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在九江上,遙望九華峰。
天河掛綠水,秀出九芙蓉。
我欲一揮手,誰人可相從。
君為東道主,於此臥雲松。
李白
九華山在安徽青陽西南四十里,即漢時涇縣、陵陽二地。
三國時孫吳分置臨城縣境,至隋廢,唐置青陽縣,以在青山之陽為名,屬池州府。青山在縣北五里,逾梅家嶺,與貴池接壤。
九華山南望陵陽,西朝秋浦,北接五溪大通,東際雙峰龍口,昔名九子山。
唐李白遊九子山,見其山峰並時,如蓮開九朵,改之為九華山。
書記上有記載:舊名九子山,唐李白以九峰如蓮花削成,改之為九華山。
青陽縣志上也有記載:山近縣西四十里,峰之得名者四十八,巖十四,洞五,嶺十一,泉十八,源二,其餘台石池澗溪潭之屬以奇勝名者不一。
知行合一的王陽明曾讀書於此山中,與李白書堂並名千古。
詩仙李白改九子山為九華山聯句有序。
太史公南遊,略而不書,事絕故老之口,復缺名賢之紀,雖靈仙往復而賦詠筆間,予乃削其舊號,加以九華之目,時訪逅江漢,憩於夏侯回之堂,開簷岸幘,坐眺松雪,因與二三子聯句,傳之將來。
他們的詩是這樣的:
妙右分二氣,靈山開九華。李白。
層標遏遲日,半壁明朝霞。高霽。
積雪曜陲壑,飛流歆陽崖。韋權輿。
青熒玉樹色,縹渺羽人家。李白。
九華山不但是詩人吟詠之地,也是佛家的地藏王道場。
《地藏十輪經》:安忍不動如大地,靜慮深密如盡藏。取名地藏。
《大乘佛經》上記載的是:地藏受釋尊付囑,令救度六道眾生,決不成佛,常現身地獄中,以救眾生之苦難,世稱幽冥教主。
《地藏本願經》二卷,唐實義難陀譯,經中記載:佛升忉利天為母說法,後召地藏大士永為幽冥教主,使世上有親者皆得報本薦親,咸登極樂。
這本書多說地獄諸相及追薦功德,為佛門的孝經。
經中又說地藏菩薩救渡眾生,不空誓,不成佛之弘願,故名地藏本願。
所以九華劍派不但劍術精絕,同時也有詩人的浪漫和佛家的玄秘。
武林中有七大劍派,九華山並不在其內,因為九華山門下的弟子本就極少,行蹤更少出現在江湖。
多年前江湖中就已盛傳九華派已與幽冥教合敖,同時供奉的兩位祖師,一位是地藏王菩薩,另一位就是詩酒風流,高絕千古的李白。
據說這位青蓮居士不但是詩仙,也是劍仙,九華的劍法,就是他一脈相傳。直到千百年後,江湖中又出現位奇俠李慕白,也是九華派的嫡系。
這些傳說使得九華派在江湖人心目中變得更神秘。九華門下的弟子,行蹤也更詭秘,近年來幾乎已絕跡於江湖。
但這些卻還都不是讓傅紅雪吃驚的原因,令他吃驚的,是如意大師這個人。
如意大師著白袍,登芒鞋,赤足,摩頂,神情嚴肅,眸子有光,看來無疑是位修為極深的出家人,一位出家的女人。
她看來彷彿已近中年,身材適中,容貌端正,舉止規矩有禮,一張表情嚴肅的臉上,並沒有什麼特別吸引人的地方,更沒有足以令人吃驚之處,無論任何人眼中看來,她只不過是個修為嚴謹的中年尼姑,和佛門中其他千千萬萬個謹守清規的尼姑並沒有什麼不同。
可是在傅紅雪眼中看來,就完全不同了。
她的容貌雖平凡端莊;但一雙玉手美如春蔥,柔若無骨。她赤足著芒鞋,不著鴉頭襪,露出一雙底平趾斂的如霜雪白玉足,更美得令人目眩。她的白布僧袍寬大柔軟,一塵不染,遮蓋著她絕大部分身體。
沒有人會去幻想一個修為嚴謹的中年尼姑,在僧袍下的胴體是什麼樣子的。
傅紅雪卻不能不想。
欄杆上的潔白僧袍,浴池中的豐美胴體,黑暗中的呻吟呼吸,溫暖光滑的擁抱,還有那雙牽引他進入夢境的手。
他竟不能不將眼前這個道貌岸然的出家人,和昨夜那個成熟而充滿渴望的女子聯想在一起。雖然他一直禁止自己去想,但卻偏偏不能不想。
雖然他對一切事都已能不聞不問,無動於衷,可是這規矩嚴肅的中年尼姑,卻使得他的方寸大亂,他已感覺到自己的嘴唇發乾,心跳加速,幾乎無法控制。
如意大師只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端莊嚴肅的臉上,還是全無表情。
傅紅雪幾乎忍不住要衝過去,撕開她的僧衣,看看她是不是昨夜那個女人。可是他還是勉強忍耐住。
他彷彿聽見她在問:這位就是名滿天下的傅紅雪施主?
