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週的星期一，大門口的警衛拿蘿莎的名字與名單核對後，拿起電話。典獄長要見妳。他說著，撥了個號碼。
做什麼？
我不曉得，小姐。他對著話筒說，蕾伊小姐來會見瑪汀。我接到一張便箋，指示要先帶她去找典獄長。是的。沒問題。他以鉛筆替她指路。由第一道門進去。
蘿莎在秘書室內緊張兮兮地等著，心想，這有點像小學時被帶去見校長。她試著回想她是否違反了獄中什麼規矩。不准帶東西進去，也不得帶東西出來。不得傳話。不過她在與克魯先生談起遺囑的問題時，已經算是傳過話了。那個豬八戒一定出賣她了！
妳可以進去了。秘書告訴她。
典獄長指著一張椅子。請坐，蕾伊小姐。
蘿莎坐了下來，希望自己的表情不要太心虛。我沒料到會來見妳。
嗯。她打量了蘿莎片刻，然後似乎做出了決定。我看也沒有必要拐彎抹角了。依照警衛室的紀錄，妳上星期沒來會客，聽說奧莉芙為此而情緒不穩。三天後她鬧事，亂砸東西，因而被隔離，她的所有福利也被取消了。我們認為她鬧事與妳脫不了關係。她看到蘿莎訝異的神情。她脾氣變得非常暴躁，在這種情況之下，我不想再讓妳進去。我想這件事我必須先請示內政部才行。
天啊！可憐的奧莉芙！我為什麼沒想到應該打個電話過來取消會客？蘿莎十指交纏著，將手擺在腿上，腦中飛快地思索著。在我沒來會客之後的那三天之間她都沒有異狀，妳為何會認定是我沒來會客引起的？是她說的嗎？
不是，不過我們已經排除了其他的可能，我也不想拿妳的安全來開玩笑。
蘿莎沉吟了半晌。我們先假設妳的推論正確雖然我必須強調，我不以為然那麼，如果我今天又沒來會客，她的情緒豈不是會更不穩了？她傾身向前。無論是不是我引起的，最明智的做法就是讓我進去與她談談。如果真的是因為我爽約造成的，那我可以安撫她，使她平靜下來；如果不是我造成的，那奧莉芙鬧事與我無關，我為什麼要因而受牽累，枯等內政部的公文往返？
典獄長淡然一笑。妳很有自信。
我沒有理由沒自信。
這回換典獄長傷腦筋了。她默默端詳著蘿莎許久才開口，我們先弄清楚，奧莉芙是什麼樣的女人。她拿著鉛筆在桌面敲打著。妳第一次來時，我就告訴過妳，精神科醫生的診斷顯示她的心智正常。也就是說，奧莉芙殘殺她母親與妹妹時，她的神智很清醒。她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也知道那會有什麼後果，然而她仍然不顧後果，一意孤行。那也表示這一點就與妳息息相關了她無藥可醫，因為根本沒有病症，無法對症下藥。在相同情況下悶悶不樂、自卑、被背叛，反正就是任何足以引發她怒火的導火線都會使她同樣地不顧後果，再度做出同樣的事來，因為，簡單地說，就是她評估之後，覺得能發洩怒氣，無論招來任何後果都划得來。我再補充一點，這也是與妳息息相關的，如今她與六年前相較，更是豁出去了，更不在乎會引發什麼後果。奧莉芙坐牢算是過得自得其樂。她安全無虞，大家敬畏她，也有人可以和她聊天。在外頭，她什麼都沒有。這點她心裡有數。
還真像是被帶到校長室訓話。自信的聲音中充滿了赫赫威儀。所以，妳的意思是說，她會毫不遲疑地攻擊我，因為被多判幾年也只是在這裡多待一陣子？而且她樂此不疲？
