慢的接著道:有些朋友多一個卻不如少一個好。   他看著遠處一座小橋,陸漫天往橋上走過。   律香川沒有看到。   這時是午時三刻,距離黃昏已不遠了。   午後x時x刻。   一片烏雲掩住月色,天陰了下來。   風也更冷了。   一個青衣人拉起衣襟,壓低帽沿,低著頭,匆匆走過小橋,小橋盡頭的竹林裡,有三間明軒。   窗子是開著的,陸漫天正坐在窗口,手裡提著支筆,卻沒有寫什麼,只是對著窗子發楞。

  灰衣人沒有敲門就走進去,窗子立刻落下。   窗子落下後灰衣人才將頭抬起,露出一張平凡樸實的臉。   只看這張臉,沒有人能看得出他是叛徒。   所以沒有人會想到馮浩是叛徒,陸漫天回頭面對著他,道:一切都已照計劃安排好了,他已決定今天黃昏時動手。   馮浩面上雖露出滿意之色,卻還是追問了一句:你看他會不會臨時改變主意!   陸漫天道:絕不會,高老大的命令他從不敢違抗,何況他嘴角泛起一絲惡毒的笑意,緩緩接著道:他也沒有這麼聰明。   馮浩又笑了,道:不錯,這計劃的重點他當然想不到,無論誰都不會想到的。   午後x時x刻。   天色陰沉,花園中異常平靜。   孟星魂和律香川準備回去。

  他們已走過很多地方,幾乎將這花園每個角落都走遍。   走過之後,孟星魂才發現自己什麼也沒有看到。   他看到很多花、很多樹,但他看到的只不過是這些,對這裡所有的一切他還是和沒有看到時完全一樣一無所知。   他還是不知道這裡究竟有多少人?暗卡是如何分佈的?卡上的人什麼時候換班?老伯究竟有多大勢力?   陸漫天至少有一句話沒有說錯!   老伯絕不會給任何人殺他的機會。   若不是陸漫天出賣了老伯,孟星魂也許真的沒有機會殺他。   沒有人能揣測老伯的實力,也沒有人猜到他的想法。   孟星魂心裡忽然有種奇怪的想法。   他不知道自己若是作了老伯的朋友,情況是不是比現在愉快得多?

  老伯雖然可怕卻不可惡,也不可恨,有時甚至可以說是個很可愛的人,世上有很多人都比他更可恨,比他更可惡。   至少陸漫天就是其中之一,這人簡直可殺。   孟星魂忽然發覺自己要殺的若是陸漫天,情況一定比現在愉快得多。   花園中實在很靜,四下看不見人,也聽不見聲音。   這地方的確就像個墳墓,也不知埋葬了多少人的生命。   園外隱隱有鈴聲傳來。   鈴聲單調嘶啞,極有規律。   律香川忽然停下腳步凝神傾聽。   他剛開始聽了沒多久,老伯就已自花叢後轉出來,道:你聽出了什麼事?   律香川:外面有個賣藥的人在搖鈴。   老伯道:還聽出什麼?   律香川道:他搖的是個已用了很久、上面已有裂痕的銅串鈴。

  老伯道:還有呢?   律香川道:他距離這裡還有二三十丈。   老伯道:你去叫他進來。   律香川道:是。   老伯道:他若不肯來,你就殺了他!   他聲音冷淡而平靜,就像吩咐別人去做一件很平常的事。   律香川也沒有再問,就轉身走了出去。   他從不問為什麼,也不問這種做法是錯?是對?   他只知執行老伯的命令。   孟星魂目中卻不禁露出驚異之色,他發覺人命在這裡似已變得賤如野狗。   老伯目光移向他,似已看透他的心,忽然道:你是不是在奇怪我為什麼要他這樣做?   孟星魂點點頭。   在老伯的面前,你最好還是莫要隱瞞自己的心事。   老伯道:他剛才已聽出了很多事,這在一般人說來已很難得。

  孟星魂道:的確很難得。   老伯道:但他還有很多事沒有聽得出來,你呢?   孟星魂笑了笑,道:我還不如他。   老伯盯著他,過了很久,才緩緩道:那賣藥的人一定武功不弱。   孟星魂忍不住問道:為什麼?   老伯道:因為他要走一段很長的路才能到這裡,但他的手還是很穩。   那鈴聲的確穩定而有規律。   孟星魂道:普通的賣藥人,也決不會走到這種荒僻的地方來。   老伯道:這還不是最重要的一點。   孟星魂道:不是?   老伯道:他也許是因為迷了路,也許是想到這裡來碰運氣。   他笑了笑,接著道:江湖中人有很多人都知道孫玉伯一向都很喜歡交朋友。   孟星魂沉吟道:但這賣藥的人卻不是為此而來的?

