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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三章 遠藤家

夜行觀覽車 湊佳苗 12106 2023-02-05
  上午八點   這條坡道就是偏差值【註:偏差值是日本計算學力的公式值,也就是將個人分數與團體平均分數之間的差距用數值來表示。偏差值越高表示學力越高。】的具體表現。下坡去上學的遠藤彩花每天早上都這麼想。   從雲雀之丘沿著坡道往上走十五分鐘就是私立K中學,高橋慎司上的男校。K中的學生考上東大錄取率全縣最高的名校N高中的比例超過百分之九十五。那是離家最近的學校。對彩花而言就像別的世界。即便彩花是男生也一樣。   從雲雀之丘下坡到第一個十字路口右轉走十分鐘左右,就是私立S女校。母親希望自己上的學校。高橋比奈子上的學校。貴族大小姐的名校,能夠一路直升到大學跟短大。而且制服很可愛。但彩花跟這裏也沒有緣分。

  彩花跟別的世界的制服和可愛的制服擦身而過,繼續走下坡。市立A中學位於平地。從雲雀之丘徒步三十分鐘,彩花上的學校。那裏並不是放牛班的集團。很多優秀的孩子都上離家近又不花錢的公立學校。成績雖然沒有明確公佈名次,但彩花認為同年級兩百人中自己應該是三十名左右吧。絕對不差。老師跟學校的設備也不差。水手服的制服也不討厭。雖然如此,每天去上學的時候總覺得好像要下到地獄最底層一樣。就算到了學校,仍舊覺得腳下好像依然繼續往更深的地方傾斜。如果把球放在地上估計會滾動吧。教室、走廊,跟操場,看起來都微妙地傾斜。   這全是坡道的錯。要是住在學校附近的平地,直直往前走就到學校的話,景色應該就不會改變的。   沿著坡道往下走,就覺得像是走向廢柴的世界。這個社會上存在著明確的階級區分,跟自己沒法穿的高階制服擦身而過,就感覺到好像身上的皮漸漸擦破一般的痛楚。即便如此,放學後上坡的路上也並沒感覺到漸漸浮現的優越感,只是一面想著明天的痛楚,一面消耗體力而已。

  越往上坡就越高的不止是偏差值。地價也越來越高。彩花額上浮現汗珠,沿著坡道走向雲雀之丘,她實在搞不懂為甚麼在高地的住宅區也要比較貴。不止上下學,只不過去個便利商店也麻煩得要命,根本想不出有甚麼好處。高高在上地俯瞰底下人的生活,是這種感覺值錢嗎?但是大白天俯瞰底下的景色又不能怎樣。只覺得每天得走到那裏累得要命。從沿海的高樓大廈眺望景色絕對比這好上不知多少倍。夜景是稍微漂亮點啦,但也沒法子每天都因此感動。   喂,彩花,妳家住在K中五號同學對面不是嗎?   走進教室志保就迎上來。籃球社的同學。   A中學除了身體不好的學生之外,其他人都半強迫必須進入運動社團。彩花入學的時候就加入籃球社。並不是她想打籃球。只有三個選擇,除了籃球之外就是排球和網球。小學也有排球社和網球社,所以加入的時候沒有新手跟熟手之間的差異的就只有籃球社了。但是彩花不但矮,也沒有運動神經,跟其他同學的差異要不了幾個月就很明顯了。

  正規隊員跟候補。這種關係在社團活動時間之外也適用。班上的女生小圈圈幾乎都是按照社團分的,其中還分正規派跟候補派。班上的主導權都握在正規派手裏。   要是以成績來分的話還不至於這麼丟臉,一、二年級的時候彩花一直覺得很忿忿不平,但社團活動也沒剩下多久了。每個社團都參加暑假第一個星期舉行的縣立運動大會初選,要是輸了就不能參加八月中的縣立運動大會,三年級生就全體退出。   正規社員不管多努力,還是贏不過私立的強校。所以七月一定要退社。在那之後教室裏的氣氛也會轉為準備考試模式,彩花私心期待主導權或許也會轉而由成績決定。   雖然是同一個社團,正規派的志保跟候補派的彩花幾乎不曾在教室裏交談。當然她應該也不知道彩花住在雲雀之丘。

