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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十五章 回家

理由 宮部美幸 11178 2023-02-05
  這麼一來,黎明園的所有職員都發現荒川一家四口命案的被害者姓名中有砂川都梅的名字而慌做一團囉?   嗯,最先發現的是負責我家奶奶那個樓層的護士,她不但知道奶奶的名字,也知道我先生失蹤十五年的事情。她看到電視後直嚷著說,這不是很奇怪嗎?後來,這話也傳到主治醫師山口醫生的耳裡。   大家都很驚訝吧?   這荒川的命案是個大案子,大家本來就很感興趣,但都沒想到會出現砂川的名字。   里子的這段訪問,是選在她的休假日於深谷市郊的深谷紀念公園附設咖啡廳進行。時間是在荒川一家四口命案破案一個月後。   砂川里子身高一六五公分,在她那個年紀,個子算是高的。由於她很瘦,看起來更高一些。買成衣時九號的大小還可以,但是袖長和裙長不夠。所以她都買十一號的衣服。

  我的衣服都是寬寬大大的,婆婆總是嫌我穿衣服邋遢。   她今天穿著灰色針織套裝。精緻端莊的套裝看起來是新的,但腳上穿的是白色舊運動鞋。   已經習慣了!在我照顧婆婆的那段期間裡,需要穿行動方便的衣服,以及必要時可以快跑的鞋子。衣服雖然可以換,但是我的腳已經習慣這種運動鞋,現在根本不會穿高跟鞋了。   她笑著低頭說,抱歉穿得這麼邋遢,跟著猛然像想起什麼似的。   我那天匆匆跑到黎明園時,也是穿著這雙運動鞋。   我們還是從那天開始細說起吧。你在三樓的護理站見到山口醫生?   是啊,醫師也對砂川家人的名字出現在那個命案裡很驚訝。不過,他打電話給我不是為了這事。   是有什麼其他理由嗎?

  如果只是電視、報紙登出砂川家人的姓名,雖然造成話題,但安養院這邊也不能立刻叫我來處理。就算真的是我先生,他們也不能開口指揮我該做什麼。   是吧。   話說回來,在兩、三天前,山口醫生就在猶豫要不要打電話給我了,是有關我先生的事情。   在遇害者身分的報導出來以前,黎明園裡發生什麼和砂川信夫有關的事嗎?   我婆婆說她夢到信夫。   夢到?   她說信夫站在她枕邊。   什麼時候?   就是報導出來的兩、三天前,山口醫生猶豫著要不要告訴我。   的確,只是夢到他和夢到他站在枕邊,意義多少有點不同。   是啊!但她畢竟是老人家,醫師起初也不知道她在說什麼,但她不只晚上夢見,睡午覺時、打瞌睡時都有夢到,次數很多。那時候我婆婆一天大半的時間都睡著,或是躺著看電視,一天都夢到好幾次。

  砂川信夫都有出現嗎?   嗯,起初醫師跟我婆婆說,兒子出現在夢裡,或許是兒子要回來的預兆。可是我婆婆卻問醫師,信夫是不是死了?他是臉色慘白地站在我枕邊哩,而且就這樣茫然地站著。   都梅婆婆確定那是信夫嗎?   她很肯定。但是信夫沒有說話。她說,信夫垮著兩肩,悲傷愧疚地望著她。   山口醫生很在意這事嗎?   對。醫師說像我婆婆那樣的癡呆老人常常捏造故事,說是夢見或是真的看到失蹤的兒子,只是他們自己並不認為那是捏造的,他們都相信自己是真的夢到、看到了。   哦,哦。   就像和我婆婆同房的另一位老婆婆堅持說,夜裡地板上開滿了美麗的花,可是只開了三十秒左右,然後又凋謝了,說像夢一樣美。其實那本來就是夢。

