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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24

碧雲天 瓊瑤 5832 2023-02-05
  進了碧菡的房間,皓天就乏力的倒在一張沙發裡,他四面看看,一張床,兩個床頭櫃,一個化妝台,和兩張沙發,這就是這房間裡全部的傢俱。另外還有個小小的洗手間。這像一間旅館的套房,想必是那種專門蓋給舞小姐們住的公寓。他深吸了口氣,覺得頭痛欲裂,心裡最迫切而焦灼的一個問題,就是如何能把碧菡弄回家去,讓她遠離舞廳、舞客、大班、歌手以及這房間,和這一切的一切!   碧菡倒了一杯茶走過來,遞到他面前,她低聲說:   喝點茶,解一解酒,你一向沒什麼好酒量,為什麼要喝這麼多?他接過茶杯,放在小几上,她轉身要走開,他一翻手就抓住了她。握牢了她的手腕,他說:   這房子是租來的?她點點頭。房租繳清了嗎?她不解的看著他,眼底有一絲畏懼。

  剛剛繳了一年的房租。   那麼你不欠房東的錢了?   她再點點頭。他一下子站起身來。   很好!他說:我來幫你整理東西,你的箱子呢?手提袋呢?算了,這些東西不要也罷,家裡有的是你的衣服,帶這些做什麼?碧菡拉住了他的手,坐在床沿上,她輕聲的,卻堅決的,鄭重的說:皓天,你能不能理智一些?   我很理智!皓天睜大了眼睛。   我必須說清楚,她一字一字的說:我不會跟你回去了,永遠不會跟你回去!所以,你不要動這些東西,也不要枉費心機了。你就當作從沒有認識過我,從沒有見過我好了。   他站在床前面,俯頭凝視她,他的呼吸急促,神情嚴厲,臉色緊張而蒼白。你的意思是他壓抑著自己,用力說:你要抹煞掉跟我的那一段日子?你要根本否認我在你生命裡的價值?你自甘墮落,你喜歡當舞女,對不對?

  她顫慄了一下,閉上了眼睛。   隨你怎麼說,她無力的低語。隨你怎麼想,一個女人,已經走到這一步,難道還能自命清高?我沒有想抹煞掉我們那一段日子,因為那是無法抹煞的,我更無法否認你的價值,如果不是為了你,我或者不至於不至於她聲音哽住了,再也說不下去,半晌,才掙扎著說了一句:我知道我是很低賤的,很卑微的,如果你肯離開我,我就感恩不盡!   她的話像一條鞭子,抽在他的心靈上,在一陣劇痛之下,他忽然腦子清醒了!酒意消失了一大半,他立刻冷汗涔涔。他在做些什麼?他說了些什麼?他是來求她回去,並不是來侮辱她或責備她!這樣越扯下去,她會距離他越來越遠了。他注視她,她卑微的低俯著頭,他只能看到她那一頭柔軟的黑髮,長長的披在背上。那薄薄的旗袍下,是她那瘦小的背脊,和窄窄的肩。他長嘆一聲,忍不住就在床前的地板上坐了下來,握緊她的手,他說:我又說錯了話,我心裡急,說什麼錯什麼,碧菡碧菡,你善良一點,你好心一點,你體會我心碎神傷,什麼話都說不對!千言萬語,化作一句,我愛你,碧菡!

  她很快的抬眼看他,眼裡全是淚水。   謝謝你這樣說,皓天。她低語。   你不相信我?他問,眼光又陰沉了下來。   我信。她說:我一直信的。皓天,你始終沒弄清楚我為什麼離開你家,我不是負氣,不是一時任性,而是為了愛你。為了愛我?他瞪大眼睛。你如果真愛我,你就做做好事,跟我回家去!不,她搖頭,臉上一片堅決。當姐姐那晚對我下了逐客令以後,我就知道高家是再也無法待下去了。姐姐是我的救命恩人,她熱情到可以把身上的大衣,脫下來披在一個並不相關的女孩身上,她可以徹夜不眠不休,照顧一個女孩從死亡關頭走回來。姐姐,她的心有多善良,多真純,多熱情!在這世界上,你不可能找到第二個這樣的女人!可是,那晚,她罵了我,她命令我走,要我永遠不要回高家