  K中五號同學,指的是K中籃球社背號五號的隊員慎司。   妳怎麼知道?   我前一陣子去過啊。   去我家嗎?   不是,五號同學的家。他上星期沒來參加比賽不是嗎?我擔心他是不是受傷了,所以去他家慰問一下。   慎司入學之後就加入籃球社,一年級下學期就成為正規隊員在球場上活躍。但是志保開始在比賽時鬧著說K中五號同學好帥,是去年秋天高木俊介出道之後。志保的東西全部都是俊介。每次換手機的待機畫面都要炫耀說這個很棒吧,是粉絲俱樂部的會員才能下載的。   然後志保在球賽會場上看見慎司。A中對K中的男子籃球賽。一開始是說那個人的側面有點像俊介,等比賽結束的時候,就變成五號同學好帥。從那時開始志保就追著慎司跑。

  在那之前完全沒感覺,只不過跟喜歡的偶像明星有一點像,就能迷到這個地步嗎?   應該是能吧。俊介是社團所有女生的話題,彩花也為了要迎合大家看了俊介演出的節目,但喜歡上俊介是因為母親的一句話。   哎,這個孩子,是不是有點像對面的慎司啊?   俊介跟高少像啊?妳去配老花眼鏡吧。   雖然在母親面前一口否定,仔細看去側面跟眼角的確非常像。從那時起彩花就蒐集刊登俊介報導的雜誌,錄下有他的電視節目。   搬到雲雀之丘的第二天,跟爸媽一起到高橋家打招呼時,慎司在院子裏練習籃球。從那時起彩花就一直覺得他很帥。   你們同歲呢。要好好相處喔。   淳子這麼說就讓彩花心跳不已。一面看著青梅竹馬的戀愛漫畫,一面用自己跟慎司取代主角,對此後的生活充滿興奮期待。

  但是過了不知多少天,不僅完全沒有臉紅心跳的情境,跟慎司連話都說不上兩句。偶爾碰到的時候,彩花覺得沒法跟穿著別的世界制服的慎司打招呼。不想隨便說話讓他覺得自己是傻瓜。只要能看見慎司,就覺得今天運氣好好,心情甚佳。能夠每天滿心不願意咬牙上坡,也是因為期待或許可能在家門前碰到慎司。真想一直一直看著慎司。   母親那時的一句話讓俊介跟慎司的身影重疊了。   要得到慎司的照片很難,俊介的照片則很簡單。沒法一直盯著慎司看,錄下來的俊介畫面可以一看再看。沒法跟任何人說喜歡慎司,俊介的話就連對最不想溝通的母親也能說。   無論如何都想入手的俊介海報也能讓母親標下來。俊介背對著鏡頭,轉過臉笑的樣子非常像慎司。暑假的演唱會票也訂好了。

  所以彩花也不是不瞭解志保的心情,但像追偶像明星一樣追著慎司就很討人厭了。   在球賽的時候堂而皇之照慎司的照片,比賽結束一面跟他說辛苦了,一面遞給他冰涼的運動飲料。這都是彩花憧憬的情境。分明自己跟慎司比較近。不,就是因為太近了,反而甚麼也沒法子做。   每次聽到志保說:五號同學,彩花就覺得身體裏有某種黑暗蠢動的東西在累積。   然後上星期志保終於替慎司烤了蛋糕,跟所有女子隊員宣佈說比賽之後要拿去告白。   跟俊介很像的男朋友,真的可以拿來炫耀呢。   這句話讓彩花打心裏惱火。她不是喜歡慎司,是自私想利用他吧。喜歡俊介的話去跟俊介告白不就得了嘛!   但是彩花沒有勇氣當面反駁正規隊員志保的話,只能恨恨地瞪著她的背影。開幕式的時候彩花的視線也無法離開志保,稍微不見她的蹤影就嚇得要命,但彩花的不安是杞人憂天。慎司沒有來參加比賽。到底是怎麼了,是不是發燒了?彩花很擔心,但至少志保沒法告白,讓人鬆了一口氣。

