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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四回 黑手的拇指

天涯明月刀 古龍 10923 2023-02-05
  不是人是什麼?   是野獸?是鬼魅?是木石?還是仙佛?   也許都不是。   只不過他做的事偏偏又超越了凡人能力的極限,也超越了凡人忍耐的極限。   燕南飛有很好的解釋:就算你是人,最多也只能算是個不是人的人。   傅紅雪笑了,居然笑了。   縱然他並沒有真的笑出來,可是眼睛裡的確已有了笑意。   這已經是很難得的事,就像是暴雨烏雲中忽然出現的一抹陽光。   燕南飛看著他,卻忽然歎了口氣,道:令我想不到的是,你這個不是人的人居然也會笑。   傅紅雪道:不但會笑,還會聽。   燕南飛道:那麼你就跟我來。   傅紅雪道:到哪裡去?   燕南飛道:到沒有雨的地方去,到有酒的地方去。

  小樓上有酒,也有燈光,在這春寒料峭的雨夜中看來,甚至比傅紅雪的笑更溫暖。   可是傅紅雪只抬頭看了一眼,眼睛裡的笑意就冷得凝結,冷冷道:那是你去的地方,不是我的!   燕南飛道:你不去?   傅紅雪道:決不去。   燕南飛道:我能去的地方,你為什麼不能去?   傅紅雪道:因為我不是你,你也不是我。   就因為你不是我,所以你絕不會知道我的悲傷和痛苦。   這句話他並沒有說出來,也不必說出來。   燕南飛已看出他的痛苦,甚至連他的臉都已因痛苦而扭曲。   這裡只不過是個妓院而已,本是人們尋歡作樂的地方,為什麼會引起他如此強烈的痛苦?莫非他在這種地方也曾有過一段痛苦的往事?

  燕南飛忽然問道:你有沒有看見那個陪我到鳳凰集,為我撫琴的人。   傅紅雪搖頭。   燕南飛道:我知道你沒有看見,因為你從不喝酒,也從不看女人。   他盯著傅紅雪,慢慢地接著道:是不是因為這兩樣事都傷過你的心?   傅紅雪沒有動,沒有開口,可是臉上每一絲肌肉都已抽緊。   燕南飛說的這句話,就像是一根尖針,刺入了他的心。   在歡樂的地方,為什麼不能有痛苦的往事?   若沒有歡樂,哪裡來的痛苦?   痛苦與歡樂的距離,豈非本就在一線之間?   燕南飛閉上了嘴。   他已不想再問,不忍再問。   就在這時,高牆後突然飛出兩個人,一個人噗的跌在地上就不再動了,另一個人卻以燕子三抄水的絕頂輕功,掠上了對面的高樓。

  燕南飛出來時,窗子是開著的,燈是亮著的!   燈光中只看見一條纖弱輕巧的人影閃了閃,就穿窗而入。   倒在地上的,卻是個臉色蠟黃,乾枯瘦小,還留著山羊鬍子的黑衣老人。   他一跌下來,呼吸就停頓。   燕南飛一發覺他的呼吸停頓,就立刻飛身躍起,以最快的速度,掠上高樓,穿窗而入!   等他穿過窗戶,才發現傅紅雪已站在屋子裡。   屋子裡沒有人,只有一個濕淋淋的腳印。   腳印也很纖巧,剛才那條飛燕般的人影,顯然是個女人。   燕南飛皺起了眉,喃喃道:會不會是她?   傅紅雪道:她是誰?   燕南飛道:明月心。   傅紅雪冷冷道:天上無月,明月無心,哪裡來的明月心?

