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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2

誰? 宮部美幸 13429 2023-02-05
  今多財團的總公司大樓,距離地下鐵銀座線新橋車站徒步只需兩分鐘。這兩分鐘的路程就算下雨天也不用撐傘,因為地下鐵的C8出口直通大樓內部。   總公司大樓是一棟地上二十二層的建築,是所謂的超高層大樓,不過這年頭,就算不特地聲明,只要是在這十年之中新蓋的大樓,應該都是如此。地下深達三層,B2和B3是停車場。樓面並非全由今多財團獨占,有三分之一是出租店鋪。承租者多半是外資金融機構或特殊法人團體。   在這棟以鋼鐵和玻璃打造而成、宛如巴別塔(註)的大樓背後,還有另一棟今多財團名下的大樓。這棟以古典圓柱支撐的三層樓建築,稱之為洋樓或許更適合。據說是在昭和(一九二六︱一九八九)初年完工落成的。 註:據《聖經》創世紀第十一章記載,是當時人類聯合起來興建,希望能通往天堂的高塔。

  這是岳父買下的第一棟都心建築。在他三十到四十歲今多財團發展最快速的十年間,曾把這裡的一部分當作私宅使用,算是住商合一。   所以,岳父買下周邊土地,決定建造新的公司大樓時,也不肯將這裡拆毀。雖然它的設計頗為典雅,就像是著名的第一生命大樓十分之一的縮小版,但在建築史上並沒有獨樹一格的價值,當然也沒有被美軍的什麼大人物接收使用過的歷史價值,有的只是岳父的私人回憶。   於是這棟洋樓,就這麼悄悄地蜷伏在等同現代的化身的超高層新辦公大樓的腳下,員工們已習慣把這裡稱為別館。   我的職場今多財團集團廣報室,就在這棟別館三樓。   走C8出口進入別館,必須先穿過新辦公大樓的大廳。兩棟大樓背向而立。就連身為職員的我,進出時都得把員工證舉起來給警衛各看一次。我嫌麻煩,通常從別的出口出來,再從別館的正門進去。不知情的人見了,八成以為我是別家公司的人。

  別館,理所當然地,難以當作現代化辦公大樓使用。由於電力負荷量上限較低,大型電腦和頗耗電的最新型辦公機器裝設數量都有限制,因此岳父也不想讓這棟洋樓的大廳全被辦公室占據。一樓改過裝潢後就租出去了。目前由睡蓮咖啡座和阿比錫翁花店承租。二樓有旗下三家公司進駐,其中之一是東晉社這家出版社。   三樓的集團廣報室獨占一整層樓面,看似豪華,其實三分之一被社史編輯室占據,資料室也很寬敞,所以實際能用的辦公室只有兩間房。雖說是洋樓,不過既然當作私宅使用,可見空間本來就有限。   一樓的睡蓮咖啡座沒有浪費這難得的環境背景,刻意裝橫成戰前電影常見的西式茶館風格。裝飾著採光小窗的彩色玻璃,以及環繞卡座磨得發亮的木頭扶手,營造出一種靜謐沉穩的氣氛。我也很喜歡在這裡看書。

  該說是復古風嗎?這類型的店頗受女性喜愛。也曾被一些雜誌和電視節目介紹過,到了午餐時間,甚至會大排長龍直到店外。不過可能是為了賣房東一個面子吧,每當我們從三樓叫咖啡或三明治外賣,老闆總是以驚人的速度快快送來,這點還挺令人開心的。   別館沒有電梯,在二、三樓上班的人只能使用豎起非相關人士請勿進入立牌後的樓梯。為了避免腳步聲太吵,也為了緩和冬天的刺骨寒意,寬敞的樓梯上鋪著殷紅地毯。因此,睡蓮和阿比錫翁的客人,偶爾會誤以為上面還有其他店家,也不管立牌警告硬是闖上來瞎走。   繫著圍裙的睡蓮老闆,正在擦拭鑲有美麗蝕刻精雕的玻璃門,空氣中瀰漫著玻璃清潔劑的氣味。這裡不供應早餐,很晚才開店。我和他互道早安,踩著樓梯直上三樓。