  然而志保似乎並沒放棄。她跟現在在上K中學的小學同學問了慎司家的地址。   他跟我說就找雲雀之丘最小的房子,所以我就去了。   被人捅了一刀就是這樣的感覺嗎?彩花覺得眼前一黑,但即便如此,志保高亢的聲音也不放過她。   志保似乎是一個人去了雲雀之丘,花了三十分鐘在住宅區裏找最小的房子,然後按了門鈴。   應門的人很面熟,一看是彩花的媽媽,嚇了我一跳。   母親曾多次開著小車送她來球賽場地。分明閉嘴待在車裏就好了,看見穿著A中制服的學生還要特地下車來,跟人家說謝謝你們照顧我家彩花啊,就因為這樣大家幾乎都認識彩花的母親。跟彩花一模一樣呢想到彩花二十年以後就是這樣好有趣呢在新鮮齋藤超市的收銀台算帳,還以為是彩花在打工。啊真合適。這樣的話說個不停。

  就算不是能上得了檯面的母親也不要緊。至少不要在同學面前出醜。   志保轉向咬牙忍耐的彩花,咯咯地笑起來。我說搞錯了,然後打手機給告訴我地方的同學,他說是對面啦志保繼續捧腹大笑。   因為是遠藤這種常見的名字,我根本沒想到彩花。我不知道五號同學的名字。他叫做高橋慎司吧。早點確認就好了。結果真的站在他家門口時,卻甚麼也做不出來就回家了。但那樣應該比較好。因為嗯,彩花住在他們家對面,也夠辛苦了吧。   志保砰砰地拍了彩花的肩膀兩下,回到自己座位上。彩花兩手緊抱著書包坐下。今天才剛開始啊。彩花不由得歎氣。有好幾個人圍著志保,卻沒有人接近彩花。雖然有一起吃便當的朋友,但他們都不想跟被志保取笑的彩花扯上關係,只偷偷摸摸地往這裏看。無所謂。黏得緊緊的朋友我才不想要呢。

  咦?裝出驚訝的樣子拿出手機看。沒有人傳簡訊來。打開收件匣,看著跟以前朋友往返的簡訊。     上了中學要一起去逛街唱卡拉OK喔!   搬家了也還是朋友。   上了S女校也不要忘記我們啊。     每一則簡訊都是快三年前的了。   腳下的地板傾斜得更厲害了。彩花起了書桌都要傾倒的錯覺,反胃想吐。要是在教室裏吐出來,就算退了社團,不管成績怎麼好,都沒辦法逆轉現在的立場了。   彩花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走出教室。走廊也傾斜得厲害。   到底為甚麼會變成這樣呢?      上午十點   真弓到新鮮齋藤超市上早班,在朝會上聽到店長說晶子從今天開始暫時請假。好像是因為身體不好。在招募到新的打工人員之前,大家要連晶子的份一起加油。原來有這麼嚴重,真弓不由得擔心。   她雖然跟晶子年齡有點差距,但在這裏是最合得來的。兩人之所以來打工都是因為家裏房子的貸款,一面一起抱怨一面聊著房子。她們熱中地聊著裝潢跟園藝,兩人都避開金錢跟地點之類的話題,不干涉別人隱私這點讓真弓很有好感。   真弓雖然以為她得了重病,其他打工人員卻提出了晶子有喜說。這麼說來的確聽她說過想要孩子。她說姊姊有兩個小孩。   真是兩個孩子恰恰好:第一胎是女兒,第二胎是兒子。孩子們非常可愛。電視跟雜誌上都把育兒講得對精神跟經濟都有很大的負擔對不對?我結婚的時候也很不安,但是看見姊姊的孩子們就覺得養小孩也不錯。而且姊姊跟她先生前妻的兒子也處得很好。妳不覺得這樣就一點也不可怕了嗎?真弓也有個女兒吧,真令人羨慕。   聽到人家說羨慕,腦中響起彩花吼叫的聲音。要是看見我家小孩的抓狂表演,晶子還會想要小孩嗎?   