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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17

誰? 宮部美幸 12691 2023-02-05
  隔天早上,梶田梨子來公司找我。   大概是我的表情格外嚴肅吧。園田總編沒有發揮她拿手的小惡魔精神,二話不說就乾脆地同意我使用會議室。   乍看之下,梨子的模樣並無改變。她對我報以微笑,應對自如地向編輯部同仁寒暄。   我姊已經全部告訴我了。   今天她穿著頗有秋意的長袖白襯衫和胭脂色迷你裙,口紅顏色也相映成趣。右手無名指上,大顆的紅寶石戒指璀璨生光。   妳有什麼看法。   真是可怕的經歷,我姊好可憐。   她垂下眼,十指交握。我一點都不知道。杉村先生早就從我姊那裡聽說了吧?   我早就聽說了。對不起。   梨子和椎名妹不同,連嘆氣都楚楚可憐。   原來只有我一個人被排擠在外。想起來,還真有點難受。

  我再次道歉。   梨子展顏一笑。不過,那其實沒關係,因為你們是不想讓我聽到不愉快的事嘛。況且杉村先生,我也沒那麼害怕。   看起來的確如此。   我驀地有些後悔。昨晚,我應該直接趕去梶田姊妹的住處,旁聽兩人談話才對。這個萬事快活積極的女孩,當她聽到自己出生前父母的人生時,不知何等驚訝。   可是昨晚,氣氛不容許我把妻女留在家中獨自外出。恐嚇者打過電話到梶田家,也知道梨子正在打聽父親的過去,找了一些人做採訪。如此說來,對方可能也知道我的存在,絕對有可能以某種形式主動與我接觸。   即便機會不大,只要我家也存在接獲小心遭到不測這種恐嚇電話的危險性,我絕不希望那通電話被妻子接到,今天,我也吩咐她開著答錄機別接電話。

  我姊很害怕,不過她那個人本來就是緊張大師。我可不一樣,我不會認輸的。   那,妳還是要替令尊出書嗎?   當然要。因為,如果就此罷手不就等於輸了嗎?   她笑得很好強。不,我覺得那是一種已經勝券在握的笑法。這還真奇怪。   雖然我不知道以前發生過什麼事,但我爸媽都是規規矩矩的好人。既沒有被人懷恨的道理,也沒有任何躲躲藏藏的必要。   杉村先生,你還會繼續幫我嗎?她換個姿勢坐正了問。   我想要出書,說不定會暢銷對吧?   我無法立刻答覆。不是因為退卻,而是因為一時之間想到太多連自己都無法完全掌握的事。   妳姊不是很反對嗎?   她還在我面前哭了。梨子說。   那是因為她經歷過可怕的遭遇,她怕妳也遇上那種事就糟了。

  我才不會有事。況且我姊說的那什麼綁架,我覺得根本就沒那麼嚴重。應該只是和鄰居發生一點小糾紛吧。我姊連一點小事都會越搞越大。你是不了解她,才會當真,會長老師知道這件事嗎?   我默默點頭。   那他怎麼說?   他很擔心,不過正如妳所說,他也認為聰美小姐在個性上有點膽怯。他說那究竟是不是綁架還很難說。   你看,我就說吧。梨子露出笑容,看起來就像是鬥志十足。她握著雙手晃動肩膀。   我一定會努力的。不管怎樣,下個星期天我想去水津一趟。我之前就已安排好了。   最好還是不要出遠門   沒關係。我不會一個人去。   她用挑戰的眼神看著我。這丫頭究竟為什麼這麼亢奮?   最終,梨子連待客用的粗茶也沒碰,就精神抖擻地起身。

  杉村先生,拜託你,請別辭去責編之職。我敢打賭就算出了書,也不會發生任何事。像那種會用電話威脅別人的卑鄙小人,肯定是膽小鬼。絕對使不出更進一步的招數,對吧?   當她要走出會議室之際,又像想起什麼似地轉身說:對了。我姊或許會和你聯絡。她說還是決定把婚禮延期。   我有點目瞪口呆。怎麼又舊話重提?   嗯。她說不能給濱田家惹上麻煩。我問她是否要把原委告訴對方父母,她說這麼丟臉的事她說不出口,然後就又哭了。她應該會找個什麼藉口吧。   你的意思是,她要取消這樁婚事嗎?   誰知道。總之先延期,等我出了書,如果安然無事,她才會再做打算吧。   梨子走後,我仍在會議室待了一會兒。我一直支肘,交握的十指托著下巴陷入沉思,卻依然被如沙般欠缺真實感、如稻殼捉摸不定、難以掌握的茫然思緒深埋至脖子。

