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煙雲 帝王之死

第11章 姬宮涅

帝王之死 柏楊 6016 2023-02-05
時代/紀元前八世紀一○年代|二○年代 王朝/周王朝第十二任國王 綽號/幽王 在位/十二年(前七八二|前七七一) 遭遇/一刀砍死   兩條妖龍   姬宮涅先生是一個渾貨,卻因為一場烽火,死人千萬,連自己老命也都斷送,才聲名大噪。他之所以幹出一連串荒唐勾當,跟他美麗的年輕妻子褒姒女士,有密切關係。褒姒從不鼓勵,更從不要求老公做什麼怪事,是老公為了取悅她才做怪事的。這些足以傷害到國家命脈的怪事,褒姒並不知道它的嚴重性。她只是一位身世可憐的棄兒,身不由主的被獻給一個她所不喜歡的臭男人。   褒姒女士的故事,要從想當年的一段神話說起。   距褒姒女士出現周王朝宮廷一千年前,也就是紀元前十八世紀,夏王朝暴君姒履癸先生還在酒池肉林中自封為永恒太陽的時候。有一天,褒國(陝西省漢中市西北褒河鎮)有兩個小民,不知道什麼緣故,可能是中了什麼妖怪或神仙的法術,忽然間變成兩條龍,翻騰起飛,一飛就飛了一千公里,忽咚一聲,跌到夏王朝行都斟鄩(河南省登封市)的王宮中。

  周王朝中葉之前,國就是部落,部落就是國,根本沒有分別。以後政治機構和管理方法日益現代化,部落逐漸消失,國仍然存在。所以,國者,不過一個行政區域,跟之後的縣州省一樣。中國之內這種形式的國,我們姑且稱之為封國。   兩條龍跌到王宮中,大概害怕受到攻擊,乃口吐人言,大聲介紹自己曰:俺,可是褒國的兩個大人物呀。姒履癸先生嚇了一跳,想下令殺牠,又怕殺不死而惹禍上身,只好請教專家學者,當時的專家學者只有巫法師(太史),巫法師先生卜卦已畢,警告姒履癸先生曰:千萬別殺。姒履癸先生說,不殺就不殺,派軍隊把二位龍老爺趕出大門總可以吧。巫法師先生曰:神仙下臨人間,一定顯示禎祥。貴陛下最好把牠們的唾涎收藏起來。蓋唾涎乃龍老爺的精華之氣,藏起來可能會有後福。姒履癸先生就用金盤(那時候哪裡來的金,青銅罷啦),放到龍老爺面前,讓牠們流了個夠,然後儲存在皇家寶庫的朱櫃之中。剛剛擺好,風雨忽然大作,二龍就一個鷂子翻身,騰空而去。

  龍涎奇蹟   儲在寶庫裡的龍涎,一放就是一千年,到了紀元前九世紀五○年代,周王朝第十任君王姬胡先生也就是本文男主角姬宮涅的祖父姬胡在位,朱櫃忽然放出光芒。管庫官報告姬胡,姬胡先生曰:裡面裝的是啥?打開來瞧瞧!管庫官打開朱櫃,把金盤雙手捧上,姬胡先生伸手去接,可能心裡有點害怕,顫抖的手那麼一滑,叮光噹啷,金盤落地,那個歷時一千年之久的龍涎,既沒有蒸發,也沒有凝固,仍是二位龍老爺當初留下來的老樣子,從金盤中流出,流了一地。流了一地不稀奇,稀奇的是,忽然間變成一隻小黿,在院子裡亂爬。姬胡先生直冒冷汗,急忙教宮中所有老奶,包括宮女、僕婦,和一些地位低微的小老婆,都脫下衣服,露出胴體,圍著牠閣下大跳大叫、大呼大鬧。蓋民間傳說,裸體美女,可以克邪制妖。果然,那位小黿先生被搞得暈頭脹腦,爬來爬去,爬到皇宮內院的一棟房舍裡,霎時間無影無蹤。

  咦,姬胡先生的辦法可是絕妙。如果有一天,舊雨新知,要再修理柏楊先生時,不必硬戴鐵帽,拳打腳踢,只要擺出美女裸體大陣,效果包君滿意,教我承認啥,我就承認啥,另外還特別奉送幾項包管問吊的口供,以示優待。不信的話,我可找兩家殷實舖保。   就在大家瞪眼找小黿先生之時,一位年輕宮女,不小心踩了一下小黿先生跑過的腳跡,芳心一動。這一動不要緊,不久就玉肚膨脹,有了身孕。姬胡先生大怒,好賤婢,竟把野男人弄到宮裡上床呀,下令把她囚禁起來。紀元前八二八年,姬胡先生死掉。兒子姬靖就是前文介紹受到枉殺報應的那位,繼承王位,仍沒有把她釋放,這樣下去,有一天,這位可憐的宮女,囚禁已四十年矣,忽然肚子作痛,生下一個女孩。姬靖先生得到消息,心神不寧,下令把那女孩扔到河裡淹死。