他彷彿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回答:是的,我就是傅紅雪。
卓夫人看著他們,眼睛裡的表情狡黠而詭譎。
她是不是已知道他們的事?
她忽然笑道:大師駐錫九華,想不到居然也知道傅大俠的名聲。
如意大師道:貧僧雖然身在方外,對江湖中的事,卻並不十分生疏。
卓夫人又問道:大師以前是不是見過他?
如意大師沉吟著,居然點了點頭,道:彷彿見過一次,只是那時天色昏黑,並沒有看清楚。
卓夫人笑道:大師雖然看不清他,他卻一定看清了大師的。
如意大師道:哦?
卓夫人笑得更神秘,道:因為這位傅大俠是夜眼,在黑暗中視物,也可以明察秋毫。
如意大師的臉上,彷彿起了種奇怪的變化。
傅紅雪的心也在往下沉。昨夜在黑暗中,他並沒有看清她,只不過隱約看出了她的胴體的輪廓。
他一直沒有想到這一點,現在才發現他的眼力不知不覺中已受到損傷,那一定是他在見到鐵櫃中那老人以後的事。
難道那老人的眼睛裡,竟有種可以令人感覺變得遲鈍的魔力?他為什麼不讓傅紅雪看見黑暗中那個女人?她為什麼要在黑暗中等待?
最後的兩位見證也被公子羽請了進來,傅紅雪竟沒有注意這兩人是誰。
他的心又亂了。他不能忘記昨夜的事,也不能將一個活生生的女人當作工具。
陳老闆的哀慟,倪寶峰怨毒的眼神,忽然也變得令他無法忍受。
還有那柄鮮紅的劍。這柄劍怎麼會到了公子羽手裡?劍在他手裡,燕南飛人呢?
這兩人之間,究竟有什麼樣的神秘關係?公子羽為什麼直到現在還不肯露出真面目?
火炬高燃,石台上亮如白晝。
傅紅雪終於走上了石台,手裡緊緊握著他的刀,比平時握得更緊。在他悲傷煩惱,痛苦無助時,只有這把刀,才能給他安定的力量。
對他說來,這把刀遠比盲者的明杖更重要,他與刀之間,已經有了種奇異的感情,一種永遠沒有任何人能瞭解的感情,不但互相瞭解,而且互相信任。
公子羽凝視著他,一字字緩緩道:現在你已隨時可以拔刀。
現在他的劍已在手。無論誰都看得出,他還比傅紅雪更有信心。
傅紅雪忽然道:你能不能再等一等?
公子羽眼睛裡露出譏誚之意,道:我可以等,只不過無論再等多久,勝負也不會有所改變的。
傅紅雪沒有聽他說完這句話,忽然轉身走下石台,走到如意大師面前。
如意大師抬頭看著他,顯得驚訝而疑惑。
傅紅雪道:大師來自何處?
如意大師道:來自九華。
傅紅雪道:王子來自何方?
如意大師道:來自新羅。
傅紅雪道:他捨棄尊榮,為的是什麼?
如意大師道:捨身學佛。
傅紅雪道:既然捨身學佛,為何誓不成佛?