  上午八點三十分,集團廣報室的辦公室出入口還是鎖著的。我是第一個報到。總分司那邊各單位不是要舉行朝會就是有晨間會報,職員們早就來上班了。別館是另一個世界。   我按下牆邊的打卡鐘,打開古老的上開式窗戶,讓新鮮的空氣流入室內。接著拿起一塊小抹布,勤快地抹去桌上的灰塵。不只是自己桌上,就連兩邊的桌子以及充當作業台兼會議桌的大桌也一併擦拭。然後開啟茶水間的咖啡機電源,坐到位子上。   我的手一放在話筒上,就重新審視便條紙上一絲不苟的筆跡。梶田的兩個女兒的名字還標記了拼音,下面列出地址和電話號碼。   長女名叫聰美。次女名叫梨子,念成RIKO。地址是高圓寺南的某公寓。半個月前,尚是父女三人同住該處。

  聰美為了準備結婚已辭去工作,隨時都方便聯絡。不過,為了各種雜務她常常外出,如果要打電話到家裡,一早或傍晚再打可能比較好,再不然就是打手機。菜穗子如是說。   的確,除了家裡的電話號碼還添上了手機號碼,括弧註明是長女。不過我還是不好意思劈頭就打她的手機。我決定打到她家,實在找不到人時再打手機。   我慎重其事地按下號碼以免撥錯。茶水間那頭飄來咖啡香。窗外,傳來新橋街頭甦醒的喧囂,幸好不會吵到無法開窗打電話,毋寧說是令人心情愉快的背景音效。   電話響了又響。如果不在家應該會開答錄機才對。然而響了十聲還是沒人接,我打算掛斷電話。   這時,一個氣喘吁吁的女聲接起電話。   您好,這是梶田家。哪位?

  是個沙啞堅定的聲音。   我曾以岳父代理人的身分出席梶田的喪禮,也有機會和姊妹倆說話,不過那時我不記得聽過這麼令人印象深刻的聲音。說到這裡我才想起,就連兩人的容貌,好像也沒留下什麼特殊印象。   不好意思,請問是梶田聰美小姐嗎?   我就是。   我在椅子上坐正。早。一早打來真不好意思。我是今多財團的杉村三郎。   梶田聰美啊地發出小小的驚嘆,接著也急忙回禮道早安。   令尊舉行喪禮時,我曾代表會長前去致哀。在那種場合,一次見到太多人,我想妳大概已經沒有印象了   梶田聰美打斷我的開場白,不,我記得。上次很謝謝你。呃,請問,你打電話來是為了我們拜託今多會長的那件事嗎?   對,沒錯。

  她的聲音頓時一縮。對不起,我們厚著臉皮去拜託,沒想到你這麼快就主動聯絡,而且我還這麼慢才接電話。我剛才在陽台。   現在是晾衣服的時間嗎?今天是晴天,天空的顏色看起來就像會有秋老虎發威的酷熱。   用不著跟我客氣。會長交代過,要我和妳見個面,好好聽取詳情,順便看看我是否派上用場。我想請問什麼時候方便。   我隨時都可以,今天見面也沒問題。啊,不過我妹妹   是啊,我想兩位一起出席可能比較好。   等一下請等一下好嗎?   她匆匆拋下這句話,就走開了。她似乎沒按保留鍵,只聽見拖鞋啪達啪達匆忙走過拼木地板的腳步聲。   梨子!梨子!她喊道,看來她妹妹也在家。說到這裡我才想起,還沒聽說她是做哪一行的。

  不久,腳步聲再次啪達啪達地回來。   喂?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我妹妹也說今天有空。這樣會不會太倉促?   不會,我無所謂。   雖然我不是成天遊手好閒,但也不至於忙到分身乏術。即便如此,梶田聰美還是惶恐地頻頻道歉。   經過一番互相禮讓的結果,我們約定下午兩點在睡蓮碰面。   梶田聰美說她記得我的長相,不過為了預防萬一,我還是決定帶著今多財團的集團宣傳雜誌去。聽到這裡,對方的聲音這才初次放鬆。   杉村先生,聽說你是那份宣傳雜誌的記者吧。我聽會長老師提過。他說你原本在出版社當過編輯,最適合處理這種事。   果然,岳父打從一開始就指望我。不過話說回來,我還是頭一次聽到會長老師這種稱呼。