沒錯。
妳錯了，蘿莎直率地駁斥。她沒有瘋，這一點是沒有錯，我也同意，她和妳我一樣正常。不過妳說她對我有危險性這一點，可就大錯特錯了。我在寫一本關於她的書，她希望那本書能問世。如果她真的是因為我而發火我再強調一次，我不以為然那她一定誤以為我上星期沒來會客，是對這個題材沒興趣了，如果讓她這麼誤會下去，那才真的太不懂心理學了。她雄辯滔滔地繼續爭取。大門口外有一張布告，我想每座監獄應該都有。那是政策的公告。如果我沒記錯，其中包括要幫助獄中人犯，讓他們無論在獄中或出獄後，都能過著奉公守法的生活。如果那真的是我們的司法政策，而不只是掛著當裝飾用的壁紙，那妳憑什麼否決內政部認可的會客，使奧莉芙因而情緒更不穩，做出更多違法犯紀的事？她緘默了下來，深恐說得太過火了。無論這位女典獄長多麼講理，也不會允許別人挑戰她的權威。有這種氣度的人如鳳毛麟角。
奧莉芙為什麼希望這本書能問世？典獄長不慍不火地問。她以前不曾想要出名，妳也不是第一個對她的案子有興趣的作家。以前有好幾個作家向我們提出申請，她都拒絕了。
我不知道，蘿莎老實說，或許與她父親過世有關。她聲稱她自訴有罪的理由之一，是想避免因冗長的審判過程，使他飽受煎熬。她聳聳肩。或許她覺得，若出版相關書籍，對他而言也是種折磨，所以直到他過世後才答應。
典獄長則提出較為世故的觀點：也有可能是她父親還在世時，有權駁斥她的說法；過世後，他就無法反駁了。然而，那也不關我的事。我關心的是維持監所裡的秩序。她不耐煩地以手指頭敲打著桌面。她不想捲入與內政部及蘿莎之間的角力，不過，與其讓一個老百姓在她的監獄裡被打死，倒不如和內政部的公僕做公文往返。她原本打定主意要勸蘿莎自行放棄會客。不料越說越覺得自己理虧。蘿莎琳．蕾伊是如何與奧莉芙發展出這麼融洽的關係？為什麼別人都與奧莉芙處不來？妳可以和她談半小時，她忽然開口，在另一間更大的會客室。我會派兩名男性警衛全程戒護。如果妳或奧莉芙在會客期間違反本監所任何規定，便立刻取消妳的會客權，而且我可以向妳保證，永遠不會再讓妳會客。明白了嗎，雷伊小姐？
明白了。
典獄長點點頭。我很好奇，妳知道。妳是不是告訴她，妳的書會使她獲釋，因而激發了她的期盼？
沒有。更何況，她一直不肯與我談那件凶案。蘿莎拎起公事包。
那妳怎麼能確信自己和她在一起安全無虞？
因為就我所知，我是外界唯一不怕她的人。
她見到奧莉芙時，便將這句話吞了回去。奧莉芙被兩個彪形男警帶進會客室，他們在她身後的門口兩旁站崗。奧莉芙的怒容令人不寒而慄，蘿莎想起了黑爾曾告訴她，如果她看過奧莉芙發脾氣的模樣，或許會有不同的觀感。
嗨，她望向奧莉芙。典獄長允許我與妳會面，不過我們要接受考核，妳我都一樣。如果我們今天表現不佳，以後我就不能再來會客了。妳了解嗎？
奧莉芙做出說賤人的嘴型，但身後的警衛看不到。操她的賤人。不過，她是在罵典獄長還是在罵蘿莎？蘿莎也不能確定。
很抱歉我上星期一不能來會客。她撫了撫仍腫脹的唇角。我被我那沒出息的前夫揍了一頓。她擠出一絲苦笑。我一星期無法出門，奧莉芙，連來找妳都沒辦法。我那種模樣出門會丟人現眼，妳知道。
