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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二回 天涯薔薇

天涯明月刀 古龍 6233 2023-02-05
  花未凋,月未缺,   明月照何處?   天涯有薔薇。   燕南飛是不是真的醉了?   他已坐下來,坐在鮮花旁,坐在美女間,坐在金盃前。   琥珀色的酒,鮮艷的薔薇。   薔薇在他手裡,花香醉人,酒更醉人。   他已醉倒在美人膝邊,琥珀樽前。   美人也醉人,黃鶯般的笑聲,嫣紅的笑臉。   他還是個少年。   少年英俊,少年多金,香花美酒,美人如玉,這是多麼歡樂的時刻,多麼歡樂的人生!   可是他為什麼偏偏要到這死鎮上來享受?   難道他是為了傅紅雪來的?   他也沒有看過傅紅雪一眼,就彷彿根本沒有感覺到這地方還有傅紅雪這麼樣一個人存在。   傅紅雪彷彿也沒有感覺到他們的存在。

  他的面前沒有鮮花,沒有美人,也沒有酒,卻彷彿有一道看不見的高牆,將他隔絕在他們的歡樂外。   他久已被隔絕在歡樂外。   更鼓再響,已是二更!   他們的酒意更濃,歡樂也更濃,似已完全忘記了人世間的悲傷、煩惱和痛苦。   杯中仍然有酒,薔薇仍然在手,有美人拉著他的手問:你為什麼喜歡薔薇?   因為薔薇有刺。   你喜歡刺?   我喜歡刺人,刺人的手,刺人的心。   美人的手被刺疼了,心也被刺痛了,皺著眉,搖著頭:這理由不好,我不喜歡聽。   你喜歡聽什麼?   燕南飛在笑:要不要我說一個故事給你聽?   當然要。   據說在很久很久以前,第一朵薔薇在很遠很遠的地方開放的時候,有一隻美麗的夜鶯,因為愛它竟不惜從花枝上投池而死。

  這故事真美!美人眼眶紅了,可惜太悲傷了些。   你錯了。燕南飛笑得更愉快,死,並不是件悲傷的事。只要死得光榮,死得美,死又何妨?   美人看著他手裡的薔薇,薔薇彷彿也在笑。   她癡癡地看著,看了很久,忽然輕輕的說:   今天早上,我也想採幾枝薔薇給你。   我費了很多時候,才拴在我的衣帶裡。   衣帶卻已鬆了,連花都繫不起!   花落花散,飄向風中,落入水裡。   江水東流,那些薔薇也隨水而去,一去永不復返。   江水的浪花,變成了鮮紅的,我的衣袖裡,卻只剩下餘香一片。   她的言詞優美,宛如歌曲。   她舉起她的衣袖:你聞一聞,我一定要你聞一聞,作為我們最後的一點紀念。

  燕南飛看著她的衣袖,輕輕地拉起她的手。   就在這時,更鼓又響起!   是三更!   天涯路,   未歸人,   夜三更,   人斷魂。   燕南飛忽然甩脫她的手。   樂聲急然停頓。   燕南飛忽然揮手,道:走!   這個字就像是句魔咒,窗外那幽靈般的白衣更夫剛敲過三更,這個字一說出來,剛才還充滿歡樂的地方,立刻變得只剩下兩個人。   連那被薔薇刺傷的美人都走了。她的手被刺傷,心上的傷卻更深。   車馬遠去,大地又變為一片死寂。   屋子裡只剩下一盞燈,暗淡的燈光,照著燕南飛發亮的眼睛。   他忽然抬起頭,用這雙發亮的眼睛,筆直地瞪著傅紅雪。   他縱然已醉了,他的眼睛卻沒有醉。

