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都路到底,是個三不像的社區。
很多年前,有人喊出一種廣告口號:一畝地的自由。一大塊沒人理會的土地,被開發出來加以灌溉,規劃成一個個大的農莊,過不多久,大的農場被規劃成一畝、一畝大小的所謂一畝地的自由。買了一塊愛怎麼辦就怎麼辦。
住到霜都路底的人,都有點開發西部的精神。現在住在那裡的人都自己住在不大的房子裡,有人養點兔子、羊、雞等動物。土地也很肥,自己的蔬菜都可以自己種。
一六三八號是一個獨院小屋,已經很舊了。用來住洋娃娃太大了,要舒服地住人就太小了。但是格局還滿好的,照了相,登到房地產廣告上,照樣是二房二廳,廚廁全,包圍在日光和山色之間。
對這一類房子,我相當清楚。所謂臥室,二張單人床都必須靠牆放置。中間的空地剛好放一個床頭櫃,夫婦必須經常練習,以免入睡前小腿打架,所謂客廳和飯廳,二者間的分界線是非常不明顯的,事實上根本沒有分界,廚房當然比個小拖車小得多。
韋君來為我開的門,韋先生淡藍的眼珠,高高身材,相當憔悴,動作緩慢,說話也不快。他大概三十五歲,穿了一件藍色襯衫,已有補釘。腳上是一雙舊軍用靴子,他對個人儀態根本不在乎,事實上他根本玩世不恭。
哈囉。他說:有什麼事嗎?
我姓賴,賴唐諾。
賴先生,你好。
我們握手。
我是個偵探。我說。
偵探?他問。
喔。
我想和你太太講句話。
我也在這樣想。
你不知道她去哪裡了?
不知道。
有一點概念嗎?
進來坐,他說:你要抽煙可以自己抽。
他把我帶到洋娃娃房子的客廳,唯一的一張沙發套了套子,硬得要命,但他讓給了我,自己拖過一把直背椅。
你最後見到你太太是什麼時候?我問。
三天之前。
你們住這裡多久了?
比這也多不了多少天,我們搬進來兩三天就大吵一次。
她就離開了?
是的。
什麼時候夜裡?早上?下午?什麼時候?
我早上起來,她已經走了。
你起床早不早?
非不得已不起床,我喜歡賴在床上。
那天早上你都在床上?
是的。豈有此理,她早餐沒給我做就離開了。
一切都留給你自己幹,是嗎?我問。
沒錯。
傷腦筋。我替他說。
他用他淺藍眼珠很快看我一眼,說道:少了一個女人是傷腦筋。
你們兩個為什麼吵架?我問。
不為什麼。
她出去,有沒有留張字條,或什麼的?
除了水槽中留一些髒盤子外,什麼也沒留下來。
晚餐留下的髒盤子?
不是,她早上自己用了荷包蛋、吐司和咖啡。
她做早飯你聽不到?
沒聽到,她一定輕手輕腳在廚房搞。
煮咖啡也聞不到香味?
沒有。
她帶了多少衣服走?把衣櫥裡的都帶走了嗎?
沒有。
你對她的衣服清不清楚?有沒有查過少了什麼?
沒有。
她親友呢?我問:你太太有沒有親友,會去投靠?
說不上來,我們親戚不太串門子。我不喜歡她娘家親戚,她有個舅舅,死的時候遺了點財產給她。那只是一星期之前的事,我不知道她還有什麼親戚,我也不在乎。
你們在什麼地方結的婚?
我早該先問你,你找她又為了什麼?
我有話和她說。
有關什麼事?
為了她為什麼離開。
我也要問她。他承認:我不知道為什麼她一走就有那麼多陌生人到我們家問三問四,有香煙嗎?
我給他一支香煙。
你有工作嗎?我問。
我經營這個地方,我準備自己做個花園。
你的職業是什麼?靠什麼賺錢?
我自己做自己老闆,收支還平衡。
有人見到你太太離開嗎?
我不知道。
鄰居呢?
一家不錯。另一家是吃了飯沒事做,專管閒事的長舌婦。
誰是長舌婦?
他用大拇指向西面的鄰居指一指:姓林的女人就是。
她是太太?
嗯哼。
先生也住一起?