  就在這個時候,首都鎬京(陝西省西安市西鎬京鎮),有童謠曰:月將升,日將沒。(上厭下木)弧箕箙,幾亡周國。(上厭下木)(音眼),山桑木也。弧,山桑木做的弓。箕,一種細草。箙(音福),箭袋。譯成白話,就是   月亮將升   太陽將落下來   桑木做成強弓   箕草織成箭袋   周王國不再存在   東周列國志對此,有詳細敘述:   次日早朝,(姬靖)召太史伯陽父告以龍涎之事,因曰:此女已死於溝瀆,卿試占之,以觀妖氣消息如何?伯陽父布卦已畢,獻上卦詞。詞曰:哭又笑,笑又哭。羊被鬼吞,馬逢犬逐。慎之慎之,(上厭下木)弧箕箙。宣王(姬靖)不解其說,伯陽父奏曰:以十二支所屬推之,羊為未,馬為午。哭笑者,悲喜之象,其應在午未之年(午年指前七七一,未年指前七七○)。據臣推詳,妖氣雖然出宮,未曾除也。宣王(姬靖)聞奏,怏怏不悅。遂下令:城內城外,挨戶查問女嬰,不拘死活,有人撈取來獻者,賞布帛各三百疋。有收養不報者,鄰里舉首,首人給賞如數,本犯全家斬首。命上大夫杜伯(就是前文被枉殺的杜恒先生),專督其事。因卦詞又有(上厭下木)弧箕箙之語,再命下大夫左儒(前文為友殉身的義士),督令司市官巡行街肆,不許造賣山桑木弓,箕草箭袋,違者處死。司市官不敢怠慢,引著一班胥役,一面曉諭,一面巡查。那時城中百姓,無不遵依,止有鄉民,尚未通曉。

  殺戮和囚禁   東周列國志曰:   巡至次日,有一婦人,抱著幾個箭袋,正是箕草織成。一男子背著山桑木弓十來把,跟隨於後。他夫妻兩口,住在遠鄉,趕著日中做市,上城買賣。尚未進城門,被司市官劈面撞見,喝聲:拿下!手下胥役,先將婦人擒住。那男子見不是頭,拋下桑弓在地,飛步走脫。司市官將婦人鎖押,連桑弓箕袋,一齊解到大夫左儒處。左儒想:所獲二物,正應謠言,況太史言女人為禍,今已拿到婦人,也可回覆王旨。遂隱下男子不題,單奏婦人違禁造賣,法宜處死。宣王(姬靖)命將此女斬訖。其桑弓箕袋,焚棄於市,以為造賣者戒,不在話下。後人有詩云:不將美政消天變,卻泥謠言害婦人。漫道中興多補闕,此番直諫是何臣。

  話分兩頭,再說那賣桑木弓的男子,急忙逃走,正不知官衙拿我夫婦,是什麼緣故?還要打聽妻子消息。是夜宿於十里外,次早有人傳說:昨日北門有個婦人,違禁造賣桑弓箕袋,拿到即時決了。方知妻子已死,走到曠野無人之處,落了幾點痛淚。且喜自己脫禍,放步而行。約十里許,來到清水河邊,遠遠望見百鳥飛鳴,近前觀看,乃是一個草蓆包兒,浮於水面,眾鳥以喙啣及,且啣且叫,將次拖近岸來。那男子叫聲:奇怪!趕開眾鳥,帶水取起蓆包,到草坡中解看。但聞一聲啼哭,原來是一個女嬰。想道:此女不知何人拋棄,有眾鳥啣出水來,定是大貴之人。我今取回養育,倘得成人,亦有所靠。遂解下布衫,將此女嬰包裹,抱在懷中。思想避難之處。乃望褒國投奔相識而去。