  我懂了!皓天急急的說:你在和依雲生氣,我打電話叫依雲馬上來,自從你走後,她和我一樣痛苦,她後悔萬分,我叫她來跟你道歉,這樣總行了吧!   她默默的瞅著他。別傻,皓天,你要折死我!你根本沒弄清楚,我怎麼會生姐姐的氣!她就是打我,我也不會生她的氣。我只是從她那一次爆發裡,才瞭解一樣事實,愛情,是不能由兩個女人來分享的。皓天,她太愛你!在沒有我的介入以前,你們的生活多甜蜜,多幸福!自從我介入,你周旋在兩個女人之間,眼見一天天的憔悴,姐姐呢?她失去了歡笑,失去了快樂。這一切,都因為我!我一直想報恩,卻錯誤在真正愛上了你,結果,反而恩將仇報!我把你們陷進了不幸,把姐姐陷進了痛苦。唯一解決的辦法,是我走!走得遠遠的!所以,我走了。不是負氣,不是懷恨,我走,是因為太愛你們,太希望你們好!很好,皓天緊緊的握住她的雙手:你說了這麼一大篇,解釋你沒有懷恨,沒有負氣,你走,是為了要我們幸福。現在,我簡單的告訴你,你走了之後,依雲日日以淚洗面,想你,我天天奔波在臺北街頭,找你。我們誰也沒有得到快樂和幸福,除非你回來,我們誰也不會快樂和幸福,你懂了嗎?

  那是暫時的,我走了,你們會暫時一痛,像開刀割除一個腫瘤一般,時間慢慢會治癒這傷口。我留下,卻會演變成為癌症,症狀越來越重,終至不治。所以,與其害癌症,不如割除腫瘤!什麼癌症?什麼腫瘤?皓天急了,他大聲說:我已經找到了你,不管你怎麼說,我一定要你回去!我寧可害癌症死去!我也要你回家!她搖頭,緩慢的、卻堅決的搖著頭。   不,皓天,你說不動我,我不會再回去了。   他死盯著她,呼吸沉重。   你說真的?真的。她直視著他,低語著:決不回去!   他一把握緊了她的兩隻手腕,開始強烈的搖撼她,一面搖,一面發狂般的大聲叫:   你一定要跟我走!你非跟我回去不可!我捉了你,也要把你捉回去!他跳起來,眼睛裡佈滿了紅絲,神情猙獰而可怖,他死命的扯她:你馬上跟我走!你馬上跟我回去!我不和你講理,我也不聽你那一套謬論!走!你走不走?

  她掙扎著,往床裡面躲,他死命拉扯她,他們開始像一對角力的野獸,拚命的掙扎抗拒。最後,兩人都有點糊塗了,不知到底為了什麼而爭鬥。眼淚從她面頰上滴滴落落,她喘息著,啜泣著,顫抖著。他抓住她胸前的衣服,用力一扯,衣服破了,那撕裂聲清脆的響起,她慌忙用手遮住胸前,睜著一對大大的、帶淚的眸子,畏懼的,卻堅決的,凝視著皓天。於是,皓天呆了,他停了手,也喘息著,瞪視著碧菡   好久好久,皓天只是瞪視著她,像中了魔,像入了定。然後,他忽然撲了過來,碧菡驚顫,卻已無處可躲,無處可退。但是,皓天並沒有來抓她扯她,卻把她緊壓在床上,用他灼熱的唇,一下子堵住了她的。   她四肢無力,她癱軟如棉,被動的躺在那兒,她的心飄飄蕩蕩,她的意識混混沌沌,她的思想迷迷茫茫,她一任他解開衣扣,一任他褪下衣衫,他的唇緊緊的吮著她,她逐漸感到那股強大的熱力,從她身體的深處遊升上來,不再給她掙扎的餘地,不再給她思想的能力,她的手圈住了他那個她生命裡唯一僅有的男人!