  燕南飛歎了口氣,苦笑道:你錯了,我本來也錯了,直到現在,我才知道明月是有心的。   無心的是薔薇。   薔薇在天涯。   傅紅雪道:明月心就是這裡的主人?   燕南飛點點頭,還沒有開口,外面已響起了敲門聲。   門是虛掩著的,一個春衫薄薄,面頰紅紅,眼睛大大的小姑娘,左手捧著個食盒,右手拿著一罐還未開封的酒走進來,就用那雙靈活的大眼睛盯著傅紅雪看了半天,忽然道:你就是我們家姑娘說的那位貴客?   傅紅雪不懂,連燕南飛都不懂。   小姑娘又道:我們家姑娘說,有貴客光臨,特地叫我準備了酒菜,可是你看來卻一點也不像是貴客的樣子。   她好像連看都懶得再看傅紅雪,嘴裡說著話,人已轉過身去收拾桌子,重擺杯筷。

  剛才那個人果然就是明月心。   黑衣老人本是想在暗中刺殺燕南飛的。她殺了這老人,先不露面,為的是也許就此想把傅紅雪引到這小樓上來。   燕南飛笑了,道:看來她請客的本事遠比我大得多了。   傅紅雪板著臉,冷冷道:只可惜我不是她想像中那種貴客。   燕南飛道:但是你畢竟已來了。既然來了,又何妨留下?   傅紅雪道:既然我已來了,你為什麼還不說?   燕南飛又笑了笑,走過去拍開了酒罐上完整的封泥,立刻有一陣酒香撲鼻。   好酒!他微笑著道:連我到這裡來,都沒有喝過這麼好的酒!   小姑娘在倒酒,從罐子裡倒入酒壺,再從酒壺裡倒入酒杯。   燕南飛道:看來她不但認得你,你是怎麼樣一個人,她好像也很清楚。

  酒杯斟滿,他一飲而盡,才轉身面對傅紅雪,緩緩道:我的心願未了,只因為有個人還沒有死。   傅紅雪道:是什麼人?   燕南飛道:是個該死的人。   傅紅雪道:你想殺他?   燕南飛道:我日日夜夜都在想。   傅紅雪沉默著,過了很久,才冷冷道:該死的人,遲早總要死的,你為什麼一定要自己動手?   燕南飛恨恨道:因為除了我之外,絕沒有別人知道他該死。   傅紅雪道:這個人究竟是誰?   燕南飛道:公子羽!   屋子裡忽然靜了下來,連那倒酒的小姑娘都忘了倒酒!   公子羽!   這三個字本身就彷彿有種令人懾服的力量。   雨點從屋簷上滴下,密如珠簾。   傅紅雪面對著窗戶,過了很久,忽然道:我問你,近四十年來,真正能算做大俠的人有幾個?

  燕南飛道:有三個。   傅紅雪道:只有三個?   燕南飛道:我並沒有算上你,你   傅紅雪打斷了他的話,冷冷道:我知道我不是。我只會殺人,不會救人。   燕南飛道:我也知道你不是,因為你根本不想去做。   傅紅雪道:你說的是沈浪、李尋歡和葉開?   燕南飛點點頭,道:只有他們三個人才配。   這一點江湖中絕沒有人能否認。第一個十年是沈浪的時代,第二個十年小李飛刀縱橫天下,第三個十年屬於葉開。   傅紅雪道:最近十年?   燕南飛冷笑道:今日之江湖,當然已是公子羽的天下。   酒杯又滿了,他再次一飲而盡:他不但是天皇貴胄,又是沈浪的唯一傳人;不但是文采風流的名公子,又是武功高絕的大俠客!

  傅紅雪道:但是你卻要殺他。   燕南飛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我要殺他,既不是為了爭名,也不是為了復仇。   傅紅雪道:你為的是什麼?   燕南飛道:我為的是正義和公道,因為我知道他的秘密,只有我   他第三次舉杯,突聽波的一響,酒杯竟在他手裡碎了。   他的臉色也變了,變成種詭秘的慘碧色。   傅紅雪看了他一眼,霍然長身而起,出手如風,將一雙銀筷塞進他嘴裡,又順手點了他心臟四周的八處穴道。   燕南飛牙關已咬緊,卻咬不斷這雙銀筷,所以牙齒間還留著一條縫。   所以傅紅雪才能將一瓶藥倒入他嘴裡,手指在他顎上一夾一托。   銀筷拔出,藥已入腹。   小姑娘已被嚇呆了,正想悄悄溜走,忽然發現一雙比刀鋒還冷的眼睛在盯著她!