  我客套地放緩聲音。那是會長太高估我了。實際上,我也不知道能幫到什麼程度的忙。聽說你們想寫一本書記述令尊的人生。   不知為什麼,梶田聰美遲疑了一瞬間才回答,對。   以前任職出版社時,我並沒有接觸過人物評傳或傳記類的出版品。等我聽完詳情後,如果有更適合的人選,我再幫妳介紹。再不然應該也可以透過關係,幫妳找適當的編輯。   不知為何,梶田聰美再次停頓了一下。然後才說:杉村先生,你和會長老師的千金結了婚吧。   對,沒錯。   霎時之間,我暗忖,岳父難道向她說這種事交給我女婿就行了嗎?但仔細回想,其實是我參加喪禮時主動報上身分的。   會長老師看起來好像非常信賴杉村先生。   噢,是喔,那又是再次高估我了我無從答起,只回了一句謝謝。

  之後,再次出現尷尬的沉默。   所以呃或許你會覺得很奇怪,梶田聰美沙啞的嗓音變得更加低沉含糊。好像是用手捂住了話筒。約好兩點見面,我們姊妹倆一起出席,但我會讓舍妹先走,之後,能不能請你再抽空給我一點時間?   我有點瞠目結舌。那是無所謂啦   對不起,一直給你添麻煩。那就兩點見面,地點我知道。真的很謝謝你。   我們客氣地互道再見,結束通話。   早。   抬眼一看,桌子對面站著園田總編。今天她也穿著古怪的這麼說好像有點失禮相當有個性的服裝。   一大早就這麼賣力啊。   園田瑛子,大學畢業後就進入今多財團,今年已是入社第二十八個年頭的資深員工。就行政工作來說,她待過許多單位,被外派到相關公司和旗下公司的經驗也很豐富,想必會在這裡待到退休的她,不知怎麼看待自己在公司的最後一個頭銜集團廣報室長兼集團宣傳雜誌總編輯。   在我看來,她對於現在的工作似乎頗為樂在其中。拋開彆扭的套裝和高跟鞋(當然也擺脫了穿制服的義務),改穿起亞洲民族風連身洋裝和褲子(大多是手工縫製,據說布是從曼谷和台北買回來的)搭配運動鞋或帆布鞋上班,即便在吸菸室以外的場所照樣吞雲吐霧(在厲行社內禁菸制度的總公司大樓,這可是滔天大罪),人人都喊她總編。看來這一切似乎對她很受用。   但是,大部分員工和我的意見似乎正好相反。他們看的不是園田瑛子個人,而是被流放到集團廣報室的老處女職員。   下午,我有點事和人約了碰面。我會在睡蓮,說不定會耽擱一點時間。我對梶田聰美最後補上的那句令人費解的要求耿耿於懷。   沒關係你去吧,反正現在閒得很。   園田總編走近自己的桌子,把旋轉椅一拉,就皺起臉。她不發一語,把堆在椅子上的卷宗隨手往地上一掃,逕自坐下。   原稿怎麼會放在這種地方?   一定是想給總編過目的原稿吧。   園田總編的桌上,經常處於像無能整理症候群的年輕女性房間的狀態。要確保便條紙或留言能讓她看到,必須費一番工夫,更不用說每月排出的樣張了。   不久,其他職員陸續抵達,旋轉椅上的原稿之謎總算解開了。這是個總編以下僅有六名成員的小單位,要保持這種謎團恐怕很難。   原來是最年輕的成員,希望能讓她早點看到下個月號的四季日本巡禮,雖只是訪問員工後寫成的旅行小專欄,但這是第一次單獨訪問某位主管所寫的報導,所以大概心情特別忐忑。   當事人不是正在看校稿嗎?也修過稿了吧?那不就好了。沒問題   我根據過去經驗打造出來的總編觀(當然,那本身就很靠不住),在經過園田總編的洗禮後,如今已大幅改變。這說好聽點是從容大度,說難聽點是馬虎懶散,這就是她的行事作風。我認為其中自有我們總編的幸福,其他員工則認為其中自有園田瑛子的不幸。   集團廣報室直屬今多財團會長室。字面上看起來似乎很正式,是個相當具權威性的單位。既是廣報室感覺上自然也光鮮亮麗。不過這其實是在玩文字遊戲。   岳父不斷擴大事業,導致財團內部的多家公司五花八門的各種行業,出現同床異夢的問題。岳父對此感到不安,認為這會導致從業員彼此溝通不良。於是就在十年前,以會長命令創立了這個單位。   工作是什麼呢?就是製作針對今多財團全體員工發行的社內報。   如此而已,毫無價值。   在這之前,當然也有社內報,是開辦物流集團後,同行的相關企業及旗下公司個別發行的。至今依然存在。   