奧莉芙盯著她的傷勢看了幾秒鐘，然後望著桌上的香菸。她貪婪地抽出一根菸，夾在兩片厚唇間。我被關在隔離房，她說著，將菸點燃。那些王八蛋不准我抽菸。她們還想把我餓扁。她惡狠狠地瞄了身後一眼。王八蛋！妳殺了他？
蘿莎望著她。她與奧莉芙所說的每句話都會被向上回報。當然沒有。
奧莉芙以夾著菸的手將額前的散髮拂開。她的頭髮分邊處有尼古丁的黃漬，顯然她常這麼拂頭髮。我也不認為妳會殺他，她輕蔑地說。這種事可不像電視上演的那麼輕鬆。妳有沒有聽說過我怎麼犯案的？
有。
他們為什麼肯讓妳來會客？
因為我告訴典獄長，不管妳做了什麼事，都與我無關。本來就與我無關，對吧？她以一隻腳在桌面下碰奧莉芙的腳。是不是什麼人惹火了妳？
那個混帳牧師，奧莉芙怒氣沖沖地說，也眨了眨眼。他跟我說，如果我能跪下來說：哈利路亞，我懺悔。那上帝在天堂一定會手舞足蹈。笨蛋。他老是想以這種低能的方法向罪犯傳道。他說什麼如果有一個罪人悔改，天堂一定會歡聲雷動，我們根本聽不進去。她聽到身後傳來嗤之以鼻的悶哼聲，於是相當滿意地瞇起眼睛。她做出我信任妳的嘴型。
蘿莎點點頭。我也猜大概是這麼回事。她看著奧莉芙以肥胖的手指頭把玩那根細小的香菸。不過我沒有先打電話給監所要求他們替我傳話，也太失禮了。我上個星期頭痛得要命，日子很不好過。妳要多擔待些。
我知道妳日子不好過。
蘿莎蹙眉。妳怎麼知道？
奧莉芙將菸捻熄，丟進菸灰缸裡。這不必勞動福爾摩斯也可以推論得出來。除非妳是用了什麼怪異的化妝術，否則妳眼圈泛黃一定是被妳的前夫打出來的。通常頭痛會伴隨黑眼圈而來。不過她已厭煩這個話題了，於是忽然探手進口袋裡掏出一個信封。她將信封高舉過頭。艾倫比先生。我能不能把這封信拿給這位女士看？
那是什麼？一個警衛走上前問道。
我的法律顧問寄來的。
他接過那封信，對她以兩根指頭做出敬禮的動作視若無睹，匆匆瀏覽了一遍。我不反對。他說著，將信擺在桌上，又走回門邊。
奧莉芙把信遞給蘿莎。讀一讀。他說，找到我外甥的機率幾乎是零。她又掏出一根菸，眼睛則緊盯著蘿莎。兩人之間有種怪異的氣氛，她好像知道了些蘿莎不知道的事，蘿莎對此覺得不大自在。在這間玻璃隔間的會客室中，奧莉芙似乎掌握了主控權，她是何時、如何反客為主的，蘿莎百思不解。這場會面，不是她力爭之後才獲准的嗎？
蘿莎訝異地發現，克魯先生這封信是以相當工整的筆跡寫出來的，她猜他或許是在下班後寫的，而且又不想浪費公司的時間與金錢重新打字。這令她覺得很不舒服。
親愛的奧莉芙：
我從蘿莎琳．蕾伊小姐處得悉，妳已知道令尊遺囑中的若干內容，主要是關於琥珀的非婚生兒子這方面。令尊遺產已指定由那孩子繼承，然而我們搜尋他的下落卻仍徒勞無功。截至目前為止，我手下仍未能找到他，而且我們覺得機會越來越渺茫。我們已查出妳的外甥十二年前仍在襁褓中時便跟著養父母移民至澳洲，不過，他們在雪梨的一處出租公寓住了六個月後便舉家遷移，線索至此便告中斷。不幸的是，那孩子養父母的姓氏在澳洲很普遍，而且我們也不確定他們是否仍在澳洲。我們不排除他們家決定改名換姓的可能性。我們曾在澳洲的報章刊登字斟句酌的尋人啟事，但如石沉大海。