  酒壺和酒杯都是純銀的,酒罐上的泥封絕對看不出被人動過的痕跡。   可是燕南飛已中了毒,只喝了三杯酒就中毒很深。酒裡的毒是從哪裡來的?   傅紅雪翻轉酒罐,酒傾出,燈光明亮,罐底彷彿有寒星一閃。   他拍碎酒罐,就找到了一根慘碧色的毒釘。   釘長三寸,酒罐卻只有一寸多厚,把尖釘從罐底打進去,釘尖上的毒,就溶在酒裡。   他立刻就找出了這問題的答案,可是問題並不止這一個。   毒是從釘上來的,釘是從哪裡來的?   傅紅雪的目光冷如刀鋒,冷冷道:這罐酒是你拿來的?   小姑娘點點頭,蘋果般的臉已嚇成蒼白色。   傅紅雪再問:你是從哪裡拿來的?   小姑娘聲音發抖,道:我們家的酒,都藏在樓下的地窖裡。

  傅紅雪道:你怎麼會選中這罐酒?   小姑娘道:不是我選的,是我們家姑娘說,要用最好的酒款待食客,這罐就是最好的酒!   傅紅雪道:她人在哪裡?   小姑娘道:她在換衣服,因為   她沒有說完這句話,外面已有人替她接了下去:因為我剛才回來的時候,衣服也已濕透。   她的聲音很好聽,笑得更好看。她的態度很幽雅,裝束很清淡。   也許她並不能算是個傾國傾城的絕色美人,可是她走進來的時候,就像是暮春的晚上,一片淡淡的月光照進窗戶,讓人心裡覺得有種說不出的美,說不出的恬靜幸福。   她的眼波也溫柔如春月,可是當她看見傅紅雪手裡拈著的那根毒釘時,就變得銳利了。   你既然能找出這根釘,就應該能看得出它的來歷。她的聲音也變得尖銳了些,這是蜀中唐家的獨門暗器。死在外面的那個老人,就是唐家唯一的敗類唐翔。他到這裡來過,這裡也並不是禁衛森嚴的地方,藏酒的地窖更沒有上鎖。   傅紅雪好像根本沒有聽見她說的這些話,只是癡癡地看著她,蒼白的臉突然發紅,呼吸突然急促,臉上的雨水剛乾,冷汗已滾滾而落。   明月心抬起頭,才發現他臉上這種奇異的變化,大聲道:難道你也中了毒?   傅紅雪雙手緊握,還是忍不住在發抖,突然翻身,箭一般竄出窗戶。   小姑娘吃驚地看著他人影消失,皺眉道:這個人的毛病倒真不少。   明月心輕輕歎了口氣,道:他的毛病的確已很深。   小姑娘道:什麼病?   明月心道:心病。   小姑娘眨眨眼,道:他的病怎麼會在心裡?   明月心沉默了很久,才歎息著道:因為他也是個傷心人。   只有風雨,沒有燈。   黑暗中的市鎮,就像是一片荒漠。   傅紅雪已倒下來,倒在一條陋巷的陰溝旁,身子蜷曲抽搐,不停地嘔吐。   也許他並沒有吐出什麼東西來,他吐出的只不過是心裡的酸苦和悲痛。   他的確有病。   對他說來,他的病不但是種無法解脫的痛苦,而且是種羞辱。   每當他的憤怒和悲傷到了極點時,他的病就會發作,他就會一個人躲起來,用最殘酷的方法去折磨他自己。   因為他恨自己,恨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病!   冷雨打在他身上,就像是一條條鞭子在抽打著他。   他的心在流血,手也在流血。   他用力抓起把砂土,和著血塞進自己的嘴。   他生怕自己會像野獸般呻吟呼號。   他寧可流血,也不願讓人看見他的痛苦和羞辱。   可是這條無人的陋巷裡,卻偏偏有人來了。   一條纖弱的人影,慢慢地走了過來,走到他面前。他沒有看見她的人,只看見了她的腳。   一雙纖巧而秀氣的腳,穿著雙柔軟的緞鞋,和她衣服的顏色很相配。   