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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第四十八章

玫瑰的名字 安伯托.艾可 9109 2023-02-05
  夜晚   發生了大火災,在措手不及、無人指揮的情況下,地獄的力量占了上風   老人默然不語。他攤開雙手放在書上,似乎在撫摸書頁,將它們壓平,以便於閱讀,或者像是要把書護住,免於受到鳥爪的攻擊。   這一切都是徒然的。威廉對他說,現在已經結束了。我找到了你,也找到了這本書,其他人都白白死了。   並不是徒然的。佐治說,也許是太多人。如果你需要證據,證明這本書受到詛咒,那你已經得到了。為了確證他們並未白白犧牲了生命,再死一個也不足惜。   阿德索!威廉叫道,守在門旁。別讓他出去!   可是他說得太遲了,因為早先我就想撲向那個老人,所以黑暗一籠罩,我便跳向前去,想要由另一方繞到桌子對面去。等我意識到在黑暗中行動自如的佐治可能乘此機會溜向門口時,已經太晚了。我們聽見背後傳來一聲撕紙聲有點模糊,因為那是由另一個房間傳來的。同時我們又聽到另一種聲音,刺耳的鉸鏈呻吟聲。

  鏡子!威廉喊道,他要把我們關在裡面!   我們兩人循聲衝向入口。我絆倒一張凳子,摔倒在地。但現在也管不了什麼疼痛了。我只想到一旦佐治將我們關起來,我們永遠也別想出去了,在黑暗中我們別想找到打開門的方法,更何況我們根本不知道由這一面該怎麼操作機關。   我相信威廉也和我一樣奮不顧身,因為我們兩人同時奔抵門階,用力壓向朝我們關來的鏡子背面。還好我們及時到達,在我們的壓力下,門停住了,隨時再度打開。很顯然的,佐治自知這場衝突並非勢均力敵,所以放手離開了。我們從那被咒的房間跳了出來,可是我們不知道那老人朝哪個方向而行,眼前仍是透不過氣的黑暗。   突然間我記起來了:老師,我把打火石帶來了!

  那你還等什麼?威廉叫道,快找到油燈,把它點上呀!   我又轉身衝向非洲之末,在漆黑中摸索油燈。感謝上帝,我立刻便找到了,然後從僧衣裡掏出了打火石。我的雙手顫抖,試了兩三次都沒有成功。   威廉在門口喘息道:快點,快點!   最後我總算打出了火花。   快點!威廉又催促我,不然那老人會把整本亞裡斯多德都吃掉!   而且死翹翹!我接口喊了一聲,趕上前去,加入了搜索。   我才不管他死不死,那該死的怪物!威廉吼著,左右移動,東張西望,他吃下那麼多毒藥,必死無疑。但是我要那本書!然後他停下來,又沉著地說,慢著。我們要是再這麼慌慌張張的,永遠也找不到他。別出聲,我們暫時不要動。我們停住腳步,屏息不動。在寂靜中,我們聽到不遠處有個人體撞到書櫥,把幾本書撞落的聲音。

  那邊!我們異口同聲地叫了出來。   我們朝著發出響聲的方向奔去,但立刻又意識到我們必須放慢腳步。事實上,一走出非洲之末,圖書室裡又充滿了氣流的呼呼聲,和外面的強風相呼應,只要一加快腳步,油燈的火焰便有熄滅的危險。由於我們不能移動太快,我們必須讓佐治的行動也慢下來。可是威廉的想法不同,他喊道:現在我們又有光亮了,你跑不掉了,老傢伙!這是個明智的決定,因為這揭示可能使佐治感到困惱,因此他憑著在黑暗中感知的本領,加快了移動的速度。不多久我們又聽到另一聲響聲,循聲走進Yspania的Y房。我們看見他趴倒在地上,雙手仍緊握著書,試圖從由桌上滑落的書堆中站起身。他想要站起來,但仍繼續撕著書頁,決心儘快把他的掠奪品吞掉。

