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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

昨夜之燈 瓊瑤 5121 2023-02-05
  一段昏昏沉沉的日子。   唐萬里不再接她上課,送她回家了。但是,在學校裡,他們還是要碰面,遇到了,他總是默默的瞅著她好一會兒,然後一語不發的掉頭離開。她想跟他說話的,可是,說話變得那麼艱難了,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這才體會過來,男女之間,假若結束了一段情,就會連友誼都不存在。唐萬里雖不說話,他渾身上下,都帶著隱隱的譴責與恨意,這嚇住了雪珂,她開始極力避免和他見面了。   而另一方面,她幾乎和葉剛天天見面了。葉剛有時會開車來學校接她,因而,兩個男生曾遙遙的打過照面。這影響很不好。唐萬里的幾個死黨,阿光、阿禮、阿文、阿修都氣壞了。阿文就曾經在餐廳裡,大庭廣眾下,摩拳擦掌,捶著桌子大叫:這年頭,女孩子虛榮得離了譜,誰家有車子跟誰跑!阿光!咱們砸車子去!不要沒風度,比較成熟的阿禮說:車子不是關鍵,關鍵在於我們還是學生,學生就有那麼多無可奈何!可能,七四七缺少的是年齡、經驗和手腕。不管關鍵在那兒,阿文叫得整個餐廳裡都聽到。我發誓要去砸車子!咱們學校,好像專門出產這種女孩,以前有著名的古家大小姐,現在又來個裴家小妹子!

  古家大小姐指的是有名的學士影星古夢,以唱西洋歌曲聞名而走上影壇,一時間,名流才子,富商巨賈,都曾拜倒在她石榴裙下。如果去砸車子,不如去砸人!阿光一語中的。砸車子有什麼用?你們每個人都少動!唐萬里陰陰鬱鬱的開口。不要讓別人嘲笑我唐萬里!輸了就輸了,難道還撒潑撒賴嗎?   餐廳這一幕,第二天就被雪珂最要好的女同學鄭潔彬繪聲繪色,加油加醬的說給雪珂聽了。鄭潔彬最後還用崇拜的、惋惜的語氣,幽幽然的加了一句:   那個七四七啊,實在是個人物!真不懂你怎麼會放棄七四七!雪珂默然不語。七四七,唐萬里。她心中惻惻然,淒淒然,惶惶然,充滿了酸楚之情。但是,當她見到葉剛的時候,就什麼都忘了,什麼都記不住了,什麼都顧不得了,眼睛裡就只有葉剛了。葉剛不會對她唱情歌,葉剛不會對她彈吉他,葉剛也不會說些古裡古怪的話讓她笑痛肚子。葉剛是完完全全另外一種人,他深沉、孤傲、性格、成熟,而男性。在唐萬里面前,雪珂覺得自己是個女孩,在葉剛面前,她覺得自己是個女人。這一字之差是相當微妙的,或者,在每個女孩的某段時期中,都渴望自己像個女人,雪珂剛好在這段時期裡。餐廳風波之後,雪珂不讓葉剛去學校接她了。他們總約好在某個地方碰面,然後他開車帶她去各種地方,包括他的單身公寓。第一次發現他住在上品大廈的一個單身公寓裡,使她十分驚奇。那間公寓是個小單位,只有一廳一房,裝修得很男性,牆上完全用黑白兩色的建材拼成條紋圖案,地毯是白的,沙發是黑的,所有家具,一律用黑白二色。給人的感覺既強烈,又單純。那晚,她是從學校直接和他會合,一起吃了晚餐,就到了這公寓。進屋後,他對她微笑的說:

  我叫這兒作我的第三窟。   第三窟?多奇怪的名詞。   我是隻狡兔。他笑著,給她沖了杯熱茶。你知道狡兔有三窟。我的第一窟是我父親家,在敦化南路的環球大廈,我很少住在那兒。我的第二窟,在南京東路我辦公大樓裡,有時我工作得很晚,就住在那兒。這裡,是我的第三窟   當你交女朋友的時候,她很快的接嘴。你就帶到這兒來。他斜睨著她。唇邊欲笑不笑的。   不要太敏銳,他說。人,遲鈍一點比較好。   那麼,我說對了。她環室四顧,牆上有張畫,黑白的素描,畫著一片莽莽蒼蒼的原野,原野上有棟孤獨的小房子。她對著那張畫出神。你說錯了。他穩定而安詳的說:你是第一個走進我這公寓裡的女孩。   她從畫上收回眼光,瞪視他。