如意大師道:只因普渡眾生。
她神情已漸漸寧靜,神情也更莊嚴,別人卻根本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
原來唐時高宗曾發兵助新羅平亂,新羅王子金喬覺捨尊榮,來華學佛,獨上九華駐錫修道,一生事跡與地藏顯現者無異,唐德宗貞元十一年金氏圓寂,臨終時形顯如地藏王菩薩本像,世傳以肉身得道,於峰頭建肉身殿塔。殿塔四面玲瓏,金碧璀璨,四隅有銅缸,多作硃砂翡翠色,中儲神燈聖油,可賜人清寧安靜,九華弟子多隨身而帶。
傅紅雪又問道:王子於今何在?
如意大師道:仍在九華。
傅紅雪道:王子普渡眾生,大師呢?
如意大師道:貧尼亦有此願。
傅紅雪道:既然如此,但望大師賜福,使我心清寧安靜。
如意大師雙掌合十,道:是。
她果然從懷中取出個檀木小瓶,傾出幾滴聖油,在傅紅雪面頰和手背上輕輕摩擦,口中喃喃低誦佛號,又問道:你有何願?
傅紅雪曼聲而吟:安忍不動如大地,靜慮深密如秘藏。
如意大師以掌心輕拍他的頭頂,道:好,你去。
傅紅雪道:是,我去。
他抬起頭,蒼白憔悴的臉上已發出了光;不是油的光,是一種安詳寧靜的寶光。
他再次走上石台,走過卓夫人面前時,忽然道:現在我已知道了。
卓夫人道:知道什麼?
傅紅雪道:知道是你。
卓夫人臉色驟然變了,道:你還知道什麼?
傅紅雪道:該知道的都已知道。
卓夫人道:你你怎會知道的?
傅紅雪道:靜慮深密如秘藏。
他走上石台,面對公子羽,不但靜如磐石,竟似真的已如大地般不可撼動。
公子羽握劍的手背上已暴出青筋。
傅紅雪看著他,忽然道:你已敗過一次,何必再來求敗?
公子羽瞳孔收縮,忽然大喝,劍已出鞘,鮮紅的劍光,如閃電飛虹。
只有眼力最利的人,才能看得出飛虹閃電中彷彿有淡淡的刀光一閃。
叮的一響,所有動作突然凝結,大地間的萬事萬物,在這一瞬間似已全部停頓。
傅紅雪的刀已入鞘。
公子羽的劍就在他咽喉的方寸之間,卻沒有刺下去,他的整個人也似已突然凝結僵硬。然後他面上的青銅面具就慢慢地裂開,露出了他自己的臉。
一張英俊清秀的臉,卻充滿了驚駭與恐懼。
又是叮的一響,面具掉落在地上,劍也掉落在地上。
這個人赫然竟是燕南飛。
火光仍然閃動不息,大殿中卻死寂如墳墓。
燕南飛終於開口,道:你幾時知道的?
傅紅雪道:不久。
燕南飛道:你拔刀時就已知道是我?
傅紅雪道:是的。
燕南飛道:所以你已有了必勝的把握。
傅紅雪道:因為我的心中已不亂不動。
燕南飛長長歎息,黯然道:你當然應該有把握,因為我本就應該死在你手裡。
他拾起長劍,雙手捧過去,道:請,請出手。
傅紅雪凝視著他,道:現在你的心願已了?
燕南飛道:是的。
傅紅雪淡淡道:那麼你現在就已是個死人,又何必我再出手?
他轉過身,再也不看燕南飛一眼。
只聽身後一聲歎息,一滴鮮血濺過來,濺在他的腳下。
他還是沒有回頭,蒼白的臉上卻露出種無可奈何的悲傷。
他知道這結果。有些事的結果,本就是誰都無法改變的,有些人的命運也一樣。
他自己的命運呢?
第一個迎上來的是如意大師,微笑道:施主勝了。
傅紅雪道:大師真的如意?
如意大師沉默。
傅紅雪道:既然大師也未必如意,又怎知我是真的勝了?
如意大師輕輕歎了口氣,道:不錯,是勝是負,是如意,是不如意,又有誰知道?
她雙手合十,低喃佛號,慢慢地走了出去。
傅紅雪抬起頭時,大廳中忽然已只剩下卓夫人一個人。
她正在看著他,等他轉過頭,才緩緩道:我知道。
傅紅雪道:你知道?
卓夫人道:勝就是勝。勝者擁有一切,負者死,這卻是半點也假不得的。
她又歎了口氣,道:現在燕南飛已死,你當然已
傅紅雪打斷了她的話,道:現在燕南飛已死,公子羽呢?