  老伯道:絕不是,他搖鈴搖得太專心,而且鈴聲中彷彿有殺機。   孟星魂動容道:殺機?   老伯道:一個人心裡若想殺人時,無論做什麼都會露出殺機,那隻搖鈴的手上有殺機!   園外鈴聲已停止。   孟星魂只覺老伯的目光銳利如尖刀,似已刺入他心裡。老伯難道已看出了他的殺機?   沒有。   因為他並不是真的自己要殺老伯,他心中並沒有憤怒和仇恨。   殺機往往是隨著憤怒而來的。   孟星魂的心裡很平靜,所以臉色也很平靜。   老伯忽又笑了笑,道:這種事你現在當然還聽不出來。但再過幾年,等到有很多人要殺你,你隨時隨地都可能被殺時,你也會聽出來的。   他笑容中有苦澀之感,慢慢的接著道:要聽出這種事不止用你的耳朵,還要用你的經驗,只有從危險和痛苦中得來的經驗,才是真正可貴。

  這種經驗就是教訓,不但可以使人變得更聰明,也可以使人活得長些。   孟星魂望著老伯面上被痛苦經驗刻劃出的痕跡,心中不覺湧起一種尊敬之意,忍不住道:這些話我永遠都會記得的。   老伯的笑容逐漸溫暖開朗,微笑著道:我一直將律香川當做自己的兒子一樣,我希望你也是一樣。   孟星魂低下頭,幾乎不敢仰視。   他忽然覺得站在自己面前的,是個高不可攀的巨人,而他自己卻變得沒有三尺高。   他忽然覺得自己齷齪而卑鄙。   就在這時,律香川已走回來,一個穿著灰衫的人跟在他身後,身後背著藥箱,手裡提著串鈴。   孟星魂全身的肌肉忽然抽緊。   他永遠沒有想到這賣野藥的郎中竟是葉翔。   最近已很少有人能看到葉翔,現在他卻很清醒。

  他清醒而鎮定,看到孟星魂時,目光既沒有迴避,也沒有任何表情。   他就像從未見過孟星魂這個人。   孟星魂卻要等很久才能使自己放鬆下來,他第一次真正覺得自己的確有很多事不如葉翔。   他更想不出葉翔是為什麼來的。   老伯顯然也不能確定,所以微笑著道:你來得正好,我們這裡正需要一位郎中先生。   葉翔也在笑著,道:這裡有病人?   老伯道:沒有病人,只有受傷的人,還有些死人。   葉翔道:死人我治不了。   老伯道:受傷的人呢?想必你總會有治傷的藥!   葉翔道:不會。   老伯道:你會治什麼病?   葉翔道:我什麼病都不會治。   老伯道:那麼你賣的是什麼藥。

  葉翔道:我也不賣藥,這藥箱裡只有一罈酒和一把刀。   他面上全無表情,淡淡的接著道:我不會治人的病,只會要人的命。   這句話一說出來,孟星魂的一顆心幾乎跳出腔子。   老伯卻反而笑道:原來你是殺人的,那好極了,我們這裡有很多人好殺,卻不知你要殺的是那一個?   葉翔道:我也不是來殺人的。   老伯道:不是?   葉翔道:我若要來殺人,當然就要殺你,但我卻不想殺你。   老伯道:哦?   葉翔道:我殺人雖然從不選擇,只要條件合適,無論什麼人,我都殺,但你卻是例外。   老伯道:為什麼?   他臉上直保持微笑,好像聽得很有趣。   葉翔道:我不殺你,因為我知道根本不能殺你,根本殺不死你。