  風平浪靜,良夜已深。她的頭枕著他的手臂,他平躺著,看著天花板,他的酒意已消,火氣已除,他顯得平靜而溫柔。   在這一刻,你敢說你不愛我嗎?他問。   我從沒說過我不愛你。她說。   那麼,我們不再爭吵了是不是?他更加更加溫柔的。   我從沒有要和你爭吵。   那麼,他更加溫柔,溫柔得讓人心酸,讓人心痛。你要跟我回去,對不對?她不說話了。他回過頭來,靜靜的凝視她,用手指輕輕的撫摸她的面頰、下巴,和她那小小的鼻頭。   是不是?他再問,聲音柔得像水。你愛我,你不願離開我,所以,你要跟我回去,是不是?   他的聲音裡有一股強大的、催眠的力量。她的思想在掙扎,感情在掙扎,終於,她閉了閉眼睛,低低的說:

  我愛你,我不願傷害你,所以,我不會跟你回去,我不能跟你回去。他忍耐的望著她。你不再是我的妻子嗎?   她垂下睫毛。我一直不是的。她清晰的說。   他的手指捏緊了她的下巴。你在指責我嗎?我沒有,是我自願獻身給你的,我並不想要那名義,我只告訴你事實。他的眼睛重新冒起火來。   請你不要惹我生氣。他說。   我希望你不生氣。那麼,他陰鷙中帶著溫存,擔憂中帶著祈求。你要跟我回去!我不!他凝視著她。好吧。他說:告訴我你到底有什麼問題?他振作了一下,努力使自己的聲音溫和而冷靜。你看,我真糊塗,我一直強迫你回去,而沒有代你設身處地想一想。你那天離家出走的時候,什麼都沒帶,連件大衣都沒穿,你無家可歸,無錢可用,走投無路。當然,你只能想出這個辦法,走進歌台舞榭,謀求一個起碼的溫飽。何況,你還有一個需要你接濟的家庭。所以,我瞭解,碧菡,你欠了舞廳多少錢,你簽了多久的合同,你告訴我,我來幫你料理清楚。

  她把頭轉開去,淚珠在睫毛上顫動。   我沒有需要你解決的問題,她低語。我只是不要跟你回去。他屏息片刻。我明白了,他再說:你怕我父母知道你當過舞女而輕視你,你怕依雲看不起你。好了,我發誓,這件事只有我們兩個人知道,我們不說出去,誰也不會知道你這三個月在什麼地方。這樣,你放心了嗎?   她咬緊了嘴唇,咬得嘴唇發痛。   你看!他的聲音裡充滿了希望,充滿了柔情。我已經說中了你的心事,是不是?我終於猜到了你的心事,對不對?我們編一個很好的故事,回去之後,大家都不會疑心的故事。你回去了,一定會快樂的,我會加倍的疼你,憐惜你,我發誓不再讓你受到任何傷害!我發誓要竭盡以後的歲月,來彌補你這幾個月為我受的苦!他把她的臉扳轉過來,用手指撫摸她的淚痕。他的聲音輕柔如夢。瞧,我總是把你弄哭,我總是傷你的心。碧菡,我懂的,我瞭解的,我並不笨,我並不癡呆。我知道,你在這三個月裡,受了許許多多的苦,受了許許多多的折磨,讓我在以後的歲月裡來補報你。嗯?碧菡,你放心,我一定會補報你!