  騙人!她說。決不騙你!他肯定的。   包括她沒說下去。   包括任何人!他把她牽到沙發邊。你為什麼不坐下來,讓自己舒服一點?她坐進沙發裡,再看這房子,純白的地毯纖塵不染,黑色的壓克力茶几,黑得發亮。沙發中,有幾個白緞子的繡花靠墊,她拿起來,白緞上很中國化的繡著幾枝墨竹。竹子瀟灑挺秀的伸著枝椏,幾片竹葉,栩栩如生的、飄逸的、雅致的點綴在枝頭。她忽然明白他叫她坐進沙發裡的原因了。她打賭這靠墊是為了帶她來而訂做的。她撫摸著靠墊上的竹葉,心中模模糊糊的湧起幾個句子,是她在書上看來的。她不知不覺就喃喃的唸了出來:問誰相伴?終日清狂。有竹間風,樽中酒,水邊床。   你在嘰咕些什麼?他新奇的問。

  她抬眼看他,心中充塞著某種奇異的詩情畫意。   你說這間公寓只有我來過?她說。我好像看到一個孤獨的你,在這房裡度過的朝朝暮暮。我剛剛在唸幾句宋詞,我背不出全體的。可是,裡面就有這樣幾句,前面還有兩句;說的是那個人怎樣孤孤單單的度過年年歲歲。   他在她身邊坐下來,凝視著她的眼睛,低聲說:   唸給我聽。我把它改一改好嗎?   好,隨你怎麼改。那人已慣,抱枕獨眠,任盞盞孤燈,催換年光。她喃喃的、優美的、柔和的唸著。問誰相伴,終日清狂?有朝朝日出,竹葉鳴廊。她把燈海和日出都嵌進句子裡,不止燈海和日出,還有竹子。   他更深的看她,更低的說:   再唸一遍。她捲著嘴角,微笑。幹什麼?她問:唸這些古董,不是有些傻氣嗎?

  請你再唸。他說,我從沒聽過這麼好聽的句子。那些燈海、日出、竹葉,不是古董吧?   不,不是。她說,於是,她又唸了一遍。   他擁她入懷,吻住她。好溫柔好溫柔的吻住她。抬起頭來的時候,他的眼睛深黝得像海,有海般的蘊藏,有海般的平靜,有海般的瘋狂。不行。他說。什麼東西不行?她不解的問。   你。我怎麼了?你讓我陷得太深。不行,雪珂!想辦法距離我遠一點。我不能陷下去。從來沒有這樣的經驗,從來沒有這樣神魂顛倒。我覺得我像站在一個太空隧道的入口,馬上就要掉進去,然後我會飄呀飄的,身不由己的飄到你的世界裡,被你牢牢的困住。她看了他好一會兒,然後,她的手圍上來,圍住了他的脖子,她低低的、輕輕的說:好好愛我,不要怕我。我永遠不會用未來、責任,或者婚姻來拘束你,我並不了解你這種人。可是,你存在著。而我,我很賤!她用了一個很重的字賤。或者,人性都很賤,有人要把他的全世界給我,我不要,卻甘於在你這兒佔一席之地。他打了個冷戰。再也不許用那個賤字!他說。如果你有這種感覺你就把我放掉?她敏銳的接口。

  雪珂!他喊著。人不能太敏銳。她又接口:唉!葉剛,她嘆氣:你把我的生活已經弄得亂七八糟了,而我甘願!甘願!甘願!你猜怎麼,我像貓橋裡的瑞琴。   貓橋是什麼?他又新奇的問。   是一本翻譯小說,德國作家蘇德曼的作品!不要問我它寫些什麼?去找這本書來看看。   好。他應著。你腦子裡還有些什麼古裡古怪的東西?   現在嗎?她反問。是的。唯一的東西:你。他驚嘆。把她的頭攬在胸前,緊緊緊緊的擁著。   日子就是這樣迷失而混亂的滑過去,每個迷失中有他的名字:葉剛,葉剛,葉剛。不知道怎麼會陷得這樣深,不知道怎麼會這樣瘋狂和沉迷。每天等著和他見面,每次相聚就是一次狂歡。這種生活是瞞不了別人的,這種生活是反常而怪異的。裴書盈在驚怯中去發現了這個事實:七四七不再來了,雪珂正飄離在軌道以外,失去了航線,失去了方向。

  於是,一個深夜,裴書盈等著雪珂回來。   雪珂,你為什麼不把他帶上樓來?她問。我從來沒有妨礙過你交男朋友,是不是?如果你在逢場作戲,你不能把戲演得這麼過火。如果你在認真,就應該把他帶來,讓我也認識認識。哦,媽!雪珂愣著。你最好不要見他。   為什麼?因為我跟他是不會有結果的。她幾乎是痛苦的說。裴書盈陡的一驚。怎麼?他是有婦之夫?   不,不是。他沒結過婚。   那麼,你並不愛他?   哦,不!雪珂長嘆著,坦白的說:我真想少愛他一點,就是做不到!裴書盈大大的驚慌而且注意了。   雪珂,她有些緊張的說:你最好跟我說說清楚,他是怎樣一個人。他是個深不可測的人,雪珂正經的說:我到現在還不能完全測出他的份量,也不能完全看透他。他像森林、像海、像夜、像日出帶給我各種驚奇,震動,和強大的吸引力。哦,媽媽,她無助的說:我完了,我這次是真真正正的完了!