令尊極為堅持，我們在追查那孩子下落時，必須格外謹慎。他的看法是，如果追查的事曝光，可能會對那孩子造成莫大的傷害，對此我由衷贊同。他很清楚如果媒體競相報導那孩子與瑪汀家族有關連，將會對他的孫子帶來劇烈的衝擊。基於這個理由，我們一直，也會持續，對妳外甥的姓名保密。我們的追查行動不遺餘力，不過，因令尊曾定出追查的期限，故而我身為遺囑執行人，很可能不得不依遺囑所指示，將遺產轉贈給以照顧兒童福利為宗旨的若干醫院與慈善機構。
雖然令尊不曾指示我不得讓妳知悉遺囑內容，但他一再叮嚀我不可讓妳因而沮喪。也因此，我一直不曾向妳透露他的遺囑。如果我知道妳早就得悉遺囑的若干內容，那我早就主動與妳聯絡了。
祝妳身體健康
彼得．克魯敬上
蘿莎將信折好，再還回給奧莉芙。妳上次說，妳很在意能否找到妳的外甥，不過妳沒有詳細說明是為什麼。她瞄了兩名警衛一眼，不過他們都漠不關心地望著地板。她傾身悄悄說道：妳現在要告訴我了嗎？
奧莉芙忿然將香菸丟進菸灰缸。她扯開喉嚨說道：我父親是個很可怕的男人。她特別強調男人這兩個字。我以前看不出來，不過經過這幾年的思考，我看出來了。她朝那封信點點頭。他的良心不安，所以才會寫那份遺囑。那是他做出令人震驚的傷害後，使自己覺得好受一點的方式。不然他不曾關心過琥珀，又何必把錢留給琥珀的孩子？
蘿莎好奇地望著她。妳是說妳父親犯下了那件凶殺案？她低聲問。
奧莉芙悶哼了聲。我是說，他何必利用琥珀的孩子來替他自己漂白？
他做了什麼事，何必漂白？
奧莉芙沒有答腔。
蘿莎等了一陣子，然後改採迂迴策略。妳曾說妳父親很顧家，總是盡可能把錢留給家人。妳的意思是不是說，還有其他的家人，他可能把錢留給他們？或是妳希望他把錢留給妳？
奧莉芙搖頭。沒有別的家人了。我父母親都是家中的獨子獨女。而且他也不能把錢留給我，對不對？她揮拳搥打桌子，聲音高亢憤慨。不然每個人都要殺掉其他家人，謀財害命了！她又大又醜的臉睨視著蘿莎。她做出妳也想這麼做的嘴型。
小聲點，女雕刻家，艾倫比先生平靜地說，不然會客就此結束。
蘿莎以拇指與食指按住眼瞼，頭痛不已。奧莉芙．瑪汀拿了把斧頭她設法將這種思緒趕出腦海，但卻揮之不去砍了母親四十下。我搞不懂那份遺囑為什麼會使妳發這麼大的脾氣，她說著，設法使聲音平靜。如果家人對他而言很重要，那除了他孫子之外，還有誰是他家人？
奧莉芙望著桌子，下巴往外凸。是原則問題，她喃喃自語。爹死了。誰在乎別人怎麼想？
蘿莎想起赫伍德太太說過：我一直認為他一定有婚外情她恍然大悟。妳是不是在外頭還有個同父異母的兄弟姊妹？妳是不是一直想告訴我這件事？
奧莉芙冷笑了聲。才怪。那他得先找個情婦才行，不過他不喜歡女人。她又冷笑了聲。不過他倒很喜歡男人。她再度強調這個字眼。
蘿莎瞠目結舌。妳是說，他是同性戀？
我是說，奧莉芙誇張地裝出很耐心地解釋，我所見過唯一能使爹地眉飛色舞的，就只有我們隔壁的克拉克先生。每次他在場，爹地就顯得神采飛揚。她又點了一根菸。我當時還覺得滿有趣的，不過那是因為我太遲鈍，連身旁有同性戀者也看不出來。如今我只覺得好噁心。怪不得我母親痛恨克拉克家人。
他們在案發後就搬家了，蘿莎困惑地說，有天早晨突然不告而別，也沒留下聯絡地址。沒有人知道他們發生了什麼事，或搬去哪裡。
我不覺得意外。我猜是她在幕後搞鬼。
克拉克太太？