  傅紅雪還是靜靜地坐在那裡,不聞、不見、不動。   燕南飛卻已站起來。   他站起來的時候,才能看見他腰上的劍,劍柄鮮紅,劍鞘也是鮮紅的!   比薔薇更紅,比血還紅。   剛才還充滿歡樂的屋子裡,忽然間變得充滿殺氣。   他開始往前走,走向傅紅雪。   他縱然已醉了,他的劍卻沒有醉。   他的劍已在手。   蒼白的手,鮮紅的劍。   傅紅雪的刀也在手他的刀從來也沒有離過手。   漆黑的刀,蒼白的手!   黑如死亡的刀,紅如鮮血的劍,刀與劍之間的距離,已漸漸近了。   他們人與人之間的距離,也漸漸近了。   殺氣更濃。   燕南飛終於走到傅紅雪面前,突然拔劍,劍光如陽光般輝煌燦爛,卻又美麗如陽光下的薔薇。

  劍氣就在傅紅雪的眉睫間。   傅紅雪還是不聞、不見、不動!   劍光劃過,一丈外的珠簾紛紛斷落,如美人的珠淚般落下。   然後劍光就忽然不見了。   劍還在,在燕南飛手裡。他雙手捧著這柄劍,捧到傅紅雪面前。   這是柄天下無雙的利劍!   他用的是天下無雙的劍法!   現在他為什麼要將這柄劍送給傅紅雪?   他遠來,狂歡,狂醉。   他拔劍,揮劍,送劍。   這究竟為的是什麼?   蒼白的手。出鞘的劍在燈下看來也彷彿是蒼白的!   傅紅雪的臉色更蒼白。   他終於慢慢地抬起頭,凝視著燕南飛手裡的這柄劍。   他的臉上全無表情,瞳孔卻在收縮。   燕南飛也在凝視著他,發亮的眼睛裡,帶著一種很奇怪的表情,也不知那是種已接近解脫時的歡愉,還是無可奈何的悲傷。

  傅紅雪再抬頭,凝視著他的眼睛,就彷彿直到此刻才看見他。   兩個人的目光接觸,彷彿觸起了一連串看不見的火花。   傅紅雪忽然道:你來了。   燕南飛道:我來了。   傅紅雪道:我知道你會來的!   燕南飛道:我當然會來,你當然知道,否則一年前你又怎會讓我走?   傅紅雪目光垂落,再次凝視著他手裡的劍,過了很久,才緩緩道:現在一年已過去。   燕南飛道:整整一年。   傅紅雪輕輕歎息,道:好長的一年。   燕南飛也在歎息,道:好短的一年。   一年的時光,究竟是長是短?   燕南飛忽然笑了笑,笑容中帶著種尖針般的譏誚,道:你覺得這一年太長,只因為你一直在等,要等著今天。

  傅紅雪道:你呢?   燕南飛道:我沒有等!   他又笑了笑,淡淡地接道:雖然我明知今日必死,但我卻不是那種等死的人。   傅紅雪道:就因為你有很多事要做,所以才會覺得這一年太短?   燕南飛道:實在太短。   傅紅雪道:現在你的事是否已做完?你的心願是否已了?   劍光漫天,劍如閃電。   刀卻彷彿很慢。   可是劍光還沒到,刀已破入了劍光,逼住了劍光。   然後刀已在咽喉。   傅紅雪的刀,燕南飛的咽喉!   現在刀在手裡,手在桌上。   燕南飛凝視著這柄漆黑的刀,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一年前,我敗在你的刀下!   傅紅雪淡淡道:也許你本不該敗的,只可惜你人太年輕,劍法卻用老了。

  燕南飛沉默著,彷彿在咀嚼著他這兩句話,又過了很久,才緩緩道:那時你就問我,是不是還有什麼心願未了?   傅紅雪道:我問過!   燕南飛道:那時我就告訴過你,縱然我有心願未了,也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己的事,一向都由我去做。   傅紅雪道:我記得。   燕南飛道:那時我也告訴過你,你隨時都可以殺我,卻休想逼我說出我不願的事。   傅紅雪道:現在   燕南飛道:現在我還是一樣!   傅紅雪道:一樣不肯說?   燕南飛道:你借我一年時光,讓我去做我自己想做的事,現在一年已過去,我   傅紅雪道:你是來送死的?   燕南飛道:不錯,我正是來送死的!   他捧著他的劍,一個字一個字地接著道:所以現在你已經可以殺我了!

