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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二、許國和、張萬壽反革命集團

墓碑.卷上 楊繼繩 4794 2023-02-05
  《百年潮》一九九九年第四期發表了中共鎮原縣委黨史辦公室寫的文章:《大躍進期間的鎮原冤案》。這篇文章寫得很好,我在這裡摘要引用。鎮原縣曾是陝甘寧邊區革命根據地的一部分,一九四九年以後屬平涼地區。實行統購統銷以來,年年都徵購過頭糧。一九五四年,實際徵購糧佔總產量的三十.五%;當年回銷糧食佔購糧數的二十七.一%。一九五五年受災減產,仍徵購了二十二.九%的糧食;當年回銷糧為購糧數的一百零六.三%。一九五六年收成較好,但完成徵購後,當年回銷糧仍佔購糧數的四十三.六%。一九五七年,大旱將近二百天。加上凍、雹、蟲災,糧食減產四至五成,平均畝產只有八十二斤。縣裡怕向上級交不了差,虛報為畝產九十五斤,後又被加碼到一百一十五斤,並據此定下徵購任務。結果,當年回銷糧三千三百多萬斤,為購糧數的一百三十.三%。一九五八年,因大部分勞力被抽調去大煉鋼鐵,大搞水利,豐產沒豐收,當年回銷糧食仍佔到購糧數的七十五.六%。由於年年都徵購過頭糧,農民家中毫無儲備,經常青黃不接。農民不得不亂找代食品,吃苜蓿稈、洋芋蔓、棉蓬籽、穀衣子、蕎麥衣等。浮腫、中毒、死亡現象不斷發生。縣政府一面派幹部下鄉組織群眾生產自救,一面向上級報告災情。縣長許國和、副縣長張萬壽還以個人名義,向省、地領導機關寫了報告。省、地領導和有關部門負責人也多次到鎮原縣調查瞭解情況。一九五八年一月,平涼專署副專員賀玉卿帶領工作組來鎮原檢查生產救災工作,針對許多區鄉已經出現的餓死人現象,決定還沒有完成的一百萬斤購糧任務停止入庫,以穩定局面,安定人心。賀玉卿還批判了虛報、冒進的做法,起到了很好的作用。一九五八年五月十四日,省委常委、新任平涼地委第一書記李正廷、副書記魯踐、專員崔世俊等率領二十多名幹部到鎮原縣的屯宇、臨涇、開邊、肖金等區鄉調查瞭解群眾缺糧情況後,報請省委批准,撥給供應糧食指標一千八百萬斤。縣上立即召開三級幹部會議,作了安排。但是,由於地委領導在三幹會上強調,鎮原的糧食問題,根本原因是反革命在作怪,要徹底追查反革命的破壞。於是,糧食問題便成為製造一起重大反革命集團案的主要起因。一九五八年七月,平涼地委派出以副書記潘煥傑、檢察長胡禮新為首的工作組進駐鎮原縣,從糧食問題入手,發動群眾大鳴、大放、大字報、大辯論,拔白旗、反右傾、反瞞產私分,打擊階級敵人的破壞,尋找鎮原落後的根子,搞起了所謂政治大革命和組織大革命。工作組負責人一到鎮原縣,就奪了縣委、縣人委的一切權力,縣級領導人都被派到農村工作。同時,讓縣裡的公、檢、法合署辦公。在七月初召開的縣人代大會上,潘煥傑點名批判大會執行主席許國和,並把鎮原的過去一概否定。說鎮原縣解放前地處敵我短兵相接的鬥爭前線,反革命勢力相當雄厚;解放後土改、鎮反、社會主義改造、整風和反右派鬥爭都極不徹底;農村兩條道路辯論不深不透;幹部隊伍嚴重不純,不少政治不純分子和反革命分子混入黨內,爬上了各種不同的領導崗位。甚至還說鎮原縣是一個反革命的大本營。所謂的政治大革命運動,成了全面打擊迫害幹部群眾的運動。