她一直很厭惡讓老公到我們家來。他常會由後院翻牆過來我們家，然後便和爹關起門來，在爹的房間裡一待就是好幾個小時。凶案後只有爹在家，我想她一定緊張兮兮的。
這一陣子以來蘿莎所蒐集到的點點滴滴全在腦中一幕幕浮現。羅伯．瑪汀的娃娃臉；他和愛德華．克拉克情同手足；後廂房裡的床鋪；吉宛裝出夫妻恩愛，其實貌合神離。這些全都說得通了，她想，不過，如果當年奧莉芙不曉得這些事，情況是否就會有別？
妳想克拉克先生是不是他唯一的愛人？
我怎麼知道？或許不是，她說完，馬上又改口說，他的後廂房有獨立的門，他或許每天晚上溜出去找牛郎也不一定。我恨他。她看來好像又要爆發了，不過蘿莎以臉色向她示意，制止了她。我恨他。她又說了一次，然後沉默下來。
因為他殺了吉宛與琥珀？蘿莎又問了一次。
不過奧莉芙立刻駁斥她。他整天都在工作。大家都知道。
奧莉芙．瑪汀拿了把斧頭妳是不是告訴她，妳的書會使她獲釋，因而激發了她的期盼？是妳的情人殺了她們嗎？她覺得自己太蠢了，在不當的時機以不當的方式提出不當的問題。
奧莉芙悶哼了聲。妳怎麼會認為我有情人？
妳曾經懷孕。
噢，那件事。她輕蔑地說，墮胎是我掰出來的。我想要其他女囚犯認為我好歹以前也很迷人。她刻意抬高聲量，彷彿故意要讓警衛聽清楚。
蘿莎覺得心頭似乎挨了一記悶棍。狄茲四星期前就曾警告過她。那麼，透過蓋里．歐布連送信給妳的人是誰？她問，那不是妳情人？
奧莉芙的眼睛像蛇般游移著。他是琥珀的情人。
蘿莎凝視著她。可是他為什麼送信給妳？
因為琥珀不敢自己收信。她很懦弱。她停頓了一下。像我父親。
她是怕什麼？
我母親。
那妳父親又在怕什麼？
我母親。
妳怕妳母親嗎？
不怕。
琥珀的情人是誰？
我不知道。她從來沒告訴過我。
他的信中都寫些什麼？
情話吧，我想。大家都愛琥珀。
包括妳？
噢，是的。
還有妳母親。她愛琥珀嗎？
當然。
赫伍德太太可不是這麼說。
奧莉芙聳肩。她又懂些什麼？她和我們根本就不熟。她只會吹噓她們家寶貝的澤樂婷。她嘴角露出一絲狡詐的笑容，使她看來極為邪門。怎麼突然大家都那麼了解我們家，偏就只有我不懂？
蘿莎覺得自己似乎撥雲見日，看清了真相，也感受到幻想破滅的痛苦。所以妳等到妳父親死後才說出來？如此一來沒有人可以反駁妳？
奧莉芙毫不掩飾地露出鄙夷的神情，然後，她悄悄地警衛看不見，但蘿莎看得一清二楚由口袋中取出一個小玩偶，並將插在玩偶頭上的大頭針不斷地扭動。綠色套裝。不必什麼想像力就可以看得出來那小玩偶是誰。蘿莎笑了笑，笑得有點心慌。我不信這一套，奧莉芙。那和宗教一樣，要信才會靈。
我信。
那妳就是笨蛋。她忽然站起來，走到門口，朝艾倫比先生點點頭，走了出去。她一開始怎麼會認為那個女人是無辜的？老天，她為什麼挑了個殺人不眨眼的凶手來填補愛麗絲所留下的空虛？
她在公共電話亭打電話到聖安潔拉女中。是布里吉修女接的。我怎麼能幫得上忙？修女和氣地問道。
蘿莎虛弱地笑了笑。妳可以說：過來吧，蘿莎，我給妳一個小時，聽妳訴苦。
雖然在電話中，布里吉修女的笑聲仍一樣溫煦。過來吧，親愛的。我整個晚上都有空，我最喜歡聽別人說話了。情況很糟嗎？
是的。我想是奧莉芙殺的沒錯。
那不怎麼糟嘛。並不比妳剛開始糟。我住在學校隔壁。叫唐納加大廈。很簡陋，不過住起來很舒服。盡快趕過來吧。我們一起吃晚餐。
