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園中的楓葉已紅了,秋菊卻燦爛如黃金。
大老板背負著雙手,站在菊花前,喃喃自語:等到陽澄湖的那批大螃蟹送來,說不定也就恰巧是這些菊花開得最好的時候。
他舒舒服服的嘆了口氣,又喃喃道:那真是好極了,好極了。
他身後站著一群人,一個穿著藍布長衫,看來好像是個落第秀才的中年人,距離他最近。手上纏著布的鐵拳阿勇,站得最遠。
不管站得近也好,遠也好,大老板在賞花的時候,絕沒有一個人敢出聲的。
大老板彎下腰,彷彿想去嗅嗅花香,卻突然出手,用兩根手指捏住隻飛蟲,然後才慢慢的問道:你們說那個人叫什麼名字?
青衫人看看鐵拳阿勇。
阿勇道:他叫阿吉,沒有用的阿吉。
大老板道:阿吉?沒有用的阿吉?
他用兩根手指一捏,捏死了那隻飛蟲,忽然轉身,盯著阿勇,道:他叫沒有用的阿吉,你叫鐵拳阿勇?
阿勇道:是。
大老板道:是你的拳頭硬,還是他的?
鐵拳阿勇垂下頭,看著那隻包著白布的拳頭,只有承認:是他的拳頭硬。
大老板道:是你勇敢?還是他?
鐵拳阿勇道:是他。
大老板道:是你沒有用?還是他?
鐵拳阿勇道:是我。
大老板嘆了口氣,道:這麼樣看來,好像是你的名字叫錯了。
鐵拳阿勇道:是。
大老板道:那麼你為什麼不改個名字,叫廢鐵物阿狗?
鐵拳阿勇慘白的臉已經開始扭曲變形。
一直默默的站在旁邊的青衫人,忽然躬身道:他已經盡了力。
大老板又嘆了口氣,揮手道:叫他滾吧。
青衫人道:是。
大老板道:再弄點銀子叫他養傷去,傷好了再來見我。
青衫人立刻大聲道:大老板叫你到賬房去領一千兩銀子,你還不謝恩。
阿勇立刻磕頭如搗蒜,大老板卻又在嘆氣,看著這青衫人嘆著氣苦笑道:一出手就是一千兩,你這人倒是大方得很。
青衫人微笑道:只可惜我這也是慷他人之慨。
大老板大笑,道:你這個人最大的好處,就是會說老實話。
等他的笑聲停止,青衫人才悄悄的道:我還有幾句老實話要說。
大老板立刻揮手,道:退下去。
所有的人立刻都退了下去。
庭院寂寂,楓紅菊黃。夕陽已下,將大老板的影子長長的拖在地上。
他在欣賞著自己的影子。他肥而矮小,卻欣賞長而瘦削的人。
青衫人瘦而長,可是他彎下腰的時候,大老板就可以不必抬頭看他。
他彎著腰,聲音還是壓得低:那個沒有用的阿吉,絕不是沒有用的人。
大老板在聽。這個人說話的時候,大老板總是很注意的在聽。
青衫人道:鐵拳阿勇是崆峒出身的,近年來崆峒雖然已人才凋零,可是他們的獨門功夫仍然有它的獨到之處。
大老板道:崆峒不壞。
青衫人道:在崆峒弟子中,阿勇一直是最硬的一把手,還沒有被逐出門牆時,就已經幹掉過少林的四個大和尚,武當的兩把劍。
大老板道:這些事我都知道,否則我怎麼會花八百兩銀子一個月用他。
青衫人道:可是那個沒有用的阿吉,卻一下子就把他廢了,由此可見,阿吉這個人很不簡單。
大老板冷笑。
青衫人道:奇怪的是,這附近方圓幾百里之內,竟沒有一個人知道他的來歷。
大老板道:你調查過?
青衫人道:我已經派出了六十三個人,都是地面上耳目最靈通的,現在回來的已經有三十一個,都沒有查出來。
大老板本來一直在慢慢往前走,突然回頭站著,道:你究竟想說什麼?
阿吉留在附近,遲早總是個禍害。
大老板道:那麼你就趕快叫別人去做了他。
青衫人道:叫誰?
大老板:鐵頭。
青衫人道:大剛油頭貫頂的功夫,的確已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大老板道:我親眼看過他一頭撞斷一棵樹。
青衫人道:只可惜阿吉不是樹。
大老板道:他的硬功夫也不錯?
青衫人道:比阿勇的鐵拳功也強不了太多。
大老板道:你認為他也對付不了那個沒有用的阿吉?