  他淡淡的一笑,接著道:世上所有活著的人,也許沒有一個能殺得死你,想來殺你的人一定是瘋子,我不是瘋子。   老伯大笑道:你雖不是瘋子,但卻未免將我估計得太高了。   葉翔道:我不估計,因為我知道。   老伯道:只要是活著的人就有可能被別人殺死,我也是人,是個活人。   葉翔道:你當然也有被人殺死的一天,但那一天還沒有到。   老伯道:什麼時候才到?   葉翔道:等到你老的時候。   老伯道:我現在還不夠老?   葉翔道:你現在還不算老,因為你還沒有變得很遲鈍、很頑固,還沒有變得像別的老頭那樣顢頇小氣。   他冷冷的接著道:但你遲早也有那一天,每個人都有那一天的。   老伯又大笑,但目中已掠過一陣陰影,道:你既非來殺人的,為什麼來的呢?   葉翔沉吟著,道:你要我說真話?   老伯微笑道:最好連一個字都不要假。   葉翔又沉吟了半晌,終於道:我是來找你女兒的。   老伯臉色忽然變了,厲聲說道:我沒有女兒呀!   葉翔道:那麼就算我是來找別人好了,我找的那人叫孫蝶。   老伯道:我不認識她。   葉翔道:我知道你已不承認她是你女兒,所以我來帶她走!   老伯道:帶她走?   葉翔道:你不要她,我要她!   老伯厲聲道:你想帶她到那裡去?   葉翔道:你既已不要她,又何必管我帶她到那裡去?   老伯銳利清澈的眼睛突然發紅,鬢邊頭髮一根根豎起。   但他還在勉強控制著自己,盯著葉翔看很久,一字字道:我好像見過你。   葉翔道:你的確見過我。   老伯道:幾年前我就見過你,而且   葉翔道:而且還曾經叫韓棠趕我走,趕到一個永遠回不來的地方。   老伯道:你還沒有死?   葉翔只笑笑。他還沒有開口,老伯突然撲過來,揪住他的衣襟,將他整個人都提了起來,厲聲,小蝶那孩子是不是你的   葉翔不開口。   老伯怒道:你說不說?說不說?他拼命搖著葉翔,似乎想將葉翔全身骨頭都搖散。   葉翔臉上還是全無表情,淡淡道:我衣服被人抓著的時候,從不喜歡說話。   老伯怒目瞪著,他眼珠都似已凸出,額上青筋一根根暴起。   律香川似已嚇呆了,他從未見到老伯如此盛怒,從來想不到老伯也有不能控制自己的時候。   孟星魂也嚇呆了。一聽到了孫蝶這名字的時候,他就已嚇呆了。   他做夢也未想到,他要來殺的人,竟是葉翔心上人的父親。   但他卻已知道葉翔的來意,葉翔就是來告訴他這件事的,免得他做出永遠無法彌補的大錯。   葉翔冒著生命的危險來告訴他這件事,不僅是為了孟星魂,也是為小蝶原來他唯一真正愛過的人就是小蝶。他不惜為她而死!   為什麼?為什麼?   難道小蝶那孩子的父親,真的就是葉翔?孟星魂只覺天旋地轉,整個世界都似在他面前崩潰。   他整個人也似乎已崩潰,幾乎已支持不住,幾乎已將倒了下去!   老伯站在葉翔面前發抖,全身都已發抖。   他終於鬆開手,雙拳卻握得更緊道:好,現在你說,那孩子是不是你的?   葉翔道:不是!   他長長嘆息一聲,接著道:但我卻希望是的,我寧願犧牲一切,去做那孩子的父親。   老伯咬著牙嘶聲道:那畜牲,那野種   葉翔道:你為什麼要恨那孩子?孩子並沒有錯,他已沒有父親,已夠可憐,做祖父的就該分外疼他才是。   老伯道:誰是他祖父?   葉翔道:你,你是他祖父。   他也提高聲音,大聲道:你想不承認也不行,因為他是你血中的血,肉中的肉。   他的話沒有說完,老伯已撲過來,揮拳痛擊他的臉。   他沒有閃避,因為根本無法閃避。   老伯的拳靈如閃電,如蛇信,卻比閃電更快,比蛇信更毒。   