  算是一種幻覺嗎?   我不知道。只不過醫師說,我婆婆夢到信夫的內容比較陰暗,讓他有點擔心,所以才想通知我。   他聯絡你是因為那個報導吧?   是啊!即使是偶然,也太過巧合了。醫師說站在你婆婆枕邊的信夫或許真的死了。我聽他說這話的時候,渾身起雞皮疙瘩。在那之前,我還半信半疑,當下那一瞬間,我也不由得相信信夫死了。   於是你就和警方聯絡?   是的。山口醫生和老闆都這樣勸我。可是我有點怕,一直鼓不起勇氣,我怕這只是我們自尋煩惱,會惹警方生氣。   那天你見到都梅婆婆了嗎?   見到了。我先聯絡警方,然後才去看我婆婆。她還在睡,我就坐在床邊,隔壁床的婆婆告訴我,都梅婆婆今天早上跟我說她夢到兒子坐在枕邊就是你現在坐的位置。

  床邊的同一位置嗎?   對。那是四人房,通道很窄,床邊擺滿了照顧老年人的各種器具,又擠又亂,沒有靠背的圓椅子勉強放在其間。我婆婆跟她說,信夫就坐在圓椅上。   都梅婆婆清楚看見了嗎?   看見了啊。我想了一下,他不會真的回來坐在這個圓椅子上吧?可是婆婆夢中的他就坐在這裡。我在想的時候,婆婆醒來,問我你在幹什麼?今天不是你來的日子啊!她腦筋清楚的時候很清楚這些事情。我告訴她,我是聽說你夢到信夫而來的。   都梅反應怎樣?   我有心理準備她會責罵我,因為從她住院以後,她就一直把我當成不去尋找丈夫的冷酷壞女人。但是她那天一句話也沒罵我,心情很平和。她問我,信夫來看我了,有沒有去看你?他應該會去看你的。

  我就問她怎麼回事?她說夢見信夫站在枕邊。然後她清楚地跟我說,信夫站在我枕邊,他是不是死了?   她真是固執哩!都梅婆婆應該不知道新聞報導吧?   她不知道。老人家嘛!然而,看著她說信夫死了,總覺得帶有一股淡淡而絕望的感覺。於是,我立刻下樓去告訴伊澤老闆,直接去跟警方說比打電話好。老闆也嚇一跳。我想婆婆既然這麼清楚地預感到了,就應該跟警方聯絡。   所以,你們就去了荒川北署?   是的,不過是第二天去的。   砂川里子話語中斷,瞇著眼睛。   即使很多事情都弄清楚了,他終究沒來夢中看我。   你一個人去荒川北署嗎?   怎麼會?我一個人哪有勇氣去?是老闆夫妻和毅陪我一起去的。

  警方立刻願意聽你說的嗎?   他們客氣得讓我驚訝。我原以為他們會說我胡說八道,叫我回去,可是他們沒有。   你有帶證明身分的文件嗎?   我是沒有想到,不過毅帶了戶口名簿和戶籍謄本,還有駕照。老闆也帶了我的履歷表,安養院那邊也提出砂川都梅確實住在該院的簡單證明。   搜查本部的人都很驚訝吧?   只是最初一下下,並沒有特別驚訝。跟我們大致談過後,警方請老闆夫婦暫時出去等候,又個別對我和毅問話。我要求看該命案中遭殺害的男人的照片。   他們立刻給你看嗎?   刑警起初說那是他死亡時拍的照片,頭部受到重擊,臉部變形,而且十五年沒有見面可能無法辨識是不是他,問我還要看嗎?我說當然要看,警方又說如果真的是你先生,你一定很難過,而且屍體照片的感覺也不好,真的要看嗎?可是說什麼我都想要確認清楚。

  有幾張照片?   他們給我看了四張,有從臉部正面拍的,還有全身照,和從左右側拍的各一張。   怎麼樣呢?你能立刻辨識嗎?   起初,我覺得可能弄錯了。那些照片,就像刑警說的,讓人不忍卒睹。那臉比我記憶中的信夫的臉大很多,但畢竟是死掉的人被殺害的人的屍體照片,我看了會怕,沒辦法仔細看。不過,從右側照的那張,側面的線條和信夫很像。   你認為是砂川信夫?   我覺得大概是吧,只是死者比較胖。   你看過照片後,毅也被叫進去?   是的。刑警叫我去別的房間,囑咐我在毅看過照片以前,不要跟他見面說話,避免把我的想法傳達給他。   是怕你影響他吧?   是啊。可是我很擔心。毅雖然比我多懂很多事,但是信夫離家時他才六歲。而且信夫走後,我婆婆很生氣,把相簿全都燒了。他沒看過父親的照片,所以我認為他無法辨識父親的臉。