她任性得要命,我被她牽著鼻子走。暑假還得跟她一起去聽高木俊介的演唱會呢!   不是很好嗎?我也喜歡俊介。母女一起去聽演唱會真好。畢竟還是女兒好吧。   雖然是勉強炫耀,但有願意傾聽的對象就讓人覺得好像真的很幸福。真要感謝俊介。   要是晶子真的有喜了,那身體不適是孕吐很嚴重嗎?晚點傳個簡訊,要是能過去的話就去探望一下吧。她一定連出門購物都沒辦法,從這裏給她買去或許她會很高興也說不定。他們家是怎樣的房子呢?想像房子果然很令人興奮。   真弓一面擺放上午十一點開始拋售的蘋果,一面哼著俊介新曲的副歌。      上午十一點   彩花真的覺得是不是耳朵裏的半規管出了甚麼毛病,傾斜的地面一直無法恢復平坦,而且還開始旋轉。彩花突然覺得想吐,從第二堂課開始就一直在保健室。   妳說不舒服,可是臉色很好啊。回去上一小時課,要是還不舒服的話再過來。   保健老師對同時一起到保健室來的二年級女學生們說,叫她們回去。老師望著彩花,露出又來了啊的表情,無言地替她拉起床旁窗戶的窗簾。   為甚麼不跟對別的學生一樣明朗地跟我交談呢沒辦法。坡道病的學生一定讓人很不舒服。能夠直直望著這個世界的人是無法瞭解坡道病的心情的。   彩花側躺著,疊起枕頭枕上去,終於感覺自己好像放平了些。   真的再也受不了坡道了。要是不搬家就好了。不要去考S女校就好了。   全部都是母親的錯。   不想住在這種小公寓,想住獨棟房子。   母親從彩花懂事的時候起就一直這麼叨唸。讓她看建商的廣告傳單,常常問她這上面哪棟房子好?還帶她去過好幾次結婚前上班的樣品屋展示場。每次去的時候都要說,媽媽就是在這裏認識爸爸的喔。   但是彩花並不討厭那樣。   父親有時候會把壁紙跟窗簾的厚重樣本集帶回家,彩花很喜歡翻看,一面看一面說我的房間要用這種窗簾,廚房的瓷磚用這種滿可愛的;這樣跟母親一起想像理想的家,十分愉快。彩花畫的畫、用空面紙盒做的玩偶屋,父親看到也高興地說彩花真是有概念呢。   彩花也很想快點住獨棟房子吧?   母親每次這樣說,彩花都高興地點頭。但彩花心裏想的是在住慣的地方建起的新家。   上附近的公立中學,跟從小就在一起的朋友們一起聊天逛街,花上一倍的時間上下學。社團活動在這裏好像不怎麼流行,就加入靜態社團悠閒地殺時間,放假的時候就到哪個人家裏去,在小房間吃零食,聊男生或者是偶像。俊介的演唱會其實是想跟朋友一起去的。   然而新家卻蓋在別的學區的住宅區裏。而且還是要爬坡上去,四周都是大房子的一個叫做雲雀之丘的地方。   有不動產公司為了擴張道路買了雲雀之丘的部份土地,然後拋售不需要的畸零地約四十坪左右。   彩花剛上小學六年級的某天晚飯時刻,父親這麼說道。道路甚麼的彩花根本聽不懂,但看見母親高興得要飛上天的樣子,覺得一定是天大的好消息。   雲雀之丘,那個雲雀之丘喔。可以在雲雀之丘蓋房子喔。   母親好像唱歌一樣不斷地反覆這些話。真的是在唱歌也說不定。那年十二月,房子建成之後,彩花才知道那裏是市內最高級的住宅區。   真好啊,彩花。住在那麼高級的住宅區,根本就是大小姐了。   鄰居的阿姨在祝賀他們新居落成送禮來時這麼說,知道是那麼高級的地方彩花嚇了一跳。地名有鳥的名字覺得還挺可愛的,既然新家蓋在那裏應該也會很可愛吧。彩花只這麼覺得,沒想到還會成為大小姐。但是,住在高級住宅區並不會讓人成為大小姐。   從雲雀之丘可以走路到S女校喔。彩花很會唸書,現在開始努力應該來得及,就去考考看嘛,去嘛去嘛!   