  紀元前七八二年,姬靖先生被冤死的鬼魂,射死在輦車之上。他的兒子,也就是本文的男主角姬宮涅先生繼位,申國(河南省南陽市)國君的女兒申女士當皇后,兒子姬宜臼,被立為太子。姬宮涅先生面對的是一個危疑震撼的政局,可是他顢頇得卻像一條蠢豬,不但沒有提起應有的警覺俗不云乎:新官上任三把火,他連三把火都沒有,只有一頭霧水。登基後不久,除了廣收美女外,對任何事情都沒有興趣。不久,就把政府中最能幹最忠心的官員,全部驅逐,另行建立一個廣大的搖尾系統。褒國(陝西省漢中市西北褒河鎮)國君褒康先生直言規勸,立刻遭到姒文命、子天乙、姬昌三位前輩同樣的命運,被捕下獄。   東周列國志曰:   卻說賣桑木弓箕草袋的男子,懷抱幼女,逃奔褒國,欲行撫養,因乏乳食,恰好有個姒太的妻子,生女不育,就送些布疋之類,轉乞此女過門。撫養成人,取名褒姒(柏老按:事實上,她是褒國的姒女士,姓姒,不姓褒。不過幾千年來,大家都說她姓褒,而又不知道她的閨名,那麼,就姓褒吧),論年紀雖剛一十四歲,身材長成,倒像十六七歲及笄模樣。更兼目秀眉清,唇紅齒白,髮挽烏雲,指排削玉,有如花似月之容,傾國傾城之貌。褒康之子洪德,因私計:父親囚於鎬京獄中,三年尚未釋放。若得此女貢獻天子,可以贖父罪矣。

  疊並交同之境   美女的力量有時候超過千軍萬馬,能拯救百藥罔效的危機。東周列國志敘述褒姒女士對老昏君姬宮涅先生的影響:   幽王(姬宮涅)抬頭觀看,姿容態度,目所未睹,流盼之際,光艷照人,龍顏大喜。四方雖進貢有人,不及褒姒萬分之一。遂不通知申后,留褒姒於別宮,降旨赦褒康出獄,復其官爵。是夜,幽王(姬宮涅)與褒姒同寢,魚水之樂,所不必言。自此坐則疊股,立則並肩,飲則交盃,食則同器(男女恩愛,一旦到了疊並交同之境,除非這個臭男人意志堅強而又頭腦清楚,否則,他就把自己毫無保留的置於女人的控制之下,吾友姬宮涅先生,就是一個榜樣)。一連十日不朝,群臣伺候朝門者,皆不得望見顏色。此乃幽王四年(前七七八)之事。有詩為證:折得名花字國香,布荊一旦薦御床。風流天子渾閒事,不道龍涎已伏殃。

  接著是一場劇烈的奪床鬥爭,不過六年,到了紀元前七七三年,褒姒女士大獲全勝。皇后申女士被囚禁冷宮(冷宮,可不是冷凍庫,不過冷冷清清)。太子姬宜臼先生,被貶為小民。周王朝政府立即宣佈,立褒姒當皇后,封她閣下生的小娃姬伯服當太子。搖尾系統尹球先生、虢石父先生、祭公易先生,一致讚揚這是最明智的措施。   姬宮涅先生最明智的措施還在後面,東周列國志曰:   褒姒雖篡位正宮,有專席之寵,卻從未開顏一笑。幽王(姬宮涅)遂出令:不拘宮內宮外,有能致褒后一笑,賞賜千金。虢石父獻計曰:先王(已死的國王)昔年,因西戎強盛,恐彼入寇,乃於驪山之下,置煙墩二十餘所,又置大鼓數十架,但有賊寇,放起狼煙,直沖霄漢,附近諸侯,發兵相救,又鳴起大鼓,催趲前來。今數年以來,天下太平,烽火皆熄。吾主若要王后(褒姒)啟顏,必須同后(褒姒)遊玩驪山,夜舉烽煙,諸侯援兵必至,至而無寇,王后必笑無疑矣。

