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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19

誰? 宮部美幸 4974 2023-02-05
  彷彿什麼也沒發生過,新的一週開始。   椎名妹得知少年自首後很替我高興雖然可憐,但總比一直活在陰影中掙扎好多了耶。   我也這麼想,打從心底這麼想。   在那之後,我不得不想。得知自己罹患癌症,死神逐漸接近時,梶田太太在想些什麼呢?是鬆了一口氣,慶幸終於把祕密堅守到底?抑或覺得沒看到孫子就得離開人世是某種報應?   躺在盛夏熾熱的水泥地上,即將失去意識的剎那之間,梶田又在想什麼呢?臨死之際應該會浮現某人的面孔吧。是在另一個世界等他團聚的妻子?是他心愛的女兒們?抑或是不久前還在他眼前,睽違了二十八年歲月的野瀨祐子呢?   對於保護野瀨祐子的棄屍之舉,梶田夫妻應該至少後悔過一次吧。

  他們難道沒想過,就算是有再怎麼走投無路的苦衷,野瀨祐子的行為畢竟還是犯罪嗎?   如果再更進一步,那就更加不得不多想了。野瀨祐子當時真的殺死父親了嗎?二十八年前,梶田夫妻奔赴盛夏的八王子黑夜底層時,祐子的父親真的已經死了嗎?只是被推開、倒地不起,說不定還尚存一口氣?或者,也許梶田夫妻開著友野玩具的小貨車運送屍體的途中,在秩父深山中忙著挖洞之際,那具屍體又起死回生了?   野瀨祐子逃走還說得過去,可是連梶田夫妻都不得不倉皇逃離八王子其實可以讓祐子一個人逃走,夫妻倆繼續留在友野玩具直到最後都不肯告訴她父親埋在哪裡把這兩件事聯想到一塊之後,我的想像不由得漫無邊際地馳騁。   接著,我打從內心最深處感到恐懼、悲哀,硬是勉強自己切斷那種想像。

  我在想,真相,已經永遠無人知曉了,真相也是有壽命的。   然而,晦暗的祕密將會折磨人生。就算再怎麼努力振作,還是會殘留在人生某處,並在當事人意想不到之處落下陰影,梶田夫婦留給梶田聰美的就是那個。   在夏日之中,穿著紅色T恤,騎著自行車破風飛馳的少年啊,你不該重蹈那個覆轍。   杉村先生,我跟你說喔,椎名妹難得如此含羞帶怯地對我說。我和男朋友和好了。   真是太好了。   我們整整講了三個小時的長途電話。這個月我的零用錢要破產了。   放心吧,椎名妹   啊?你的意思是會一直請我吃午餐?我不用勉強忍受公司供應的食物和便宜的立食麵條了?   不是的。我的意思是,就算是遠距離戀愛,也用不著灰心。

  搞了半天是這樣。   就算對方近在眼前,該貌合神離時還是會貌合神離。   高頭大馬的椎名妹以和我平行的高度,瞪大她那雙漂亮的眼睛。   我作夢也沒想到,居然會得到杉村先生的戀愛建議。      梶田聰美打電話來時,我和桃子正在泡澡。我連忙起身,套上浴袍就在書房接電話。   給你添麻煩了,她說,語氣像是在道歉。並未含淚,也許淚水已經哭乾了吧。   妳和梨子   談過了。她和你在水津見面的那天,晚上一回家就和我說了。   我沒問她聽了之後作何感想,但她還是說了。今後的事,我打算好好商量之後再決定。   和誰商量?   聰美默然。   聰美,我喊她。實在很抱歉,我的能力有限,無法確認妳四歲時那段遭遇的真相。

  聰美以慵懶的、嘆息之中甚至帶點性感的聲音,說了一聲噢。   不過,和友野玩具的社長和關口談過之後,我倒有個想法。我還是認為那應該不是綁架,也許是什麼糾紛吧,不過並不嚴重。妳這二十八年來都忘不了那個陰影,其實是錯的。妳何不就此忘懷呢?   按照箭頭的指示方向反過來走,追溯過去的時光,這種樂趣只要留在去參觀博物館和歷史紀念館時就夠了。當我們走出建築物時,陽光依舊燦爛。   妳很清楚令尊令堂過去所吃的苦,就把它當作令人懷念的回憶吧。只要妳願意,應該做得到,也應該努力向前看。   就算妳再怎麼提心吊膽,提防著不讓幸福逃走,就算妳再怎麼頻頻回顧,確認有沒有東西撲上來攻擊,還是不足以成為任何防禦。

