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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水晶鐲>【一】

白狐 瓊瑤 3798 2023-02-05
  是臘盡歲殘的時候,北邊的天氣冷得特別早,從立冬開始,天就幾乎沒放過晴,陰冷陰冷的風,成天颼颼不斷的刮著,把所有的人都逼在房子裡。臘八那天,落下了今年的第一場雪,封住了下鄉的小路,也封住了進城的官道。大家更不出門了,何況年節將近,人們都忙著在家醃臘燒煮,準備過年。這種時候的街道總是冷清清的。天飄著雪,寒風凜冽。晚飯時分,天色就完全昏黑了,一般店舖,都提前紛紛打烊,躲在家裡圍著爐火,吃火爆栗子。   這時,韻奴卻急步在街道上。披著一件早已破舊的多羅呢紅斗篷,斗篷隨風飄飛起來,露出裡面半舊的粉色蓮藕裙。繡花鞋外也沒套著雙雪屐,就這樣踩著盈尺的積雪,氣急敗壞的跑到鎮頭那家名叫回春老店的藥材店門口,重重的拍著門,一迭連聲的喊:朱公公!朱公公!朱公公!開門哪,朱公公!

  朱公公是這鎮上唯一的一家藥材店老闆,也是唯一的一個大夫。因為年事已高,大家都尊稱一聲朱公公。這晚由於天氣太冷,早已就關了店門上了炕。被韻奴一陣急切的拍打和叫喊,只得起身看個究竟。小徒弟早就掌著燈去打開了大門。朱公公,朱公公在嗎?韻奴喘著氣問。   在家,姑娘。可是已睡下了呢!那名叫二愣子的徒弟回答著。求求他,快去看看我媽,快一點,快一點!韻奴滿眼淚光,聲音抖索著,嘴裡噴出的熱氣在空中凝聚成一團團的白霧:求求他老人家,我媽我媽不好了呢!   朱公公走到門口來,一看這情形,他就瞭解了。絲毫不敢耽誤,他回頭對小徒弟說:   二愣子,點上油紙燈籠,跟著我去看看。   穿上了皮裘,讓徒弟打著燈籠,朱公公跟著韻奴走去。韻奴向前飛快的跑著,不時要站住等朱公公。朱公公看著前面那瘦小孤單的影子,那雙時時埋在深雪中的小腳,和那沾著雪花的破斗篷不禁深深的搖了搖頭,自言自語的說:

  可憐哪,越是窮,越是苦,越是逃不了病!   來到了韻奴家門口,那是兩間破舊得僅能聊遮風雨的小屋,大門上的油漆已經剝落,窗格子也已東倒西歪了。那糊窗子的紙,東補一塊,西補一塊,全是補釘。看樣子,這母女二人,這個年不會好過了。朱公公嘆息著跨進大門,才進堂屋,就聽到韻奴母親那喘氣聲,呻吟聲,和斷斷續續的呼喚聲:韻奴,韻奴,韻奴哪!   韻奴搶進了臥房,一直衝到床邊,抓住了母親那伸在被外的、枯瘦而痙攣的手,急急的喊著說:   媽!我在這兒,我請了朱家公公來給您看病了!   朱公公走近床邊,叫韻奴把桌上的油燈移了過來,先看了看病人的臉色,那枯黃如蠟的臉,那瘦骨稜稜的顳骨,和尖尖峭峭的下巴。他沒說什麼,只拿過病人的手來,細細的診了脈。然後,他站起身來,走到堂屋去開方子。韻奴跟了過來,擔憂的問:您看怎樣?朱公公?

  能吃東西嗎?餵了點稀飯,都吐了。韻奴含著淚說。   朱公公深深的看了韻奴一眼,白皙的皮膚,細細的眉,黑白分明的一對大眼睛和小小的嘴,瓜子臉兒,翹翹的鼻子。實在是個挺好的姑娘,卻為什麼這樣命苦?他歎了一聲,提起筆來,一面寫方子,一面說:   我開副藥試試看,姑娘,你今兒晚上,最好請隔壁李嬸子來陪陪你!朱公公!韻奴驚喊,一下子跪在朱公公的面前,淚水奪眶而出:朱公公,您要救救我媽!求求您!朱公公,您一定要救救我媽您一定要救救她,您一定要救救她呀姑娘,你起來!朱公公攙了韻奴一把,鼻子裡也酸酸楚楚的。我回去就抓藥,你也不必跟來拿了,我叫二愣子給你送來。藥馬上熬了給你媽吃下去,如果能嚥得下去,一切都還有指望,如果嚥不下去朱公公搖搖頭,沒說完他的話:總之,吉人自有天相,你也別著急,我明兒一早,就再來看看。朱公公,您一定能救我媽,我知道,您一定能!韻奴像溺水的人,抓到一塊浮木般,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朱公公的身上,她仰著臉,滿臉的祈求與哀苦,淚水在眼睛裡閃著光。只要您救活了我媽,我雖然沒錢,我可以給您做一輩子的針線活,做您的丫頭來報答您!

  姑娘,我會盡我的力量來救你媽的!朱公公憐惜的說:你快進去吧,我去抓藥了。聽,你媽在叫你呢,去吧,陪她說說話,給她蓋暖和點兒!   真的,韻奴的母親正在屋裡沙嗄的呼喚著韻奴,韻奴匆匆的抹去了眼淚,又合著手對朱公公拜了拜,就急急的跑進裡屋去了。朱公公再搖了搖頭,叫著徒弟說:   二愣子,跟我去拿藥吧!不過,藥是救不了她了,好歹看命吧!拿了藥,你去請隔壁李嬸子來幫忙守著吧!   韻奴跑進了臥室,走到母親的床邊,坐在床沿上,她用雙手緊緊的握住母親的手,怯怯的喚著:   媽!媽!病人勉強的睜開了眼睛,吃力的看著面前的女兒,枯瘦的手指下意識的緊握著韻奴,她喘息的,斷續不清的說了一句:韻奴,你媽是是不行了!媽呀!韻奴大叫了一聲,撲在棉被上,禁不住淚下如雨,她一面哭泣著,一面喊:媽,您不能走,您決不能走,您走了,要我怎麼辦?我不如跟著您去了!

