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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十四回 先付後殺

天涯明月刀 古龍 12221 2023-02-05
  胡昆站在登仙樓上的雕花欄杆旁,對所有的一切都覺得很滿意。   這裡是個高尚而有氣派的地方,裝潢華麗,用具考究,每張桌椅都是上好的楠木,碗盞用的是江南景德鎮的瓷器。   到這裡來品茶喝酒的,也大多是高尚而有氣派的客人。   雖然這裡的訂價比城裡任何地方都至少高出一倍,可是他知道這些人都不在乎,因為奢侈的本身就是種享受。   平時他總是喜歡站在這裡,看著這些高尚而有氣派的人在他胯下走來走去,讓他覺得自己永遠都是高高在上的。   雖然他身高還不滿五尺,但是這種感覺卻總是能讓他覺得自己比任何人都高出一個頭。   所以他喜歡這種感覺。   他也喜歡高尚而有氣派的事,正如他喜歡權力一樣。

  唯一令他覺得有點煩惱的,就是那個不要命的杜十七。   這個人喝起酒來不要命,賭起錢來不要命,打架的時候更不要命,就好像真的有九條命一樣。   就算他真有九條命,我也絕不能讓他活過下個月初一。   胡昆早已下了決心,而且有了很周密的計劃。   只可惜他並沒有絕對能成功的把握。   想到這件事,他總是會覺得有點心煩,幸好就在這時,他等的人已來了。   他等的人叫屠青,是他花了三萬兩銀子專程從京城請來殺杜十七的。   屠青這名字在江湖中並不響亮,因為他做的事根本不允許他太出名。   他要的也不是名聲,而是財富。   他是個專門受託殺人的刺客,每次任務的代價,至少是三萬兩。

  這是種古老而神秘的行業。在這一行裡招搖和出風頭都是絕對犯忌的事。   在他們自己的圈子裡,屠青卻無疑是個名人,要的代價也比別人高。   因為他殺人是從不失手的!   屠青身高七尺,黝黑瘦削,一雙灼灼有光的眼睛銳利如鷹。   他穿的衣服質料雖然高貴,剪裁合身,但顏色並不鮮艷。   他的態度冷靜沉著,手裡提著個顏色灰黯的狹長包袱。   他的手乾燥而穩定。   這一切都很配合他的身份,讓人覺得無論出多高的代價都是值得的!   胡昆對這一切顯然也很滿意。   屠青已在角落裡找了個位子坐下,連看都沒有抬頭去看一眼。   他的行動必須保守秘密,絕對不讓別人看出他和胡昆之間有任何關係,更不能讓人知道他是為什麼而來。

  胡昆吐出口氣,正準備回到後面的密室去小飲兩杯,忽然又看見一個臉色蒼白的陌生人走了進來,走路的姿態怪異而奇特,手裡緊緊握著一把刀。   漆黑的刀!刀還在鞘中,他的人卻像是柄出了鞘的刀,殘酷而鋒利。   他的目光也像是刀鋒,四下掃了一眼,就盯在屠青身上。屠青低下頭喝茶。   這個陌生人嘴角帶著冷笑,在附近找了個位子坐下。   忽然間,卡哧一響,一張上好的楠木椅子,竟被他坐斷了。   他皺了皺眉,一雙手扶上桌子,忽然又是卡哧一響,一張至少值二十兩銀子的楠木桌,也平空裂成了碎片。   現在無論誰都已看得出他是來找麻煩的!   胡昆的瞳孔在收縮。   難道這個人也是杜十七從外地請來對付他的高手?