  裴書盈瞪著雪珂。心裡亂成一團,那種母性的直覺已經在喚醒她,不對勁了。什麼都不對勁了,這個像森林、像海、像夜、像日出的男人一定頗不簡單,能讓雪珂如此神魂顛倒一定不簡單,像森林、像海、像夜、像日出是神嗎?還是鬼?為什麼你說完了?裴書盈提著心問:如果你能這樣愛他,也是件好事。為什麼不讓我見他?   因為因為雪珂困惑的蹙著眉。我怕把他嚇跑了。我不敢,他不是那種男人,他不屬於家庭和婚姻,他是個獨身主義者!什麼?裴書盈錯愕的瞪大了眼睛。什麼叫不屬於家庭和婚姻?如果是獨身主義者,為什麼要戀愛   媽媽!雪珂激烈的喊:你不至於認為戀愛的目的都是要結婚吧!你比一般母親更該了解到,婚姻可能是愛情的劊子手!你也結過婚,剩下了什麼?媽媽,或者獨身主義者,都是這類家庭的副產品!裴書盈的臉色刷的變白了。她動也不動的坐著,頓時啞口無言。雪珂立刻後悔了。幹什麼呢?幹什麼攻擊到母親身上來呢?她已經對她盡心盡力了,她懊惱的站著,懊惱的咬著嘴唇,然後奔到母親的身邊去。她用雙手圍繞著母親的脖子,彎腰去吻她的面頰,吻她的頸項。

  媽媽,對不起。她喃喃的說,把面頰埋在母親肩上。我不是怪你。我只是幫葉剛解釋,他父親視婚姻如兒戲,他自幼就恨透婚姻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如果我只和他戀愛,可能戀愛得長長久久,如果要結婚,他會逃走!媽媽,我不要他逃走!我不管婚姻是什麼,我要的是他,不是一個契約。我就是不要他逃走!裴書盈心驚肉跳的聽著這一番表白。她握住雪珂的手,把她拉到自己面前來,雪珂在她身邊的沙發上坐了下來。她撫摸雪珂的頭髮,撫摸雪珂的面頰,忽然淚盈於睫。   雪珂,她柔聲輕喚。我知道我給你作了一個很壞的榜樣不是!媽媽!雪珂焦灼而激動的說:這件事與你無關。事實上,反對婚姻的不是我,是葉剛!而他的理由和論調都很能說服我雪珂!裴書盈打斷了她。我只問你一句話,不結婚,你預備怎樣和他長長久久在一起?

  雪珂愣了愣。媽,她勉強的說:我沒去想這問題。但是,這並不是一個問題。媽,你大概不知道,現在許多大學生都已經同居了。裴書盈渾身掠過一陣顫慄。   那麼,你是想同居?   噢。雪珂煩惱萬狀。我並沒有這麼說!我只覺得,婚姻和同居的區別不過是多一張合約,一張隨時可以解約的合約,說穿了也沒什麼意義!再有,就是傳統的道德觀念,在這種道德觀念下,連離婚也是罪惡!對不對?那麼,我們何必一定要去背這個傳統的包袱呢?   這些觀念,是他灌輸給你的嗎?不完全是,大部份,是我體會出來的。   那麼,你有沒有體會出來,婚姻也可能不是法律和道德觀念的產物,而僅僅是兩個相愛的人,彼此間心甘情願的要奉獻自己?雪珂,我是個離過婚的女人,可是,至今,我尊重婚姻。因為,在我走上結婚禮堂的時候,我是一心一意要永永遠遠的奉獻我自己,我甘願被套牢。儘管後來這婚姻失敗了。但,結婚時,我們兩個都很虔誠。都有愛到底的誠意。我並不是攻擊葉剛,我就是弄不懂,如果他真心愛你,他為什麼不想擁有你?他想的,雪珂辯解著。語氣裡已帶著些勉強:用他的方式來擁有,不是用世俗的方法來擁有。   裴書盈深深切切的看了雪珂好一會兒。   雪珂,她終於說:唐萬里有什麼不好?   哦!雪珂疲倦的,無可奈何的倒進沙發裡,用手壓著額。他很好,唐萬里很好,我想到他,還是心痛心酸的!可是,媽媽,我沒辦法!那怕這是個錯誤,那怕葉剛是個火坑,我都已經跳下去了!裴書盈驚懼的看著雪珂,驚懼的體會到她那一片深情。她無法再說話,只是心慌意亂的想著,那個葉剛,那個像森林,像海,像夜,像日出的男人,到底是何方神聖!到底要把雪珂帶到什麼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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