這些社內報和集團宣傳雜誌,由來與機能截然不同。並沒有像樣的交流,說得好聽點,是各自獨立自主。   負責對外的廣告宣傳部,位於總公司大樓內,那才是真正的廣報,有時還會因應狀況變身為大本營,是個極為能幹的單位,和集團廣報室截然不同,就像太陽與月亮之別。   我曾聽說,直屬會長室的集團廣報室創立時,社內部分人士曾經爭相揣測,派到這個單位的職員會不會就是會長的眼線。說眼線還算客氣了,聽說還有些人乾脆直呼我們蓋世太保。   這點,正是人只要身在組織就會專門朝壞處想像的最佳範本。   我的岳父是個設想周到的人(這可不是語帶雙關),想必社內的確安插了眼線,也的確命他們擔任蓋世太保的工作,不過集團廣報室並不是,否則我不可能被派來這裡。   和菜穗子結婚時,岳父提出的條件就是這個。到今多財團上班,在集團廣報室當記者兼編輯。   換言之,也就是得待在岳父視線所及之處。不過這種情況下的視線,等同於權力。   當時,我任職於一間專門出版兒童圖鑑與繪本的小型出版社藍天書房。這家公司慷慨錄用了剛踏出大學校門的我,令我銘感五內。我很喜歡那份工作,甚至打算在那裡待到退休。替小朋友編書,對我來說是一份極有意義的工作。   即便如此,無法放棄菜穗子的我終究答應了岳父的要求。   藍天書房是一家好公司,要繼續經營一家好公司並不是非我不可。相較之下,我需要菜穗子,菜穗子也不能沒有我。我別無出路,選擇也並非那麼艱難。   藍天書房的同事們都替我感到高興,他們說我這下子麻雀變鳳凰。我當然不可能不知道當上駙馬爺,也就是攀裙帶關係是怎麼回事,不過我作夢都沒想過它居然會發生在我身上。   那時的我,除了和菜穗子獨處之外,總是無法真正開心。說不定至今依然如此,只不過因為必須開心的時候被迫減少了而沒有察覺罷了。   不過說來有點諷刺,我在這種原委下任職的集團宣傳雜誌居然也叫《藍天》。發行人當然是岳父,今多嘉親。   我這才醒悟。說不定岳父打算把梶田姊妹的書交由集團廣報室出版,因為他不忍心讓她們自費出版。而能以發行人的身分把名字印在單行本版權頁,或許也有小小的吸引力吧。   至於樓下的東晉社,主要是出版經濟學或市場經營的外文翻譯書。就和那家高級美容沙龍一樣,雖是岳父半是為了應付人情、半是為了消遣才併購的公司,但做的可都是非常硬派的優質書籍,算是一筆很有意義的買賣。但,這家出版社絕對不可能做出商業類暢銷書,在經營上當然沒有獲利可言,況且來往的業者也都專走學術相關書籍的通路,若是冷不防推出一本《我們父親的回憶》,恐怕也會不知如何處理。岳父自從買下出版社後,就完全交由舊經營群(不過其實也只有寥寥數人)掌管,應該還是有這點最起碼的認識。既然如此   聽完梶田姊妹的想法後,關於這部分必須先確認岳父的盤算我在心中暗自提醒自己。      每逢和人有約,我一定會提前十五分鐘抵達。但這次卻被梶田姊妹搶先一步。我一走進睡蓮,她們倆早坐在靠窗的卡座上,面前放著深琥珀色的冰紅茶。   我們幾乎同時認出對方,梶田姊妹一起從椅子起身隔著桌子向我致意。   不好意思讓妳們久等了。   哪裡,是我們太早到了。因為這裡令人懷念。   面對我左側的女子以沙啞的嗓音如是說。一眼便可看出她比較年長。坐在旁邊的妹妹梨子,興味盎然地來回審視著鞠躬的姊姊和我的臉。   女人穿上喪服後往往和平時給人的印象截然不同,梶田姊妹也不例外。尤其是做姊姊的,可能當天穿的喪服是和服吧,喪禮時貌似四十多歲。如今換上淺朱鷺色連身洋裝,看起來頂多三十出頭,是個輪廓深邃,甚至令我奇怪那天怎會沒留下印象的美人。高雅的短髮(應該是所謂的夫人式短髮)非常適合她,耳垂上閃爍著耳環。   至於妹妹,一頭豐盈及肩的波浪狀鬈髮大膽地染得亮眼奪目,栗子色裡摻雜著鮮豔強烈的紅色。裝扮也同樣大膽,曲線分明的花襯衫,配上極短的裙子,看起來年輕亮麗,同樣也很適合她。   