他有工作。
他會不會多管閒事?我問。
絕對不會,他從不多嘴。
假如我去和林太太談談,你不會介意吧?
你有你的自由。
你允許我和她談談?
可以。
你在這裡不會搬家?
我會等她一個禮拜,之後就不管她了!
你是說再回來也不理她了?
是的。
也許她突然失去記憶,不知道自己家在哪裡。
我也會失去記憶,不記得她了。
我覺得你不太合作。我告訴他。
不出錢,你能得到多少合作?他問:你告訴我你要見我太太,我告訴你我也想見我太太,我又告訴你她在什麼情況下離開的,事實上,我自己也只知道這一些。
你有輛車?
是的,老爺車。
她沒開走?
當然她不敢,我不會讓她這樣做的。
那她怎麼離開的?
用腳走,我相信。
附近有公路站?
差不多半哩路遠。
她有沒有拿箱子走?
我不知道。告訴過你,她走的時候我沒見到。
你不知道你們有多少口箱子?
我現在知道了。
以前不知道?
我認為少了一口箱子,但不能確定。
你有沒有查一查她帶走了多少衣服?
他搖搖頭。
她還有衣服留在這裡?我問。
是的。
要是需要帶個箱子走半哩路,她不會帶太多衣服。
應該沒錯。
除了她舅舅遺留給她的財產外,她自己有房地產嗎?
和你有什麼關係?
我只是問問。
我不知道,我對她財產沒有興趣。老兄你說你叫什麼名字來著?
賴,賴唐諾。
你是一個偵探?
是的。
有人付錢,請你來調查的?
我當然不會白工作。
當然,有人付你錢,你應該為賺錢而工作。私人說來,我並不反對你。但是我不喜歡不認識的人東問西問。事實上,我們的家事和別人無關。
這就是你的態度嗎?
這就是我的態度。
好吧。我說:我不打擾你了,我附近走走。
就知道你會這樣。
我站起身來說:再見了。
再見。
我走向前門。他本想站起來送我出去,想想又改變主意,擺了擺手,換坐到我剛離開的沙發,把頭後靠,把腳擱到一張椅子上去,把我給他的紙煙猛抽一口,從鼻孔中噴出兩條煙來。
我走到他西鄰的人家,信箱上名字是林千里先生。
我按門鈴,門把立即轉動,突然在門裡面的人想到這樣未免太過明顯,門把暫停動作,握住不動了五秒鐘。而後門把一下轉到底,門被打開。一位面孔像個斧頭,黑眼,五十歲的女人站在裡面說:你好。
你好。我說:我來是想請教一些住在你那邊那位鄰居的事
你幹什麼的?
我是個偵探。
我說嘛,也該來了,該有人出面了。進來,進來請坐。我每次想到那邊那可憐女人,每次想到每個人只是問問就算了,一點作為也沒有,就覺得不服氣。那些人怎麼能讓他得逞呢?這實在是向警察和我們文明挑戰。你說你姓什麼來著?
我還沒有說,我叫賴唐諾。
我是林千里太太。
林太太,你好。
你可以坐這裡。她說:我慢慢來告訴你我知道的一切。先告訴你,我不是好管閒事,我只是一個正常、不太忙,終有一天會死的人。我自認為是個好鄰居,別人不歡迎,我就懶得串門子。我總認為中國古語說得對,遠親不如近鄰。鄰居嘛,本來應該守望相助的。你說是不是?那邊有什麼不對嗎?
我看不出有什麼不對。
我先生,千里,他不喜歡這樣。他老說我閒事管太多了,他說我再要多管鄰居那件和我們無關的事,他就要搬家了。老天知道,我真的不希望千里認為我在偷看別人,或是在管閒事。賴先生,我真高興,今天是你自己主動過來的,一點都沒有受我任何暗示。你說你是個偵探?
私家的。
什麼意思?
我是個私家偵探,不屬於警方。
你的意思,你並不代表警察?
不代表警察。
你的意思,事情發生了那麼多,警方還沒有出動?