  他是來送死的!   他來自江南,跋涉千里,竟只不過是趕來送死的!   他金盃引滿,擁伎而歌,也只不過是為了享受死前一瞬的歡樂!   這種死,是多麼莊嚴,多麼美麗!   劍仍在手裡,刀仍在桌上。   傅紅雪道:一年前此時此地,我就可以殺了你!   燕南飛道:你讓我走,只因為你知道我必定會來?   傅紅雪道:你若不來,我只怕永遠找不到你。   燕南飛道:很可能。   傅紅雪道:但是你來了。   燕南飛道:我必來!   傅紅雪道:所以你的心願若未了,我還可以再給你一年。   燕南飛道:不必!   傅紅雪道:不必?   燕南飛道:我既然來了,就已抱定必死之心!   傅紅雪道:你不想再多活一年?

  燕南飛忽然仰面而笑,道:大丈夫生於世,若不能鋤強誅惡,快意恩仇,就算再多活十年百年,也是生不如死!   他在笑,可是他的笑聲中,卻帶著種說不出的痛苦和悲傷。   傅紅雪看著他,等他笑完了,忽然道:可是你的心願還未了。   燕南飛道:誰說的?   傅紅雪道:我說的,我看得出。   燕南飛冷笑道:縱然我的心願還未了,也已與你無關。   傅紅雪道:可是我   燕南飛打斷了他的話,冷冷道:你本不是個多話的人,我也不是來跟你說話的!   傅紅雪道:你只求速死?   燕南飛道:是!   傅紅雪道:你寧死也不肯把你那未了的心願說出來?   燕南飛道:是!   這個是字說得如快刀斬釘,利刃斷鐵,看來世上已絕沒有任何人能改變他的決心。   傅紅雪握刀的手背上,已凸出青筋。   只要這柄刀一出鞘,死亡就會跟著來了,這世上也絕沒有任何人能抵擋。   現在他的刀是不是已準備出鞘?   燕南飛雙手捧劍,道:我寧願死在自己的劍下。   傅紅雪道:我知道!   燕南飛道:但你還是要用你的刀?   傅紅雪道:你有不肯做的事,我也有。   燕南飛沉默著,緩緩道:我死了後,你能不能善待我這柄劍?   傅紅雪冷冷道:劍在人在,人亡劍毀。你死了,這柄劍也必將與你同在。   燕南飛長長吐出口氣,閉上眼睛,道:請!請出手。   傅紅雪的刀已離鞘,還未出鞘,忽然,外面傳來骨碌碌一陣響,如巨輪滾動,接著,又是轟的一聲大震。   本已腐朽的木門,忽然被震散,一樣東西骨碌碌滾了進來,竟是個大如車輪,金光閃閃的圓球。   傅紅雪沒有動,燕南飛也沒有回頭。   這金球已直滾到他背後,眼看著就要撞在他身上。   沒有人能受得了這一撞之力,這種力量已絕非人類血肉之軀能抵擋。   就在這時,傅紅雪已拔刀!   刀光一閃,停頓。   所有的聲音、所有的動作全部停頓。   這來勢不可擋的金球,被他用刀鋒輕輕一點,就已停頓。   也就在這同一瞬間,金球突然彈出十三柄尖槍,直刺燕南飛的背。   燕南飛還是不動,傅紅雪的刀又一動。   刀光閃動,槍鋒斷落,這看來重逾千斤的金球,竟被他一刀劈成四半。   金球竟是空的,如花筒般裂開,現出了一個人。   一個像侏儒般的小人,盤膝坐在地上,花瓣般裂開的球殼慢慢倒下,他的身子卻還是動也不動地坐在那裡。   剛才那一刀揮出,就已能削斷十三柄槍鋒,就已能將金球劈成四半,這一刀的力量和速度,彷彿已與天地間所有神奇的力量融為一體。   那甚至已超越了所有刀法的變化,已足毀滅一切。   