我不知道兩人的實際年齡。不過,這麼並排著一看,姊妹倆的年紀似乎相差頗多,妹妹頂多只有二十歲。難怪今早在上班族理應早已出門的時間她還在家,如果還是學生就解釋得通了。   為了我們的任性要求,讓你抽空前來,真是感謝。   在我點的冰咖啡送來之前,梶田聰美再次客氣地道謝。她妹妹也終於開口說了一句我們真的很感激,她的聲音正好和姊姊相反,聽起來很孩子氣。   這間店,你們和令尊一起來過吧?為了找話題,我問道。   聰美回答:家父生前愛看歌舞伎。每逢想看的戲碼上演,就會邀我們去。我們總是先在這裡碰面喝茶,看完戲再去銀座用餐。   一定很愉快吧。我說,其實內心有點驚訝。梶田和歌舞伎?好像有點不搭調。我自己很怕看歌舞伎,多少也是因為不管看幾遍還是看不出樂趣何在。   我比較喜歡看電影。梨子說。她的嘴唇閃著豔光,是護唇膏。我們也去過新橋演舞場對吧?她問姊姊。   姊姊點點頭,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次是去看黑蜥蜴。   有兩個這麼漂亮的女兒作伴,梶田想必非常驕傲吧。   梶田先生的事,真的很遺憾。會長也感到身邊少了個伴,很懷念他。   姊妹倆高興地笑了。我發現梨子一笑,左臉頰就會露出一個搶眼的酒窩。   會長老師真的很照顧我們,真不知該怎麼感謝他。   對了,就是這個稱呼。   在電話中,妳好像也這麼稱呼過會長。   啊,說得也是。聰美抬手遮口,一臉靦腆。對不起,擅自喊他老師。   用不著道歉,只是聽起來有點像新興宗教的教祖罷了。   像我們這種小人物,不好意思隨便直呼會長。在家也是這麼稱呼他老人家。   是我爸先這麼喊的。梨子補充道。她輕盈地傾身向前,手指扶著冰紅茶的杯腳,逕自看著我。   有那麼偉大的岳父,你有什麼感想?果然還是會覺得抬不起頭來?   沒禮貌聰美慌忙地喝止她。   我笑了。是啊。每次都直冒冷汗。你們也知道的,會長這把年紀依然精神抖擻,腦袋也很靈光。   可是杉村先生,你沒有入贅吧,因為你們的姓不同。   梨子無視於姊姊的臭臉,索性問起更尷尬的問題。   對,我沒有入贅。不過,等於是卡通阿螺太太中那個靠岳家生活的女婿。   梨子一臉我就知道的表情猛點頭,又若無其事地吸吮杯裡的吸管。她的長指甲上精心裝飾了指甲彩繪。如果是她自己畫的,技術算是相當高明。   杉村先生還有工作,妳講這些廢話會耽誤人家。   聰美制止妹妹後,把眼前的杯子往旁邊一推,注視著我。   關於我們和會長老師商量的事,不知杉村先生了解到什麼程度?   我解釋,目前只有電話中談過的程度。我省略過中間還夾著傳話的妻子而非親耳聽岳父說的事。用不著動不動就特意強調我是抬不起頭的女婿吧。   這樣嗎真是對不起。都是我們仗著會長老師的好意,提出任性的要求。   有什麼關係。是人家會長老師叫我們什麼事儘管商量。人家應該不是那種只會嘴上敷衍兩句的人吧。梨子微噘起唇反駁,接著說:提議替我爸寫傳記的人,是我。   我點點頭。我已經這麼猜想了。   恕我冒昧問一句,梨子還是學生吧。   她慌忙舉起手來回揮舞。不,不是的。我可不是什麼大學文學系學生,算是打工族啦。   高中畢業後報考過大學,可惜全軍覆沒,起初打算補習一年再次挑戰,可是上了一陣子補習班後,不知怎地就厭煩了,她含笑地說明。   現在在我家附近的麥當勞打工。我也知道不可能一輩子打工,正打算去念美容學校,我爸也很贊成。   美容師嗎。如果指甲彩繪是她自己的傑作,那應該頗具天分。   那麼,梶田先生一定也很期待囉。   他只是笑著說,反正以我的個性一定很快就膩了。我啊,從小不管是學才藝還是去補習,向來都是三分鐘熱度。彈鋼琴、跳芭蕾舞、學游泳都是。   她羞赧地按住頭髮。   