  最實際的例子,就是濱田背叛了聰美。   聰美的幸福逃走了。   所以就算一直往後看也沒用。   我拚命地,試圖讓她明白這點。   電話中的沉默太深,我甚至以為她已經不在了,懷疑自己是否正對著虛空徒然說教。   終於,聰美的聲音傳來。彷彿電話本身在發抖般,她聲音中的戰慄,透過耳朵與手,令我感同身受:   這不是第一次了,以前也發生過。   妳是指什麼?   梨子她做的事。   我揉揉眼。頭髮還是濕的,頭一動就滴下水。   梨子念高一那年。當時,我和在上班地點認識的某個男人交往。他是個好人,是第一個讓我產生結婚念頭的人。   所以聰美找了個機會,把他介紹給家人認識。

  後來過了一陣子,他真的很尷尬地向我吐露一切。他說梨子打電話約他出去,兩人也見過好幾次面。   那時,梨子也是這麼說的:你是我姊的情人,而且應該早晚會結婚吧,到時就會成為我的姊夫,我想先和你打好關係。   他一個人住在外面,梨子主動跑去他的住處。還說因為是他的小姨子,在超市買了一大堆東西帶去替他煮晚餐。   身為聰美的男友,就算感到困惑,想必也難以當面拒絕吧。   他向我道歉。因為知道梨子沒有惡意,又是個可愛的女孩,最重要的是,她是我妹妹,他難以拒絕。   可是最後,他終於說出   梨子勾引他上賓館。她說已不再把他當成姊夫,而是當成一個男人愛上了。   喜歡撒嬌、善於黏人、會讓男人滿心幸福的梶田梨子。

  可是聰美的男友是個遠比濱田利和像樣的男人。   他對我說:對不起,老實說我覺得很噁心,不知該如何應付。我想暫時保持距離,順便好好思考妳和我的事。他真的是個好人對不對?我當場就一口答應了。   那時,妳和梨子   我沒告訴她。我知道他說要好好思考,其實是不忍心傷害我,其實我們之間已經完了。可是,我不想讓梨子發現,我不希望她知道我受到傷害。   我也有我的骨氣!聰美用拔尖的語氣說道。   梨子也一臉若無其事的樣子。   我想了很多,有好多話想說。妳和梨子是在爭奪父母關愛之下長大的。妳羨慕梨子是爸媽的第一顆星,而梨子嫉妒妳是爸媽的戰友。   妳個性膽怯,梨子卻是鬥士。為了打倒妳,她用搶走妳東西的方式,來證明自己比妳強。這就是梨子的生存方式。而妳明知這點,既不認輸也不求勝。那是妳的生存方式。

  夠了,這種分析有什麼用?   我保持沉默。   我們倆,明明是相依為命的親姊妹,聰美低語。為什麼老是會變成這樣呢?   我很想告訴她,正因為如此,梨子才會總是以妳為目標。我很想告訴她,其實妳應該也很清楚。   但我沒這麼說,反而開口說:妳的人生屬於妳自己,誰也沒這個本事把它奪走。   真的是這樣嗎?   真的。   如果我爸媽還活著,看到我們這樣,一定會很痛心吧。   令尊令堂已經過世了。他們什麼也不知道,也不會痛心疾首。   電話再次震顫。聰美在哭。我暗自祈禱,但願在她老是畏怯流淚的人生中,這是她最後一次哭泣。   要是我爸還在,一定會站在梨子那邊,叫我讓給她。

  我不由自主地粗聲說:這怎麼可能!妳在胡思亂想什麼?   因為我爸比較愛梨子。   我也是有女兒的父親。妳是女兒,不是父親,所以妳要聽我的。梶田先生如果健在,他首先會做的,是狠狠揍濱田一頓。而且,他應該會破口大罵,叫他滾出兩個寶貝女兒的人生。   滑過我額頭的水滴,從臉頰流到下巴,就像聰美的眼淚。   這次,妳不也早就發覺梨子與濱田的事了嗎?   聰美沒有回答。   我咄咄逼人。妳不可能完全沒察覺吧。我說的對嗎?   對。   和濱田見面時,妳是因為這個緣故故意拿下婚戒吧?   聰美沒回答這個問題,僅僅自嘲:我很白痴吧?   他好像也發覺了,但他似乎沒把這事看得很嚴重。