葉翔根本沒有看到他的拳頭,只覺得眼前一黑,宛如天崩地裂。   他並沒有暈過頭,因為老伯另一隻拳頭已擊上他下腹。   痛苦使他清醒,清醒得無法忍受。   他身子一曲,倒下,雙手撫住小腹,彎曲著在地上痙攣嘔吐。   鮮血和膽汁酸水一齊吐出來,他只覺滿嘴又腥又酸又苦。   孟星魂整個人都似已將裂成碎片。   他受不了,不能忍受。   他幾乎己忍不住要不顧一切出手。   但他必須看著,忍受著,否則他也得死!   那麼葉翔為他犧牲的一切,就也變得全無代價,死也無法瞑目。   他更不忍這樣做。   葉翔還在不停的痙攣嘔吐,老伯的拳頭就像世上最毒的毒刑,令他嘗到沒有人嘗過的重大痛苦。   老伯看著他,怒氣已發洩,似已漸漸平靜,只是在輕輕喘息著。   突然間,牽機般抽縮著的葉翔又躍起。   他手裡的串鈴突然暴射出十餘點寒星,比流星更迅急的寒星。   他的右手已抽出一柄短劍,身子與劍似已化為一體。   劍光如飛虹,在寒星中飛出,比寒星更急。   寒星與飛虹似已將老伯所有的去路都封死!   這一擊之威,簡直沒有人能夠抵抗,沒有人能夠閃避。   孟星魂當然知道葉翔是個多麼可怕的殺人者,卻從未親眼看到過。   現在他看到了。   最近他已漸漸懷疑,幾乎不相信以前有那麼多的人死在葉翔手上。   現在他相信了。   葉翔這一擊不但選擇了最出人意外的時機,也快得令人無法想像。最出人意外的時機,就是最正確的時機。   只要一出手,就絕不給對方留下任何退路。   狠毒、準確、迅速。   這就是殺人最基本的條件,也是最重要的。   這三種條件加在一起,意思就等於死!   最近看過葉翔的人,絕不會相信他還能發出如此可怕的一擊,他似已又恢復了昔日顛峰時的狀況,對孟星魂的友情,對小蝶的戀情,使得他發出最後一分潛力。   這已是最後一擊!   沒有人能避開他這一擊。   沒有別人,只有老伯!   短劍沖天飛出,落下來時已斷成兩截。   葉翔的身子騰起,跌下,右腕已被折斷。   老伯還是站在那裡,神像般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裡。他雖然用袖子揮開十餘點寒星,但孟星魂還是看到有幾點寒星打在他胸膛上。   至少有四五點。   孟星魂看得很清楚,確信絕不會看錯。   他也很清楚這種暗器的威力,因為他準備用來殺老伯的也是這種暗器。   無論誰被這種暗器擊中,都立刻要倒下,倒下後立刻就死!   老伯沒有倒下,也沒有死!   暗器打在他身上,就好像打在鐵人身上,甚至還發出叮的一響。   老伯也許可以算是個超人,是個巨人,但無論如何,總不是鐵人。   孟星魂終於發現,在老伯身上穿的那件平凡而陳舊的布袍上,一定還有件不平凡的衣服。   他雖然不知道這件衣服是不是用金絲織成的。但卻已知道世上絕沒有任何暗器能夠射透這件衣服的。   他若以這種暗器來殺老伯,他就得死!   這就是孟星魂得到的教訓。   這教訓卻不是從他自己的痛苦經驗中得來的,而是用葉翔的命換來的。   葉翔掙扎著,要爬起,又重重跌倒,伏在地上,狗一般喘息,忽然大笑道:我沒有錯,果然沒有錯!   他笑聲瘋狂而淒厲,又道:我果然殺不死你,果然沒有人能殺得死你!   