  等我們趕上前去時,他已站起來了,覺察到我們的逼近,轉身面對我們,向後退卻。在紅色的火光映照下,他的臉顯得十分恐怖,五官扭曲,一縷汗水由他的前額沿著臉頰流下,平常一片死白的雙眼佈滿了紅色血絲,嘴上掛了幾片碎紙,看起來就像一隻吃得過脹,再也吞不下食物的野獸。由於憂慮的折磨,在他血管裡流動的毒藥,以及他那迫切而駭人的決心,他平日可敬的身影此刻卻顯得非常噁心怪異。在別的時刻他這樣子說不定會使人發笑,但此時的我們也與動物無異,像朝著獵物逼近的狗。   我們大可鎮靜地擒住他,但我們卻猛然地撲向他。他扭動身子,雙手將書本緊抱在胸前。我用左手揪住他,右手試著把燈舉高,但一不小心燈焰就燒到他了。他感到一陣熾熱,發出一聲低喊,幾片碎紙由口中噴出,同時他的右手鬆開了書本,朝著油燈用力一掃,使得油燈驀地自我手中飛開

  油燈正好落在剛才由桌上滑落的那堆書上,燈油濺出,火焰立刻跳上脆弱的羊皮紙,那堆書便像乾柴般嘩嘩剝剝燒了起來。   一切都在迅雷不及掩耳之間發生,仿佛那些古老的書籍早就渴望著燃燒,在一瞬間為它們的饑渴得到滿足而興奮歡笑。威廉眼看情形不對,放開了瞎眼老人。佐治感覺到他已掙脫了束縛,忙向後退了幾步。威廉猶豫了一會兒,幾乎是太久了,不知是該再抓住佐治,還是該先撲滅那一小堆火。有一本年代較久的古書在一剎那間便燒盡了,只留下一抹向上竄躍的火舌。   可能會把小火苗吹熄的強風,卻助長了跳躍的火焰,甚至還帶著火星子亂飛。   把火熄滅!快點!威廉喊著,不然什麼都會被燒掉!   我衝向那堆火,卻又停住了,因為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威廉趕過來協助我。我們伸出雙手,眼睛則忙著搜尋可以滅火的東西。我靈機一動,急忙脫下僧袍,丟向那團火。但現在火焰已竄得很高了,不一會兒便吞噬了我的衣服。火勢有增無減。我縮回灼熱的雙手,轉向威廉,看見佐治又靠了過來,緊挨在威廉身後。變得十分強烈的熱度使得老人輕易地察覺了。所以他確知火的位置,把那本亞裡斯多德的《詩論》續集丟進火堆裡。

  在一陣暴怒下,威廉用力推了那老人一把。佐治撞到一個書櫥,頭正好撞到櫥角,他倒在地上但威廉發出一聲低咒,對他不加理會。他轉身望向那堆書。太遲了,那本被老人吃剩的書,已付之一炬。   這當兒,在狂風的挾帶下投向四周的火花,已經在另一櫥書上找到新的落點,轉成熊熊怒火。此時,房裡的火場已不止一處,而變成兩處了。   威廉意識到我們無法徒手將火撲滅了,便決定以書救書。他抓起一冊比別本書裝訂得更堅實的書,試著以它當做滅火的武器。然而,在他用那本書撲擊火堆之際,反而激起了更多火花。   雖然他試著用腳把火花驅散,卻得到了反效果,燃燒的羊皮紙碎屑像蝙蝠般在半空中亂飛,呼呼有聲的風又將它們吹向其他的書籍。

  更不幸的是,這是迷宮裡最亂的一個房間。捲起的手稿由書架上垂掛下來;有些書本都散開了,聽任書頁跑出封面外,那些羊皮紙就像探出嘴巴的舌頭,不知過了多少年,都已乾透了;桌上又散置了許多馬拉其(他已有好幾天沒有助手了)在疏忽下未放回原處的著作。因此,在佐治跌倒之後,那間房裡到處都有等著被燒的羊皮紙。   沒多久那裡便成了一處烈焰熊熊的火場,連書櫥也加入了這場祭典,開始嘩嘩剝剝地響了起來。我意識到整個迷宮就像一堆獻祭用的乾柴,只等著第一點火星子迸落。   威廉說:水,我們需要水!但他又接口道,可是在這個煉獄裡哪裡找得到水呢?   我喊道:廚房,樓下廚房有!   威廉迷茫地望著我,一張臉被熾烈的火焰映得通紅。