  他的保鏢和打手已準備衝出去,胡昆卻用手勢阻止了他們。   他已看出這個陌生人絕不是他們能對付得了的!   屠青既然已來了,為什麼不趁這個機會先試試他的功夫?   胡昆是個生意人,而且是個很精明的生意人,付出每一兩銀子都希望能足收回代價來。   何況,這個陌生人找的也許並不是他,而是屠青。   這個陌生人當然就是傅紅雪。   屠青還在低著頭喝茶。   傅紅雪忽然走過去,冷冷道:起來。   屠青不動,也不開口,別的客人卻已悄悄地溜走了一大半。   傅紅雪再重複一遍:站起來。   屠青終於抬起頭,好像剛看見這個人一樣:坐著比站著舒服,我為什麼要站起來?   傅紅雪道:因為我喜歡你這把椅子。

  屠青看著他,慢慢地放下茶杯,慢慢地伸出手,拿起桌上的包袱。   包袱裡無疑就是他殺人的武器。   胡昆的手也握緊,心跳忽然加快。   他喜歡看人殺人,喜歡看人流血。   五年來能令他興奮的事已不多,甚至連女人都不能,殺人已是他唯一還覺得有刺激的事。可是他失望了。   屠青已站起來,拿起了包袱,默默地走開。他的行動一向小心謹慎,當然絕不會在這麼多人眼前出手的。   胡昆忽然道:今天小店提前打烊,除了有事找我的之外,各位最好請便。於是想看熱鬧的也不能不走了,大廳忽然只剩下兩個人屠青低著頭喝茶;傅紅雪抬起頭,盯著樓上雕花欄杆後的胡昆。   胡昆道:你有事找我?   傅紅雪道:你就是胡昆?

  胡昆點點頭,冷笑道:杜十七若是叫你來殺我,你就找對人了。   傅紅雪道:你若想找人去殺杜十七,也找對人了。   胡昆顯然很意外:你?   傅紅雪道:我不像殺人的人?   胡昆道:你們有仇?   傅紅雪道:殺人並不一定為了仇恨。   胡昆道:你殺人通常都是為了什麼?   傅紅雪道:為了高興。   胡昆道:要怎麼樣才能讓你高興?   傅紅雪道:幾萬兩銀子通常就可以讓我很高興了。   胡昆眼睛裡發出了光,道:我能讓你高興,你今天就替我去殺杜十七?   傅紅雪道:據說你並不是一個很小氣的人。   胡昆道:你有把握能殺他?傅紅雪道:我保證他絕對活不到下個月初一。   胡昆笑了:能夠讓朋友們高興,我自己也很愉快,只可惜你來遲了一步。

  傅紅雪道:你已找到別人?   胡昆用眼角瞟著屠青,微笑著點頭。   傅紅雪冷冷道:你找的若是這個人,就找錯人了。   胡昆道:哦?   傅紅雪道:死人是不能殺人的。   胡昆道:他是死人?   傅紅雪道:若不是死人,現在就該殺了我。   胡昆道:為什麼?   傅紅雪道:因為你若不能讓我高興,我就一定會去找杜十七。   胡昆道:你若去找杜十七,就會讓杜十七提防著他。   傅紅雪道:我還會幫杜十七殺了他。   胡昆道:先殺他,再殺我。   傅紅雪道:杜十七活著,你就非死不可。   胡昆道:所以他現在就該殺了你。   傅紅雪道:只可惜死人是不會殺人的!   胡昆歎了口氣,轉向屠青,道:他說的話你聽見沒有?

  屠青道:我不聾。   胡昆道:你為什麼還不殺了他?   屠青道:我不高興。   胡昆道:要怎麼樣才能讓你高興?   屠青道:五萬兩。   胡昆好像吃了一驚,道:殺杜十七只要三萬,殺他要五萬?   屠青道:杜十七不知道我,他知道!   胡昆道:所以,你能暗算杜十七,卻不能暗算他。   屠青道:而且他手裡有刀,所以我冒的險比較大。   胡昆道:但你卻還是有把握能殺了他。   屠青冷冷道:我殺人從未失手過!   胡昆吐出口氣,道:好,你殺了他,我給你五萬兩。   屠青道:先付後殺。   嶄新的銀票,一千兩一張,一共五十張。   屠青已數過兩遍,就像是個守財奴一樣,用手指蘸著口水數了兩遍,再用一塊方巾包起來,收到腰上繫著的錢袋裡。

  用血汗賺來的錢總是特別值得珍惜的。他賺錢雖然很少流汗,卻常常流血。   血當然比汗更珍貴!   傅紅雪冷冷地看著他,臉上全無表情。胡昆卻在微笑,忽然道:你一定已經是個很有錢的人。   屠青不否認。   胡昆道:你成了親了?   屠青搖搖頭。   胡昆的笑容更友善,道:你為什麼不把錢存在我這裡,我出你利息,三分息。   屠青又搖搖頭。   胡昆道:你不肯?難道你不信任我?   屠青冷冷道:我唯一信任的人就是我自己。   他拍了拍衣下的錢囊:我所有的財產全都在這裡,只有一種法子可以拿走!   胡昆當然不敢問出來,可是眼色卻已等於在問:什麼法子?   屠青道:殺了我!

