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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第四十二章 絕處逢生

三少爺的劍 古龍 5823 2023-02-05
  謝曉峰不懂:為了保護他?   簡傳學道:我知道他一定會救你,可是你若不死,他就一定會死在你手裏。   謝曉峰道:為什麼?   簡傳學道:因為你們兩個人只要見了面,就一定有個人要死在對方劍下,死的那個人當然絕不會是你。   他慢慢的接著道:因為我知道你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絕不會認輸的,因為謝家三少爺只要還活著,就絕不能敗在別人的劍下!   謝曉峰沉思著,終於慢慢的笑了笑,道:你說的不錯,我可以死,卻絕不能敗在別人的劍下。   他遙望遠方,長長吐出口氣,道:因為我是謝曉峰!      這句話很可能就是他說的最後一句話,因為現在很可能已經是他的最後一天了。   他隨時都可能倒下去。他說完了這句話,就頭也不回的走了。雖然他明知道這一走就再也不會找到能夠讓他活下去的機會。

  可是他既沒有勉強,更沒有哀求。就像是揮了揮手送走一片雲霞,既沒有感傷,也沒有留戀。   因為他雖然不能敗,卻可以死!      夜色漸深,霧又濃。簡傳學看著他瘦削而疲倦的背影,漸漸消失在濃霧裏。   他居然沒有回過頭來再看一眼。一個人對自己都能如此無情,又何況對別人?   簡傳學握緊雙拳,咬緊牙關:我不能說,絕不能說   他的口氣很堅決,可是他的人已衝了出去,放聲大呼   謝曉峰,你等一等。   霧色凄迷,看不見人,也聽不見回應。他不停的奔跑,呼喊,直到他倒下去的時候。   泥土是潮濕的,帶著種淚水般的鹹。他忽然看見了一雙腳。      謝曉峰就站在他面前,垂著頭,看著他。

  簡傳學沒有站起來,流著淚道:我不能說,只因為我若說出來,就對不起他。   謝曉峰道:我明白。   簡傳學道:可是我不說,又怎麼能對得起你。   他絕不能看著謝曉峰去死。   他絕不能見死不救。   這不但違背了這二十年來他從未曾一天忘記過的教訓。   他全身都已因內心的痛苦掙扎而扭曲:幸好我總算想到了一個法子。   什麼法子?   只有這法子,才能讓我自己的心安,也只有這法子,才能讓我永遠保守這秘密。   他的刀刺入懷裏。   微弱的刀光在輕輕濃霧中一閃。   一柄薄而鋒利的短刀,七寸長的刀鋒已完全刺入了他的心臟。      一個人如果還有良心,通常都寧死也不肯做出違背良心的事。他還有良心。

  濃霧、流水。河岸旁荻花瑟瑟。河水在黑暗中默默流動,河上的霧濃如煙。   淒涼的河,淒涼的天氣。   謝曉峰一個人坐在河岸旁,荻花間,流水聲輕得就像是垂死者的呼吸。他在聽著流水,也在聽著自己的呼吸。   流水是永遠不會停下來的,可是他的呼吸卻隨時都可能停頓。   這又是種多麼淒涼的諷刺?      有誰能想得到,名震天下的謝曉峰,居然會一個人孤獨的坐在河岸邊,默默的等死?   死,並不可悲。值得悲哀的,是他這種死法。   他選擇這麼樣死,只因為他已太疲倦,所有為生命而掙扎奮鬥的力量,現在都已消失。據說一個人在臨死的時候,總會對自己的一生有很多很奇怪的回憶,有些本已早就遺忘了的事,也會在這種時候重回他的記憶中。

  可是他連想都不敢想。現在他只想找個人聊聊,隨便是什麼樣的人都好。他忽然覺得非常寂寞。有時候寂寞彷彿比死更難忍受,否則這世上又怎會有那麼多人為了寂寞而死?      有風吹過。   濃霧迷漫的河面上,忽然傳來一點閃動明滅的微弱火花。   不是燈光,是爐光。   一葉孤舟,一隻小小的紅泥爐火,閃動的火光,照著盤膝坐在船頭上的一個老人,青斗笠、綠蓑衣,滿頭白髮如霜。   風中飄來一陣陣苦澀而清冽的芳香,爐上煮的也不知是茶,還是藥?   一葉孤舟,一爐弱火,一個孤獨的老人。對他說來,生命中所有的悲歡離合,想必都已成了過眼的雲煙。他是不是也在等死?      看著這老人,謝曉峰心裏忽然有了種說不出的感觸,忽然站起來揮手。