  敲門聲響起。   總編探頭進來。如果談完了,可以把會議室讓出來嗎?有客人要來。   總編。   幹嘛?   我現在,是什麼表情?   和平常一樣呀,超偉大會長大人的傻呼呼女婿的表情。   聽起來顯然不像是疑心病很重的偵探臉。不過只要看起來不像無能的編輯,就該偷笑了吧。      啊,這一刻終於來臨了。貓咪說。這麼多天以來,我一直在等,等了又等,終於等到這天了。快跳到我背上來。然後,我們立刻出發吧。   婆婆一跳上貓背,貓咪就踢著雪,邁步跑了起來。      我坐在桃子床邊,正唸著《胡椒罐婆婆》。今晚念的是第九集<婆婆與秘密寶藏>。   桃子睏了,眼睛己闔起一半。但她還是深受故事吸引,拚命抵抗睡魔。

  爸爸,貓咪的秘密寶藏,會是什麼呢?   如果搶先知道了,那就沒意思了。   不能稍微透露一點,給個提示?說著,我的寶貝女兒打個大呵欠。   今晚就先到此為止吧。   啊統統唸完嘛。   我聽菜穗子說,白天平安無事,也沒有可疑電話。老公,沒事的。你還是不要鑽牛角尖比較好。   好吧,那只能再唸一頁喔。   我猜唸個半頁她大概就睡著了。   坡道旁的白樺樹上,棲息著許多喜鵲。   喜鵲們正想嘲笑背著婆婆的貓咪。你們看,貓咪來了!我吸口氣,正想裝出喜鵲高亢的音色,手機卻在長褲口袋裡響起。   未知號碼的來電顯示,竄入我的眼簾。   我連書也忘了放下,急急站起。桃子已經睡著了。我一邊反手帶上門,一邊在走廊接聽。喂?我是杉村。

  沉默傳來,電話是通的。   我是杉村。你曾打過好幾次電話來吧?請不要掛斷,拜託別掛。   電話彼端隱約傳來鼻息,有人。   請問   我絕沒聽錯,也不是幻聽。對方的確開口了。   是個遙遠細弱的聲音。虧它經過手機公司的收訊衛星和中繼基地台後,還能不被抹消地傳入我耳中。啊,這是小孩的聲音,是畏怯的少年的聲音。我的心情激昂,心臟竄到眼睛後面,緊接著又筆直驟降到腳底,在那裡噗通亂跳。   是你,是你沒錯吧?   我盡量溫柔地,用唸書給桃子聽時的聲音呼喚對方。   你肯打電話給我真是太好了。謝謝。虧你能下定決心打這通電話。   對方只是默默聽著。   我向前弓著身子傾訴。事情原委我明白,也很能體會你的心情。不,我或許無法體會,但曾拚命試著想像過。你一定很害怕吧,到現在還在害怕吧。事情既然發生了就無法回頭,不過,如果繼續逃避下去,你將永遠背負著那種恐懼的心情。你一定也不希望如此,那反而更痛苦。

  電話彼端的沉默動搖了。有微微的騷動。   梶田家裡有兩個女兒。她們都很愛父親,所以很悲傷,不過絕不會因此就無法原諒你。其實她們倆最難過的,是完全不知道父親發生了什麼事。這點你能設身處地想想嗎?   梶田。我的手機傳來囁語。   對,梶田。   彷彿鑽過沸騰的情感下方,我的理性對我囁語:你要仔細聆聽對方的聲音。   是梶田信夫,死者就是叫這個名字。他是個司機,六十五歲,有兩個女兒。   理性提醒著我。剛才的聲音你聽見了嗎?認真聽了嗎?   剛才囁語梶田的聲音,並非小孩的聲音。   我的腦袋被搶先行動的心給帶著走,失去了原有的功能,但耳朵依然正常運作。   那,是女人的聲音。

  我頓時啞然,看著依舊顯示未知號碼的手機螢幕。雖然已有被再次掛電話的心理準備,還是重新把手機貼緊耳邊。   那裡,依舊有震顫般的沉默。那股沉默向我問道:你是杉村三郎先生吧?   那的確是女人的聲音。雖然聲音小得必須豎耳靜聽才能聽見,但不可能有錯。   對,我是杉村。   客廳的門開了,菜穗子大概是聽到我的聲音,探出半個身子。面對用眼神質疑的妻子,我也以眼神回應。   我是杉村三郎。就是為了梶田信夫的事件印製徵求情報的傳單,在葛蕾絲登石川公寓前面散發的人。妳是看了傳單才打電話過來的吧?   停頓了一會兒,電話中的女人答道:是的。   菜穗子湊到我身邊,將耳朵貼到我耳旁。   妳打過好幾次電話了嗎?或者這是第一次?