  中國人史綱曰:   連小孩子都知道絕不可以亂燃烽火,但姬宮涅認為偶爾玩一次沒有關係。他就帶著褒姒,前往鎬京東方四十五公里的驪山,舉行盛大宴會。歡宴到深夜時,姬宮涅下令燃起烽火。剎那間火焰直沖霄漢,像一條逃命的巨鯨一樣,不斷的一股一股噴出火柱,向黑暗的遠處奔騰而去。王畿附近的封國國君們,從夢中驚醒,以為鎬京已被蠻族包圍,國王老命危在旦夕,立即集合軍隊,率領馳援。姬宮涅和褒姒居高臨下,準備欣賞這場自以為使人出醜的偉大節目。黎明時分,那些身披重甲,汗出如雨,啣枚疾進的勤王之師,果然進入視界。不久就抵達驪山腳下,封國的部隊雖經過一夜急行軍,仍精神抖擻,面上呈現著即將獻身國王,為國戰死的忠義顏色。姬宮涅大為滿意,派人宣佈聖旨說:謝謝各位,沒有什麼外寇,我只不過用烽火消遣解悶一下罷了。請你們原路回去,另候犒賞。那些封國國君好不容易才相信自己的耳朵後,紛紛偃旗息鼓,狼狽而去。褒姒一一看到眼裡,不禁嫣然一笑,這一笑使她更加美如天仙。姬宮涅大喜說:王后一笑,百媚俱生。   狼來了   伊索寓言上有狼來了的故事,牧童小子第一次喊狼來了,大家飛奔來救,他笑大家傻瓜。等到狼真的來啦,牧童小子再喊時,他自己就是傻瓜矣。姬宮涅先生雖然年老,但年老不一定帶來智慧。有時候,不長進的老傢伙,腦筋一直醬在過去一些得意的往事裡,就成了昏庸的老糊塗,姬宮涅先生做出的竟是只有寓言裡才有的荒唐怪事。然而,他覺得對他領導下的周王朝政府,所造成的傷害,仍不夠大,必須再加猛擊。   東周列國志曰:   卻說申侯(申國國君)聞知幽王(姬宮涅)廢申后立褒姒,上疏諫曰:昔桀(姒履癸)寵(施)妹喜以亡夏,紂(子受辛)寵(蘇)妲己以亡商。王今寵信褒姒,廢嫡立庶,既乖夫婦之義,又傷父子之情。桀(姒履癸)紂(子受辛)之事,復見於今。夏商之禍,不在異日。望吾王收回亂命,庶可免亡國之殃也。幽王(姬宮涅)覽奏,拍案大怒曰:此賊何敢亂言?下令削去申侯之爵,命虢石父為將,簡兵蒐乘(戰車),欲舉伐申之師。   話說申侯進表之後,有人在鎬京(西安市)探信,聞知幽王(姬宮涅)命虢石父為將,不日領兵伐申(河南省南陽市),星夜奔回,報知申侯。申侯大驚曰:國小兵微,安能抵擋王師?大夫呂章進曰:天子無道,廢嫡立庶,忠良去位,萬民皆怨,此孤立之勢也。今犬戎兵力方強,與申國接壤。主公宜速致書戎主,借兵向鎬(西安市),以救王后,必要天子傳位於故太子(姬宜臼),此伊(伊尹)周(姬旦)之業也。語云:先發制人,機不可失。申侯曰:此言甚當。遣人奉書,向犬戎借兵,許以破鎬京(西安市)之日,府庫金帛,任憑搬取。   戎主遂發兵一萬五千(紀元前八世紀二○年代,這是一個可觀的龐大數目,等於二十世紀的百萬雄兵),分為三隊,右先鋒索丁,左先鋒滿也速,戎主自將中軍。槍刀塞路,旌旗蔽空。申侯亦起本國之兵相助,浩浩蕩蕩,殺奔鎬京(西安市)而來,出其不意,將鎬京圍繞三匝,水洩不通。幽王(姬宮涅)聞變,大驚。   姬宮涅先生下令燃起烽火,一霎時狼煙四出。可是,已經沒有一個封國的國君,再願供君王娛樂矣。鎬京(西安市)外無救兵,內無糧草,霎時陷落。   東周列國志曰:   戎主殺將前進,喊聲大舉,亂殺入城,逢屋放火,遇人舉刀,城中大亂。幽王(姬宮涅)見勢頭不好,以小車載褒姒和伯服,開後宰門出走。出了北門,迤邐望驪山而去,途中遇尹球來到,言:犬戎焚燒宮室,搶掠庫藏,祭公(祭公易)已死於亂軍之中。幽王(姬宮涅)心膽俱裂。再令舉烽,烽煙透入九霄,救兵依然不到。犬戎兵追至驪山之下,將驪宮團團圍住,只叫:休走了昏君!幽王(姬宮涅)與褒姒嚇做一堆,相對而泣。   最後,姬宮涅先生逃出驪山,打算投奔東方的鄭國(陝西省華縣)。然而,他已到了末路。東周列國志曰:   犬戎左先鋒滿也速,早把幽王(姬宮涅)車仗擄住,犬戎主看見袞袍玉帶,知是幽王(姬宮涅),就車中一刀砍死,並殺伯服。褒姒美貌饒死,以輕車載之,帶回氈帳取樂。東屏先生有詩嘆曰:多方圖笑掖庭中,烽火光搖粉黛紅。自絕諸侯猶似可,忍教國祚喪羌戎。   我們的男主角姬宮涅先生,就這樣糊里糊塗,被他所瞧不起的蠻族劈死。鎬京(西安市)經過這次燒殺劫掠,化成一片焦土,再不能作為首都。周王朝只好把中央政府東遷到四百公里外的洛陽,政府權威,蕩然無存,王朝統一的局面逐漸不能維持,降而成為列國中的一國,成為周王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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