  船上的老丈,你能不能把船搖過來!   老人彷彿沒聽見,卻聽見了。你要幹什麼?   謝曉峰道:你一個人坐在船上發呆,我一個人坐在岸上發呆,我們兩個人為甚麼不坐在一起聊聊,也好打發這漫漫長夜。   老人沒有開口,可是欸乃一聲,輕舟卻已慢慢的溜過來。   謝曉峰笑了。   在這又冷又潮的濃霧裏,他們望見又覺得有種說不出的溫暖。      爐火上的小銅壺裏,水已沸了,苦澀清冽的香氣更濃。   謝曉峰道:這是茶?還是藥?   老人道:是茶,是藥。   他看著閃動明滅的火花,衰老的臉上帶著很奇怪的表情,慢慢的接著道:你還年輕,也許還沒懂得領略苦茶的滋味。   謝曉峰道:可是我早就已知道,一定要苦後才會有餘甘。

  老人回過頭,看著他,忽然笑了,臉上每一根皺紋裏都已有了笑意。   然後他就提起銅壺,道:好,你喝一杯。   謝曉峰道:你呢?   老人道:我不喝。   謝曉峰道:為什麼?   老人瞇著眼,緩緩道:因為世上各式各樣的苦味,我都已嚐夠了。這本是句很淒涼的話,可是從他嘴裏淡淡的說出來,卻又別有一番滋味。   謝曉峰道:你既然不喝,為什麼要煮茶?   老人道:煮茶的人,並不一定是喝茶的人。   他瞇著的眼睛裏彷彿也有火光在閃動,慢慢的接著道:世上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你還年青,當然還不明白。   謝曉峰接過已斟滿苦茶的杯子,幾乎忍不住要笑了出來。   他沒有笑,他也不想爭辯。

  被別人看成是個年青人也並沒有什麼不好,不好的是這個年青人已經快死了。      茶還是滾熱的,盛茶的粗碗很小,他一口就喝了下去。無論喝茶還是喝酒,他都喝得很快,無論做什麼,他都做得很快。這是不是因為他早已感覺到自己的生命也一定會結束得快?   他終於忍不住笑了,忽然道:有句話我若說出來,你一定會大吃一驚。   老人看著他充滿譏誚的笑容,等著他說下去。   謝曉峰道:我已經是個快要死的人了。   老人並沒有吃驚,至少連一點吃驚的樣子都沒有露出來。   謝曉峰道:我說的是真話。   老人道:我看得出。   謝曉峰道:你不準備趕我下船去?   老人搖頭。   謝曉峰道:可是我隨時都會死在這裏,死在你面前。

  老人道:我看見過人死,也看見過死人。   謝曉峰道: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不願讓一個陌生人死在我的船上。   老人道:你不是我,你也不會死在我的船上。   謝曉峰道:為什麼?   老人道:因為你遇見了我。   謝曉峰道:遇見了你,我就不會死?   老人道:是的。   他的聲音很冷淡,口氣卻很肯定:你遇見了我,就算想死都不行了。   謝曉峰道:為什麼?   老人道:因為我也不想讓一個陌生人死在我的船上。   謝曉峰又笑了。   老人道:你認為我救不了你?   謝曉峰道:你只看見了我的傷,卻沒有看見我中的毒,所以你才認為你能救我。   老人道:哦?   謝曉峰道:我的傷雖然只不過在皮肉上,毒卻已在骨頭裏。

  老人道:哦?   謝曉峰道:沒有人能解得了我的毒。   老人道:連一個人都沒有?   謝曉峰道:也許還有一個人。   他拍了拍衣裳,站起來,慢慢的接著道:這個人卻絕不會是你。   老人道:所以你想走?   謝曉峰道:我只有走。   老人道:你走不了的。   謝曉峰道:難道我遇見了你,連走都不能走了?   老人道:不能。   謝曉峰道:為什麼?   老人道:因為你喝了我一杯苦茶。   謝曉峰道:難道你要我賠給你!   老人道:你賠不起的。   謝曉峰又想笑,卻已笑不出。   他忽然發覺手指與腳尖都已完全麻木,而且正在漸漸向下蔓延。   老人道:你知道你喝下去的是什麼茶?