  在聽到答覆前,我呼吸了兩次。我刻意小心,避免呼吸聲傳入話筒中。   之前也打過幾次。可是,對不起,我又掛斷了。   我朝妻子點點頭,在一瞬之間把手機轉向她,讓她看到螢幕顯示的未知號碼。   妳不用在意。能這樣說上話,我已經很感激了。   對不起那個女人道歉。某種我無從推量的情感,使她的聲音嘶啞。   梶田過世的事,我已聽說了,好像是被自行車撞倒的是吧。   對。很遺憾。   撞他的人找到了嗎?   還沒有,不過就快了。警方正積極調查中。   是嗎?那真是太好了。細微得幾乎消失的聲音說。沉默再次來臨。她就是為了打聽這個才打來的嗎?那這時她應該會掛斷電話。這個女人是誰?該怎麼喊她才能挽留她?   可是那女人卻拋來意料之外的問題,繼續發話。梶田家裡有兩個女兒吧。   對,沒錯。   我我只知道其中一個,叫聰美。   我瞠目以對。妻子戳戳我的手肘。   妳是梶田的友人嗎?   以前,他非常照顧我說到最後已語不成聲。她在哭?   對不起。道歉的聲音已完全是哭腔。聽到發傳單的事,我才知道撞倒梶田畏罪逃走的自行車車主,至今還沒查出身分。我還以為早已解決了。不,是我一心期盼如此。即使當時在場,我卻無能為力,真的非常對不起他女兒。   我頭暈目眩。妻子緊貼著我。   當時在場?   該不會,妳就是那位看到梶田倒下,也差點不支暈倒的人?   對,我就是這個你也知道?   我是聽管理員說的。妳住在葛蕾絲登石川公寓吧?   啊,不,我不是住那裡。   那麼,當時妳是湊巧造訪那裡嗎?   女人痛苦地吸著鼻子,呼了口氣顫抖著答道:我阿姨住葛蕾絲登石川公寓裡。她是我母親的妹妹,雖已高齡,每年中元假期她都會和子孫們一同出國旅行。這時,她就會託我幫她看家。替她的盆栽澆澆水、餵貓   要是手搆得到,我八成會保持站姿朝自己的膝蓋用力一拍。難怪會是八月十五日那天。   因此,梶田出事後的發展我並不知情。因為中元假期結束後,我就回到我自己的家了。不過上星期因為有點小事和阿姨講電話時,她隨口提起你為了八月十五日的那起意外,正在散發傳單,我才大吃一驚。   想必是為了打聽詳情,才打我的手機卻又掛斷吧。   究竟是何原因令她躊躇到如此地步?她和梶田又是什麼關係?   就聲音聽來,她應該介於三十五至四十歲之間。不過,聲音透過電話會改變。工藤理事長曾說過那個不支昏倒的女人並不年輕。   她說話時獨特的抑揚頓挫也令人好奇。雖還談不上是方言腔,但至少說的絕非標準語。整體而言語尾帶著上揚的味道,我聽起來像哦。這個女人究竟住哪?是從何處打這通電話來的?   梶田知道八月的中元假期妳都會待在葛蕾絲登石川公寓,才去找妳吧。   對,他是來找我的。   那天,你們見到面了。   沒聽到回答,取而代之的是呻吟般的嘆息。   真的很抱歉。為了忍住放聲大哭,她試圖屏息說話。   眼看著他倒地不起,我卻落荒而逃。梶田剛離開,我就聽到救護車的警笛聲,好像出了什麼大事,我跑到外面張望。結果已經是血,血流滿地。在場的人告訴我他好像死了   我專心傾聽沒有插嘴。妻子也僵著身體。   我不該逃開,應該陪在他身邊才對。歸根究柢,他就是因為來看我這種人才會發生不幸。可是。我根本沒那個資格。我不該和他見面的。我甚至沒臉見梶田的夫人與女兒。   大概是喘不過氣來,她一陣猛咳。聽到那陣咳嗽聲,我當下察覺她不像聲音給人的印象那麼年輕,說不定已經年過五十了。   