  韻奴,孩子,別哭!做母親的掙扎著,用手無力的撫摸著女兒的頭髮,她努力的在集中自己逐漸渙散的神志。她有許多話要說,要在這最後一刻說出來,但她的舌頭僵硬,她的思想零亂,緊抓著女兒的手,她痛苦的叮囑著:聽我說,韻奴你你一定要要繼續走,到×城裡去,找找你舅舅,他他們會照顧你!   媽呀,不要,我不要!韻奴哭得肝腸寸斷。我要跟著您,您到哪兒,我到哪兒!   孩子,別說傻話!媽去的地方,你不能去。韻奴,你你把床頭那那拜匣給給我拿來,快快一點!病人痙攣的、費力的指著床頭的小几,那上面有個紅漆的小拜匣。紅色的底,上面漆著金色的送子觀音,由於年代的久遠,送子觀音已模糊不清,紅漆也斑斑剝剝了。韻奴淚眼婆娑的捧起了拜匣,她知道,這裡面是母親一些有限的首飾,當她們離開家鄉,想到×城去投奔舅舅,一路流浪著出來,就靠母親這些首飾,走了好幾百里路。而今,母親病倒在這小鎮上已經兩個月了,為了看病付房租,多少首飾都變賣掉了,她不相信這拜匣中還能剩下什麼。即使還有些未變賣的東西,又怎能抵得了失母的慘痛?她把拜匣放在床上,泣不可抑。母親摸著拜匣,說:

  鑰匙在在我貼身小衣的口袋裡,拿拿出來,把把匣子打開!   媽!韻奴哭著說:您省點力氣吧!   快!韻奴,快一點,打開它!病人焦灼的說。快一點呀!是的,媽。韻奴不忍拂逆母親的意思,伸手到母親的衣襟裡,取出了鑰匙,她淚眼模糊的把鑰匙插進鎖孔中,打開了鎖,拜匣開開了。韻奴含淚對拜匣中望過去,裡面除了一個藍色錦緞的小荷包之外,已經一無所有,顯然,這荷包中就是母親僅餘的東西了。她把拜匣推到母親手邊。這兒,媽,已經開開了。病人伸手摸索著那錦緞荷包。   打開它!她喃喃的。   打開這荷包嗎?是的,是的,快!韻奴!   韻奴打開荷包,從裡面取出了一樣東西,她看看,那是一枚手鐲,一個透明的水晶鐲子。水晶鐲子並不希奇,奇的是這水晶鐲的雕工,那是由兩隻雕刻的鳳盤成的鐲子。鳳上的翎毛、尾巴、翅膀都刻得細緻無比,神情也栩栩如生。水晶原是石頭中硬度極大,最難雕刻的,而這鐲子卻雕得玲瓏剔透,千載也難一見。韻奴舉著那鐲子,如果不是在這種情況之下,她必然有心情來欣賞這個稀世的寶物,但現在,她什麼心情都沒有,只隱隱的有點兒詫異,跟著母親長大,她居然是第一次見到這鐲子。

  給給我!母親喘成了一團。   這兒,媽。韻奴把鐲子遞到母親手中。   病人握緊了那鐲子,摸索著上面的花紋,那鐲子在透明中帶著些極淺極淺的微藍色,在油燈的紅色燈暈中,就顯出一種奇異的淡紫。病人吃力的審視那鐲子,放心的嘆了口氣,拉過韻奴的手來,她把鐲子放在韻奴手中。經過這一番揉挫掙扎,她似乎已力盡神疲,低低的,她像耳語般,聲如游絲的說:拿好它,韻奴,這這是一件寶貝一件寶貝。這鐲子跟了我跟了我十幾年了,你你要好好的好好的保存它。聽著,韻奴,我我我要告告訴你,關於關於關於這鐲子,它它啊哎!病人長長的呼出一口氣,頭猛的向後一仰,握著韻奴的手頓時一鬆,腦袋就從枕頭上歪到枕頭下去了,再一陣全身收縮的痙攣之後,就一動也不動了。韻奴狂號了一聲:

  媽呀!她撲過去,抱住了母親的頭,緊緊的,緊緊的搖撼著,嘴裡不停的呼喚:媽呀,媽呀,媽呀!   但是,病人不再回答了,那嘴唇上最後的一絲血色,也逐漸消褪了。韻奴狂呼不已,力竭聲嘶,好半天之後,她終於放開了母親,坐正了身子,不相信似的望著母親那張毫無生氣的臉龐。難道這就是生命的結束嗎?難道一個活生生的人最後就只剩下這樣一個不說不動的軀體嗎?她傻了,愣了,癡呆了。她不再哭,也不再說話,只是這樣癡癡傻傻的坐在那兒,一瞬也不瞬的瞪視著床上的人。窗外,風聲在呼嘯著,雪花扑打著窗紙,發出一連串的簌簌聲。   當二愣子拿了藥,陪同著隔壁李嬸子走進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畫面:病人,早就斷了氣。韻奴如癡如呆的坐在床沿上,手裡緊攥著一個晶瑩奪目的水晶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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