蘿莎欲言又止地問：妳相信魔法這種事嗎，布里吉修女？
我應該相信嗎？
奧莉芙拿了一根針，刺入一個像我的人偶頭部。
老天！
而我覺得頭很痛。
我不覺得意外。如果我信任某人，結果卻發現信心幻滅了，我也會頭痛。她真是太詭異了！或許她試圖藉此獲得掌控權。就這一方面而言，坐牢使人更墮落了。她憂心地嘖嘖作聲。真是詭異，我一直很欣賞奧莉芙的聰明才智。我等妳過來，親愛的。
蘿莎聽到電話那頭傳來咔嗒聲，然後將話筒捧在胸口。感謝上帝，賜給了我布里吉修女她以顫抖不已的雙手將電話筒掛回去。噢，耶穌，耶穌，耶穌！感謝上帝，賜給了我布里吉修女
晚餐只是簡單的湯、土司夾蛋、新鮮水果及起司，外加一瓶蘿莎帶來的酒。她們在餐廳裡用膳，望著窗外綠意盎然的爬藤植物。蘿莎花了兩小時才將她所做的筆記及她所查出之所有細節告訴布里吉修女。
布里吉修女的臉頰比起平日紅潤了許多，她在蘿莎說完後，靜坐著沉思了許久。她看出蘿莎的臉上鼻青眼腫，但對此不置一詞。妳知道，親愛的，最後她終於開口，如果說有什麼事讓我覺得意外，那就是妳會突然那麼確定奧莉芙就是凶手。我看不出來她所說的話，有哪一句足以推翻妳原先認定她是無辜的這個假設。她輕輕揚起眉毛望向蘿莎。
使我改變心意的是她在談起只有她知道事情真相時，她臉上那股狡詐的神情，蘿莎心力俱疲地說，那種模樣看了就令人很不舒服。
我所認識的奧莉芙一向是滿臉狡詐。我倒希望她與我相處時，能像與妳相處一樣的開誠布公，不過恐怕她總是把我當成她的道德監護人。那使她更難對我坦白。她停頓了一下。妳確信妳不只是因為她對妳的敵意才有此反應？別人如果喜歡我們，我們很容易就會相信他們的話，妳前兩次去會客，奧莉芙毫不掩飾地表達她喜歡妳。
或許吧。蘿莎歎了口氣。不過那只證明了我真的就如別人所形容的那麼天真。她想起了黑爾所說的：大部分的罪犯通常都很和藹可親。
我想妳或許可以算是天真，布里吉修女也同意，所以較為世俗的專家們都認為不值得深究的疑點，妳還是不厭其煩地去追究真相。天真和其他的品德一樣自有它的功用。
如果天真會使人相信謊言，那就沒什麼作用了，一點作用也沒有，蘿莎激動地說，我一直深信她向我提起墮胎的事是事實，也因為她撒這個謊，我才懷疑她就是凶手。如果有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情人，甚至是個強暴犯她聳聳肩，都會使這件案子的案情急轉直下。這件案子如果不是他做的，也可能是他幕後主使。她告訴我墮胎是個謊言時，已經使我推翻了這種可能性。
布里吉修女凝視著她許久。可是，她說的哪一句話是謊言？是她說墮胎時在撒謊，還是今天否認曾墮胎時在撒謊？
不是今天，蘿莎篤定地說，她否認墮胎時說得毅然決然，承認墮胎時的口氣卻沒有這麼明確。
那就很難說了。別忘了，妳第一次會客時，就很相信她所說的話。每個人，除了澤樂婷的母親之外，都認為她不可能墮胎，所以妳在潛意識裡已經排除了奧莉芙與男人發生性行為的可能性。那使妳在她今天否認時，妳立刻信以為真。
那是因為她今天說得聽起來更合理。
布里吉修女笑了出來。她承認墮胎，其實聽起來更合理，不過妳發現了太多疑點，所以才會接受她否認墮胎的說辭。她常說謊，這一點妳也知道。重點是如何由她所杜撰的謊言中釐清真相。