卓夫人道:燕南飛就是公子羽。
傅紅雪道:真的是?
卓夫人道:難道不是?
傅紅雪道:絕不是。
卓夫人笑了,忽然伸手向背後一指,道:你再看看那是什麼?
他的背後是石台,平整光滑的石台忽然裂開,一面巨大的銅鏡正緩緩自台下升起。
傅紅雪道:是銅鏡。
卓夫人道:鏡中還有什麼?
鏡中還有人。傅紅雪正站在銅鏡前,他的人影就在銅鏡裡。
卓夫人道:現在你看見了什麼?
傅紅雪道:看見了我自己。
卓夫人道:那麼你就看見了公子羽,因為現在你就是公子羽。
傅紅雪沉默。她說他就是公子羽,他居然沉默。
有時沉默雖然也是種無聲的抗議,但通常都不是的。
卓夫人道:你絕頂聰明,從如意大師替你擦油在手上,就猜出昨夜的女人不是她,是我。
傅紅雪依然沉默。
卓夫人道:所以現在你一定也能想得到,為什麼你就是公子羽。
傅紅雪忽然道:現在我真的就是公子羽?
卓夫人道:至少現在是的。
傅紅雪道:要到什麼時候才不是?
卓夫人道:直到江湖中又出現個比你更強的人,那時
傅紅雪道:那時我就會像今日之燕南飛。
卓夫人道:不錯,那時你非但不是公子羽,也不再是傅紅雪。那時你就已是個死人。
她笑了笑,笑得嫵媚甜蜜:可是我相信十年之內江湖中絕不會再出現比你更強的人,所以現在這一切都已是你的,你可以盡情享受所有的聲名和財富,也可以盡情享受我。
傅紅雪的刀已握緊,道:你永遠是公子羽的女人?
卓夫人道:永遠是。
傅紅雪盯著她,手握得更緊,握著他的刀。
他忽然拔刀。刀光一閃,銅鏡分裂,就像燕南飛臉上的青銅面具般裂成兩半。銅鏡倒下時,就露出了一個人,一個老人。
銅鏡後是間精雅的屋子,角落裡有張華麗的短榻。
這老人就斜臥在榻上。他已是個很老很老的人,可是他的一雙眼睛卻像是已受過天地間諸魔群鬼的祝福,仍然保持著年輕。這雙眼睛,就是傅紅雪在鐵櫃裡看到過的那雙眼睛。
這雙眼睛此刻正在看著他。
傅紅雪的刀已入鞘,刀鋒似已在眼裡,盯著他道:世上只有一個人知道真正的公子羽是誰。
老人道:誰知道?
傅紅雪道:你。
老人道:為什麼我知道?
傅紅雪道:因為你才是真正的公子羽。
老人笑了。笑並不是否認,至少他這種笑絕不是。
傅紅雪道:公子羽所擁有的名聲權力和財富,絕不是容易得來的。
世上本沒有不勞而獲的事,尤其是名聲、財富和權力。
傅紅雪道:一個人對自己已經擁有的東西,一定很捨不得失去。
任何人都如此。
傅紅雪道:只可惜你已老了,體力已衰退,你要想保持你所擁有的一切,只有找一個人代替你。
公子羽默認。
傅紅雪道:你要找的,當然是最強的人,所以你找上了燕南飛!
公子羽微笑道:他的確很強,而且還年輕。
傅紅雪道:所以他經不起你的誘惑,做了你的替身。
公子羽道:他本來一直做得很好。
傅紅雪道:只可惜他敗了,在鳳凰集,敗在我的刀下。
公子羽道:對他說來,實在很可惜。
傅紅雪道:對你呢?
公子羽道:對我一樣。
傅紅雪道:一樣?
公子羽道:既然已經有更強的人可以代替他,我為什麼還要找他?
傅紅雪冷笑。
公子羽道:可是我答應他,只要他能在這一年中擊敗你,他還是可以擁有一切!
他再強調:我是要他擊敗你,並不是要他殺了你。
傅紅雪道:因為你要的是最強的人。
公子羽道:是的。
傅紅雪道:他認為我的刀法中,最可怕的一點就是拔刀。
公子羽道:所以他苦練拔劍。只可惜一年後他還是沒有把握能勝你。
傅紅雪道:所以他更想得到大悲賦和孔雀翎。
公子羽道:所以他錯了。
傅紅雪道:這也是他的錯?