母親從剛建好的房子二樓窗戶眺望外面,跟她這麼說。母親看見了穿著可愛制服的女孩子走進了對面人家。沒想到竟然要去考S女校。上了小學六年級之後一次也沒想過。同班同學也有要考中學的,但是只有體育方面很強的跟特別聰明的孩子而已。跟那些人一起考試怎麼想都沒勝算。就算考上了,進去也會擔心跟不跟得上,也沒自信能跟大小姐們和睦相處。我沒辦法的啦。她覺得自己好像這樣說了至少三十次。   但是陶醉的真弓根本聽不進彩花的話。   我們在雲雀之丘蓋了房子。而且彩花要去考S女中。那個時候母親無論碰到誰都說這些話。就算迎合她的自吹自擂,不以為然的人絕對不在少數。就算這樣只要夢想能全部實現,雖然被討厭,但也不會丟臉。   然而彩花卻沒考上。本來打算畢業典禮之後再搬到新家的,但放榜之後他們就急急打過招呼搬走了。畢業典禮沒參加,跟朋友都沒好好惜別,就像被母親扯著一樣慌忙離開。然後四月進了市立A中學。沒有半個認識的人。雖然算是交了幾個朋友,但能沿著坡道一起上下學的人卻一個也沒有。   雲雀之丘最小的房子真想讓母親聽聽。   要是沒有那種家就好了。那樣的話就可以免於坡道病了。但是      下午一點   真弓回到員工辦公室休息,打工人員美和子正拿著電視遙控器換頻道。希望她不要覺得非得跟晚進來的囉唆歐巴桑一起吃午飯不可。真弓儘量不看向她,從置物櫃裏取出便當打開。   自己做的便當啊,妳真勤勞。   美和子一面把在熟食區買的豆皮壽司塞進嘴裏,一面瞥著真弓的便當。炸雞、肉丸、撒了調味粉的白飯。雖然這是彩花不會抱怨的貴重組合,但並不是能夠自信滿滿給人看的便當菜。   我女兒是中學生,只是把做給她的便當菜順便裝裝而已。   啊,女兒是中學生啊?上哪所學校?   A中學。   A中學的話離真弓太太家滿遠的呢。但是願意去上公立中學真是孝順。我們家女兒啊,求她說至少到高中都上公立學校吧。但是她竟然說S女校的制服很可愛,因為這種無聊的原因要去考。但是她平常根本不唸書,應該是考不上的,就讓她去考個紀念吧。結果竟然考上了,我跟我先生都大吃一驚。本來以為是招生招不滿,查了一下新聞竟然報考人數是招生人數的兩倍,所以有一半的人沒考上。難道是都染上流行性風冒了嗎?女兒雖然很高興,我們做爸媽的可辛苦了。學費好貴,交通費也貴,畢業旅行要出國,要交儲備金。她現在高中二年級,打工賺的錢全部存起來。真的辛苦得要命。妳呢?這裏的打工費當零用錢?   怎麼可能?才沒有。房子的貸款好重。   啊,自己蓋了房子啊?真羨慕。我也是,要是為了自己應該也能努力的。雖然說做父母的有義務,但是把錢全部花在小孩的身上還是有點那個。   她是在炫耀嗎?是在取笑彩花上公立學校嗎?不,真弓覺得她似乎是真心羨慕。美和子的午餐永遠是三個一百二十六圓的豆皮壽司。真弓從吃完壽司啜飲熱茶的美和子身上感覺不到優越感。可能真的很辛苦。雖然因為彩花沒考上所以羨慕她,要是真考上了,自己現在可能跟她一樣抱怨也說不定。光是房子貸款就夠瞧的了,要是彩花考上了的話   自己可能得要增加打工的班次,或者是在別的地方另打一份工才行。但是那樣的話彩花應該就不會成天抓狂了。   身體方面會比現在辛苦很多,但精神方面應該會比現在滿足不知多少倍吧。   要是沒叫她去考就好了。   因為對彩花來說,傷自尊的並不是沒上S女校,而是沒考上這件事。一開始就理所當然地讓她去上公立學校,就不會讓她時時抓狂了。真弓完全沒想到事情會變成現在這樣。