她衣服的顏色總是清清淡淡的,淡如春月。   傅紅雪喉嚨裡突然發出野獸般的低吼,就像是頭腹部中刀的猛虎。   他寧可讓天下人都看見他此刻的痛苦和羞辱,也不願讓這個人看見。   他掙扎著想跳起來,怎奈他全身的肌肉都在痙攣收縮。   她在歎息,歎息著彎下腰。   他聽見了她的歎息,他感到一隻冰冷的手在輕撫他的臉。   然後他就突然失去了知覺,他所有的痛苦和羞辱也立刻得到解脫。   等他醒來時,又已回到小樓。   她正在床頭看著他,衣衫淡如春月,眸子卻亮如秋星。   看見了這雙眸子,他心靈深處立刻又起了一陣奇異的顫抖,就彷彿琴弦無端被撥動。   她的神色卻很冷,淡淡道:你什麼話都不必說。我帶你回來,只不過因為我要救燕南飛,他中的毒很深了。   傅紅雪閉上眼睛,也不知是為了要避開她的眼波,還是因為不願讓她看見他眼中的傷痛。   明月心道:我知道江湖中最多只有三個人能解唐家的毒,你就是其中之一。   傅紅雪沒有反應,可是他的身子忽然就已站了起來,面對著窗戶,背對著她。   他身上穿的還是原來的衣服,他的刀還在手邊,這兩件事顯然讓他覺得安心了些,所以他這次並沒有掠窗而出,只冷冷地問了句:他還在?   還在,就在裡面的屋子裡!   我進去,你等著。   她就站在那裡,看著他慢慢地走進去。看到他走路的姿勢,她眸子也不禁流露出一種難以解釋的痛苦和哀傷。   過了很久,才聽見他的聲音從門簾後傳出:解藥在桌上。聲音還是冰冷的,他中的毒並不深,三天之後,就會清醒,七天之後,就可以復原了。   但是你現在還不能走!她說得很快,好像知道他立刻就要走,就算你很不願意看見我,現在還是不能走!   風從窗外吹進來,門上的簾子輕輕波動,裡面一點回應都沒有。   他走了沒有?   我很瞭解你,也知道你過去有段傷心事,讓你傷心的人,一定長得很像我。明月心的聲音很堅定,接道:可是你一定要明白,她就是她,既不是我,也不是別的人。   所以你用不著逃避,任何人都用不著逃避。   後面一句話她並沒有說出來,她相信他一定能明白她的意思。   風還在吹,簾子還在波動,他還沒有走。   她聽見了他的歎息,立刻道:如果你真的想讓他再活一年,就應該做到兩件事。   他終於開口:什麼事?   這七天內你絕不能走!她眨了眨眼,才接著說下去:中午的時候,還得陪我上街去,我要帶你去看幾個人。   什麼人?   決不肯再讓燕南飛多活三天的人!   中午。   一輛馬車停在後園的小門外,車窗上的簾子低垂。   為什麼要坐車?   因為我只想讓你看見他們,並不想讓他們看見你。明月心忽然笑了笑道:我知道你也不想看見我,所以我已準備在臉上戴個面具。   她戴的是個彌勒佛面具,肥肥胖胖的臉,笑得好像是個胖娃娃,襯著她纖柔苗條的腰肢,看來實在很滑稽。   傅紅雪還是連看都沒有看她一眼,蒼白的手裡,還是緊握著那柄漆黑的刀。   在他眼中看來,這世上彷彿已沒有任何事能值得他笑一笑。   明月心的一雙眸子卻在面具後盯著他,忽然問道:你想不想知道我第一個要帶你去看的人是誰?   傅紅雪沒有反應。   明月心道:是杜雷,一刀動風雷的杜雷。   傅紅雪沒有反應。   明月心歎了口氣,道:看來你脫離江湖實在已太久了,居然連這個人你都不知道!   傅紅雪終於開口,冷冷道:我為什麼一定要知道他?   明月心道:因為他也是榜上有名的人。   傅紅雪道:什麼榜?   明月心道:江湖名人榜!   傅紅雪臉色更蒼白。   