公子羽道:是!
傅紅雪道:為什麼?
公子羽道:因為他不知道這兩樣東西早已在我手裡。
傅紅雪閉上了嘴。
公子羽道:他也不知道,這兩樣東西根本沒有傳說中那樣可怕,他縱然能得到,還是未必能有取勝把握。
傳說中的一切,永遠都比真實的更美好。傅紅雪明白這道理。
公子羽道:我早已看出你比他強,因為你有種奇怪的韌力。
他解釋道:你能忍受別人無法忍受的痛苦,也能承受別人無法承受的打擊。
傅紅雪道:所以這一戰你本就希望我勝。
公子羽道:所以我才會要卓子陪你。我不想你在決戰時太緊張。
傅紅雪又閉上了嘴。現在他終於已明瞭一切,所有不可解釋的事,在這一瞬間忽然都已變得很簡單。
公子羽凝視著他道:所以你現在已是公子羽。
傅紅雪道:我只不過是公子羽的替身而已。
公子羽道:可是你已擁有一切!
傅紅雪道:沒有人能真的擁有這一切,這一切永遠是你的。
公子羽道:所以
傅紅雪道:所以我現在還是傅紅雪。
公子羽的瞳孔突然收縮,道:這一切你都不願接受?
傅紅雪道:是的。
瞳孔收縮,手又收緊。握刀的手。
過了很久,公子羽忽然笑道:你看得出我已是個老人。
傅紅雪承認。
公子羽道:今年你已有三十五六?
傅紅雪道:三十七。
公子羽道:你知道我有多大年紀?
傅紅雪道:六十?
公子羽又笑了。
一種很奇怪的笑,卻又帶著種說不出的譏誚和哀傷。
傅紅雪道:你不到六十?
公子羽道:今年我也三十七。
傅紅雪吃驚地看著他,看著他臉上的皺紋和蒼蒼白髮。
他不能相信。可是他知道,一個人的衰老,有時並非因為歲月的消磨;有很多事都可以令人老。
相思能令人老,憂愁痛苦也可以。
公子羽道:你知不知道我是因為什麼老的?
傅紅雪知道。一個人的慾望若是太多,太大,就一定會老得很快。慾望就是人類最大的痛苦。
他知道,但是他並沒有說出來既然已知道,又何必再說出來。
公子羽也沒有再解釋。他知道傅紅雪一定已明白他的意思。
就因為我想得太多,所以我老;就因為我老,所以我比你強。
他說得很婉轉:你若不是公子羽,你也就不再是傅紅雪。
傅紅雪道:我是個死人?
公子羽道:是的。
傅紅雪坐了下來,坐在短榻對面的低几上。
他很疲倦。經過了剛才那一戰,只要是個人,就會覺得很疲倦。
可是他心裡卻很振奮。他知道必將有一戰,這一戰必將比剛才那一戰更凶險。
公子羽道:你還可以再考慮考慮。
傅紅雪道:我不必。
公子羽在歎息,道:你一定知道我很不願讓你死。
傅紅雪知道。要再找他這樣一個替身,絕不是件容易事。
公子羽道:可惜我已沒有選擇的餘地。
傅紅雪道:我也沒有。
公子羽道:你什麼都沒有。
傅紅雪不能否認。
公子羽道:你沒有財富,沒有權力,沒有朋友,沒有親人。
傅紅雪道:我只有一條命。
公子雪道:你還有一樣。
傅紅雪道:還有什麼?
公子羽道:聲名。
他又在笑:你若拒絕了我,我不但要你的命,還要毀了你的聲名。我很有法子!
傅紅雪道:你好像什麼都有。
公子羽也不否認。
傅紅雪道:你有財富,有權力,手下的高手如雲。
公子羽道:我要殺你,也許並不需要他們。
傅紅雪道:你什麼都有,只少了一樣。
公子羽道:哦?