可是，她何必說謊？蘿莎忿忿不平地說，那對她有什麼好處？
只要我們能查明這一點，一切疑團都可迎刃而解了。她小時候藉著說謊，塑造出一種假象，也藉此保護她自己和琥珀免於受到母親的斥責。她很怕受到拒絕，畢竟，那也是我們大多數人說謊的原因。或許她也是因此而說謊。
不過她母親與琥珀已經死了，蘿莎點出，而且她否認自己有情人，不就把她自己塑造出來的假象拆穿了嗎？
布里吉修女啜了口酒。她沒有正面回答，當然，她也可能只是說氣話。我想妳應該也考慮過這一點。我忍不住要認為，她將妳視成琥珀或吉宛的替身。
而她們如今又落得什麼下場了？蘿莎蹙眉。她到底在氣什麼？
氣妳沒去會客。妳說那使她情緒不穩。
我有很好的理由才爽約。
我相信。她親切地打量著蘿莎臉上的瘀痕。可是那並不表示奧莉芙就採信了妳的理由，就算她相信了，心頭的怨氣也沒那麼容易就消除。她或許只是為了賭氣才藉著這種她唯一能做的方式來傷害妳。而她也成功了。妳確實已經受到傷害。
沒錯，蘿莎承認，我是受到傷害了。
那也正是她的目的。
她就不在乎我會就此離她而去，永遠不再理她？
賭氣時很少會講道理的，蘿莎。布里吉修女牽起她的手。可憐的奧莉芙。她拿小人偶出氣時，一定已經是豁出去了。我也搞不懂她是在氣什麼。這幾個月來，她對我也一直粗聲厲氣的。
她父親的死，蘿莎說。沒有其他的可能了。
布里吉修女歎了口氣。他的命運真悲慘。我忍不住要想，他是造了什麼孽，要承受這種煎熬。她沉默了片刻。我不大相信寄信的人就是琥珀的情人。我想我告訴過妳，我在凶案發生前不久，曾遇見奧莉芙。我當時很訝異，她的氣色很好。當然，她那時的身材仍然很臃腫，不過顯然經過刻意裝扮，所以看來相當美。與在女中讀書時那個肥胖的女生相較之下，有如醜小鴨變天鵝。那種轉變絕對不是憑空發生的。總是會有個原因，而且，依我的經驗，通常與男人有關。另外，妳也知道，琥珀的個性也得列入考慮。她一向沒有她姊姊聰明，也缺乏奧莉芙的獨立與成熟。我很懷疑她在二十一歲時，能夠與人維持長達六個月的戀情。
不過妳剛才也說了，男人會改變女人。或許她在情人的影響下而脫胎換骨。
我不能否認有此可能，不過如果那個男人真的是琥珀的情人，那我就可以點出奧莉芙的一個謊言。她一定很清楚信上寫了些什麼，或許是琥珀告訴她的，也可能是她自己設法拆信偷看的。她常常會去窺探與她無關的事。現在提起此事或許像在落井下石，不過當年奧莉芙還在本校唸書時，我們都得小心保管我們的私人物品。尤其是通訊錄與日記，那對她的吸引力，就如鐵遇到磁石。
威爾斯跑得遠快遞公司的那位馬妮認為，蓋里對奧莉芙有意思。或許她是為了他而刻意打扮。
或許。
她們靜坐著注視夜暮低垂。布里吉修女養的老貓蜷縮得像團球，睡在蘿莎的腿上，她像平時撫弄安卓芭夫人般地撫弄著牠。我希望，她低聲說，有辦法可以查出她到底有沒有墮過胎，不過我不可能弄到她的病歷。沒有她的允許不可能，就算她允許，或許也不可能。
如果查出來她沒有墮胎呢？那能代表什麼？那並不表示就從來沒有男人在她生命中出現過。
的確如此，蘿莎也附和。不過如果她真的墮過胎，那就無疑地曾出現過這麼一個男人。如果我能確認真有這麼個情人存在，那我就更有信心可以繼續追查下去。