他知道已經在江湖中混出了名的人,是誰也不肯向誰低頭的!   昔年百曉生作兵器譜,品評天下高手,雖然很公正,還是引起了一連串兇殺,後來甚至有人說他是故意在江湖中興風作浪。   如今這江湖名人榜又是怎麼來的?是不是也別有居心?   明月心道:據說這名人榜是出自公子羽的手筆,榜上一共只有十三個人的名字。   傅紅雪忽然冷笑,道:他自己的名字當然不在榜上。   明月心道:你猜對了。   傅紅雪目光閃動,又問道:葉開呢?   明月心道:葉開的名字也不在,這也許只因為他已完全脫離了江湖,已經是人外的人,已經在天外的天上。   傅紅雪沉默著,目光似已忽然到了遠方。   遠方天邊,涼風習習,一個人衣袂獨舞,彷彿正待乘風而去。   明月心道:我知道葉開是你唯一的朋友,難道你也沒有他的消息?   傅紅雪的目光忽又變得刀鋒般冷酷,冷冷道:我沒有朋友,一個都沒有。   明月心在心裡歎了口氣,轉回話題,道:你為什麼不問我,榜上有沒有你的名字?   傅紅雪不問,只因為他根本不必問。   明月心道:也許你本來就不必問的,榜上當然有你的名字,也有燕南飛的!   她沉吟著,又道:這名人榜雖然註明了排名不分先後,可是一張紙上寫了十三個名字,總有先後之分。   傅紅雪終於忍不住問:排名第一的是誰?   明月心道:是燕南飛!   傅紅雪握刀的手一陣抽緊,又慢慢放鬆。   明月心道:他在江湖中行走,為什麼永無安寧的一日,你現在總該明白了。   傅紅雪沒有開口。馬車已停下,正停在一座高樓的對面。   會賓樓的樓高十丈。   我知道杜雷每天中午都在這裡吃飯,每天都要吃到這時候才走。明月心道,他每天吃的都是四樣菜和兩碗飯,一壺酒,連菜單都沒有換過!   傅紅雪蒼白的臉上還是全無表情,瞳孔卻已開始收縮。   他知道自己這次又遇見了一個極可怕的對手。   江湖中高手如雲,何止千百,榜上有名的卻只不過十三個。   這十三個人,當然都是極可怕的人物。   明月心將車窗上的窗簾撥開一點,向外眺望,忽然道:他出來了。   日正當中。   杜雷從會賓樓走出來的時候,他自己的影子正好被他自己踩在腳下。   他腳上穿的價值十八兩銀子一雙的軟底靴,還是嶄新的。   每當他穿著嶄新的靴子踐踏自己的影子時,他心裡就會感到有種奇特的衝動,想脫掉靴子,把全身都脫得光光的,奔到街心去狂呼。   他當然不能這樣做,因為他現在已是名人,非常有名。   現在他做的每件事都像夜半更鼓般準確。   無論到了什麼地方,無論要在那地方耽多久,他每天都一定在同樣的時候起居飲食,吃的也一定是同樣的菜飯。   有時他雖然吃得要發瘋,卻還是不肯改變!   因為他希望別人都認為他是個準確而有效率的人,他知道大家對這種人總懷有幾分敬畏之心,這就是他最大的愉快和享受。   經過十七年的苦練,五年的奮鬥,大小四十二次血戰後,他所希望得到的,就是這一點。   他一定要讓自己相信,他已不再是那個終年赤著腳沒鞋穿的野孩子。   鑲著寶玉的刀在太陽下閃閃發光,街上有很多人都在打量著他這柄刀,對面一輛黑漆馬車裡,好像也有兩雙眼睛在盯著他。   近年來他已習慣被人盯著打量了,每個名人都得習慣這一點。   可是今天他又忽然覺得很不自在,就好像一個赤裸的少女站在一大群男人中間。   這是不是因為對面車輛裡的那兩雙眼睛,已穿透他鍍金的外殼,又看見了那個赤著腳的野孩子?   一刀劈裂車廂,挖出那兩雙眼睛來。   