青衫人道:不是絕對不行,只不過沒有把握而已。
他慢慢的接著道:我記得大老板曾經吩咐過,沒有把握的事,絕對不能做。
大老板微笑點頭,覺得很滿意。他喜歡別人記住他說的話,最好每句話都記住。
青衫人道:我想來想去,我們這邊有把握能對付他的,只有一個人。
大老板道:鐵虎?
青衫人點點頭,道:大老板當然也知道他的來歷,這個人機智深沉,平時出手,從不肯露出他的真功夫來,卻已經比大剛、阿勇高出很多。
大老板道:他要到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青衫人道:他這次差事並不好辦,依我看,最快得再過十來天。
大老板沉下臉,道:現在我們難道就沒法子對付那個沒有用的阿吉了?
青衫人道:當然有。
他微笑,又道:我們只要用一個字就可以對付他。
大老板道:那個字?
青衫人道:拖。
他又補充說明:我們有的是功夫,有的是錢,他們卻已連吃飯都成問題,而且隨時隨刻都得提防著我們去找他,一定也睡不著覺的,這樣子拖個三五天下去,用不著我們出來,他們也要被拖垮了。
大老板大笑,用力拍他的肩,道:好小子,真有你的,難怪別人要叫你竹葉青。
竹葉青是一種烈酒的名字。喝下去很少有人能不醉的,竹葉青也是種毒蛇,毒得要命。
大老板忽又問道:就算我們不去找他,他若來找我們呢?
竹葉青道:一個人出來找人拼命的時候,能不能帶著個受了重傷的蠢漢,和一個只會賣淫的婊子跟著他一起去?
大老板道:不能。
竹葉青道:所以他若出來找我們,一定只有把那個苗子留下。
大老板道:他可以把他們藏起來。
竹葉青道:城裏都是我們的人,而且我又早已在他們家附近佈下了眼線,他能把人藏到那裏去?
大老板冷笑道:除非他們能像蚯蚓一樣鑽到土裏去。
竹葉青道:這次阿吉肯出來拼命,就是為了那兄妹兩個,他們若是落入我們手裏,阿吉還能翻得出大老板的掌心?
大老板又大笑,道:好,我們就在這裏賞花喝酒,等著他們來送死。
竹葉青微笑道:我保證不出三天,他們就會來的。
黃昏。
娃娃剛端起一碗肉湯,眼淚一顆顆滴入了碗裏。
肉湯不會讓人流淚,讓她流淚的,是買這塊肉,煮這碗湯的人。
現在肉湯還在,人卻已埋入黃土。這碗湯又有誰忍心吃得下去。
可是她一定要他們吃下去,因為他們需要體力,餓著肚子的人不會有體力。
她擦乾了眼淚,才將兩碗湯和兩個饅頭用個木盤盛著捧出廚房。
阿吉還坐在屋的陰影裏。她先送了一碗湯一個饅頭去,擺在他面前的桌上。
阿吉沒有動,沒有開口。娃娃又將木盤捧到他哥哥面前,輕輕道:湯還是熱的,你們快吃。
老苗子道:你呢?
娃娃道:我我不餓。
她真的不餓?一個已有兩天一夜水米未進的人會不餓?
她不餓,只因為這已是他們最後的一點食物,只因為他們比她更需要體力。
老苗子抬頭看著她,勉強忍住淚,道:我的胃口也不好,吃不下這麼多,我們一人一半。
娃娃也忍住了淚,道:難道我不吃也不行?
老苗子道:不行。
他剛想將饅頭分一半給她,阿吉忽然站起來道:這碗湯給娃娃。
老苗子立刻大聲道:不行,那是你的。
阿吉不理,大步往外走。
娃娃過去拉住他,道:你要到那裏去?
阿吉道:出去吃飯。
娃娃道:家裏有東西,你為什麼要出去吃?
阿吉道:因為我不想吃饅頭。
娃娃盯著他:不想吃饅頭想吃什麼?是不是想吃鐵頭?
阿吉閉著嘴。
娃娃的眼淚終於又流下來,柔聲道:我明白你的意思,這麼樣拖下去,連我都受不了,何況你,可是
她淚流如雨,黯然道:可是你也該知道,城裏都是他們的人,你又何必去送死。
阿吉道:就算是去送死,也比在這裏等死好。
夜色悽涼。
無論多麼美的夜色,在悽涼的人們眼中看來,也是悽涼的。
秋風已起,一個賣糖炒栗子的婦人,頭上包著塊青布,縮著脖子,在窄巷中叫賣。
巷子口外面,還有個要飯的瞎子,縮在牆角裏不停的發抖。
阿吉走過去,忽又停下,道:賣什麼?