  事實上,砂川毅在荒川北警察署內,面對刑警看到遺體照片,當他回答說無法判斷是不是父親時,於是焦點又集中在砂川里子身上。   毅看了照片後不停地說,抱歉,媽,我不知道。我跟他說,這很合理,要是奶奶沒有癡呆的話,她一定馬上知道。畢竟是母子嘛!   搜查本部都沒向都梅婆婆問話嗎?   就是問了,她也無法好好回答。不過,刑警去過安養院幾次,也聽說了我婆婆做的夢。   就是夢到砂川信夫站在枕邊的事嗎?   對,刑警也沒把這些當笑話聽。我覺得很奇怪,如果信夫真的在她夢中出現,時間不是應該要更早一點嗎?可是有一位老刑警熱心聽我婆婆說完後,很認真地告訴我,太太,是有這種事的,死去的人會向親人托夢的。但那已是很多事情搞清楚以後的事了。那位刑警還跟我說,砂川先生一定是想回到你們祖孫三代同住的家裡。

  除了遺體照片,也確認其他隨身物品嗎?   有,但都是照片,不是實物,拍得很清晰。   有些什麼東西?   遺體穿的襯衫、長褲,還有手錶,房間裡面的衣服、鞋子、拖鞋、舊書。信夫住在那棟高級大廈的公寓裡是有什麼隱情,他完全像在借住,隨身衣物都裝在紙袋和紙箱裡到處散置。衣櫥茶櫃都很豪華,可是裡面空空的。   小糸太太很囉嗦,不能動用家具和其他用品。   好像是吧,所以也拍了紙袋和裡面裝的東西。   你看了感覺怎麼樣?有記憶中的東西嗎?   完全沒有。十五年了,西裝都要變吧!他走時戴的手錶是我上司送的結婚禮物,我一看就會知道,可是沒發現。   筆跡呢?   我有看到一張日曆紙,裝在塑膠袋裡,不准觸摸,放在桌上,可以很近地看。那是一大張的薄日曆紙,通常不好寫字,但是上面清楚用原子筆寫著早川社長2點石田來等字眼。畢竟十五年沒看到了,我不敢肯定是不是信夫的筆跡。我記得他的字很醜,結婚時他曾經在貨運公司做過很短的一段時間,因為公司說完全看不懂他寫的傳票,像密碼一樣,他就氣得不幹了。不過日曆紙上的字很漂亮、很整齊。   這麼說,只是側面有點像,但從照片無法確定囉。   是。直到看了遺體才弄清楚。   訪問到這時,砂川里子的眼睛才開始濕潤,半晌沒有說話。   遺體給冷凍保存嗎?   是的,凍得硬梆梆的。   搜查本部能確認四具屍體身分的資料只有早川社長手邊的戶口名簿,不過他們也覺得不太有把握,所以沒有正式公布遇害者的身分。因此之故,你們當時看到的新聞和報紙都很少清楚斷言他們的身分,多半加上推測是認為是的說法。   是啊。我們去警局打聽時,他們好像也是這麼說的。   你看到遺體時立刻就知道了?   砂川里子沒有馬上回答。咖啡廳外是一大片鮮綠草坪的庭園,禁止踐踏的草坪上有三個小學生在玩顏色鮮豔的海灘球,她看著他們好一會兒。   我們的婚姻生活真的很短。   結婚七年兩個月,信夫就離家出走了?   對。說真的,我不太了解他,我們不像一般的夫妻。   可是你和信夫之間並沒有不和。   我們的感情可以說特別好,從沒吵過架。可是他和我婆婆完全處不來,我是嫁進砂川家的人,反而成了他們母子之間的緩衝墊,或許這是我和他根本沒有爭吵的餘地的原因所在吧。   在我看來,他就像個弟弟,和母親合不來的話,在家裡自然沒有立足之地。他身上總是伴隨著軟弱、氣息奄奄的影子。我看到冰凍的遺體時,那和照片不同,就在眼前看個仔細,果然風貌依稀。啊!這就是信夫。我心裡想,即使變成這樣了,他還是那個怯弱的樣子,像避諱世人一樣。想到他做的事,這也當然。   