  他盯著胡昆:誰殺了我這就是誰的,所以你也不試試。   胡昆笑了,笑得很勉強:你知道我不會試的,因為   屠青冷冷道:因為你沒有這麼大的膽子。   他忽然轉向傅紅雪,你呢?我若殺了你,你有什麼留給我?   傅紅雪道:只有一個教訓。   屠青道:什麼教訓?   傅紅雪道:不要把殺人的武器包在包袱裡。要殺人的人,和快要被殺的人都沒有耐性,絕不會等你解開包袱的。   屠青道:這是個很好的教訓,我一定會時常記在心裡。   他忽然笑了笑,又道:其實,我自己也同樣沒有耐性,要等到解開包袱再殺人,我一定也會急得要命。   他終於伸出手,去解包袱這包袱裡究竟是什麼武器?   胡昆實在很想看看他用的是什麼武器,眼睛不由自主盯在包袱上。   誰知包袱還沒有解開,屠青已出手。他殺人的武器並不在這包袱裡,他全身上下都是殺人的武器。只聽格的一響,他的腰帶上和衣袖裡,已同時飛出七道寒光,衣領後射出三枚緊背花裝弩,雙手打出滿把鐵蓮子,腳尖也有兩柄尖刀蹦了出來。   暗器發出,他的身子也躍起,拐子鴛鴦腳連環踢出。就在這一剎那間,他已使出了四種致命的武器。他那引人注目的包袱,卻還是好好地擺在桌子上。這一著實在出人意料,連胡昆都大吃一驚,就憑這一著已值得他花五萬兩。   他相信屠青這次也絕不會失手。可是他錯了,因為他還不知道這個臉色蒼白的陌生人就是傅紅雪。   傅紅雪已拔刀。   天下無雙的刀,不可思議的刀法。   無論多惡毒的暗器,無論多複雜的詭計,遇見了這把刀,都像是冰雪到了陽光下。   刀光一閃,一連串金鈴般的輕響,滿天暗器落地,每一件暗器都被削斷了,都是從正中間斷的。就算巧手匠人用小刀一件件仔細分割,也未必能如此精確。   刀光消失後,才看見血。血是從臉上流下的!   屠青的臉。   一道刀口從他眉毛間割下來,劃過鼻尖。這一刀只要多用三分力,他的頭顱無疑也要被削成兩半。   刀已入鞘。   鮮血從鼻尖流落,流入嘴唇,又熱又鹹又苦。屠青臉上每一根肌肉都已因痛苦而抽搐,他的身子卻沒有動;他知道自己殺人的生涯已結束。   這是種秘密的行業,無聲無息地殺人,無聲無息地消失。   無論誰臉上有了這麼樣一條顯著的刀疤,都絕對不適宜再幹這一行了。   傅紅雪看著這條刀疤,忽然揮了揮手,道:你走吧。   屠青的嘴唇也在抽搐:到哪裡去?   傅紅雪道:只要不去殺人,隨便哪裡你都可以去。   屠青道:你你為什麼不殺了我?   傅紅雪道:你一定要五萬兩,才肯殺我;要我殺你,至少也得五萬兩。   他冷冷地接著道:我也從來不免費殺人的。   屠青道:可是我身上帶著的不止五萬,你殺了我,就都是你的。   傅紅雪道:那是另外一回事。我的規矩也是先收費,再殺人。   規矩就是原則。   無論在哪種行業裡,能成功的人,一定都是有原則的人。   屠青不再開口,默默地從錢囊中拿出兩迭銀票,一迭五十張。   他又仔仔細細數了兩遍,擺在桌上,抬頭看了胡昆一眼:這還是你的。   胡昆在咳嗽。   屠青道:你可以付他五萬兩,叫他殺了我。   胡昆忽然不咳了:你身上還有多少?   屠青閉著嘴。   胡昆盯著他,眼睛裡又發出光。   屠青已提起了桌上的包袱,慢慢地往外走!   胡昆忽然大聲道:殺了他,我付五萬兩。   傅紅雪冷冷道:要殺這個人,你自己動手。   胡昆道:為什麼?   傅紅雪道:因為他已經受了傷,已沒有還手之力。   胡昆雙手握緊欄杆,突聽篤的一響,三柄飛刀釘在欄杆上。   飛刀是從包袱裡拿出來的,這包袱也有殺人的武器。   屠青冷冷道:我從不免費殺人,為了你,卻可以破例一次,你想不想試試?   胡昆臉色早已變了。   