婦人道:糖炒栗子,又香又甜的糖炒栗子,二十五個大錢一斤。
阿吉道:不貴。
婦人道:你想買多少?
阿吉道:一百斤。
婦人道:可是我這裏一共只有十來斤。
阿吉道:再加上你的人,就有一百斤了,我要連你的人一起買。
婦人往身子後縮,勉強笑道:我只賣栗子,不賣人。
阿吉道:我非買不可。
他忽然出手,一把揪著她的衣襟。
婦人大叫:強盜,要強姦女人
她只叫了兩聲,下巴也被捏住。
阿吉冷冷道:你若是個女人,怎麼會長鬍子?
這人的下巴刮得雖乾淨,卻還是有些鬍渣子留下來。
阿吉道:我看你一定是個瘋子,瘋子都應該被活活打死。
這人拼命搖頭,吃吃道:我我不是,我沒有瘋。
阿吉道:你若沒有瘋,怎麼會到這裏來賣糖炒栗子,這裏的人窮得連飯都吃不起。
這人怔住,眼睛裏露出恐懼之色。
阿吉道:你若不想被我活活打死,最好就乖乖說出是誰叫你來的?
這人還沒開口,蹲在牆角要飯的那瞎子忽然跳起來,飛一般的逃走了。
這裏的人自己都窮得沒飯吃,沒毛病的人,怎麼會到這裏來要飯?
阿吉冷笑,又問道:現在你伙伴已溜了,你還不說實話,若是被人像野狗一樣打死在這裏,只怕連個收屍的人都沒有。
這人終於不敢不說,道:是竹葉青派我來的。
阿吉道:竹葉青是什麼人?
這人道:是大老板的軍師,也是大老板面前最紅的兩個人之一。
阿吉道:還有一個是誰?
這人道:是鐵虎。他的功夫比鐵頭高得多,和竹葉青兩個人一文一武,誰都惹不起。
阿吉道:你知道他在那裏?
這人道:聽說是到外地辦事了,要過半個月才能回來。
阿吉道:鐵頭呢?
這人道:他有三個姨太太,三姨太最得寵,而且她一樣喜歡賭,所以平時他通常都在那裏。
阿吉道:你的家住在那裏?
這人吃了一驚,道:大爺你問小人的家在那裏幹什麼?
阿吉道:我問你,你就得說,死人就沒有家了。
這人苦著臉,道:在芝麻巷。
阿吉道:你家裏還有些什麼人?
這人道:有老婆孩子,連丫頭算上,一共六個人。
阿吉道:現在就要變成八人了。
這人不懂:為什麼?
阿吉道:因為我要替你請兩位客人,到你家去住兩天,你若走漏了一點消息,那麼我保證你的家馬上就會變得只剩下一個人。
他冷冷的接著道:只剩下那個丫頭。
夜。
燈光照在鐵頭大剛的光頭上,亮得就像是個剛從油桶裏撈出來的光葫蘆。
他的頭越亮,就表示越高興。今天晚上來的客人特別多,賭的也特別多,除了抽頭的不算,他自己和三姨太至少已撈進了上千兩銀子。
現在他手裏拿的一張牌是二四六點,雖然不太好,也不太壞。另外一張牌在他的三姨太手裏。三姨太的領子已解開了,露出了雪白的粉頸,用一雙春葱般的纖纖玉手,抱著自己的一張牌,斜眼瞟著他,道:怎麼?
鐵頭大剛道:你要什麼?
三姨太道:金六銀五小板櫈!
鐵頭大剛精神一振,大喝道:好一個金六銀五小板櫈!
吧的一聲響,他手裏的一張四六已經被用力擺在桌上。
三姨太立刻眉飛色舞,吃吃的笑!道:我要的就是你這隻公猴子。
她手裏的牌赫然竟是張丁三,鐵頭大笑:我要的也正是你這隻母猴子,咱們倒真是天生的一對!
丁三配四六,猴王對,至尊寶。
鐵頭大喝:至尊寶,統吃!
他雙臂一張,正想把桌上的銀子全都掃過來,突聽一個人冷冷道:吃不得!
三姨太的公館裏,賭局常開,只要有錢可輸,就可以進來,所以三教九流,什麼樣的人都有。
鐵頭大剛既不是怕事的人,也從來沒有人敢在這裏鬧事。可是說話的人,看起來不但很陌生,也不像是在賭錢的。
他穿得實在太髒太破,誰也沒看見他是怎麼進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