剛才妳說梶田很照顧妳是吧?   等她的咳聲止住,我才緩緩發問。有時只是人影落在水面,便足以令魚逃走。   梶田對妳有恩。雖然我不是很清楚,但說不定也給他造成過麻煩。那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很久以前嗎?   好一陣子,我就這麼聽著含淚紛亂的吐息聲。然後,女人沒給答案,卻反問我:杉村先生,你知道吧?   妳指的是   我的事,你該不會從梶田那裡聽說過吧。既然會幫忙找犯人,可見你和他應該相當親近。你該不會就是要和聰美成婚的那位吧?   她應該在試探我,但我卻毫無那種感覺。她雖然很想傾訴,巴不得能一吐為快,卻又心存畏懼。我覺得她似乎在等我給她一個契機開口或者說是一個允許。   那個契機是什麼?該說出什麼暗號才能讓芝麻開門呢?我絞盡腦汁。   我不是聰美的未婚夫。基於工作上的來往,我曾受過梶田的照顧。   這並非謊言。七年半前,梶田給我的那句祝福,至今仍長在我心。   他是個大好人,他的過世真的令人萬分遺憾。   那同樣不是謊言。暗號是什麼?究竟該怎麼說。這個女人才肯開門?   噢,這麼說來杉村先生也是司機囉。   我沒訂正她的誤解,保持沉默。   聽說他太太也過世了,他太太真的很溫柔。女人說著嗤然有聲地擤著鼻子。聰美小時候也好可愛。大家都說她比我們做的洋娃娃還可愛。她是個安靜的乖孩子,梶田太太送做好的家庭代工來時,她常一起來   我那無處連接、徒然過熱的腦袋線路,終於連結上一個地方。   友野玩具。   和菜穗子結婚時,我以為已經把我這一生賭博的中獎率都用光了。既已做出如此誇張的豪賭,我以為今後再也不可能會面臨孤注一擲的局面。   沒想到還有。   我調整呼吸,開口問道:妳是野瀨祐子女士吧?   沒聽到肯定的答覆。即便如此,我還是知道我已抽中正確解答。   你果然知情,我的事你全都知道吧。   影子現形,原本朦朧的東西逐漸聚焦。電話彼端的遙遠聲音突然有了人性,變成活生生的聲音。   你早就知道了吧。所以剛接電話時才會那樣說。因為你知道是我。   錯了。我以為來電者是那個遲遲拿不定主意去警局自首的國一少年,才會那樣喊話,說什麼你很怕吧,可是這樣下去會一輩子活在陰影中云云。   這真是天大的陰錯陽差。野瀨祐子把話中之意給聽擰了。   對不起。我根本不該打電話給你的,請原諒我。   野瀨祐子放聲大哭。但我感到在她的心中至少有一點點安心。終於可以傾吐,這裡有個知情者。既然已經被發現了,就算說出來也無妨。   就是因為知道這點,我並沒有解釋誤會。怎樣都行。請把妳長久以來潛藏心中的祕密釋放出來吧。   啊,這一刻終於來臨了,貓咪說。這麼多天以來,我一直在等,等了又等,終於等到了,這天來臨了。   我說:妳打電話給我,並沒有錯。   痛哭一場,再三道歉後,野瀨祐子終於說道:請告訴我。   她帶著是我一定肯回答的確信或者該說是期盼的聲音,隔著迢迢距離,超越空間擊中我的耳朵。   關於我的事,梶田是怎麼向你說的?明明被我連累,受到無妄之災,他卻一次也沒有怪過我。那天見面時,也像昔日一樣說了好多溫言軟語,非常關心我。可是,實際上究竟如何,我一想到就害怕得不得了。   因為我我   我是個親手弒父的女人,是個不配活著的人。可是梶田為什麼對我,那麼親切,竟然原諒了我呢?為什麼能如此呢?      