還沒有。
嘿!真是天曉得。她喊道。
我坐在那裡等她說話。
好吧,她說:我還是要告訴你,我知道些什麼東西。事實上,也沒有什麼可以保密的。
是星期五晚上,也就是十三號那一天,我先生睡得很熟,我總是有點小聲音就吵醒了。我聽到他家有爭吵聲,而後是大吵大鬧,時間正好是午夜。
我告訴過你,我不喜歡管別人閒事。但是鄰居嘛,也應該自己識相,我起床看看他們到底在搞什麼鬼。當然,也可能是有強盜進去了,在逼他們說出錢藏在哪裡。不過都不是,只是夫妻吵架。韋君來在咒罵他太太什麼事,她喊叫著,這是我一生聽到最可怕的叫聲,之後我聽到一下重擊聲。賴先生,我發誓我聽到一下重擊聲。
我先生事後一再告訴我,我沒有聽到任何聲音,他認為是我在想像。我當然知道我聽到什麼,沒聽到什麼。先是女人大叫,之後是一下重擊,是什麼東西重重打到什麼東西的聲音。
你當時怎麼辦?我問。
我把自己退到窗廉後面,繼續聽下去。那邊房子裡有燈,但是窗廉是閉著的,什麼都看不到。你知道後來怎麼了,賴先生?我會告訴你後來怎麼了。重擊之後,那邊屋裡靜悄悄,一點任何小的聲音都沒有。他們兩個吵得天翻地覆,男人有件什麼事在罵他太太,太太大叫。突然就一切靜寂了,什麼聲音也沒有了。
現在,你總不能也告訴我,那個男人沒有打她,把她打昏過去。我知道是事實,我的意見是他不是用拳頭打她。他用棍子或什麼棒子打她,把她打死了。這就是我認為的,賴先生,他已經把她殺了。
為什麼會這樣想呢?我問。
我告訴你我認為事實上,我知道。我清楚得就像我知道我有幾隻手指頭。我乾脆告訴你,我為什麼知道好了,賴先生。我回身找了一件睡袍,我又找了張椅子坐在窗邊上,等著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你看到什麼了?
我看到那男人從後門溜出來,走到他停車的車庫。你知道他帶了什麼?
他帶了什麼?
他肩上扛了一長條東西,是什麼東西捲在地毯裡看來像地毯,也許是毛毯。黑黑的,賴先生,你知道是什麼東西?
你認為是什麼東西?
不是我認為是什麼東西,是我知道是什麼東西,他扛著的是那女人的屍體。
你看得到死人嗎?
當然看不到,可憐的女人已經給地毯或是毛毯包起來了。我看不到她,但是可以看到男人,還可以看到那包東西的樣子,裡面就是個死人的樣子。那包東西在肩上,很重,有點搖擺,就像還沒有僵硬的屍體。不能算搖擺,應該說甩呀甩的,我看他走進車庫,車庫燈亮了,我聽到車後的行李箱關上的聲音。那是很明顯,不會錯,後車廂砰砰的聲音。
你形容一下,她長得什麼樣。我說。
她身材小巧,非常好看,不到二十六,可能要更年輕。我真不知道這樣好看的女人,到底看中韋君來什麼地方。她體重不到一百一十磅,大概五呎二寸左右。
她眼睛什麼顏色?
藍色。她頭髮天生紅色,穿短褲很好看。所以她總是穿短褲、短裙。
我想,你後來就回床睡覺,在他
回床睡床?沒這回事!我就坐在這裡守著。你知道後來怎麼啦,賴先生?
不知道。
那男人走出車庫拿了一把鏟子、一把鋤頭回去。
亮光夠不夠你看清楚是鏟子和鋤頭?
不夠亮,要是要我宣誓說是鏟子和鋤頭,我不能說。但是我聽到鏟子撞到鋤頭的聲音,你知道金屬碰金屬的聲音。
說下去。我說。
他把房子的燈熄了,把鏟子、鋤頭放進車裡,把車庫燈也熄了,輕輕把車開出車庫,開出房子後面我看不到的地方。天知道在那裡他幹什麼,不過他在那裡停了幾分鐘之後,然後就把車開上街走了。
我想,我問:你有報過警?
報警!她叫道:我可能沒告訴你,我們那位林千里,林老爺的個性,我向他報一報已經不得了了。我把看到的向他一說,他差點沒把我頭擰掉。照他樣子,好像防止鄰居被謀殺,本身還是一種罪惡。他說要是我能睡覺,不要半夜起來穿了睡袍偷看別人洋相,會活得快樂得多。
韋先生什麼時候才回來的?