  是的,但等我們下去又上來時任魔鬼掌握吧!他叫著,無論如何,這房間已不可收拾了,說不定下個房間也難逃厄運。我們立刻下樓吧。我去找水,你趕緊衝出去發佈警報。我們需要許多人幫忙!   我們找路朝樓梯走去。大火把相鄰的幾個房間也照亮了,越往下走光線變得愈來愈幽暗,因此最後兩個房間我們幾乎是摸索前進的。寫字間裡透進了微明的月光,我們由那裡下樓進入餐廳。威廉衝進廚房。我奔向餐廳門,手忙腳亂地將門閂拔了下來。一跨到外面,我便往宿舍狂奔,這時我才想到我不能將僧侶們一個一個喚醒。我靈機一動,衝進禮拜堂,找尋塔樓的通路。   老天保禱,我立刻便找到了。我上了樓拉動所有的繩子,敲響警鐘。我用力拉,中間那條鐘繩往上提時,把我也拉離了地面。我的手背在圖書館裡被火燒到了,現在我把本來並未受傷的手掌也磨破了,當它們溜過繩子時,摩擦使得它們滲出了血,我只有將手鬆開。

  不過,到這時我已製造了足夠的響聲了。我衝出禮拜堂時,正好看到第一批僧侶急匆匆地跑出了宿舍,僕人們也慌慌亂亂地從他們的住所奔了出來。我實在無法解釋清楚,因為我根本說不出話來,等我終於衝口說出,卻是沒人聽得懂的日爾曼語。我用流著血的手指向南方塔樓上的窗子,不尋常的光亮已由玻璃窗透了出來。由那熾烈的亮度看來,我意識到在我跑下來敲鐘的當兒,火勢已延及別的房間了。非洲部分所有的窗子,以及南邊及東邊塔樓之間的牆面上,已隱隱約約竄出了不規則的火舌。   水!快去拿水!我喊道。   起初沒有人意會過來。僧侶們平日都認為圖書室是個神聖而不可侵入的禁地,以至沒有人想到此刻它遭到尋常的茅草屋也可能遭到的意外威脅。然後他們抬起頭望向窗子,卻只是喃喃默禱,發出恐懼的低語,想必是以為又有什麼神秘的現象了。我揪住他們的衣服,央求他們明白,最後總算有個人把我的啜泣翻譯成人類的語言。