  濱田不屑地說我倆半斤八兩時的語氣又在我耳中迴蕩。到現在都令我噁心,噁心得想吐。   雖然妳做出這樣的暗示,卻不質問他,也沒有生氣。   我並不生氣。   可是聰美現在生氣了。她說話的速度越來越快。   我還是裝作不知情,以為那是最好的辦法。只要不知道,就等於沒有發生過,這樣我就滿足了。我本來打算隨他們去。   明明因為害怕,在什麼事都還沒發生時就已開始找妖怪,可是一旦真正的妖怪現身,她卻佯裝沒看見。那同樣也還是因為害怕。   只要我們結婚,梨子就不得不對濱田死心。我以為這樣就可解決一切問題,這次應該可以得到幸福。   就算妳大度能容,但妳和這種同時周旋在兩姊妹之間、腳踏兩條船玩弄感情的不誠實男人在一起,也絕不可能得到什麼幸福。   這你就錯了,這純粹是你個人的看法岳父大概會這麼說吧。幸福與否全看當事人自己,用不著旁人多嘴。   可是我還是說了。   聰美嗚咽。聲音上揚,越來越高亢。   我應該沒拜託你替我調查這種事吧,沒有吧?   這倒是事實。   聰美不是生梨子和濱田的氣,而是在生我的氣。   你為什麼要跑去什麼水津?我又沒有拜託你。你為什麼不肯袖手旁觀?   聰美   像你這種好命的人,根本不可能理解我的心情!   我和聰美都巴不得逃入沉默中。可是本該成為避難所的沉默,卻在聯結我倆的電話線中縮得小之又小。   我很抱歉。我說。   對不起,聰美說。聲音小得幾乎低於人耳的聽覺頻率極限。   可是妳會幸福的。就算被什麼東西、被什麼人苦苦追趕,尖叫著躲到桌下,遲早還是得爬出來。一旦出來了,世界依然在那裡。   我還沒來得及說聲祝妳幸福,電話就掛斷了。   放下話筒,終於從那裡鑽出來的沉默,一股腦地籠罩著我。   我打了個噴嚏。      這年頭真方便。只要用網路檢索一下,待在家裡就能查遍各種事情。   我和妻子挑了幾家KTV,一一檢視相關資訊,想找一家既不會廉價到有大批學生聚集吵鬧,又不會高級到莫名其妙,就算帶四歲女兒去也沒問題,令人舒心順眼的店。   就這樣,為了確認我們的評鑑是否正確,我們一家三口意氣昂揚地出發了。   我們的眼光很準。包廂設備清潔美觀,食物和飲料也很美味,歌曲數量相當豐富,店員態度親切。唯一的缺點,就是隔壁唱歌的聲音不時傳來。   起先由桃子單獨表演。她以不輸給隔壁的氣勢大唱特唱。妻和我都笑得東倒西歪,猛打拍子鼓勵她,還不時跟著唱。   接著,終於輪到妻子初展歌喉。   其實我偷偷練習過,也請河西太太幫我鑑定了。河西太太很會唱KTV喔,她還加入了同好會呢。   前奏一開始,妻就向桃子說明,這是外公喜歡的歌。   媽媽,加油。   嗯,我會加油。   妻子慢了一拍才開口。她很緊張,歌聲和拿麥克風的手都在抖,就像參加才藝發表會的小朋友。這樣顫抖的聲音,我願意聽上一輩子。   妻子的雙瞳明亮、歌聲溫柔,替我洗去了一切煩囂。我把桃子抱在膝上聽得入神。   恭喜。   同時我也回想起梶田祝福我時的笑容。   稍等一下 車夫大哥   我看中你   想託付你 把這封信   偷偷交給他 偷偷討個回音   不讓人發現   可以嗎   喂 對方的名字   問了就煞風景了   有首歌的歌詞不就說過嗎   破壞別人戀情的傢伙   連窗外的月亮 都恨他   喂 車夫大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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