他實在猜不透這包袱裡還有多少種武器,屠青身上又還有多少種!   但是他已看出來,無論哪種武器,只須一種,已足夠致他於死地。   屠青終於走出去,走到門口突又回頭,盯著傅紅雪,盯著傅紅雪手上的刀,彷彿從未見過這樣的人,也從未見過這樣的刀。   他忽然問道:貴姓?   傅紅雪道:姓傅。   屠青道:傅紅雪?   傅紅雪道:是的。   屠青輕輕歎息,道:其實我早就該想到你是誰了。   傅紅雪道:可是你沒有想?   屠青道:我不敢想。   傅紅雪道:不敢?   屠青說道:一個人若是想得太多,就不會殺人了。   門外夜色已深,無星無月,屠青一走出去,就消失在黑暗裡。   胡昆長長吐出口氣,喃喃道:你為什麼不殺了他?難道你不怕他洩露你的秘密?   傅紅雪道:我沒有秘密。   胡昆道:難道你已不想去殺杜十七?   傅紅雪道:我殺人不是秘密。   胡昆又歎了口氣,道:桌上有八萬兩銀票,殺了杜十七,這些都是你的!   傅紅雪道:先付後殺。   胡昆勉強笑了笑,道:現在你就可以拿去。   傅紅雪拿起銀票,也數了兩遍,才慢慢地問道:你知道杜十七在哪裡?   胡昆當然知道:為了清查他的行蹤,我已花了一萬五千兩。   傅紅雪淡淡道:殺人本就是件很奢侈的事。   胡昆歎了口氣,看著他將銀票收進懷裡,忽又問道:你殺人不是秘密?   傅紅雪道:不是!   胡昆道:你不怕在大庭廣眾間殺人?   傅紅雪道:無論什麼地方都可以殺人。   胡昆笑了,真的笑了:那麼你現在就可以去找他。   傅紅雪道:他在哪裡?   胡昆瞇起眼,道:他正在拚命。   傅紅雪道:拚命?   胡昆道:拚命地賭,拚命地喝。我只希望他還沒有輸光,還沒有醉死。   杜十七不但贏了,而且很清醒。   一個人在贏的時候,總是很清醒的,只有輸家才會神智不清。   他正在洗牌。   三十二張用烏木做的牌九,每一張他都彷彿能如意操縱,甚至連骰子都聽他的話。   他並沒有玩花樣,做手腳。一個人賭運來的時候,根本就不必做假。   剛才他拿了一封長三,統吃,現在他幾乎已贏了兩萬,本來一定還可以多贏些。   只可惜下注的人已漸漸少了,因為大家的口袋都已快空了。   他希望能有一兩個新生力軍加入。就在這時,他看見一個臉色蒼白的陌生人走了進來。   傅紅雪在看他洗牌,他的手巨大而有力。   杜十七又推過一次莊,四手牌,兩手統吃,卻只吃進了三百多兩。   下注的人大都已顯得沒有生氣。   在賭場裡,錢就是血,沒有血的人,怎麼會有生氣?   不知道這個臉色蒼白的陌生人,身上的血旺不旺?   杜十七忽然抬頭向他笑了笑,道:朋友是不是也想玩兩把?   傅紅雪冷冷地看著他,道:只玩一把。   杜十七道:只玩一把?一把見輸贏?   傅紅雪道:是的!   杜十七笑了:好,就要這樣賭才痛快。   他直起腰,全身的骨節立刻格格發響,一塊塊肌肉在衣下流竄不停。   這是十八年苦練的結果!   他身高八尺二寸,闊肩細腰,據說用一雙手就可以扼斷牛頭。看著他的人,每一個眼睛裡都不禁露出敬畏之色,就好像臣子看著他們的帝王。   八十張銀票都已拿了出來,嶄新的銀票,蒼白的手。   杜十七道:你有多少?   傅紅雪道:八萬兩。   杜十七輕輕吹了聲口哨,眼睛亮得就好像燃起了兩盞燈,問道:八萬兩賭一把?   傅紅雪道:不論輸贏,只賭一把。   杜十七道:只可惜我沒有那麼多。   傅紅雪道:無妨。   杜十七道:無妨的意思,就是沒有關係?   傅紅雪點點頭。   杜十七笑了:這些錢莫非是偷來的,所以你不在乎?   傅紅雪道:不是偷來的,是買命的!   杜十七道:買誰的命?   傅紅雪道:你的!   