  她眨動眼瞼,淚珠撲簌簌的滾了下來。   我很抱歉。她低語。我感激你待我的這份情意,但是,我不能跟你回去!他死盯住她。為什麼?他陰沉的問。   我已經說過理由了,為了你們好,為了你們婚姻幸福,我只有離開。如果我今天肯回去,當初我也不會出走!我說過了,我是你們的一個贅瘤,只有徹底除去我,你們才會幸福!我不要聽你這套似是而非的大道理!他爆發的大叫,從床上猛的坐了起來,呼吸沉重的鼓動著胸腔,他的忍耐力消失了,他暴怒而激動:你不要再向我重複這一套!我要你回去!你聽到了嗎?你不要逼我對你用武力!   你不會對我用武力!她說,聲音好低好低。因為你知道,用武力也沒有用處!   你他氣結的瞪著她,終於痛苦的把頭僕進了手心裡。我從沒有這樣低聲下氣的哀求過一個人,他自語的說:我從沒有被任何人折磨得如此痛苦,碧菡,他搖頭,拚命搖頭,從齒縫裡迸出一句:你太狠心!太狠心!   碧菡側過頭去,忍聲的啜泣。於是,他陡然狂叫一聲,把她從床上一把抓了起來,他大聲問:   告訴我!那個男人是誰?   她驚嚇的用被單遮住了自己。   什麼男人?她問。你知道的!他大吼:你那個男人!那個使你不願意回到我身邊的男人是誰?你說!你說!你說!他直逼到她眼前來。你快說,是誰?她睜大了眼睛,凝視著他。   你你一定要製造出這樣一個人來,是嗎?她愕然的問:有了這樣一個人,你就滿意了,是嗎?有了這個人,你就死了心了,是嗎?別告訴我沒有這個人!他喊得聲嘶力竭:你變了!你說過,你願意做我的奴隸!你曾經柔順得像一隻小貓,而現在,我已經哀求你到這種地步了,你都不肯跟我回去!除非有一個男人!你說,是誰?是誰?是誰?他抓緊她的胳膊,猛力的搖撼她,搖得她的牙齒格格發響。   她哭了起來,嚷著說:不要這樣,你弄痛了我!不要這樣!   他廢然的放開了她。轉過身子去,他氣沖沖的拿起西裝上衣,從口袋裡掏出香煙,只有一個空煙盒,他憤怒的把煙盒丟到牆角去,咬牙切齒。碧菡悄悄的看看他,拉開床頭櫃的抽屜,她取出一包三五,丟到他的面前。   他接過香煙,盯著她。   你也學會了抽煙?不是我,碧菡搖搖頭。是陳她驚覺的住了口,愕然的望著皓天。哼!他重重的哼了一聲:狐狸尾巴終於露出來了!是誰抽煙?他大吼:是誰?   是她哭著叫:是陳元!   陳元?他逼到她眼前去,面目猙獰而扭曲:那是誰?陳元是個什麼鬼東西?你說!你說!   就是那個歌手!你見過的那個歌手!碧菡哭著,在這種逼問下完全崩潰了。她神經質的大哭大嚷起來:如果你一定要這樣才滿意,如果你一定要這樣才能對我放手,那麼,我告訴你吧!是陳元!那個歌手!他是我的男朋友,愛人,丈夫,隨你怎麼說都可以!我已經和他同居三個月了!你滿意了吧?滿意了吧?滿   啪的一聲,他重重的抽了她一下耳光,她驚愕的停了口。他站起身來,匆忙的穿好衣服,他的臉青得怕人,眼睛血紅。回過頭來,他把那包煙扔在她臉上,啞著喉嚨說:   你這個標準的賤貨!   她呆著,傻愣愣的坐在床上,頭髮零亂,被單半掩著裸露的身子,眼睛睜得又圓又大,她不說話,也不動,像個半裸的雕像。他望著她,目眥盡裂。   天下居然有像我這樣的傻瓜,來哀求你回去!他咬牙切齒的說:好吧,你既然已經是職業化的風塵女子,告訴我,剛剛的交易,我該付多少錢?我不白占你的便宜!從口袋裡掏出一迭鈔票,他也不管數字多少,就往她劈頭扔去,鈔票散了開來,撒了一床一地。他恨聲說:你放心!我再也不會來找你麻煩了!再也不會了!如果我再來找你,我就是混帳王八蛋!說完,他打開房門,直衝了出去。碧菡跪在床上,伸出手去,想叫,想喊,想解釋,但是,她什麼聲音都沒有發出來,房門已經砰然一聲闔攏了。   她仍然跪在那兒,對房門哀求似的伸著手,終於,她的手慢慢的垂了下來。低下頭,她看著床上的鈔票,身子軟軟的倒下去,她的面頰貼著棉被,眼睛大睜著,淚水在被面上迅速的氾濫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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