雖然我什麼都好奇,可是一下子就失去興趣。真的,我很容易厭倦。我爸也很清楚這一點。雖然他聽的時候沒怎麼當真,不過他還是說,如果我真的好好努力考取美容師執照,將來他會幫我開一間店。   她看起來落落大方毫不扭捏,一定是在父母關愛下長大的吧,我想。而且,如果梶田梨子如我所推測的才二十上下,那她應該是父親的老來子,受到的關愛想必更是深厚吧。   一個是說話時比手畫腳、表情豐富、充滿活力的妹妹,一個則是沉穩得稍嫌嚴肅的姊姊。想當然耳,梶田必定也同樣愛聰美,不過姊妹倆的年齡差距,以及與生俱來的氣質差異,塑造出宛如磁鐵兩極般迥異的女性。我一邊附和梨子的話,一邊這麼想。   想必你也知道,害死我爸的犯人至今仍未找到。   愉快的回憶告一段落後,梨子倏然繃緊嘴角,切入正題。   事發至今才過了半個月,警方就毫無音信。我懷疑他們是否真的在調查。   那倒不見得吧。我提出妥當的質疑。畢竟這是一條人命。   要是對方是開車,警方的處理態度可能會積極一些吧。可是我爸遇到的是自行車肇事。而且,據目擊者表示,肇事的好像還是小孩。就算警方拚命調查找出犯人,也判不了什麼重罪,所以恐怕提不起勁吧。   這倒是初次聽說。就連有目擊者我都不知道。   既然妹妹是這麼外向的女孩,這個夏天,在梶田身亡之前,想必正盡情享受假期。不過這年頭的年輕女性褪去夏日黝黑膚色的速度比月曆還快,梨子的臉頰白皙毫無斑點,此刻卻隱約泛紅,正忿忿不平。   所以我才會決定把我爸的事寫成書。   不知不覺中,她的一隻手緊緊握拳。   如果這件事就這麼放著,撞死我爸的小孩必然會忘得一乾二淨吧,就好像壓根兒沒發生過這事一樣。只要沒有人追究,這種不愉快的事,就會被刻意遺忘吧。對那孩子來說,我爸只是一個陌生人,頂多只會覺得,誰教他自己要呆呆杵在盛夏的人行道上。但我就是無法原諒這一點。   聰美想插話打斷妹妹。為了阻止聰美,我連忙發問。我還想多聽一些梨子的說法。   替令尊的人生為一本書,妳認為有助於找出犯人嗎?   梨子奮力搖頭,搖得頭髮都亂了,她的答案是不。   我不知道有沒有直接的助益。只是,我想讓那孩子明白,我爸不是路邊的電線桿或路牌。被自行車撞倒,腦袋撞上水泥地,是感受著痛楚與恐懼而死去的。當他感到自己生命垂危時,說不定很擔心被留下的我們。   我緩緩點頭。聰美垂下眼。   我想讓那孩子知道。被你害死你卻佯裝不知的那個人,是兩個女兒的爸爸,他有一份正經工作,愛看歌舞伎,老婆死後一直很寂寞,正滿心期待女兒下個月的婚禮,也盼望著將來抱外孫。其他,還有好多好多我想告訴他的   梨子顫抖了一下,暫時打住,然後才啞著嗓子繼續。   他是個人。現年六十五歲,雖說今後不可能有什麼多采多姿的未來,只是個不起眼的司機,卻是我們珍愛的父親。年輕時吃過不少苦,好不容易才把我們拉拔長大。他既不是能夠上報紙版面的名人,也不是什麼值得表揚的大人物,可是,卻是個正經人。他這一生,一直很認真工作。   梨子抬起眼,她的眼眶都紅了。   我想把我爸的人生如實地重現,當著那孩子的面前塞給他,告訴他:是你殺死了這個人。六十五年來,他一直努力生活著,是你終結掉他的人生。   我有點汗毛直豎。也許是感動,也許是有點害怕。為什麼會怕呢?就一個社內報記者的標準來說,我的想像力或許過於豐富。所以在這個憤怒的女孩面前聽著她滔滔敘述那極為正當的心願時,卻忍不住站在那個被迫面對梶田信夫六十五年人生的犯人那一邊。   他奪走了一條人命耶。這種事,可不是抹抹嘴巴就可以忘記的。我們很氣憤,也很傷心。我要讓犯人明白這一點。   梶田梨子扭過身,往放在身邊的手提包裡翻了一下,取出手帕。可是遲了一步,一滴眼淚已筆直落下。   正當我搜索枯腸,試圖說些什麼之際,聰美靜靜地開口了。   我妹妹認為,透過這種做法,也許可以讓犯人在良心不安的情況下主動出面自首。   