  那是莫里蒙多的尼柯拉斯,他說:圖書室起火了!   對。我低應了一聲,筋疲力竭地癱坐於地上。   尼柯拉斯立刻採取應變措施,對僕人發號施令,又指示他四周的僧侶們,叫一些人去把大教堂所有的門打開,又派一些人去取水和各種器皿。他指引在場的人分別到修道院的各口水井和水槽去,又命令牧牛人把驢子和騾子牽出來運水假如這些指令是一個極有權威的人發出的,大家一定會毫無異議地立刻服從。   可是僕人們習慣聽令于雷米吉奧,抄寫員習慣聽令於馬拉其,而其他人則慣於聽從院長。要命的是,這三個人都不在場。僧侶們四處找尋院長,想聽他的指示及慰藉,卻沒有找到他。只有我知道他死了,或者快要死了,此刻,被禁錮在毫無空氣,又熱不可當的通道裡。   尼柯拉斯推著牧牛者行動,可是另一些僧侶也是在出於好意的情況下,將他們推向另一個方向。有些兄弟顯然六神無主,有些卻還困倦地睜不開眼睛。現在我已恢復了說話的力量,便試著對他們解釋,可是當時我只是個少年,在我的僧衣丟入火焰裡後又幾乎全身赤裸,臉上沾著泥灰,身體乾淨無毛,加上寒冷引起的麻木,委實難以激起他們的信任。   最後尼柯拉斯總算設法拉了一些人衝進了廚房。那時已有個人把廚房門打開,另一個人更極為明智地帶了幾支火把。我們發現廚房裡一片零亂,想必是威廉在找水及盛水的器皿時,把這地方都快掀翻了。   就在這時威廉出現在餐廳門口,他的眉毛都燒焦了,衣服冒著煙,手裡拿著一口大鍋子。我的同情心油然而生,卻又感到愛莫能助。我明白就算他端了水到樓上去,而沒有把水潑掉,而且就算他來來回回地跑了不少趟,只怕他也沒救到什麼火。我記起了聖奧古斯汀看到一個男孩用瓢根舀海水的故事。那孩子是個天使,他所以這麼做,是為了逗弄那個想要瞭解自然奧秘的聖徒。   威廉就像那個天使一樣,他疲憊地靠著門把,對我說道:沒辦法了,我們救不了火了,就算修道院裡所有的僧侶都來幫忙也沒用了。圖書室是完了。他到底不像天使,說完話竟不自禁地哭了。   我擁住他,他拉下桌布蓋在我身上。我們停在那兒,十分氣餒地,看著四周的一切。   眼前一片亂哄哄的。人們空手奔上迴旋的樓梯,碰到其他也是空手下樓的人。他們在好奇心的驅使下跑上樓一去,現在又要下來拿水。有些比較聰明的人立刻開始找尋水盆、鍋子,卻又想到廚房裡根本沒有足夠的水。突然間,牧牛人把騾子趕進這個大房間裡,又將騾子背上的大水缸卸下來。可是他們不知道從哪裡上樓到寫字間去,好一會兒後,有幾個抄寫員才告訴他們。他們上樓去,立刻又跌跌撞撞地下樓來,驚恐萬分。水缸打破了,水流了一地,雖然有幾缸已被比較勇敢的人傳上樓去了。我跟著他們扛水,上樓到了寫字間。由圖書室的通路卷下了陣陣濃煙。最後幾個試圖上去東邊塔樓的人已經下來了,紅著眼睛咳個不停,宣佈要闖進那煉獄已是不可能的事了。   這時我看到了本諾。他端著一大盆水,從樓下爬上來,臉部扭曲。他聽到由樓上下來的人所說的話,便攻擊他們:地獄會將你們全部吞噬,懦夫!他轉過身,仿佛是要求助,看見了我。   阿德索,他叫道,圖書室圖書室他沒有等待我的回答,便衝到樓梯底部,勇敢地投入濃煙中。那是我最後一次看見他。   我聽見上面傳來一聲爆裂聲,混合著灰泥的石頭紛紛由寫字間的天花板直往下掉落。拱形天花板的契石,雕刻成一朵花的形狀,鬆落掉下,差點沒打到我的頭上。迷宮的地板已經不保。   我衝下樓去,直奔到室外。有些僕人拿來了梯子,試著由外面爬到樓上的視窗,並且把水提上去。但是最高的梯子也只不過高達寫字間的窗子而已,而且爬到上面去的人根本無法從外面將窗子打開。他們傳話下來,要別人從裡面把窗子打開,但到了這個節骨眼兒,已經沒有人敢再上樓去了。   我仰頭注視頂樓的窗子。整幢圖書室現在變成了一座冒煙的火爐,火焰競相由一個房間竄到另一個房間,在乾燥的羊皮紙張中迅速地流竄。所有的窗子都異常明亮,一股黑煙由屋頂往上冒,火已經燒到梁木了。本來顯得極其堅固的大教堂,在這種狀況下便暴露出它的弱點,長久以來,它的牆壁已自內部腐蝕,紛紛散落的石頭使得火焰可以任意燒及所有的木頭部位。   突然間有些窗子像是為內力所迫,爆裂粉碎,火花飛到外面來,點綴著黑暗的夜空。風勢已減弱了些,實在是很不幸,因為風力大的話,或許可以把火花吹熄,可是風勢轉弱,卻反而使它們燒得更烈,將它們飄向四周。