布里吉修女直盯著她瞧，令她有點不自在。如果這個男人不存在，那妳就可以放心的放棄整個追查行動了？我想，親愛的，妳應該對自己判斷別人的能力有自信一點。直覺與白紙黑字的證據一樣是很好的指標。
不過當時我直覺是她鐵定有罪。
噢，我看不然。布里吉修女的笑聲在屋內迴盪。如果妳真的認定她有罪，就不會開老半天的車子來找我。妳大可去找那位友善的警員。他對妳的回心轉意一定極為贊同。她眼中綻放光采。而我呢，卻是妳認為會替奧莉芙辯護的人。
蘿莎笑了。那是不是說，妳已經認定那件案子不是她做的？
布里吉修女望著窗外。不，她坦率地說，我仍然猶豫不決。
謝了，蘿莎心情沉重地說，妳還叫我要有信心。那不是口是心非嗎？
確實如此。可是，被選中的是妳，蘿莎，不是我。
蘿莎在半夜才回到住處。她進門時，電話剛好響起，不過響了幾聲，便由答錄機回應。是艾黎絲吧，她想。三更半夜了，別人不會打過來的，就算魯伯特也不會。她不想與她交談，不過，出於好奇，她將答錄機的音量扭開，聽艾黎絲想說些什麼。
妳到底哪裡去了？是黑爾咕噥含糊的聲音，聽起來已經爛醉如泥。我打了好幾個小時。我醉得滿身酒臭，查某人，都是妳的錯。妳太瘦了，不過，去他的！他咯咯笑著。我快淹死了，蘿莎。我和奧莉芙。瘋了，又壞又危險。他歎了口氣。由東到西從古到今，全印度最美的珠寶就叫蘿莎琳。妳到底跑到哪裡去了，復仇女神？妳說謊，妳知道。妳說過妳不會再來打擾我的。
一陣碎裂聲。老天！他叫了一聲。我把酒瓶給摔破了。電話突然掛斷。
蘿莎覺得自己臉上似掛著一絲傻笑。她將答錄機轉回去，讓它自動答錄，然後就寢。她幾乎一躺下去就進入夢鄉。
第二天早上九點電話再度響起。蘿莎？他語氣清醒地問著。
請講。
我是黑爾．霍克斯里。
哦，她開心地說。我不知道你有我的電話。
妳給了我一張名片，記得嗎？
噢，對了。有什麼事嗎？
我昨天曾經打給妳，在妳的答錄機上留言。
她竊笑。對不起，她說，我的答錄機出了點問題，我只聽到吱吱嘎嘎的雜音。有事嗎？
他很明顯地吁了口氣。沒事，他停頓了一下。我只是想知道，妳和歐布連家的人聊得怎麼樣了。
我見到他們的老媽子了。花了我五十英鎊，不過很值得。你今天忙嗎？我能不能再去跟你叨擾一番？我需要你幫幾個忙：奧莉芙的父親的照片，還有她的病歷。
病歷是不可能的，他說，奧莉芙自己可以要求查閱，但妳想由警局調出這種資料，比搶銀行還難。不過我如果能說服喬夫替我影印檔案，或許可以弄到他的照片。
琥珀與吉宛的照片呢？能否順道影印一份給我？
那得看妳的腸胃是否夠堅強了。我記得我們所保存的，只有她們驗屍後的照片。如果妳要她們生前的照片，必須去找瑪汀先生的遺囑執行人商量。
好，不過如果可能，我還是想看看那些她們遇害後的照片。未經有關單位的同意，我不會刊載這些照片的。
就算想登也很難。警方的影印照片，品質差得難以想像。如果妳的出版商能夠找人將這種影印照片翻拍出來，那他或許可以獲頒一枚勳章。我盡量啦。妳什麼時候過來。
中午過後？我必須先去見一個人。能否順便也影印一份奧莉芙的照片？
或許。他停頓了片刻。吱吱嘎嘎。妳確定聽到的就只那些雜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