杜十七臉上的笑容僵硬,旁邊的人都已握緊拳頭,有的握緊了刀。   傅紅雪卻連看都沒有看一眼,道:我輸了,這八萬兩給你;你輸了,就跟我出去。   杜十七道:為什麼要我出去?   傅紅雪道:因為我不想在這裡殺你。   杜十七又笑了,笑得卻已有些勉強:你輸了,還是要殺我?   傅紅雪道:無論輸贏,我都非殺你不可。   杜十七道:你的意思是說,不是你殺了我,就是我殺了你,無論誰輸誰贏,我們反正都要拼一次命的,只不過這裡的人太多,而且都是我的人,所以你不願在這裡出手。   傅紅雪冷冷道:我不想多殺人。   杜十七笑道:你好像很有把握能殺了我。   傅紅雪道:沒有把握,怎麼會來?   杜十七大笑。   傅紅雪道:八萬兩銀子已經可以做很多事,你死了之後,你的朋友兄弟還是用得著的!   忽然間,一把刀從後面砍過來,直砍他的後頸。   傅紅雪沒有動,杜十七卻已抓住握刀的手。   叮的一響,尖刀落下,又是格的一聲,刀尖已被拗斷。   杜十七沉下臉,厲聲道:這件事跟你們沒關係,你們只准看,不准動。   沒有人敢動。   杜十七又笑了:你們都是我的好兄弟,你們先看我把他這八萬兩銀子贏過來。   他一把扯開衣襟,露出銅鐵般的胸膛,道:我們怎麼賭?   傅紅雪道:你說!   杜十七道:賭小牌九,一翻兩瞪眼,最痛快。   傅紅雪道:好。   杜十七道:還是用這副牌?   傅紅雪點點頭。   杜十七眨了眨眼,道:你知道我用這副牌已贏過幾把?   傅紅雪搖搖頭。   杜十七道:我已連贏了十六把。用這副牌賭,我的手氣特別好。   傅紅雪道:再好的手氣,也有轉壞的時候。   杜十七盯著他,道:殺人你有把握,賭錢你也有?   傅紅雪淡淡道:沒有把握,怎麼會賭?   杜十七大笑:這次你錯了。賭錢這種事,連神仙都未必有把握。我以前也見過很多像你一樣有把握的人,現在都已輸得上吊。   三十二張牌排成四行,一行八張。   杜十七推出了一行,道:我們兩個人對賭,上下兩家是空門。   傅紅雪道:我懂。   杜十七道:所以我們就不如賭四張。   傅紅雪道:好。   杜十七用兩根手指推出了四張牌:骰子擲出的是單,你拿第一副。   傅紅雪道:牌是你洗的,骰子我來擲。   杜十七道:行。   傅紅雪拿起骰子,隨隨便便地擲了出去。   七點,單。   杜十七道:我拿第二副。   兩張烏木牌九,啪的一合,再慢慢推開。   杜十七眼睛裡露出光,嘴角露出了笑,他的兄弟也鬆了口氣。   大家都看得出他手上拿的是副好牌。   傅紅雪卻冷冷道:你輸了。   杜十七道:你怎知道我輸了?你知道我手上是什麼牌?   傅紅雪道:是一張天牌,一張人牌,天槓。   杜十七吃驚地看著他,道:你看過自己手上的牌沒有?   傅紅雪搖搖頭,道:我用不著看,我的牌是對雜五。   杜十七忍不住掀開他的牌,果然是雜五。   雜五對恰巧贏天槓。   杜十七怔住,每個人都怔住。   然後才是一陣騷動:這小子有鬼,這小子認得牌。   傅紅雪冷笑道:牌是誰的?   杜十七道:我的。   傅紅雪道:我動過牌沒有?   杜十七道:沒有。   傅紅雪道:那麼我怎麼會有鬼?   杜十七歎了口氣,苦笑道:你沒有鬼,我跟你走。   又是一陣騷動。   握刀的又想動刀,握拳的又想動手。   杜十七厲聲道:賭錢我雖然輸了,賭命我還沒有輸,你們吵什麼?   騷動立刻靜了下來,沒有人敢開口。   杜十七又笑了,笑得還是那麼愉快:其實你們都該知道,賭命我是絕不會輸的。   傅紅雪道:你有把握?   杜十七微笑道:就算我沒有把握,可是我有九條命,你卻只有一條。   無星,無月,無燈。   黑暗的長巷,冷清清的長夜。   