砂川里子和毅現在還住在當時住的深谷市出租公寓裡,自有房屋對這對母子來說,還是遙遠的夢想。砂川信夫所做的事,就是受雇佔住那間超高層的豪華大廈公寓。   確認信夫的遺體後,你去看過千住北美好新城的西棟嗎?   是的。我心想去看一次也好。不過距離命案已經很久了,是最近的事。   你是想親眼看看丈夫死亡的地點?   那也是原因之一,可是我還是無法實際感受他究竟在幹什麼?佔住這種事應該和我們扯不上關係啊!何況是那樣高級的公寓大廈,根本就是另一個世界。   你去時情況如何?有進去嗎?   進去了。管理員很親切,聽說是他最先發現我先生的。佐野先生盡量不讓我感到難堪尷尬,告訴我當時人倒在哪裡,又是什麼狀況。   很豪華的房子嗎?   是啊。不過,我先生他們在裡面不能大搖大擺地生活,感覺不怎麼樣吧。我總覺得他到最後的最後,還是要看某個人的臉色而卑微活著,實在悽慘可憐。雖說稟性難移,但他從小就看我婆婆的臉色長大,終究無法擺脫這種心理。他不就是為了結束這樣的人生才離家出走的嘛!   里子再三提到砂川信夫和母親相處不來,要靠她在他們母子之間折衝調停。里子也相信信夫的蒸發其原因是和母親的爭執。   但他們母子兩人為什麼會這麼不和呢?原因何在?   信夫和都梅婆婆為什麼處不好?能聽聽你的想法嗎?   砂川里子不時猶豫似的眨眼睛。剛才草坪上的那些孩子留下海灘球,不知跑到哪裡去了。咖啡廳裡非常的安靜。   怎麼說呢我想,是砂川家的複雜背景連累了他,至少信夫這麼相信,也這樣告訴我。   他本人嗎?   是,我不是說過了嗎,他和婆婆的感情極壞,我覺得奇怪,問他婆婆為什麼要這樣對待他?他說,因為我長得像百般虐待我媽的爺爺,都是為了那些我根本無能為力的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也就是說,要追究砂川信夫母子感情不睦的理由,就有必要追溯一下砂川家的歷史。   砂川都梅的娘家姓中村,在深谷市郊務農,生活貧困。母親在她六歲時病死,都梅是獨生女。   我婆婆的父親不是本地人,好像是東京人,原來是做生意,在戰前頗得意的。後來生意失敗,欠了大筆債款,逃到鄉下。他有親戚在深谷,他就暫時幫忙農事,但畢竟是生意人,不喜歡農家生活。深谷那時候也沒有像現在這麼開發,而且位於首都圈近郊,即使務農收入也不錯,那時候完全不是這樣。   我婆婆的母親在親戚的安排下嫁給她父親,可是她父親等她母親一死便一走了之,大概是回東京去了。婆婆就留在家裡讓外公外婆扶養。外公外婆雖然疼愛她,但是他們年紀已大,六十多了,沒有把握可以把她撫養長大成人,所以在她很年輕的時候就把她嫁出去。   幾歲?   聽說是剛滿十三歲時。   砂川都梅生於一九一○年,因此這是一九二三年(大正十二年)的事。   即使在那個時代,十三歲也還是個孩子。她名義上是媳婦,其實是女傭。   也就是說,事先約定將來把都梅迎娶進砂川家當媳婦,當下則是雇主的幫傭。   她嫁過去時砂川家還很有錢,是做運送業的,家裡很多人,馬匹也很多,她就要照顧那些馬。   也在深谷市內嗎?   不是,比較靠近東京一點這也不是什麼好事,我想地點還是別寫得太清楚。雖然砂川老家已經不在了,但還有親戚住在那裡。   了解。只要說是富裕的商家就夠了。   砂川家有五個孩子,兩男三女。我婆婆和他們家最小的女兒同年,卻飽受這個同齡小姑的欺負,她含恨迄今。小姑不到十五歲就病死了,死前都是我婆婆照顧她,即使到最後,她還一樣使壞,讓我婆婆對她的怒與恨難以忘懷。   另外兩個女兒十八歲後相繼出嫁,我婆婆對她們沒什麼記憶。