他兩小時四十五分鐘之後才回來。賴先生,照我看起來,他一定去到海邊沙灘了。
為什麼?我問。
因為,她說,只有那個地方你可以埋掉屍體,在兩小時四十五分鐘之內回來。即使如此,還得快快鏟土,埋得還不太深。四十五分鐘,正夠一個男人在又鬆又濕的沙地裡挖一個墳墓。
你見到他開車回來了?
是的。
你有沒有見到他從車裡拿出什麼東西來?
沒有。他只是把車開進車庫,就自己回進屋子去,我見到廚房燈亮了很久,他一定在自己煮壺咖啡,也許他自己喝一點酒。假如你瞭解他,他就是那種人,可以埋掉自己太太回來,喝點咖啡,來點酒,什麼都不愁就上床睡覺。
自此之後,你沒見過韋太太?
全世界最後有人見到、聽到她,恐怕就是那晚她大叫之後,被別人打昏
不過你並沒有見到有人打人?
我沒見到,我聽到的!
第二天早上,你沒見到韋太太?
沒有。
有沒有見到韋先生!
大概十一點鐘他才起床,這也是我第一次見到他。他走出來去車庫,在裡面相當久,回進屋去後,就開始東摸西摸。
你做什麼?
我?我什麼也不做,不過我手邊正好缺了些糖,我想要借點糖。所以我就去敲他們廚房的門,就像平時我時常去鄰居家那樣子。
發現什麼了?
韋先生來開門,我問他能不能和他太太說句話,他說他太太頭痛,才睡到床上去,又問我要什麼,我告訴他我要借杯糖,他就拿了一杯糖給我。
你只借了一次東西嗎?
我是只借了一次東西,但是我後來去送還我借的糖了。
那一次怎麼樣?
我還是走廚房後門。
你要找韋太太?
是的。
你沒有見到她?
我告訴過你,自從那一晚後,什麼人也沒見過她一根指頭。這是她活著最後的一次,這
他又怎樣應付你呢?
他說韋太太搭巴士進城去了。事實上,我知道她沒有,因為我一直在看這幢房子,我知道她連院子裡也沒出現過,我知道她根本已經不在這裡了。
林太太,你還對什麼人說過這件事?
有一位高大的高先生,昨天下午來過,說是要知道一點隔鄰那位鄰居的事情。我對他說了一點,沒說太多,因為千里老叫我不要對陌生人說太多話。
事實上,你告訴我的,差不多都告訴過他?
我只是回答問題,我當然不會把臆測的事拿出來自找麻煩,不過我知道的應該有問必答。
我說:我對你觀察的能力實在很欽佩。假如你不在乎我亂講,你真是個一流的好偵探。
真的呀!她笑得嘴都合不攏:你真是好,賴先生。要是我先生在這裡能聽到就好了,我相信你自己一定有說不完的冒險經驗。看看我,住在一個沙漠裡,連鄰居都少得要命,再說都是安份的多,也沒什麼事可發生。
我知道你的感想。我告訴她,和她握手言別。
我又回到韋君來的住處,按前門的門鈴。屋裡一個聲音問道:什麼人?
賴。我向裡面喊道。
又要幹什麼?
想要張照片,你太太的,有沒有?
沒有!
一張也沒有?
沒有!
我試著推門,門是閂著的。我離開前門,兜到房子後面,我進車庫裡張望,老爺車子的確是老爺透了。我拿出記事本把車號記下,光線一暗,我自肩後回望,韋君來站在車庫門口,擋住了陽光,也擋住了我出路。
我不喜歡別人來我的地方偷偷摸摸。他說。
我看看你汽車裡面,會不會反對?我問。
會。
我多看一下車庫環境,會不會反對?
會。
我把記事本放回口袋說:我站在這裡,你反不反對?
反對。
我側過身,小心地經過他身邊,離開車庫。
你不必再回來。韋君來告訴我:有機會拜託轉告那隻多事的老母雞,她要是再不停亂叫,我就找律師對付她。
那要花很多錢。我告訴他:不如報警,請警察叫她閉嘴。
你可以滾你的了。
他跟著我走出來,眼睛瞪著我,看我走向他另一方向的鄰居。
那位鄰居什麼也不知道。
韋君來一直站在外面,看我開車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