就在這時,傳來一聲爆炸的巨響:迷宮的地板塌了一部分,燃燒的梁木必然隨之掉到下一層樓的地板上。現在我看到寫字間裡熾烈的火舌,那裡也散置了書籍、紙張,自然火勢一發就不可收拾。我聽見一群抄寫員悲慘的喊聲,他們痛苦地揪著頭髮,還想上樓去救下他們心愛的抄本。   不可能了,廚房和餐廳已成了混亂的十字路口,人們由各個方向衝進去,摩肩接踵。大家撞在一團,跌倒在地,端著水盆的,把盆裡的水都濺出了。被牽進廚房裡的騾子察覺到有火,急忙四蹄亂搗,衝出火場,撞倒了幾個人,連馬夫也不看在眼裡了。很顯然的,這群明智、虔誠卻毫無技巧的人,在沒有人指揮的情況下,把可能達成的救助也堵塞了。   整所修道院都亂紛紛的,但這只是悲劇的開始。勝利的火焰不住地由視窗和屋頂往外竄,再加上風的助長,向四方迸落,終於觸及禮拜堂的屋頂。人人都知道最堂皇的大教堂也最易受到火的摧殘。由於外觀顯示的石頭,上帝之屋看起來就如聖城耶路撒冷一樣富麗而堅固,然而支撐牆垣和天花板的,卻是脆弱的梁木,而教堂的列柱通常都高高聳立,如橡樹林般壯觀堅挺事實上這些列柱大部分也真的是橡木,再加上許多飾物也都是木質的,祭壇、座席、繪了圖書的嵌板、板凳、燭臺,這間禮拜堂當然也不例外,儘管它那美麗的門在我初到之時,還令我十分著迷。不多久禮拜堂就燒起來了。到這時,所有的人都明白了整座修道院的命運岌岌可危,開始更真切地奔跑,結果情況只有更加混亂而已。   說起來,禮拜堂有較多的通路,是比圖書室更容易防衛的。   圖書室的隱密,註定了它自己的命運。禮拜堂卻因禱告的時間不斷,隨時都是開放的。可是到這時儲存的水已經用光了,剩下的幾口水井,在這種情況下無異是杯水車薪,不敷所需。只要群策群力,禮拜堂的火應該是可以撲滅的,可是這當兒已沒有人知道如何下手了。更有甚者,火是由上面往下燒的,要扛著泥土或破布,爬到那麼高的地方去救火,實屬不易。等火燒到下面時,想要用沙土撲滅已是不可能了,因為天花板坍塌下來,甚至壓倒了幾個救火員。   因此,為了許多財富燒掉而惋惜的嘆氣聲,現在又加入了臉燒傷、四肢被壓斷、身體被突然崩塌的拱形屋頂埋住時,所發出的痛苦叫聲。   風勢又大了,正好助長火勢,傳播火苗。緊接著禮拜堂之後,穀倉和馬廄也都著火了。受驚的動物衝出圍欄,把門踢倒,到處狂奔,牛、羊、馬、豬,或嘶或鳴,聲音淒厲,火花跳到許多匹馬的馬鬃上,全身冒火的動物奔馳過草地,踏爛了它們經過的一切,既無目標也不曾停歇。我看見老阿利納多茫茫然不知所措地徘徊,結果被鬃毛著火的布魯納勒斯撞倒,在地上拖了一段路,然後被棄置在庭院裡,成為一團不成形的可悲物體。可是我沒有辦法也沒有時間救他,或者為他的結局哀悼,因為類似的場面處處可見。   著了火的馬,把火焰帶到風還未送及的地方,鑄造室也燒起來了,見習僧侶宿舍也難以倖免。一群群的人四處奔跑,既無目標也沒有目的。我看見了尼柯拉斯,頭部受傷,僧衣撕裂,跪在大門前的通路上,大聲詛咒。我看見帕西菲庫斯,放棄了救援的工作,試圖抓住一匹發狂的騾子,等他成功了之後,他對我喊著要我也趕緊效法他,逃命要緊。   我想著不知威廉跑到哪兒去了,深怕他被壓在坍倒的牆垣下。我找了好一陣子,才在迴廊附近找到了他。他手裡拿著他的旅行袋,當火燒到朝聖者宿舍時,他趕到了他的房間,至少搶救出他最珍貴的所有物。他把我的行李也帶下來了,我胡亂找了件衣服穿上。我們停下來,氣喘吁吁的,看著四周的情況。   修道院的下場已不問可知了。幾乎所有的建築物都已被火波及,有些火勢較大,有些較小。還沒燒到的少數幾幢房舍也不會保持多久了。因為現在一切都已註定成為祝融的饗宴。只有沒有建築物的部分尚稱安全,茶園、迴廊外面的庭園要想救火已是萬不可能了,一旦放棄了救火的想法,我們便站在空曠而沒有危險的地方,觀看一切。   我們注視緩緩燃燒的禮拜堂,因為在整幢建築的木頭部分熾烈燒起之後,通常火勢便要延續幾個小時,有時甚至是幾天。大教堂的火就不一樣了,由於到處都是易燃物,火焰迅速蔓延到廚房。至於頂樓,幾百年來矗立了一座迷一宮,現在卻已摧毀殆盡。   它曾是基督教世界中最大的一所圖書館。威廉說,現在,假基督真的快來臨了,因為再沒有學識可以阻礙他了,說起來,今晚我們已看過他的臉了。   我錯愕地問:誰的臉?   我指的是佐治。