傅紅雪道:你已沒有生趣。
公子羽在笑。
傅紅雪道:就算公子羽的聲名能永遠長存,你也已是個死人。
公子羽的手也握緊。
傅紅雪道:沒有生趣,就沒有鬥志。所以你若與我交手,必敗無疑。
公子羽還在笑,笑容卻已僵硬。
傅紅雪道:你若敢站起來與我一戰,若能勝我,我就將這一生賣給你,也無怨言。
他冷笑,接著道:可是你不敢。
他盯著公子羽。他的手裡有刀,眼睛有刀,話裡也有刀。
公子羽果然沒有站起來。是因為他真的站不起來?還是因為卓夫人的手?她的手已按住了他的肩。
傅紅雪已轉過身,慢慢地走出去。
公子羽看著他走出去。
他走路的姿態,還是那麼奇特,那麼笨拙,可是別人看著的時候,眼中卻只有崇敬。
無論誰看著他時都一樣。
他的手一直緊握著刀柄,卻沒有拔出來。
我不殺你,只因為你已是個死人。
一個人的心若死了,就算他的軀殼還存在也沒有用的。他知道她為什麼按住公子羽,因為她不想再過這樣的日子。
她永遠是公子羽的女人。在她心中,真正的公子羽只有一個,永遠沒有別人能代替,不管他老了也好,死了也好,都永遠沒有別人能代替。所以她願意為他做任何事。
這一點他是否能明白?要到幾時才明白?春蠶的絲為什麼一定要等到死時才能吐盡?
夕陽西下。傅紅雪站在夕陽下,站在孔雀山莊的廢墟前。暮色淒迷,滿目瘡痍。
他抽出一封素箋,擺在他朋友們的墳墓前。
雪白的紙,死黑的字。
這是公子羽的訃聞。傳遍天下的訃聞,無疑也震動了天下。
塵歸於塵,土歸於土,人總是要死的。
他長長吐出口氣,抬頭望天。暮色已漸深,黑暗已將臨。
他心裡忽然覺得說不出的平靜,因為他知道黑暗來臨的時候,明月就將升起。
酒在杯中,杯在手中。
公子羽把酒面對小窗,窗外有青山翠谷,小橋流水。
一雙手按在他肩上,如此美麗,如此溫柔。
她輕輕地問:
你幾時才下定決心,肯這麼做的?
直到我真正想開的時候。
想開了什麼?
一個人活著是為了什麼?他的手也輕輕按在她的手上。人活著,只不過為了自己心安快樂。若是連生趣都沒有,那麼就算他的聲名、財富和權力都能永遠保存,又有什麼用?
她笑了。笑得那麼甜蜜,那麼溫柔。
她知道他真的想開了。
現在別人雖然都認為他已死了,可是他卻還活著,真正地活著,因為他已懂得享受生命。
一個人要能真正懂得享受生命,那麼就算他只能活一天,也已足夠。
我知道公孫屠他們一定活不長的。
為什麼?
因為我已在他們心裡播下了毒種。
毒種?
那就是我的財富和權力。
你認為他們一定會為了爭奪這些而死?
一定。
她又笑了。笑得更溫柔,更甜蜜。
她知道他為什麼要如此做,因為他要為她贖罪;他一心要求自己的心安和快樂。
現在一切都已成過去。
他把酒對青天,卻沒有再問明月何處有。
他已知道他的明月在何處。
一間寂寞的小屋,一個寂寞的女人。
她的生活寂寞而艱苦,可是她並不怨天,因為她心安,她已能用自己的勞力去賺取自己的生活,已用不著去出賣自己。也許她並不快樂,可是她已學會忍受。
生命中本就有許多不如意的事,無論誰都應該學會忍受。
現在一天又已將過去,很平淡的一天。
她提著籃衣服,走上小溪頭。她一定要洗完這籃衣服,才能休息。
她自己的衣襟上戴著串小小的茉莉花,這就是她唯一的奢侈享受。溪水清澈,她低頭看著,忽然看見清澈的溪水中倒映出一個人。
一個孤獨的人,一柄孤獨的刀。
她的心開始跳。她抬起頭就看見一張蒼白的臉。
她的心又幾乎立刻要停止跳動。她已久不再奢望自己這一生中還有幸福,可是現在幸福已忽然出現在她眼前。
他們就這樣互相默默地凝視著,很久都沒有開口。幸福就像是鮮花般在他們的凝視中開放。
此時此刻,世上還有什麼言語能表達出他們的幸福和快樂?
這時明月已升起。
明月何處有?
只要你的心還未死,明月就在你的心裡。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