她並不是為了要傷害彩花才讓她去考S女校的。只是希望她能考上。   想讓彩花去上私立學校。真弓從蓋房子之前就一直這麼想。去上好學校就能認識好朋友跟好老師,以後就能進入好公司工作,遇見可以託付終身的好人。要是這一切在小學六年級的時候努力就能辦到的話,做母親的當然絕對想要讓她去考。但是當時租的公寓附近並沒有可以徒步上學的私立學校。彩花是女孩子,不想讓她騎腳踏車或搭電車通學。就是因為這樣想,聽說雲雀之丘有地可以買的時候,真弓立刻覺得,就是這裏了!有走路可到的好學校的地點非此地莫屬。   就算以便宜的價格買下高級住宅區的一角,也不能樂昏了頭。以前住的公寓附近跟新鮮齋藤超市這附近的話,同樣的價錢可以建造五倍大的住宅。要是只有夫妻兩人,房子蓋在哪都無所謂。是為了女兒才重視住家環境的。   真弓完全沒有想到叫彩花去考S女中是無謀之舉。   彩花是個有能力的孩子。從懂事前就跟附近的小孩不太一樣。百分之百羊毛的衣服就很高興地穿著,只要穿上混了一點人造纖維的衣服就會不高興地哭起來。她喜歡的百分之百蘋果汁賣完了,給她別牌的百分之百蘋果汁,喝一口就吐出來。真弓覺得她是個感覺敏銳的孩子。   這樣的孩子一定很聰明。   啟介笑她是自己的孩子怎麼看都好。是我們的孩子啊?雖然這麼說,兩人過的也都並不是失敗的人生。他們不好高騖遠,以自己的步調過著普通的日子而已。要是父母對教育熱心些,孩子或許也就去考好中學了,要是家附近有好學校的話,或許就以此為目標努力也說不定。非關能力,而是環境因素。幸好有機會給彩花一個好環境。接下來就要看彩花自己的努力了。   上小學後的彩花雖然並沒有到出類拔萃的地步,但也是前半段的。教學觀摩日時雖然沒有看到她主動舉手,但被老師點到也都能正確回答。但是真弓並不覺得那是彩花的實力。公立學校,特別是小學,雖然會努力不讓學生變成放牛班生,但並不能讓有潛力的學生進一步發揮。只要費點工夫,教彩花一點訣竅,心思纖細的她一定可以更上層樓。   而且彩花自己也想去。提出申請書之前,彩花就到處跟鄰居的同學說要去考S女校了。   跟大家分開不寂寞嗎?   完全沒問題。S女校可以交新朋友。   無論誰這麼問,彩花都不在乎地這麼說。並不是真弓要她非考不可逼著她去考的。   既然如此,為甚麼現在每天都責怪真弓呢?   哎,真弓太太,妳知道這個新聞嗎?   美和子目不轉睛地盯著中午的資訊節目,一面重新泡茶一面轉向真弓。真弓本已下定決心自己絕對不提此事,但果然還是無法避免這個話題。真叫人鬱悶。   家裏蹲的宅男刺殺父親的案子。每次看到這則新聞,真弓腦海裏就響起彩花的喊叫聲。   我很少看新聞。   但是從前幾天就開始播了,妳應該也看到過一次吧?真討厭,竟然在家裏殺人。   是啊。   發生這種事情,鄰居都會說真是難以置信吧?看起來像是很幸福的家庭之類的。真的是那樣嗎?   應該是吧?   之前一直都很幸福,某一天突然殺人了,這說得過去嗎?真弓太太有想過要殺了先生嗎?   怎麼會?   就算覺得啟介靠不住,也從沒想過要殺了他。結婚以來他從來沒有動過手,也不曾罵過人。其實算是個好丈夫。   但是要是他出軌呢?真弓一定會覺得憤怒。或許會給他一巴掌。或許暫時不想跟他說話,也不想看見他。但應該不會想要殺他的。無法想像自己為了啟介費那麼大的力。   我家成天吵架,但立刻就和好了,不會發生兇殺案的。那妳女兒呢?   當然不會啊!   真弓的聲音大得自己都嚇了一跳。幹嘛這麼激動地否定,真弓也不知道。