我依舊沉默,只能對著姊妹倆頻頻點頭。   可是,我認為事情不會這麼順利。我們既非作家也不是記者,寫出來的書就算印再多本,讓世人看到的機會恐怕也不多。更何況如果撞倒家父的犯人真的是個孩子,或許連那本書的存在都不會察覺。   所以,我才說不僅僅是要出書呀!   梨子高聲向姊姊抗議。用手帕擦過淚水後,她的眼睛反而變得更紅。   等書印好了,還要送給各家電視台和週刊雜誌。只要媒體肯報導,一定會廣為人知!絕對會!到時,警方辦案的態度必定會大大轉變的。   這讓我想起最近發生過類似的案例:警方把某人的猝死視為自殺,死者的妹妹無法接受這個結論,強忍悲傷自行調查,最後把成果整理成書出版。在雜誌和電視台的新聞談話節目大幅報導下掀起話題,最後,警方只好重新展開調查。   我一提起這件事,梨子就激動地頻頻點頭。對,就是那個。對吧?實際上的確有這樣的事嘛。   那是例外。聰美搖頭。到目前為止,不也有許多受害者的家屬出版過這種書,或是在電視上請大家提供失蹤家人的線索,可是多半都沒有下文。   如果還沒做就放棄,可能性就等於零。不試試看怎麼知道?   我暗忖,就算岳父再厲害,也不見得能在領域迥異的傳播界吃得開。不過,說不定他有什麼人脈。   會長也知道希望借用媒體的力量這件事吧。我問。   對,我都告訴他了。梨子斷然地回答。   不需我再追問,聰美搶先回答我的疑問。會長老師說,如果能出書,他會向熟人打聲招呼,替我們安排看看。不過這樣的話,我們未免太厚顏麻煩他老人家了。   怎麼會?梨子像小學生一樣噘起嘴巴。   撒嬌也該有個限度。   可是人家會長老師   妳別鬧了。   我插入姊妹口角打圓場。到目前為止,妳們曾試著向電視台或報社訴求過嗎?我是說在沒有書的情況下。   梨子氣呼呼地回答:我試過了,可惜沒用。   我搜尋回憶。記得是去年吧我在電視的新聞節目上,看過一個針對自行車狂飆造成死傷車禍的專題報導。那是哪一台來著的   梨子表示知道那個專題報導。雖然不是當時看過,但父親死後,她上網查過資料。   還有那種自行車車禍受害者和死者家屬的互聯網站喔。   妳在網站上面寫過令尊的事嗎?   寫過好多次了。也收到許多鼓勵我的電子郵件和安慰的話。不過,犯人本來就不會去看那種網站。   受害者相當多。聰美說。件數太多了,媒體想必也無法一一報導吧。呃除非更具有話題性。   這話雖然露骨,但現實想必就是如此吧。   既然如此那就自己來製造話題梨子的想法並不荒唐。只是,事情進展會不會像她想的這麼順利,我和聰美一樣,不得不感到悲觀。   我很困惑,也開始覺得有點生氣。既然知道梶田姊妹尤其是妹妹梨子這麼鑽牛角尖,岳父為何不親自出馬?根本不必不著邊際地說什麼書出了可以幫她們推銷,只要他開個金口,說伺候他多年的司機被橫衝直撞的自行車撞死了,至今找不到犯案者,他感到義憤填膺就行了。   這個案子缺乏爆點,他如果願意出來登高一呼,就算各大媒體沒有蜂擁而至,至少也會有哪家電視台或報社樂意報導吧。   難道是因為肇事逃逸的犯人是小孩子,令他卻步,自動踩煞車?還是為了提防萬一在岳父的積極運作下幸運找到犯人時,可能會令大眾認為這是財界大老充分發揮自己的影響力,逼得無力對抗的未成年孩童走投無路?   想必如此吧,岳父看穿了這一點,看穿了喜怒無常不負責任的社會大眾,一旦脫離具體事象從高處鳥瞰時,關心的總是看起來怎樣,而非發生了什麼。   我已再三勸阻過她了。聰美像要道歉似的,低下頭說。結果這丫頭真是的,竟然擅自打電話給會長老師。   梨子氣嘟嘟地抿著嘴。她拿起還剩一半冰紅茶的杯子,賭氣地用力吸吮吸管,發出滋滋滋的聲響。   姊,妳應該沒忘吧?她握緊杯子,尖聲說。爸的身上不是還留下自行車清晰的輪胎印子嗎?明明發生事故時沒人目擊,卻能立刻判定他是被自行車撞的,不就是這個緣故嗎?   