即便是再怎麼鮮明,甚至強烈到不願想起也會自動想起的記憶,一旦深埋心底的歲月久了,還是會產生風化。野瀨祐子的敘述不時失去脈絡,變得前言不著後語。由於她一直哭個不停,聲音也難以聽個分明。   負責問話的我當然也有問題。她一心以為我早已知道一切。若非這麼想,打電話給我就會變成一樁無法挽回的過錯,所以她只能緊抓著那個念頭不放。   為了避免露出馬腳,我被迫扮演一個小心翼翼的詢問者。這場戲很難演。   眼看我把手機貼在耳邊,一逕走著那種百年難得一見的高空鋼索,妻予伶俐地把我帶到客廳沙發上。她坐在我身邊,一起傾聽野瀨祐子的聲音,中間只有一次躡足去看桃子睡得如何,隨即折回來。   二十八年前的八月,野瀨祐子殺害了親生父親。   那是個沉迷酒鄉、好賭成性,已經無藥可救的男人。一年到頭都在向女兒討錢,錢不夠他花就闖去她的工作地點。自行預支薪水花得一乾二淨。   向友野玩具預支薪水的事,是我主動問起的。她驚愕地承認這個事實,訝然表示:你果然連這種小事都一清二楚。   事態演變至弒親的詳細經過我沒聽到。縱使過了快三十年,那件事在野瀨祐子的心中想必仍未訴諸言語,應該是做不到吧。所以,關於那個部分,她只是反覆強調:你已經聽說了吧,你早就知道了吧,沒辦法,我不是故意的。   即便如此,我還是打聽出事件的導火線,她擔心深夜遲未歸宅的父親因為之前,他曾多次被關進警局,或是睡倒在別人家門口惹出麻煩出門一找,果然發現父親醉得不省人事,在路邊像野獸一樣縮成一團。   沒喝酒的時候,他其實是個很安靜的人。可是一喝醉就判若兩人。好幾次我都差點被他活活殺死。只要我一說沒錢,他就勃然大怒,不是踢就是打,弄得我渾身是傷。他從來不打別人看得見的地方。他在外頭向來是個大好人,對這種事很拿手。   昭和四十九年那個炎熱的夜晚,面對父親再次襲來的暴力發作,她試圖保護自己。結果,父親死了。   也不知是哪裡惹火他了,我爸突然朝我撲來。他當時已爛醉如泥。我用力把他推開,他就踉蹌倒下,撞到腦袋   當時野瀨祐子住在八王子市區、距離友野玩具不遠的公寓一帶,那時還不像現在這樣住宅與大樓櫛比鱗次。夏夜的底層,仍有恣意抽長的雜草叢與樹林。路燈也很少,夜色深濃。   她把屍體交給黑夜,當場逃離。   從小,我爸的酒後亂性常把家裡搞得一塌糊塗。我媽很早就病死了,但其實也等於是被我爸害死的,而兄長也早就離家出走。我國中一畢業就立刻工作,逃離了那個家。不讓爸找到,以免淪為他的禁臠。可是怎地還是會被他追上。不管我逃到哪裡,他一定會找到我。非常狡猾,很會動腦筋。我在友野玩具時也是這樣。有一天我一下班回到公寓,就發現我爸站在門前嘻嘻冷笑。   不過。那也已經結束了,他不在了,是我親手做的了斷。野瀨祐子亢奮、自豪,同時卻也怕得要死。   所以,她衝進在友野玩具唯一熟識的梶田夫婦家。   因為我爸是那種人,我很怕和人接觸,更討厭年長的男人。可是梶田不同,對於不擅與人交往的我,他一直很溫柔,他太太也是。他們夫婦倆就像大哥哥大姊姊。如果要找人求救,也只有梶田。   打從以前,梶田夫婦就知道野瀨祐子深受父親折磨。   聽完事發經過後,梶田夫婦決定要保護她。無論基於何種理由,殺人畢竟是殺人,祐子應該會被判刑。天底下哪有這麼不合理的事!據說梶田當時憤怒地如此表示。   他說他很清楚警察在對付我們這種人微言輕的小老百姓時,會是殘酷且毫不留情。