  就在這次人代大會上,工作組負責人以右傾保守、地方主義等罪名對許國和、張萬壽進行了批判鬥爭,並宣佈免去其縣長、副縣長職務。七月下旬至八月中旬召開的中共鎮原縣三屆一次代表大會,會期十四天中,就以九天時間批判許國和、張萬壽、慕宗乾、范學俺等縣、鄉領導幹部三十多名,會上被批判並撤銷職務的農業社幹部達四百多名。潘煥傑在會上說:許國和的問題很嚴重,他認為購糧任務太重了,供應指標太少了,這是政治問題,給許、張等戴上了右傾機會主義、右傾反黨集團的帽子,並撤銷了慕宗乾的縣委常委和副縣長職務,開除了一九三七年入黨的縣民政科長劉自的黨籍。   工作組負責人認為縣人委完全變質,成了反革命的中心據點,縣委的幹部絕大多數都有問題,縣公檢法幹部和警察都不可相信,於是讓他們統統靠邊站,連他們的親屬也不得倖免。許國和的妻子王瓏,是鎮原縣委副書記,當時正在省委黨校學習,被勒令回縣,批鬥數月,還逼著她與許離婚。許的岳父王子厚,是一九三六年入黨的老幹部,中共鎮原縣黨組織的創建者、陝甘寧邊區樹立的英雄模範,當時正在中央黨校學習,也被揪回批鬥,並被撤銷了武都行署專員的職務。許的大哥許國福、二哥許國才(均系農民)、五弟許國治(黨員幹部)、弟媳李喜梅等都被無故株連,遭到批鬥關押,許國才死於獄中。許國和七十多歲的老母親也被批鬥,以致一度精神失常。許的年僅六歲的孩子,被趕出縣委家屬院,寒冬臘月,流落街頭,被好心的市民賀老漢收留到他家暫住,才得倖存。集團的其他成員,也都是一人株連一大片。

  在農村,工作組則以右傾保守、思想歉收、否定大躍進、替富裕中農叫囂、反對糧食政策、煽動鬧事等莫須有的罪名,批鬥廣大基層幹部和群眾。全縣五十%以上的農業社幹部被批判鬥爭。   許多農民這個時候也被戴上資本主義冒尖人物等大帽子,遭到非法搜查,打罵捆綁。一時間,到處一片恐怖景象。   工作組負責人仍不罷休,又提出:要出幾百萬張大字報,進行全民大辯論,大揭發,開展拔白旗運動。規定機關幹部和企業職工每人每天寫一百張大字報,中學學生每人每天寫五十張大字報,內容還不准重複。於是,人人夜以繼日地寫大字報,沒什麼可寫就挖空心思地胡編湊數;思想不純的人,則乘機捏造事實,陷害好人。隨著鋪天蓋地的大字報揭發批判,許、張等人的問題升級為右派分子、反革命。九月中旬,更刮起了所謂紅色颱風,把問題上綱為許國和、張萬壽反革命集團。縣委每天都召開廣播大會,宣講許、張的反革命罪行。潘煥傑在一次縣委常委擴大會議上說:現在馬上要著手排出反革命集團名單,名單要多排,不斷地排隨即開始大逮捕。據地委工作組十月二日的《鎮原縣兩個月工作情況報告》反映,已貼出大字報五百多萬張,插紅旗兩萬多,拔白旗(撤換農業社幹部)八百七十多名,打擊階級敵人二千多人。其中逮捕了一千零四十一人。至十月二十日,逮捕人數又增至一千零九十六人。

  大逮捕時,全縣分為五個片,每片派一名工作組成員或縣委常委擔任工作組長,隨身攜帶蓋好印章的逮捕證,隨時填寫,隨地捕人。一次,工作組負責人在先鋒農業社聽到群眾反映沒糧吃,請求供應回銷糧,即指示隨從人員把反映問題的人名記下來,立即召開群眾大會,一下子就逮捕了四十八人。其中有一地主成分的人同村裡一個貧農社員同姓同名。在捕人大會上叫到這個名字時,那名貧農社員應聲先站了起來,結果就被逮捕,不久即死於獄中。另一次,工作組負責人和縣委一副書記到馬渠一帶下鄉,幾天時間就抓了二百多人,還用麻繩把人串起來,一串一串地往縣上拉。   十月二十二日,甘肅省委第一書記張仲良來到鎮原縣,聽取了潘煥傑對當時鎮原縣情況的口頭匯報後,竟然立即表態:事不宜遲,遲則有變,立即逮捕,一網打盡。當晚,他們便從平涼、涇川調來了公檢法幹部和公安部隊。二十四日,縣城戒嚴,到處架起機槍,如臨大敵。然後,分三批逮捕了許國和、張萬壽等縣、社幹部一百六十九名。十月三十一日,省委批准將此案定性為許國和、張萬壽反革命集團案。全縣被定為案內成員和受株連的一千六百五十人,其中逮捕判刑的一千五百零三人(後死於獄中三百三十三人),管制一百四十七人;前後受到批判鬥爭的有三千多人。