在那張因為對哲學的憎恨而變了形的臉上,我第一次看見了假基督的肖像。他並不是來自猶大的部落,或是來自一個遙遠的國度。假基督可以由虔敬的本身,由對上帝或真理過度的愛而產生,正如異教徒往往出自聖徒和先知。對預言者要心懷畏懼,阿德索,還有那位準備為真理而死的人,因為他們照例會使別人和他們一起死,通常在他們之前而死,有時還代替他們死。佐治做了一件惡魔似的醜事,因為他變態地深愛他的真理,因此為了摧毀虛妄便做得出任何事情。佐治害怕亞裡斯多德的第二本書,只因那本書或許真教人如何扭曲每樣真理的面目,這樣我們才不至變成自己幽靈的奴隸。說不定,那些深愛人類的人所負的任務,是使人們嘲笑真理,使真理變得可笑唯一的真理,在於學習讓我們自己從對真理的瘋狂熱情中解脫。   可是,老師,我悲哀地說,你現在這麼說,是因為你的心靈受了傷。不管怎麼說,今晚你發現了一項真理,那是你解析過去這幾天來的線索而得到的。佐治贏了,可是你又揭發了他的陰謀,所以你擊敗了他   並沒有什麼陰謀,威廉說,而且我是經由錯誤而發現的。   他這句話自我矛盾,我不知道威廉是不是故意的。   但是雪地中的痕跡使你推測出布魯納勒斯卻是真的,我說,而且阿德爾莫真的是自殺而死,維南蒂烏斯也真的不是在缸裡溺死的,迷宮真的照你所想像的方式排列,進入非洲之末也真的要碰觸cquatuor這個字,那本神秘的書也真的是亞裡斯多德的著作我可以舉出許多真的事情,是您憑藉學識之助所發現   我從未懷疑過真理的表像,阿德索,它們是人類在這世上導引自己的唯一憑據。我所不瞭解的是,這些表像之間的關係。我透過《啟示錄》的模式追查出佐治,這個模式似乎構成所有罪行的基礎,然而那卻只是巧合。我為所有的罪行尋找一個罪犯而推測出佐治,結果我們發現每項罪行都是不同的人所犯的,或者是沒有人。我追求一個有理性而乖張的心智所設的計畫而找出了佐治,事實上卻沒有什麼計畫,或者該說,佐治被他自己最初的設計所制服,於是有了一連串的肇因,而這些肇因又彼此矛盾,各自進展,造成了並未形成任何計畫的關係。如此看來,我又有什麼聰明才智呢?我一直很固執,追尋表面的秩序,而其實我應該明白,在這世界上根本就沒有秩序。   但是在設想一個錯誤的秩序時,你仍然有所發現   你說得非常好,阿德索,我要謝謝你。我們的心靈所想像的秩序,就像是一張網,或是一個梯子,為了獲得某物而建。但以後你必須把梯子丟開,因為你發現,就算它是有用的,它仍是毫無意義的。Er muor ge-lichesame die leiter abewerfen,so er an ir ufgetigen你就是這麼說的嗎?   那正是我們的語言。誰告訴你的?   一個貴國的神秘主義者。他寫在某個地方,我忘了是什麼地方。就算再沒有人會在日後找到那份手稿也沒關係。唯一有用的真理,就是將會被扔開的工具。   你沒有理由斥責自己,你已經盡力了。   盡了個人的力,但那是十分有限的。要接受世界上不可能有秩序存在的概念是很難的,因為那違反了上帝的自由意志及全能的力量。因此上帝的自由就是我們罪惡的宣告,至少是我們驕傲的宣告。   我畢生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貿然提出了一項神學的結論:可是一個必然存在的人怎麼會全然被可能所污染?那麼,上帝和原始的混沌有何差別呢?確定上帝絕對的全能和絕對的自由,並不是等於顯示上帝並不存在嗎?   威廉面無表情地望著我,說道:如果一個學者對你的問題回答是的話,他怎麼繼續傳達他的學識呢?   我不明白他的話中之意,便問道:您的意思是,如果缺乏真理的准據,便不可能再有可以傳達的學識了。或者您是指您不能再傳達您所知道的,因為別人不會允許您這麼做呢?   就在這時,宿舍的一部分屋頂塌了,發出轟然巨響,一團火花也跟著衝向天際。有些在空地上徘徊的綿羊和山羊從我們身邊經過,恐懼地哀鳴。一群僕人也從我們旁邊跑過,一面大聲嚷叫,差點沒把我們撞倒。   這裡真是太亂了。威廉說,在騷亂中,一切都不必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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