老伯道:但卻有很多人能殺得死你!   他忽然說出這句話,忽然轉身而去。   他沒有再看葉翔一眼,卻看了看律香川。   律香川懂得他的意思。   老伯要這人死,但卻不願殺一個已倒下去的人。   老伯不願做的事,律香川就要做。   律香川冷冷的看著葉翔在地上掙扎,看了很久,目光突然轉向孟星魂,道:你的刀呢?   孟星魂道:我沒有刀。   律香川道:你殺人不用刀?   孟星魂道:用,用別人的。別人手裡的兵器,我都能用。   他的確已能說話,已說得出聲來。   但他自己卻好像是在聽著別人說話,這聲音聽來陌生而遙遠。   律香川看著他。目中露出滿意之色,忽然自地上拾起那柄短劍道:你用這柄斷劍能不能殺人?   孟星魂道:能。   律香川笑了笑,道:你還沒有為老伯殺過人,這就是你的機會。   他笑得很奇怪,慢慢的接著道:我說過,你不必著急,這種機會隨時都會有的。現在你總該相信吧。   孟星魂根本沒有聽到他在說什麼。   劍本來就很短,折斷後就顯得更笨拙醜陋。   孟星魂接過劍,轉向葉翔。   他根本也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他耳朵嗡嗡地發響,眼前天旋地轉,根本什麼也聽不到,什麼也看不到。   但他卻知道葉翔的意思,就算想裝作不知道都不行。   為了這一刻,葉翔已準備了很久,等了很久。   他來的時候已沒有想再活著回去,因為他自己活著也全無意義,全無希望,他只希望孟星魂能替他活下去。   他已將孟星魂看成他的影子,已將自己的生命和愛情全都轉移到孟星魂身上。   孟星魂就是他生命的延續。   這種感情也許很少人能了解,但孟星魂卻是很了解,他知道葉翔這樣做,願意死在他手上。可是他不忍。   他寧死也不忍下手!      劍柄上纏著的綢,白綢被他掌心流出的冷汗濕透。   他突然拋下劍,道:我不能殺這個人。   律香川盯著他,過了很久,才淡淡道:為什麼?他是你的朋友?   孟星魂冷冷道:我可以殺朋友,但卻不殺已倒下去的人。   律香川道:為了老伯也不肯破例?   孟星魂道:我可以為老伯殺別的人,可以等下一次機會,這種機會反正隨時都會有。   律香川看著他,既不憤怒,也不驚異,既不威迫,也不勉強。   他連一句都不再說,就這樣靜靜的等著孟星魂從他面前走開。   孟星魂也沒有回頭。   他還沒有走遠,就已聽到葉翔發出一聲短促的慘呼。   他還是沒有回頭,甚至沒有流淚。   他眼淚要等到夜半無人時再流。   雖非夜半,卻已無人。   孟星魂伏在床上,眼淚濕透了枕頭。   小蝶是老伯的女兒!   你殺不死老伯。   葉翔犧牲了自己的生命,為的就是要告訴他這兩件事。   葉翔要他活下去,要他跟小蝶一起,好好的活下去。   這是葉翔自己做不到的。   我能做到嗎?   孟星魂握緊拳頭,對自己發誓,無論如何一定要做到!   這已是他唯一能報答葉翔的法子。   他欠高老大的雖然還很多,但那以後可以用別的法子報答。   這件事他必須放棄,現在他必須離開這裡。   他能走得了嗎?   花園外面很多墳墓,墳墓裡面埋葬的都是老伯的朋友。   無論誰只要一進入我們這種組織,就永遠休想脫離,無論死活都休想。   