大姑嫁到大阪,終戰前的大轟炸中全家死絕,連屍骨都沒找到。二姑嫁給東京山手區的醫生,日子過得很好,但彼此沒有往來。   問題是那兩個男孩。老大比我婆婆大五歲,老二比她大三歲。我婆婆好像是要給老二做媳婦的,因為他們是有錢人,繼承家業的長子必須要娶門當戶對的好人家的女兒。不過這事情並沒有說清楚,也許只是要找一個不給工錢的女傭的藉口罷了。   明明那麼有錢?   不是都說吝嗇莫如有錢人嗎?而且砂川老爺就是後來我婆婆的公公,更是刻薄吝嗇。   就是傳聞虐待都梅婆婆的公公囉?   對,非常非常厲害。   昭和元年(一九二六)以後,都梅的外公外婆相繼過世,此後,都梅除了砂川家,真的無處可去。   她外婆死的時候,聽說是滿洲事變(即九一八事變)那一年。砂川老爺興奮地直說關東軍幹得好,請所有的客人喝酒,家裡熱鬧得不得了,害我婆婆沒有辦法回去參加外婆的葬澧。她哭著求砂川老爺讓她回去,老爺不准,這也是她恨砂川老爺的原因之一。   不久中日開戰,充滿煙硝味的時代來臨。   砂川家的老大順利逃過兵役抽籤,只有老二要上戰場。我婆婆一直懷疑是砂川老爺到處賄賂,讓老大躲過徵兵。在昭和十一年(一九三六)二二六事件時,老大正好有事離開東京,砂川老爺擔心得三、四天睡不著覺,拚命求神拜佛。當交通恢復後老大翩然回到家時,砂川老爺高興地哭著迎接他。我婆婆說起這段往事時語氣刻薄地說,像個傻瓜似的。   砂川里子在說到都梅生氣含恨語氣刻薄時,她的表情和這些字眼的內容相反,總是帶著微笑。那不是悠然自在的笑,而像是母親在訴說倔強不聽話的心愛孩子時帶著苦笑的溫柔笑容。   那時候都梅還沒正式成為砂川家的媳婦吧?   對,老二從軍後,她的身分就一直懸在那裡,直到昭和二十一年(一九四六)才入戶籍。   戰爭結束後?   嗯,那時我婆婆三十六歲。在當時已是老女人了呀!   她最後嫁給誰?   老大。他當時也過四十了。   為什麼這麼費事?   這個啊我婆婆最大的恨,其實是昭和十五年(一九四○)砂川老太太的過世。她是老大的母親,公公的太太,真正要當砂川都梅的婆婆的人呢!   砂川老太太得了盲腸炎,不趕緊治療會轉成腹膜炎。可是砂川老爺很吝嗇,認為女人如同家畜,即使是自己的老婆也一樣。肚子痛不必看醫生,也不必特別照顧,所以她就這樣很快死了,才五十多歲。   我婆婆要嫁的老二運氣也真背,連續收到三次徵兵通知,第三次就一去不回,戰死在太平洋戰爭裡。不過砂川老太太死時他是第二次入伍,無法回來奔喪,他很遺憾,還寫信說希望快點把都梅娶進門,生個孫子告慰母親之靈。砂川老爺看到信後說,還在守喪期間,這樣不合禮數,藉故延宕婚期。   我婆婆說那段時間裡,好幾次有人催說要讓她和老二正式結婚,可是砂川老爺總是推託說時機不好啦。所以我婆婆一直像是供膳宿的砂川家傭人,難免心裡會認為是砂川家老爺不滿意她。   然而,事實不是這樣的。恰恰相反!這在砂川老太太過世後,立刻一清二楚。   怎麼說?   砂川老爺晚上到我婆婆睡的地方,在葬禮後不出四天。   原來如此。   我婆婆當然不願意,卻也無可奈何,要是被趕出砂川家的話,她也沒有地方可去。當然,她對這事一直很後悔,臨終前還含淚懊悔地說,如果那時候就離開那裡去東京工作,我的人生就會不一樣了。   我也是女人,非常了解我婆婆的憾恨。父母早逝,名義上是嫁做媳婦,其實是當女傭。如果真的是當女傭,還有工錢可拿,她卻一無所得,整個青春就被禁錮在砂川家裡。不過,她名義上的未婚夫,砂川家的老二,倒是一個很好的人。   因為他人很好,我婆婆是有點盼望將來能和他在一起,也就盡量忍耐下去。