警方根本不可能酌情量刑,只會一口咬定我是殺人兇手,把我關進監獄就此了事,而我的人生也就完了。   那或許是梶田從他進入友野玩具之前的危險人生中,得來的親身教訓。   三人當下商量。現在還來得及,不如偷偷毀屍滅跡吧。把屍體運到遠處埋起來,小心別讓人發現就好。她父親本來就居無定所,總是突然出現在女兒面前,賴上一陣子之後又倏然消失。就用這個藉口,只要屍體沒被發現,絕不會有任何人懷疑。   梶田把令尊的屍體運走時,用的是友野玩具的小貨車吧?我問。因為那家公司,對於公用車輛的鑰匙管理很鬆散。   她以為我只是再次確認已知的情形,便毫不遲疑地一口承認。友野榮次郎要是知道這件事,不知會做出什麼表情。如果他知道在他記憶中毫無印象,應該是規矩員工的梶田夫婦,竟然把運送玩具的小貨車,當作棄屍車的話。   梶田說要一個人解決,可是堅強的梶田太太認為他一個人應付不來,自告奮勇要幫忙。對於事態發展,只能畏縮顫抖的野瀨祐子,他們打從一開始就不指望她當幫手。   問題是聰美。要棄屍,不知得花上多少時間。如果丟得遠,說不定得耗費整晚。這段過程中,不可能撇下聰美獨自在家。可是話說回來,又怎麼可能帶她一起去。她還是個四歲的孩子。   於是在梶田和大嫂出門的期間,就由我照顧聰美。   起先,她說本來打算待在梶田夫婦位於員工宿舍的房裡等待。可是,冷靜的梶田認為這樣太危險。當時友野玩具正在放暑假,也有些員工返鄉探親,宿舍雖冷清,但終究並非空無一人。萬一梶田夫婦遲歸或弄到早上才回來,在某種因素下被誰察覺他們撇下孩子自行出門,不住在宿舍的野瀨祐子卻待在他們家,而且神色非比尋常,說不定會起疑心。   梶田夫婦叫野瀨佑子把聰美帶回她住的公寓,在那裡等他們回來。   帶她走的時候她睡得很沉,不過大概還是察覺到什麼吧,聰美半夜忽然醒來,沒看到爸爸媽媽,又待在陌生房子裡,她當下嚇得哇哇大哭。我已經不知如何是好,又怕聰美哭鬧起來會引起附近鄰居的懷疑,怕得要命,索性和她一起哭。   至今仍殘留在梶田聰美記憶中的綁架,原來是這一夜發生的事。   一直過著獨居生活的野瀨祐子,沒有照顧小孩的經驗。而且,才剛殺死父親,正處於委託他人棄屍、自己只能袖手乾等的狀況下。就算變得歇斯底里,就算對哭鬧的聰美大吼,就算怕聰美跑掉所以把她關進廁所裡   我不想說這也難怪。但是,我可以想像得到。   而我,沒有問她:妳是否曾對年幼的聰美說過會變成這樣都是妳爸的錯或再不聽話我就殺了妳?   因為我猜,就算問了,她可能也一頭霧水。她應該說過類似的話吧。為了讓聰美安靜下來,她或許口不擇言地極盡恫嚇之詞吧。   那晚,野瀨祐子正陷於瘋狂的深淵,也還殘留著身體溢出的暴力餘波。四歲的梶田聰美憑著本能感受到,並從中察覺死亡的氣息,為之膽怯。   這種怯意,極有可能在事後追溯的過程中竄改記憶。同時,對於四歲的聰美來說,怎麼也無法把野瀨祐子這個在事發之前一直和爸媽交好、對待聰美雖然笨拙但想必也很溫柔的女子,和囚禁自己、厲聲恐嚇的可怕女人視為同一個人。兩個女人的形象就這麼破碎支離,在聰美的心中變成一種禁忌,就此遭到封印。   抑或,在聰美聽來充滿可怕威脅的說詞,其實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野瀨祐子或許並不是在對聰美說。   會變成這樣都是妳爸的錯。是妳爸不好。這個妳爸,也許是指她自己的父親。   梶田夫婦是什麼時候回來的?   