杜十七忽然歎了口氣,道:其實我也沒有九條命,我根本連一條命都沒有。   傅紅雪道:哦?   杜十七道:我這條命已經是燕南飛的。   傅紅雪道:你知道我是誰?   杜十七點點頭道:我欠他一條命,他欠你一條,我可以替他還給你。   他停下來,臉上還帶著微笑:我只希望你能讓我明白一件事。   傅紅雪道:什麼事?   杜十七道:你怎麼認得那些牌的?   傅紅雪沒有回答,卻反問道:你知不知道每個人手指都有指紋?   杜十七道:我知道,有的人手上是箕,有的人手上是籮。   傅紅雪道:你知不知道世上絕沒有兩個人的指紋是完全相同的?   杜十七不知道。   這種事在那時根本沒有人知道。   他苦笑道:我很少去看別人的手,尤其是男人的手。   傅紅雪道:就算你常常看,也看不出,這其間的分別本來就很小。   杜十七道:你看得出?   傅紅雪道:就算是同一模子裡烘出來的餅,我也能一眼看出它們的分別來。   杜十七歎道:這一定是天才。   傅紅雪淡淡道:不錯,是天才,只不過這種天才卻是在連一點光都沒有的密室中練出來的。   杜十七道:你練了多久?   傅紅雪道:我只不過練了十七年,每天只不過練三五個時辰。   杜十七道:你拔刀也是這樣練出來的?   傅紅雪道:當你練眼力的時候,一定要不停地拔刀,否則就會睡著。   杜十七苦笑道:現在我總算明白天才是什麼意思了。   天才的意思就是苦練,不停地苦練。   傅紅雪道:那副牌九是用木頭做的,木頭上也有木紋,每張牌上的木紋都不同。我已看你洗過兩次牌,那三十二張牌我已沒有一張不認得。   杜十七道:那手骰子擲出的若是雙,你豈非還是輸?   傅紅雪道:那手骰子絕不會擲出雙的。   杜十七道:為什麼?   傅紅雪淡淡道:因為擲骰子我也是天才。   長巷已到了盡頭,外面的道路更黑暗。   現在夜已很深。   傅紅雪忽然掠上屋脊,最高的一層屋脊,附近每一個陰暗的角落都在他眼底。   他殺人就不是給人看的,這一次更不能讓任何人看見。   杜十七終於也跟上來:你究竟要我幹什麼?   傅紅雪道:要你死!   杜十七道:真的要我死?   傅紅雪道:現在你就已是個死人。   杜十七不懂。   傅紅雪道:從現在開始,你至少要死一年。   杜十七想了想,好像已有點懂了,卻還是不太懂。   傅紅雪道:甚至連棺材我都已替你準備好,就在城外的亂葬崗上。   杜十七眨了眨眼,道:棺材裡是不是還有些別的東西?   傅紅雪道:還有三個人。   杜十七道:活人?   傅紅雪道:可是有很多人都不想讓他們活下去。   杜十七道:你是不是一定要讓他們活下去?   傅紅雪點點頭,道:所以一定要替他們找個安全秘密的地方,絕不能讓任何人找到他們。   杜十七眼睛漸漸亮了:然後我就把棺材抬回來,替自己風風光光地辦件喪事。   傅紅雪道:你一定要死,因為誰也不會想到要去找個死人追查他們的下落。   杜十七道:何況我又是死在你手裡的,別人一定會認為這是跟胡昆的交換條件,你替他殺了我,他替你藏起那三個人。   現在他終於明白了,這本是件很簡單的事,只不過傅紅雪做得很複雜而已。   傅紅雪道:我不能不特別小心,他們的手段實在太毒辣。   杜十七道:他們究竟是些什麼人?   傅紅雪道:楊無忌、蕭四無、公孫屠,還有一把天王斬鬼刀。   他沒有說出公子羽的名字,他不願讓杜十七太吃驚。   可是這四個人的名字,已經足夠讓一個有八個膽子的人吃驚了。   杜十七凝視著他,道:他們要對付你,你當然也不會放過他們。   傅紅雪也不否認。   杜十七忽然歎了口氣,道:我並不怕他們,因為,我已是個死人,死人就用不著再怕任何人,可是你   傅紅雪不否認。   