他有這種衝動,卻沒有去做,因為他到這裡來,並不是來找這種麻煩的。   近年來他已學會忍耐。   他連看都沒有向那邊看一眼,就沿著陽光照耀的長街,走向他住的客棧。每一步跨出去,都準確得像老裁縫替小姑娘量衣服一樣,一寸不多,一寸不少,恰巧是一尺二寸。   他希望別人都能明白,他的刀也同樣準確。   明月心輕輕放下了撥開的窗簾,輕輕吐出口氣,道:你看這個人怎麼樣?   傅紅雪冷冷道:一年內他若還不死,一定會變成瘋子。   明月心歎了口氣,道:只可惜他現在還沒有瘋   車馬又在一品香對面停了下來。   一品香是個很大的茶館,茶館裡通常都有各式各樣的人,越大的茶館裡人越多。   明月心又撥窗簾,讓傅紅雪看了很久,才問道:你看見了什麼?   傅紅雪道:人。   明月心道:幾個人?   傅紅雪道:七個。   現在正是茶館生意上市的時候,裡面的客人至少也有一兩百個,他為什麼只看見了七個?   明月心居然一點也不覺得奇怪,眼睛裡反而露出讚美之色,又問道:你看見的是哪七個?   傅紅雪看見的七個人是兩個下棋的,一個剝花生的,一個和尚,一個麻子,一個賣唱的小姑娘,還有一個伏在桌上打瞌睡的大胖子。   這七個有的坐在角落裡,有的坐在人叢,樣子並不特別。   為什麼他別的人都看不見,偏偏只看見了這七個?   明月心非但不奇怪,反而顯得更佩服,輕輕歎息著道:我只知道你的刀快,想不到你的眼更快。   傅紅雪道:其實我只要看見一個人就已足夠。   他正在看著一個人。   剛才還伏在桌上打瞌睡的胖子,現在已醒了,先伸了懶腰,再倒了碗茶漱口,噗的把一口茶噴到地上去,打濕了旁邊一個人的褲腳,他就趕緊彎下腰,賠著笑用衣袖替那人擦褲腳。   一個人若長得太胖,做的事總難免會顯得有點愚蠢可笑。   可是傅紅雪在看著他的時候,眼色卻跟剛才看著杜雷時完全一樣。   難道他認為這胖子也是個很可怕的對手?   明月心道:你認得這個人?   傅紅雪搖搖頭。   明月心道:但是你很注意他。   傅紅雪點點頭。   明月心道:你已發現他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傅紅雪沉默著,過了很久,才一字字道:這個人有殺氣!   明月心道:殺氣?   傅紅雪握緊了手裡的刀,道:只有殺人無數的高手,身上才會帶著殺氣!   明月心道:可是他看起來只不過是個臃腫愚蠢的胖子。   傅紅雪冷冷道:那只不過是他的掩護而已,就正如刀劍的外鞘一樣。   明月心又歎了口氣,道:看來你的眼比你的刀還利。   她顯然認得這個人,而且很清楚他的底細。   傅紅雪道:他是誰?   明月心道:他就是拇指。   傅紅雪道:拇指?   明月心道:你知不知道江湖中近年來出現了一個很可怕的秘密組織?   傅紅雪道:這組織叫什麼名字?   明月心道:黑手!   傅紅雪並沒有聽見過這名字,卻還是覺得有種說不出的壓力。   明月心道:到目前為止,江湖中瞭解這組織情況的人還不多,因為他們做的事,都是在地下的,見不得天日。   傅紅雪道:他們做的是些什麼事?   明月心道:綁票、勒索、暗殺!   一隻手有五根手指,這組織也有五個首腦。   這胖子就是拇指,黑手的拇指!   馬車又繼續前行,窗簾已垂下。   明月心忽然問道:一隻手上,力量最大的是哪根手指?   傅紅雪道:拇指。   明月心道:最靈活的是哪根手指?   