  謝曉峰搖頭。   老人道:那是五麻散。   謝曉峰道:五麻散?   老人道:那本是華陀的秘方,華陀死後,失傳了多年。   他慢慢的接著道:可是有個人卻決心要將這種配方的秘密再找出來,他花了十七年的工夫,嚐遍了天下的藥草,甚至不惜用他的妻子和女兒試驗。   謝曉峰道:他成功了?   老人慢慢的點了點頭,道:不錯,他成功了,可是他的女兒卻已經變成了瞎子,他的妻子也發了瘋。   謝曉峰吃驚的看著他,道:這個人就是你?   老人道:這個人不是我,只不過他在跳河之前,將這秘方傳給了我。   謝曉峰道:他已跳了河?   老人道:你的妻子女兒若是也因為你而變成那樣子,你也會跳河的。   他冷冷的看著謝曉峰,冷冷的問道:像這麼樣一杯茶,你賠不賠得起?   謝曉峰道:我賠不起。   他苦笑,又道:只不過我若早知道這是杯什麼樣的茶,也絕不會喝下去。   老人道:只可惜現在你已經喝了下去。   謝曉峰苦笑。   老人道:所以現在你的四肢一定已經開始麻木,割你一刀,你也絕不會覺得痛的。   謝曉峰道:然後呢?   老人沒有回答,卻慢慢的拿出了黑色的皮匣。      皮匣扁而平,雖然已經很陳舊,卻又因為人手的摩擦而顯出一種奇特的光澤。老人慢慢的打開了這皮匣,裏面立刻閃出了一種淡青的光芒。   刀鋒的光芒。   十三把刀。   十三把形式奇特的刀,有的如鈎鐮,有的如齒鋸,有的狹長,有的彎曲。這十三把刀只有一樣共同的特點刀鋒都很薄,薄而銳利。老人凝視這十三把刀鋒,衰老的眼睛裏忽然露出比刀鋒更銳利的光芒。   然後我就要用它們來對付你。   老人終於回答了謝曉峰的話:用這十三把刀。   謝曉峰又坐了下去。那種可怕的麻木,幾乎已蔓延到他全身,只有眼睛還能看得見。   他也在看這十三把刀,他不能不看。      河水靜靜的流動,爐火已漸微弱。   老人拈起柄狹長的刀九寸長的刀,寬只七分。   首先我要用這把刀割開你的肉。老人說:你那些已經腐爛了的肉。   然後呢?   然後我就要用這柄刀對付你。   老人拈起柄鈎鐮般的刀:用這柄刀撕開你的血肉。   然後呢?   然後我就要用這把刀挫開你的骨肉。   老人又另外選了把刀:把你骨頭裏的毒刮出來,挖出來,連根都挖出來。   有人要把你的血肉撕裂,骨頭挫開,謝曉峰居然眼睛都沒有眨一眨。   老人看著他,道:可是我保證你那時絕不會有一點痛苦。   謝曉峰道:這因為我已喝下了那碗五麻散?   老人道:不錯,這就是五麻散的用處。   謝曉峰道:只有用這種法子才能解我的毒?   老人道:到現在為止,好像還只有這一種。   謝曉峰道:你早就知道我中了這種毒,所以早就替我準備好這種法子?   老人道:不錯。   謝曉峰道:你怎麼會知道的?   老人道:我一直都在盯著你。   謝曉峰道:為什麼?   老人道:因為我要用你的一條命,去換另外一條命。   謝曉峰道:怎麼換?   老人道:我要你去替我殺一個人。   謝曉峰道:去殺什麼人?   老人道:一個殺人的人。   謝曉峰道:他殺的是些什麼人?   老人道:有些是該殺的人,也有些是不該殺的。   謝曉峰道:所以他該殺?   老人道:不該殺的人,我絕不會要你去殺,你也絕不會去殺!   他眼睛裏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我保證你殺了他絕不會後悔的。   謝曉峰沒有說話。   他必然覺得那種可怕的麻木,已蔓延他的腦,他的心。   他還能聽見這老人在問:你想不想死?   他也聽見了他自己的回答:我不想。      他最後聽見的聲音,是一種刀鋒刮在骨頭上的聲音。   是他自己的骨頭。   可是他已連一點感覺都沒有。   天亮了。陽光普照,大地輝煌。   天黑了。   月光皎潔,繁星在天。   不管是天黑還是天亮,人生中總有美麗的一面,一個人如果能活著,為什麼要死?   又有誰真的想死?      謝曉峰沒有死。他第一個感覺是有雙手在他心口慢慢的推拿。   這雙手很乾燥,很穩定,手心長著粗糙的老繭。然後他就聽見了自己心跳的聲音,由微弱漸漸變得穩定。他知道這雙手已救了他的命。   老人正在看著他,一雙疲倦衰老的眼睛,竟變得說不出的清澄明亮,就像是秋夜裏的星光。   他忽然發現這老人遠比他想像中年青。   老人終於吐出口氣,道:現在你已經可以活下去了,只要你願意,你一定可以比任何人都活得長些,現在你的骨頭已經變得像是根剛摘下來的玉蜀黍那麼樣新鮮乾淨。   謝曉峰沒有開口。他忽然想起了簡傳學說的話。   這世上只有一個人能救你。   可是他若救活了你,就一定要死在你的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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