可是他被徵召人伍後沒再回來,家裡就剩下砂川老爺和大兒子,我婆婆也只能照他們的安排生活。   其實按老套的說法,我婆婆的憾恨也不是完全無解,只是時代太壞了。   住在一起的老大都沒說話嗎?   他是個老實人,人很怯弱。諷刺的是,信夫倒遺傳了他這點。   砂川都梅的不安定生活一直持續到終戰。隨著日本敗象節節升高,國內物資也愈趨缺乏,砂川家幾乎處於歇業狀態。   終戰前老實的老大曾想奮勇從軍當時人們還不知道戰爭在昭和二十年(一九四五)八月就會結束,當然也沒意識到那時已是終戰前他突然說要參加特攻隊。當時這樣的年輕人很多,可是飛機不夠,連送他們去機場的工具都缺乏。他沒能加入特攻隊,心裡難免留下終究沒有直接參戰報國的愧疚。他的愛國心不輸他父親,自然以此為憾。個性本來就怯弱的他,戰爭結束的同時人也變得更無氣力了,承接不起砂川家業,昭和二十二年春天終於關門歇業,不到一年我婆婆就正式和他結婚。   這段婚姻也很奇怪。砂川老爺堅持說我婆婆的未婚夫老二已經戰死,她不再是砂川家的媳婦。其實,他是想拿這個藉口納我婆婆為妾。可是就連親戚街坊都看不過去了,覺得我婆婆太可憐,加上社會漸漸步入進駐美軍所倡言的民主時代,事情做得太絕,恐怕會遭到逮捕的下場。在眾人勸說下,砂川老爺終於讓步,讓我婆婆和老大結婚。   然而,這並非好事,因為生活毫無改變。   即使嫁給老大了,和公公的關係也沒斷嗎?   是呀,那當然。   老大都保持沉默嗎?   我不是說過了,他是懦弱又無氣力的人嗎?   砂川里子的口氣首次帶有怒氣。   他大概很畏懼父親吧!砂川老爺是個自私任性的人,明明自己走後門讓長子不用當兵,戰後喝醉時卻常常斥罵兒子沒有為國家拿槍而戰。對了,聽鄰居說,砂川會家道中落也是因為砂川老爺的酒後亂性。他在戰後突然嚴重酗酒,陷入酒精中毒的狀態,死亡原因是肝硬化。   那麼,都梅婆婆是在一九五○年四十歲時生下信夫的嗎?   沒錯,那時已經沒有開店,他們夫妻和公公三個人住在大宮。因為是復興的時代,只要身體健康,要多少工作都有,只是生活依然貧乏。她沒有奶水,信夫發育不良。而且因為高齡生產,差點死於難產,產後又沒有好好補身體,她的身體一直很差,她自己都說戰後的育兒時期比在戰爭時期還辛苦。   多多少少有點難以啟齒,不過還有一件事想請教你   砂川家和我婆婆身上,都是難以啟齒的事啊!   都梅婆婆除了信夫,還有其他的孩子嗎?   砂川里子幾乎毫不猶豫地立刻回答,臉上更閃過一抹怒氣。   我婆婆沒有明說過,但是我聽信夫說好像是有。   是老大的孩子嗎?   不是,是她和公公生的小孩。信夫是聽到他父母私下談到的。好像有兩個,都是我婆婆在三十多歲時生的。一個死產,另一個偷偷送去給別人養。第一個說是死產,也可能只是表面上這麼說,其實是讓產婆處理掉了吧。   一段傷心話哩!   就是啊!日本以前說以前,也不過才百年前就是有女人、小孩受這種處置的時代啊!   不過,信夫是老大的孩子,倒是平安無事地長大了。   話是如此,但諷刺的是,這也是信夫可憐的地方。信夫越大越像祖父,不但相貌一模一樣,身材也相彷。在一般人家裡,孫子長得像祖父,不會有人多心。可是我婆婆有那段不可告人的隱私,心中自然無法坦然。信夫上小學時,砂川老爺雖然不再染指她,卻把所有的情感傾注在信夫身上。他無視信夫的雙親,也就是我婆婆他們倆夫妻的存在,和信夫一起洗澡、一起睡覺,完全按照自己的方式養育信夫。   這種狀態一直持續到砂川老爺去世。我婆婆跟我說,她明知道這樣說來生一定會有報應,但是她無法不說。