我想應該是隔天中午。才短短一晚,他們就累得判若兩人。   聰美說她被囚禁了兩晚。是夜晚令她覺得時間漫長得永無止境嗎?以至於連她母親來救她出去的時間,都在記憶之中延長了?   屍體被埋在秩父的深山中。直到如今,野瀨祐子依然不知道正確地點。據說梶田曾告訴她,不知道最好。   今後想必也無從得知吧。不管罪名是過失致死或傷害致死,抑或是遺棄屍體,總之都早已過了追訴期。今後,就算在秩父山區的某處發現一具白骨,也不會有人翻舊帳再追究此事。   已經沒事了,梶田夫婦如此告訴野瀨祐子。什麼都不用擔心。   然而,事情沒這麼簡單。   梶田夫婦與野瀨祐子再也無法面對彼此。再也無法在朗朗白日下,若無其事地一起生活。   因為那具不知被埋在哪座山中的屍體,擋在梶田夫婦與野瀨祐子的中間,成了只有他們三人才看得見的幽魂。只要三人的眼眸一對上,在那裡定焦,散發著腐臭汗味、醉得窩囊的鬼魂就會驀地出現。   所以他們才會離開友野玩具,決定分道揚鑣。他們決心在不同的地點,各自走向不同的人生。不過,野瀨祐子搬家時,梶田夫婦還曾幫忙打包行李。   要是沒發生那件事,梶田或許會一直待在友野玩具,甚至當上主管職。   對他們各自而言,不同的人生成了困難度增加的人生。至少梶田夫婦頗費了一段年月,才讓失速的翅膀再次乘風而起。   雖然我們沒有保持來往,但我們分手前說好了,為了預防萬一,要一直互相交換電話號碼,稍微透露一下現在在做什麼、過得好不好,交換一下彼此的近況。就連這種短暫的聯絡,梶田還是一直很擔心我。可是,我們根本無法好好交談。我又再次逃離了,這次是逃離梶田,我總是在逃避,真的真的很對不起。   我不這麼想。野瀨祐子所逃避的,是透過梶田的聲音傳來的過去之音。是二十八年前那個盛夏夜晚,留在她耳中最後的聲音。   那是父親垂死前的呻吟嗎?抑或,是她自己壓抑的悲鳴?   從那件事之後,上個月是我們初次重逢。相隔已有二十八年之久。   最後再請教一件事,我問道。上個月十五日,梶田是為了什麼事來找妳?   野瀨祐子坦然相告。聽了以後,我深深頷首。   聰美要嫁人了。妳能不能來喝喜酒梶田就是這樣說的。   都是因為我,害得梶田夫婦辭去好不容易找到的好工作,還得離開東京。對於幼小的聰美來說,想必也是莫名其妙地跟著一起寂寞痛苦,連生活必然也陷入窘境。這二十八年來,我一想到這件事就寢食難安。老是在擔心萬一那件事對聰美留下什麼負面影響該怎麼辦,要是因為發生過那種事而改變了聰美的人生該怎麼辦。   不用擔心。聰美已是成熟的大人,今年都三十二歲了,她找到好男人即將步入禮堂。妳一定要來觀禮,親眼看看她風光出嫁的模樣。與其費盡千言萬語來說明,不如親眼看到聰美幸福的笑靨龐,就會一目了然梶田八成這麼想吧,才會在睽違多年後初次去見她。   那就是聰美聽到的,必須先做個了斷的事。   野瀨祐子雖然打從心底祝福,卻堅持不能出席。   我這種人沒那個資格。我說我會從遠處遙祝她幸福。梶田似乎也明白我的心情,馬上走了。   然後,就在葛蕾絲登石川公寓的出入口遭自行車撞上。   漫長交談的最後,我說:妳有資格親眼看著梶田過世的這起意外如何落幕,也有這個義務。   一開始,妳說很想知道梶田夫婦心底究竟是怎麼看待妳。這個答案,不是早已出來了嗎?梶田如果真的後悔在二十八年前袒護妳,覺得妳禽獸不如的話,怎麼可能邀請妳參加聰美的喜宴,不是嗎?   野瀨祐子又哭了。