我怎麼可能忘記。聰美低語。   從腰部到背部,就像被烙上輪胎的紋路一樣。   拜託妳別說了。   妳不會不甘心嗎?一想到爸不知有多痛苦、多難受   聰美抬起一隻手捂住臉,梨子這才住口。   剛才,妳說有間接的目擊者是吧?   我決定轉移梨子的注意力。她把杯子放回桌上點點頭。   對,是住在車禍現場那條馬路邊上的學生。   那個人並沒有目擊車禍發生的瞬間吧?   是沒錯,但在我爸被撞倒的推定時間,他看到家門前有一輛自行車以驚人的速度飛馳而過。他說騎車的是一個穿著紅T恤的男孩。   聽說那名學生住在梶田被撞倒的現場西側二十公尺外。   他家和車禍現場位於馬路的同一邊,所以光從窗口應該看不見我爸倒在人行道上,只看得見經過的自行車。   他不是聽到什麼聲音才探頭往外看的嗎?   很遺憾,並不是。他說真的只是湊巧從二樓窗口往外瞄了一眼。   八月十五日的豔陽天,人跡杳然的馬路上發生的意外,有人往窗外看實在夠僥倖了。雖然撞擊的那一瞬間多少會發出聲響,但附近的家家戶戶都緊閉門窗開著冷氣,就算無人發覺也不足為奇。   正值中元假期,東京都內的人口本來就只剩一半,對吧?梨子對著我咄咄逼人地問道。撞倒我爸的肯定是那輛自行車。那種時間,不可能有好幾輛自行車在附近打轉。連發現我爸倒在地上替他叫救護車的太太也說,當時豔陽高照,路上空無一人,連一輛汽車也沒有。   中元節返鄉期間,一片死寂、空殼般的街景倏然浮現眼前。這時車輛排放的廢氣總量減少,天空看起來特別清澈蔚藍。   那個騎自行車、穿紅T恤的小孩,一定就是害死我爸的人。梨子如此斷言,再次緊握拳頭。   可能性的確很高。所以岳父才不肯站上檯面,我暗忖。   我也輕輕握拳,抵在鼻下,一心想:但願這模樣看起來像是深謀遠慮。   如此說來要替令尊執筆寫書的,主要是妹妹囉。   聰美像要責備我似的,猛然把臉一抬。   梨子迫不及待地點頭。對,是我要寫!   要忠實撰寫梶田先生的人生恐怕得多方調查資料,還得和很多人會面。令尊年輕時的往事,連妳們倆也不知道。能夠談往事的人,最好是馬上就能聯絡到的人,不過令尊以前的老同事,或許連住址和聯絡電話都查不到。要是令堂還健在就另當別論了。   我會努力的,沒問題,別看我這樣,調查資料可是我的強項。   眼看妹妹幹勁十足,聰美卻在一旁發出嘆息。   對了,關於出版社,會長對兩位做出什麼承諾了嗎?   梨子當下愣住了。剛才生氣時暫時消失的稚氣口吻頓時又回來了。   啊?呃會長老師旗下也有出版社吧?   她指的是東晉社。   他說由那裡出版嗎?   對,聽起來好像是這個意思不行嗎?   我總算從岳父那裡扳回一城,看來無所不能的岳父大人對出版業並不清楚。   沒事,這個我們可以慢慢商量。總之,妳不妨先將描寫的內容整理一份大綱,光在腦中想是很難釐清的,最好試著寫出來。這樣的話,該去見誰、調查什麼資料,也能理出一個順序來。   梨子從皮包裡取出小記事本,把我的建議記下來。   也可以去採訪會長老師吧?   我想應該沒問題。   對於私人司機梶田信夫,岳父比誰都了解。他總不至於把這件事推給我,自己置身事外吧。   好了,我們也差不多該告辭了。聰美催促妹妹。妳最好去補個妝。   這句話具有魔法般的效力。梨子匆匆離席。的確,淚水好像把她的眼妝暈花了。   她一遁入洗手間,聰美就看著我,對不起,我會先和那孩子一起離開,再折回來。麻煩你等我一下好嗎?   我當下首肯。雖然這次會面的內容已夠豐富,不過我總覺得接下來才要上演正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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