她就像敘述昨天才發生的事情一般告訴我說,信夫十歲時公公死了,我聽到消息時暗自拍手叫好,葬禮期間也高興得不得了,在火葬場時我也沒待在等候室,反而跑到外面看那煙囪冒出濃濃的黑煙,心裡一直唸著,啊!他真的死了,現在正那樣燒著,他已經不在家裡了。   砂川里子在這裡稍微停頓,環顧四周。   這話有些不好說,不過也是她說的,她說在火葬場仰頭看煙囪時,原本從高高聳立的煙囪口升入雲間的濃煙,看著看著,彷彿像是往下飄向她。當她抱著骨灰罈回家時,感覺身上煙臭味瀰漫。   那只是她彷彿這樣看到,或許是錯覺吧,可是我聽她說時,感覺汗毛豎立,現在想起來,背脊仍一道冰涼。   信夫什麼時候發現自己長得像祖父?   從小我婆婆就這樣跟他說。   你不恨信夫拋棄家庭出走,是因為知道這段故事嗎?   是啊。這也難怪嘛!   是說太久感到累了吧,砂川里子伸手拍拍脖子。   這裡是很漂亮的墓地。紀念公園總讓人想到墳墓。   砂川家的新墳就在這裡。   我把信夫的遺體接回家,不到一個禮拜就辦完喪事。我婆婆情況不好,心臟又弱,加上老衰,就完全癱在床上,整天昏昏沉沉的,半個月後也過世了。她好像就是在等著兒子回來才死。果然是母親!   把都梅婆婆和信夫他們母子葬在一起,是你的想法嗎?   是的。因為我婆婆不願進有她公公在的祖墳。雖然那邊反對,反正我已經是失格的媳婦了,別人怎麼說我都不會難過。   這樣,信夫和都梅婆婆終於能夠母子百分百的團聚了。   偶爾也吵個架吧!   這麼說後,砂川里子笑了,跟著,她笑意留在嘴角繼續說道:   砂川家的事情,還有我婆婆的遭遇,跟現在的年輕人說,他們大概都不太相信吧。他們會說日本又不是文化落後國,不可能有那樣的事情。我雖然沒有親眼看見,但我不認為婆婆說謊,我相信她。信夫下葬後,我又去那個西塔看看,總覺得有種不對焦的詭異感覺,很難感受到死在那樣高的像好萊塢電影裡的摩天大樓裡的人,整個人生都因為家族的悲劇而被扭曲了。可是,現實不就是這樣嗎?時代繼續向前,不會到了某個階段就重來一遍,重新開始。   像我婆婆那樣的媳婦不,該說是女人必須這樣受苦的時代,還存在於不久以前,現在卻好像什麼都沒有過似的,看過去我們日本人個個都一臉正經。   我站在樓下,仰望那棟大廈的窗戶時,心裡想著,住在裡面的人有錢、時髦、有教養,過著以前日本人想像不到的生活,但那或許只是虛浮的幻象。當然,現實中是有過著電影般人生的日本人,虛浮的幻象可能漸漸變成真實的。可是,在整個日本要到達這個地步以前,還有很長的一段時間要繼續這有如蓋上一層薄膜但隨時會破膜而出的舊社會危險戲碼。雖然說現代社會小家庭化,可是在我周遭的狹窄世界裡,沒有一戶真正的小家庭。他們不是接來年邁的父母一起生活,就是自己往返老家照顧父母,孩子結婚生了孫子後,又擔心自己成了要人早晚問安的討厭東西。這種事情在在都說不盡。   我仰望西塔時,突然生氣起來。什麼嘛!它根本不為住在裡面的人們著想,自顧自飄然體面地聳立著。人們要是住在裡面會完蛋,因為人們為了要配合建築物的體面,會變得不對勁。想想看。信夫會住進那裡雖然信夫也做得不對不就是因為原屋主買了身分不相稱的房子繳不起貸款嗎?   就算信夫他們做出佔住的不法勾當,但如果佔住的不是那種高塔大廈,只是普通的商家住屋,或許不會惹來殺機。他們四個人遇害,都是因為那棟大廈而起。要是在別的地方,不會落到那樣悽慘的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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