可是,槍斷球裂後,這個侏儒般的小人還是好好地坐著,非但連動都沒有動,臉上也完全沒有任何表情,就像是個木頭人。   門窗撞毀,屋瓦也被撞鬆了,一片瓦落下來,恰好打在他身上,發出噗的一聲響。   原來他真的是個木頭人。   傅紅雪冷冷地看著他,他不動,傅紅雪也不動!   木頭人怎麼會動?   這個木頭人卻突然動了!   他動得極快,動態更奇特,忽然用他整個人向燕南飛後背撞了過去。   他沒有武器。   他就用自己的身體做武器,全身上下,手足四肢,都是武器。   無論多可怕的武器,都要人用,武器本身卻是死的!   他這種武器,本身就已是活的!   也就在這同一瞬間,乾裂的土地,突然伸出一雙手,握住了燕南飛的雙足。   這一著也同樣驚人。   現在燕南飛就算要閃避,也動不了。   地下伸出的手,突然動起來的木頭人,上下夾攻,木頭人的腿也夾住了他的腰,一雙手已準備挾制他的咽喉!   他們出手一擊,不但奇秘詭異,而且計劃周密,已算準這一擊絕不落空。   只可惜他們忘了燕南飛身旁還有一柄刀!   傅紅雪的刀!   天上地下,獨一無二的刀!   刀光又一閃!只一閃!   四隻手上都被劃破道血口,木頭人手裡原來也有血的。   從他手裡流出來的血,也同樣是鮮紅的。他枯木般的臉,已開始扭曲。   手鬆了,四隻手都鬆開,一個人從地下彈丸般躍出,滿頭灰土,就像是個泥人。   這泥人也是個侏儒。   兩個人同時飛躍,凌空翻身,落在另一個角落裡,縮成一團。   沒有人追過來。   傅紅雪的刀靜下,人也靜下。燕南飛根本就沒有回頭。   泥人捧著自己的手,忽然道:都是你害我,你算準這一著必定不會失手的。   木頭人道:我算錯了。   泥人恨道:算錯了就該死。   木頭人道:這件事做不成,回去也一樣是死,倒不如現在死了算了。   泥人道:你想怎樣死?   木頭人道:我是個木頭人,當然要用火來燒。   泥人道:好,最好燒成灰。   木頭人歎了口氣,真的從身上拿出個火折子,點著了自己的衣服。   火燒得真快,他的身子一下子就被燃燒起來,變成了一堆火。   泥人已遠遠避開,忽又大喝道:不行,你現在還不能死。你身上還有三千兩銀票,被燒成灰,就沒用了。   火堆中居然還有聲音傳出:你來拿。   泥人道:我怕燙。   火堆中又傳出一聲歎息,忽然間,一股清水從火堆中直噴出來,雨點般灑落,落在火堆上,又化成一片水霧。   火勢立刻熄滅,變成了濃煙。   木頭人仍在煙霧中,誰也看不見他究竟已被燒成什麼樣子。   傅紅雪根本就連看都沒有看,他所關心的只有一個人。   燕南飛卻似已不再對任何人關心。   煙霧四散,瀰漫了這小小的酒店,然後又從門窗中飄出去。   外面有風。   煙霧飄出去,就漸漸被吹散了。   剛才蹣跚爬過長街的那隻黑貓,正遠遠地躲在一根木柱後。   一縷輕煙,被風吹了過去,貓突然倒下,抽搐萎縮   經過了那麼多沒有任何人能忍受的災難和飢餓後,它還活著,可是這淡淡的一縷輕煙,卻使它在轉眼間就化做了枯骨。   這時傅紅雪和燕南飛正在煙霧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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