你就算是死,也得死在這裡。   但是無論是死是活,老伯都會樣好好照顧你的。   這是他們經過那些墳墓時,律香川對孟星魂說的。   他說出這些話的時候,心裡也彷彿有很多感慨。   孟星魂並不知道律香川這是真的有感而發,還是在警告他。   他總覺得律香川對他的態度很特別,剛才的態度尤其特別,好像已看出他和葉翔的關係,看出了他的秘密。   但是他並沒有勉強他做任何事。   律香川也許會放我走的,但陸漫天呢?   孟星魂心裡的激動稍為平靜時,就開始想得更多。   連葉翔都知道老伯是殺不死的,陸漫天又怎會不知道?   陸漫天和老伯的關係比誰都密切,對老伯的了解自然也比別人多。   他既然知道我沒有殺死老伯的能力,為什麼要叫我來做這件事?   孟星魂的眼淚停止,掌心卻已出了冷汗。   他忽然發現陸漫天的計劃,遠比他想像中還要可怕得多。   這計劃的重點並不是要他真的去殺死老伯,而是要他來做梯子。陸漫天先要從這梯子踩過去,才能達到目的。   孟星魂心中的悲慟已變為憤怒。   沒有人願意做別人的梯子,讓別人從自己頭上踩過去。   孟星魂擦乾眼淚,坐起來,等著。   等著陸漫天。   他知道陸漫天一定不會讓他走,一定會來找他的!      陸漫天來得比孟星魂預料中還要早。   律香川還沒有回來,屋子裡好像沒有別的人,靜得很,所以陸漫天一推門走進來,孟星魂就聽到了他的腳步聲。   他的腳步聲沉著而緩慢,就好像回到自己家裡來一樣,顯然對一切事都充滿自信。   他的神情更鎮定,無論怎麼看都不像是個心懷叵測的叛徒。   無論誰要出賣老伯這種人,都難免會覺得有點緊張不安,但是他卻完全沒有。   他臉上甚至還帶著微笑,一種將別人都當做呆子的微笑。   孟星魂勉強抑制著心中的憤怒,冷冷道:你來幹什麼?   陸漫天微笑著道:沒有什麼,我只是來看你準備好了沒有,現在時候已快到了。   孟星魂道:我沒有準備。   陸漫天皺皺眉,道:沒有準備,無論你多有經驗,殺人前還是要準備的。   孟星魂道:我沒有準備殺人。   陸漫天道:可是你非殺不可。   孟星魂突然冷笑,道:假如我一定耍殺人,殺的不是老伯,而是你!   陸漫天好像很吃驚,道:殺我?為什麼?   孟星魂道:因為我不喜歡人往我頭上踩過去,不喜歡被人當做梯子。   陸漫天道:梯子?什麼梯子?   孟星魂道:你要我來,並不是真的要我刺殺老伯,因為你當然早已知道,我根本沒有成功的機會。   陸漫天臉上並沒有什麼表情,但瞳孔卻已開始收縮,道:那麼我為何要你來?   孟星魂道:也許你已有了刺殺老伯的計劃,而且確信一定成功。   陸漫天道:那麼我就更不必要你來了。   孟星魂道:但你卻不承擔刺殺老伯的罪名,因為你怕別人會為老伯復仇,更怕別的人不肯讓你代替老伯的地位,所以,要我來替你承當這個罪名。   陸漫天道:說下去。   孟星魂道:你要我在那地洞中等待著刺殺老伯,但我也許根本就沒有機會出手,你也許就已先發現了我。   陸漫天道:然後呢?   孟星魂道:你一開始就表示不信任我,老伯當然絕不會懷疑這計劃是你安排的,你為他捉住了刺客,他當然更信任你。   陸漫天道:然後呢?   孟星魂道:你就會在他最信任你的時候,向他出手。   