但我覺得那和前一刻猶在責備自己、折磨自己的眼淚不同。   她其實早已明白。不用別人提醒,她心知肚明。可是,她還是希望從別人口中聽到這句話。   每個人不都是如此嗎?光自己知道是不夠的。所以,人無法獨活,很無可救藥地,需要除了自己之外的某人。   對野瀨祐子而言,梶田夫婦已經不在了。我只不過是幫上一點小忙,讓她足以認清這點,並且學會承受。   如果找到犯人我再通知妳。應該馬上就會解決了。妳會再打我的手機嗎?   她考慮了一陣子才說,不可能,我再也不會打電話給你。   不過犯人如果抓到了,公寓前的看板就會拿走吧?   啊,妳也知道有看板嗎?   我聽阿姨說的。   看板一旦消失,就表示破案了。這樣就夠了,她說。   妳的阿姨,對於過去的事,梶田的事,也毫不知情嗎?   她不知道,我沒告訴她。阿姨也很厭惡我爸,雖然台面上的說法我爸是下落不明,但她毫無擔心之情,說不定還為了可以斷絕關係而鬆一口氣,早把我爸那種人給忘了。所以,雖然我也考慮過向她吐露真相,但還是做不到。我還是會怕。   傳單和看板的事,純粹都只能以阿姨住的公寓發生的意外來打聽。野瀨祐子想必也憋得很難受吧。   祕密總讓人孤獨。   杉村先生,如果你去祭拜梶田時   是。   能否也替我獻上一炷清香?我已經不能再接近梶田夫婦的身邊了。   沒問題,我說。   掛上電話時,她說了一聲謝謝。   現在住在何處、在做些什麼?至今是否仍叫野瀨祐子這個名字?這些我都沒問,我感覺不出這個必要。不過唯有一點,我想問卻問不出口。   妳現在,幸福嗎?      看看鐘,已是深夜三點。妻子和我都毫無睡意,依舊在客廳沙發上並肩而坐。   欸,老公。菜穗子冷不防說。對梶田夫婦來說,為何梨子會是第一顆星,我現在好像可以理解了。   雖說是基於袒護野瀨祐子的善意之舉,但在半夜搬運屍體,趁著夜色上山、挖土。一邊提防著被誰看到,一邊把逐漸僵硬的死人埋在那裡這項行動,不可能不對夫妻倆的心理造成傷害。   他們夫妻生下梨子,是在事發的五年後。計程車行的工作很穩定,生活也已安頓下來。已經沒事了,過去的陰影不可能再追來。在無人知曉的情況下,黑暗替他們吞沒了一切。   這孩子,是閃耀在我們今後即將打造的嶄新人生中的,希望之星。   相較之下,聰美還在童蒙稚齡時,便已知道父母體會過的那種恐懼,也知道之後吃的苦。   知情的小孩,正因為知情所以可憐,正因為知情所以不可能天真無辜。   梨子說過。梶田夫婦總是只依賴聰美一個人,那是因為她的姊姊是她父母的小小戰友。   令梶田聰美變成膽小鬼的,或許並非二十八年前那個八月暑夜的遭遇,我暗忖。當時如果能盡力而為,柔軟的童心,早晚會忘懷那片暗影吧。   在聰美心上烙印、腐蝕、至今仍令她在凝望遠方時眼眸黯然的原因,毋寧該說,是梶田夫婦在事件之後的歲月吧。   小孩會把一切黑暗看成妖怪的形貌。而且有千分之一、萬分之一的可能,在那片黑暗中,的確潛藏著真正的妖怪。對於一度見過真正妖怪的聰美而言,所有隱藏在黑暗中的妖怪,從此全都化為實體。   正因如此,梶田夫妻擺脫不掉的東西,聰美也擺脫不掉。而且比他們夫妻更久更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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