傅紅雪道:食指。   明月心道:黑手的組織中,負責暗殺的,就是拇指和食指。   拇指最可怕的地方,就是他有一身別人練不成的十三太保橫練童子功。   因為他本是宮中的太監,從小就是太監,皇宮大內中的幾位高手,都曾經教過他武功。   食指的出身更奇特,據說他不但在少林寺當過知客僧,在丐幫背過六隻麻袋,還曾經是江南鳳尾幫,十二連環塢的刑堂堂主。   他們手下各有一組人,每個人都有種很特別的本事,而且合作已久。   所以他們暗殺的行動,從來也沒有失敗過。   明月心道:但是這組織中最可怕的人,卻不是他們兩個。   傅紅雪問道:是誰?   明月心道:是無名指。一隻手上,最笨拙的就是無名指。   傅紅雪道:無名指為什麼可怕?   明月心道:就因為他無名。   傅紅雪承認。   聲名顯赫的武林豪傑,固然必有所長,可是一些無名的人卻往往更可怕。因為你通常都要等到他的刀已刺入你心臟時,才知道他的可怕。   明月心道:江湖中從來也沒有人知道誰是無名指,更沒有人見過他。   傅紅雪道:連你也不知道?   明月心苦笑道:說不定我也得等到他的刀已刺入我心口時才知道!   傅紅雪沉默著,又過很久,才問道:現在你還要帶我去看什麼人?   明月心並沒有直接回答這句話,道:這小城本來並不是個很熱鬧的地方,可是最近這幾天,卻突然來了很多陌生的江湖客。   現在她對這些人已不再陌生,因為她已調查過他們的來歷和底細。   傅紅雪並不驚奇。   他早已發現她絕不像她外表看來那麼樣單純柔弱。在她那雙纖纖玉手裡,顯然也掌握著一股巨大的力量,遠比任何人想像的都大得多。   明月心道:我幾乎已將他們每個人的底細都調查得很清楚,只有一個人是例外。   傅紅雪道:誰?   明月心還沒有開口,忽然間,拉車的健馬一聲長嘶,人立而起,車廂傾斜,幾乎翻倒。   她的身子卻已在車廂外。只見一個青衣白襪的中年人,倒在馬蹄下。   已人立而起的健馬,前蹄若是踏下來,他就算不死,骨頭也要被踩斷。   趕車的已拉不住這匹馬,倒在地上的人身子縮成一團,更連動都不能動了。   眼看著馬蹄已將踏下,明月心非但連一點出手相救的意思都沒有,甚至連看都沒有去看。   她再看著傅紅雪。傅紅雪也已到了車廂外,蒼白的臉上全無表情,更沒有出手的意思。   人群一陣驚呼,馬蹄終於踏下,地上的青衣人明明就倒在馬蹄下,每個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但他卻偏偏沒有被馬蹄踩到。等到這匹馬安靜下來時,這個人也慢慢地從地上爬了起來,不停的喘著氣。   他的臉雖然已因驚懼而變色,看來卻還是很平凡。他本來就是個很平凡的人,連一點特殊的地方都沒有。   可是傅紅雪看著他的時候,眼神卻變得更冷酷。   他見過這個人。剛才被拇指一口茶打濕了褲腳的,就是這個人。   明月心忽然笑了笑,道:看起來你今天的運氣真不好,剛才被人打濕了褲子,現在又跌得一身都是土。   這人也笑了笑,淡淡道:今天我運氣不好,比我運氣更壞的人還不知道有多少!今天我倒霉,明天還不知道有多少人比我更倒霉!人生本來就是這樣子的,姑娘又何必看得太認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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