她對啟介和彩花抱持的感情到底差別在哪裏呢?   對吧。是一家人啊。就算常常看不順眼,也不會要殺人的。通常都是這樣。出事的家庭就算是突然爆發的行動,背後一定累積了甚麼東西。那種東西不管怎麼隱藏,都會從行為跟說話表現出來的。為甚麼鄰居們都沒注意到呢?   就是說啊   一定都裝傻說在看電視,然後心裏想,啊,果然是這樣   美和子把茶喝完,開始重新化妝。   要是我家也出了事,電視台的人跟警察到超市來,這個人會說甚麼呢?真弓一面望著塗上鮮紅口紅的美和子,一面想像那張嘴裏說出來的話。   好像房屋貸款的負擔很重呢。午飯總是帶著只有一點的冷凍食品,很節儉的樣子。女兒上的是公立學校,為甚麼手頭還這麼緊,原來他們家在雲雀之丘。勉強在那種高級住宅地蓋了房子,所以才一直在乎錢,家裏發生摩擦了吧。但是那應該還是因為社會地位的差別造成的吧?   跟她說一句可能會被放大成十倍。對了,說晶子有喜的也是這個人。真弓還呆呆地信以為真,打算去看人家,其實完全毫無根據。要是她在接受不孕治療,那豈不是往傷口上抹鹽嗎?   臆測別人家的事、說長道短是不行的。所以大家都裝作不知道,這樣才不會惹上麻煩。      下午兩點   彩花身體狀況一直沒有改善,便當也吃不下,於是便早退了。午休的時候回教室拿書包,候補派的尚美替她收東西。   一個人沒問題嗎?志保在後面好像關心似地大聲說。   會有人來接妳吧?雲雀之丘的大小姐呀雖然是最嗶的房子啦!   教室角落傳來噗嗤偷笑的聲音。尚美畏縮地看著彩花。彩花沉默地瞪著志保。   討厭,大小姐在瞪我   這種程度志保怎麼會怕呢?教室裏更加喧鬧起來。   不要、不要、不要眼前的教室像是要翻過來一樣,地板開始傾斜。彩花用撐在椅背上穩住身子的手抓起椅子,使盡渾身的力氣要扔向志保但她身子一閃避開了。笑聲越來越大。真糟糕、好噁心等等評語此起彼落。彩花逃出教室。   默默上坡。為甚麼非得被人當成傻瓜不可呢?住在雲雀之丘分明是母親的錯。而且為甚麼雲雀之丘就要被人以有色眼光看待呢?那種地方根本沒有甚麼特別的。或許地價很高,房子都很大,但是那邊住的並不是甚麼特別了不起的人。   像小金包就是典型的歐巴桑。開學後第三天,彩花喘著氣爬坡回家時,碰到在門口打掃的小金包。彩花停下腳步跟她問好,小金包也微笑著說歡迎回來,同時還說了不必要的話。   妳不是上比奈子上的S女校呢沒看過的制服。是哪裏的學校?   A中學。   A中學的話,是在海邊嗎?不好意思,我對下面不太熟。每天要上下坡很辛苦吧?但是妳還年輕,真令人羨慕。上了年紀要爬坡根本不行,我不知道多久沒有下去了。   覺得住在坡上很痛苦的,只有必須下坡的人而已。彩花的學校、母親打工的地方、父親的公司,全部都在坡下。背著可笑的小包包的歐巴桑光在坡上就可以生活,那個小包包在坡上的人看來應該很時髦吧。本來就是只有那樣的人才能住的地方。   不想回去、不想回去、不想回去。   彩花在坡道跟公路的交叉口,看見一個熟面孔朝這個方向走來。   是慎司!   為甚麼會在這裏呢?還沒到放學時間,在這裏閒晃被人看見了也沒關係嗎?他看起來似乎並不在乎別人的視線。要不要叫他呢?   彩花還在遲疑,慎司已經越過斑馬線走近。慎司雖然略微垂下眼瞼,但在跟彩花擦身而過的時候還是看了她一眼。彩花啊地叫了一聲,但慎司好像陌生人一樣視若無睹地走了過去。   分明看到我了卻假裝沒看到,這是把我當傻瓜嗎?要是慎司逃學的話,那現在自己跟他是處於平等的地位,不,問心無愧的自己應該處於優勢才對。   