杜十七道:你將這裡的事安排好,是不是就要去找他們?   他看了看傅紅雪:再看了看那柄漆黑的刀,忽然又笑了笑,道:也許應該擔心的並不是你,而是他們,一年後說不定也都要變成死人。   傅紅雪目光在遠方,人也彷彿到了遠方。   遠方一片黑暗。   他緊緊握著他的刀。   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有時我也希望我能有九條命。要對付他們那些人,一條命實在太少了。   荒涼的山谷,貧瘠的土地。   山村裡只有十幾戶人家,山麓下一棟小屋有竹籬柴扉,還有幾叢黃花。   杜十七遠遠地看著竹籬下的黃花,眼睛裡彷彿充滿了柔情。   到了這裡,他好像已忽然變成了個純樸的鄉下人。   傅紅雪心裡彷彿也有很多感慨。   他剛從小屋出來,出來的時候卓玉貞和孩子都已睡著。   你們可以安心待在這裡,絕不會有人找到這裡來的。   你呢?你要走?   我不走,我也要在這裡住幾天。   他一直很少說謊,可是這次說的卻是謊話。   他不能不說謊話,因為他已不能不走,既然要走了,又何必再多留傷悲?   傅紅雪輕輕歎息,道:這是個好地方,能夠在這裡安安靜靜過一輩子,一定是有福氣的人。   杜十七勉強笑了笑,道:我就是在這裡長大的,我本來也可以做個有福氣的人。   傅紅雪道:那麼,你為什麼要走?   杜十七沉默著,過了很久,忽然問道:你有沒有看見那邊竹籬下的小黃花?   傅紅雪點點頭。   杜十七道:那是個小女孩種的,一個眼睛大大、辮子長長的小女孩。   傅紅雪道:現在她人呢?   杜十七沒有回答,也不必回答,眼睛裡的淚水,已替他說明了一切。   黃花仍在,種花的人卻已不在了。   又過了很久,他才緩緩道:其實我早就應該到這裡陪陪她的,這幾年來,她一定很寂寞。   人死了之後,是不是也同樣會寂寞?   傅紅雪拿出了那疊銀票,交給杜十七:這是胡昆想用來買你這條命的,你們隨便怎麼花,都不必覺得抱歉。   杜十七道:你為什麼不自己交給她?難道你現在就要走?   傅紅雪點點頭。   杜十七道:難道你不向她道別?   傅紅雪淡淡道:既然要走,又何必道別?   杜十七道:你為她做了這麼多事,她當然一定是你很親的人,你至少也應該   傅紅雪打斷了他的話:你為我做了這麼多事,你並不是我的親人。   杜十七道:但我們是朋友。   傅紅雪冷冷道:我沒有親人,也沒有朋友。   夕陽西下,又是夕陽西下的時候。   傅紅雪走到夕陽下,腳步還是沒有停,卻走得更慢了,就彷彿肩上已墜著一副很沉的擔子。   他真的沒有親人、沒有朋友?   杜十七看見他孤獨的背影遠去,忽然大聲道:我忘了告訴你一件事,胡昆已死了,被人用一根繩子吊死在登仙樓的欄杆上。   傅紅雪沒有回頭:是誰殺了他?   杜十七道:不知道,沒有人知道。我只知道殺他的人臨走時留下兩句話。   那兩句話是用鮮血留下來的這是我第一次免費殺人,也是最後一次殺人。   夕陽更暗淡,傅紅雪眼睛裡卻忽然有了光。   屠青終於放下了他的刀。屠刀。   這種人若是下了決心,就永遠不會更改的。   可是我呢?我手裡拿著的豈非也是把屠刀?我要等到什麼時候才能放下來?   傅紅雪緊緊地握著他的刀,眼睛裡的光又暗淡了。   他還不能放下這把刀。只要這世界上還有公孫屠那種人活著,他就不能放下這把刀!   絕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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