  被定為許、張反革命集團成員而逮捕關押的人,受到嚴重的人身摧殘。逮捕時壓倒在地,麻繩五花大綁,像捆柴一樣,用腳蹬踩揉捆,有的當場就被捆得昏死過去,有的造成終身殘廢。許國和、張萬壽入獄後,專門給帶上二十多斤重的特製鐐銬,並採用各種酷刑進行折磨。張萬壽因認罪態度不好,還給戴上騎馬銬(即從襠下把兩手銬上),站不起,蹲不下,幾天幾夜疼痛難忍,喊叫聲慘不忍聞。   冤案的製造者不僅把矛頭對準鎮原縣的廣大幹部,而且對於在鎮原縣糧食問題上說過公道話的省、地幹部,如平涼地委第一書記薛程、專員崔世俊、省委副書記霍維德、省委財貿部長張天、省高級人民法院院長吳思宏等,也都進行了批判。鎮原縣的歷任縣委書記、縣長,也都被集中回縣進行檢討,接受批判。

  三十年代曾任國民黨鎮原縣縣長的鄒介民,在紅軍援西軍駐防鎮原時,曾與劉伯承、張浩、李達、宋任窮、羅炳輝等紅軍將領友好合作,對支援紅軍有過重大貢獻。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鄒在陝西寶雞任職,肅反運動中,劉伯承、李達等證明他是民主人士。他與許國和、張萬壽沒有任何關係,也沒有見過面,卻被定為許、張反革命集團成員,從寶雞押回鎮原,判處死刑,未及批准執行就死在獄中。解放戰爭時期參加起義的董其武部下團長慕介夫,一九五八年在家養病,也被定為許張集團成員,逮捕關押,慘死獄中。他死前在獄中哭訴: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共產黨自食其言   正是在這場政治大革命和組織大革命運動所造成的嚴重政治壓力下,上面一言堂,下面隨風倒,誰也不敢再說實話,報真情,自然也就順利地很快形成了大躍進的局面。兩個月時間內,就將全縣八百七十五個農業生產合作社合併成為十個人民公社,實現了人民公社化;全縣抽調七萬勞力(佔總勞力數的七十二.五%)到華亭等地大煉鋼鐵。在農村開展收繳廢鐵運動時提出:交一把鐝頭就是消滅一個帝國主義,藏一個鐵釘就是藏一個反革命。把群眾家中凡是鐵的東西,從飯鍋以至婦女的頭髮卡子,統統收繳了。大煉鋼鐵之後,緊接著又集中八萬多勞力(佔總勞力的八十三%)大搞農田水利建設。口號是:斬斷三河,水上五原,大戰百日,完成五渠三池一庫,打井十萬眼,挖窖八千六百個,實現井窖星羅棋布化。與此同時,又提出幾個大辦,並很快宣佈實現了萬廠縣,七天掃除文盲,辦起了七百所大學等等。

  當時,各地競相放衛星,牛皮越吹越大。什麼千斤鄉、千斤社、萬斤川、萬斤塬,深翻地十五尺、畝施肥二百萬斤、畝下籽一百八十斤、畝產糧四十萬斤、耕一余十三(即耕種一年所產糧食夠吃十四年)等名堂,都出籠了,以至於把一九五八年全縣的糧食畝產確定為比上年的實產翻兩番。與此同時,還大刮共產風,提出有飯大家吃,有衣大家穿,有錢大家使,有債大家還,勞動不記工,分配平均攤等口號,任意平調勞力、土地、牲畜、家禽、農具、房屋、樹木、生活日用品等,有的地方甚至連為老年人準備的棺材都平調去了。如此大躍進,弄得群眾苦不堪言,生活越來越艱難。   廣大農民群眾在政治上遭受打擊迫害,經濟上被肆意掠奪,生產積極性嚴重挫傷。據一九六一年統計,一九五八年以來全縣人口不但沒有增加,反而減少了六千七百零八人。根據縣委在馬渠公社三個大隊的調查,三年死亡人數佔總人口的十二%。由於人口死亡和逃荒外流,使全縣勞動力由一九五七年的十二.八萬,減少到一九六一年的十.三萬,三年多時間減少了十八.八%。同期,全縣牲畜減少了四千三百四十六頭,存活的也都瘦弱不堪。

  其實,所謂許國和、張萬壽反革命集團純係子虛烏有。一九六一年十二月四日,平涼地委向省委報送了關於平反此案的報告。省委於一九六二年七月十七日批覆同意地委的報告和結論。但是,由於當時的甄別平反工作仍在某些冤案製造者的參與主持下進行,大部分問題只作了內部糾正,未公開平反,而且結論材料還都不同程度地留了尾巴。儘管大多數冤獄的幹部安排了工作,但不少人使用不當,繼續含冤受屈。直到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後,慶陽地委協同鎮原縣委對此案進行了全面複查。一九八一年三月十九日,甘肅省委發出為此案徹底平反的通知,指出:所謂許國和、張萬壽反革命集團是根本不存在的,純屬一起重大冤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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