喂,等一下!   彩花不自覺地大聲叫道。慎司停下腳步,回過頭。   甚麼事?   要是他露出厭煩的樣子彩花立刻可以給他難看,但沒事人似地回答卻讓她無話可說。的確沒事。當然可以問他怎麼不去上學之類的,但自己問這種問題好嗎?彩花不由得躊躇。但是他既然轉身面對自己,又不能不說話。   上星期的籃球比賽,你怎麼沒去?   其實在這種情況下不應該問這個的,但彩花只想正常地說說話。不提沉重的話題也好。聊聊社團活動得了。   跟妳沒關係吧?   慎司露出明顯不悅的表情說。這種說話方式是甚麼意思?我可是顧慮到你才挑了一個正常的話題。   那你在這裏幹甚麼?   彩花以同樣不悅的表情頂回去。   沒甚麼。   你跟對面鄰居都是這樣說話的嗎?我可對你很親切。你們家可給我們添了很多麻煩,這你總該知道吧?甚麼跟我沒關係,你以為你是誰?總該道個歉吧?   我甚麼也沒做。   既然是你們家的事,你就有責任。   我家給你們添了甚麼具體的麻煩?   被白癡記者追得團團轉!   那就跟白癡記者抱怨不就好了?   甚麼,你是在推卸責任嗎?要逃避?有錢人家的少爺連跟別人道歉也不會?   妳夠了沒?我現在沒時間跟妳進行這種無聊的談話。還有,我能說一件事嗎?   甚麼?   你們家是後來才搬來的。要是覺得麻煩,搬家不就好了?   甚   慎司轉身走開,彩花瞪著他的背影,這回真的甚麼都說不出來。湧上胸口的不知是憤怒還是羞愧。   為甚麼、為甚麼、為甚麼。為甚麼非得被人家看成笨蛋不可?給別人添麻煩的我們分明是受害者。   彩花彷彿要吐出最後一口惡氣般,對走下坡道的慎司喃喃道:   下去吧、下去吧、下去吧、滾下去吧!再也不要上來了!      下午五點十五分。每週慣例的週三回饋顧客感恩日有三次一小時特賣活動,四點開始到五點的這一段時間是高峰。完全沒有喘氣的餘地,只能像機器一樣,反覆地說歡迎光臨,替客人結帳。特賣結束之後,早班的真弓就可以下班了。   美和子她們會滑頭地在特賣期間買自己要的東西放在辦公室裏,但真弓做不來這種精明的行當。在這裏打工已經兩年多了,從來沒有買過特價的雞蛋跟砂糖。她總是脫下圍裙,以一般顧客的身分購物。   真弓在自動門前停下,看了一下皮包裏面,發現手機的燈在閃。她的手機都是因為反正有所以帶著,一星期只用幾次而已。   彩花班導師的留言。   彩花同學因為身體不舒服,下午早退了。她還好吧?   彩花曾經耍賴不去上學,但早退還是第一次。早上出門的時候跟平常沒啥兩樣啊一定是太熱中暑了吧。都已經過了五點了還這麼熱。   已經很累了,還曬著太陽,愈發覺得累不可當。還得去購物的說,真弓疲累的腦中只想著好像有些非買不可的東西。彩花好像也要她買點甚麼。   這樣根本沒辦法去探望晶子。她是不是也中暑了呢?   總之買點能提神養氣的東西回去好了。彩花可能沒有食慾,但今晚有俊介的電視節目,她應該會下樓來吃晚飯的。真弓進入冷氣十足的超市裏,買了幾樣東西上車回家。   今天也努力工作了一天。   一面在車上聽著俊介的歌,一面駛上雲雀之丘的坡道的這段時間,是真弓最幸福的時候。       【七月三日(星期三)上午八點下午五點二十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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