陸漫天道:你認為我能殺得了他?   孟星魂冷笑道:你是他多年的朋友,而且是最好的朋友,當然比別人更知道他的弱點,何況你早已計劃周密,他對你卻完全沒有防備。   陸漫天道:所以你認為我的機會很大。   孟星魂道:世上假如只有一個人能殺得了老伯,那人就是你。   陸漫天忽然笑了,但笑得很特別,道:謝謝你,你好像把我看得很高。   孟星魂道:你殺了他之後,就可以對別人宣布,你已抓住了刺殺老伯的刺客,已經替老伯報了仇,別的人自然更不會懷疑你,你就可順理成章的取代老伯的地位。   他冷笑著接著道:這就是你的計劃,你不但要出賣老伯,也要出賣我。   陸漫天冷冷道:但你也有嘴,你也可以說話的。   孟星魂道:誰會相信我的話?何況,你也許根本不會給我說話的機會。   陸漫天看著他,臉上還是全無表情,過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想不到你居然很聰明,做刺客的人本不應如此聰明的。   他微笑著,好像在為孟星魂解釋,又道:因為自己冒險動手去殺人,已是件很愚蠢的事,為別人殺人更是愚蠢,聰明人絕不會做的。   孟星魂目中露出痛苦之色,因為他知道陸漫天這句話並沒有說錯。   這句話實已觸及了他的隱痛。   陸漫天正欣賞他的痛苦、目中帶著滿意的表情,悠然道,但聰明人通常都有個毛病,聰明人都怕死。   孟星魂道:怕死的人不會做這種事。   陸漫天道:那只因你以前還不夠聰明,但現在你顯然已懂得能活著是件很好的事,無論如何總比死好些。   他忽又笑了笑,問道:你知不知道剛才來的那個人叫葉翔?   孟星魂咬緊牙。   陸漫天又道:你當然知道,因為他是你最好的朋友,但你卻看著他在你面前被人殺死,連一點反應都沒有,那又是為了什麼?   他微笑著,接著道:那只因你已變得聰明了,已不願陪他死,就算你還有別的理由,也一定是自己在騙自己。   孟星魂的心在刺痛。   他的確是看著葉翔死的,他一直在為自己解釋,這麼樣做,只不過因為不忍葉翔的犧牲變得毫無代價,只不過因為葉翔要他活下去。   但現在,陸漫天的話卻像是一根針。   他忽然發覺自己並不如想像中那麼偉大,他那麼做也許真的只不過是因為怕死。   他現在的確不願死。   陸漫天緩緩道:你說的不錯,到現在為止,還沒有人會懷疑我,我隨時都可以揭破你的身份,隨時都可以要你死。   凝視著孟星魂,就像是貓在看著爪下的老鼠,微笑著接道:所以你若還想活下去,就只得聽我的話去做,因為你根本已無路可走。   孟星魂握緊雙拳,哼聲道:我就算做了,結果豈非還是死?   陸漫天道:你若做得很好,我也許會讓你活著的,我可以找另外一個人來替你死,我可以將那人的腦打得稀爛要別人認為他就是你,那樣你就可以遠走高飛,找個沒有人認得你的地方活下去,只要你不來麻煩我,就沒有別人會去麻煩你。   他微笑著又道:我甚至還可以給你一筆很大的報酬,讓你活得舒服些,一個人只要能舒舒服服的活著,就算活得並不光榮也是很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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