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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還魂記>

  意志是存在的,意志是不滅的。誰了解那強烈意志的神祕性?事實上,上帝便是一種存在於自然萬物之中的巨大的意志。人的死亡亦然,只是由於人的意志薄弱,人才向死神投降。   約瑟夫.格蘭維爾(註:英國懷疑論者。)      我無論如何也記不起自己是在何時、何地怎樣認識莉蓋婭小姐的了。歲月流逝,很多年已經過去了,人生的悲苦已把我的這段記憶磨得模糊不清。   啊,我之所以記不起這些,也許實際上是因為,我所愛的這個女子的一切特點、她的曠世才學、溫文爾雅的風度、絕代的美貌,那略有些低沉的顫抖迷人、流暢動聽的音樂般的語音,是那樣一點一點,悄悄地進入我的心扉,以至於我自己都沒注意到一切是怎樣發生的。然而,我相信我是在萊茵河畔一個古老沒落的大城市中第一次見到她,並頻繁來往的。至於她的家庭,我當然聽她說起過。它肯定是一個非常古老的望族,源遠流長。莉蓋婭!莉蓋婭!

  我正潛心鑽研學問,把一切世俗之事忘之腦後,但僅僅莉蓋婭這三個可愛的字眼便足以使我栩栩如生地想起她的音容笑貌,儘管她已不在了。   現在,在我寫此文的時候,我忽然想起我從來都不知道她姓什麼,可她卻是我的朋友,隨後又和我訂了婚,並最終成為我心愛的妻子。我不去打聽她的姓氏,這究竟是出於莉蓋婭本人的戲謔要求,還是出於她對我感情深淺的一種考驗?要麼就是出於我自己的怪念頭以表示自己愛得有多熱烈,愛得有多深?我只能模模糊糊地回憶起這件事本身真想不到我怎麼竟然完全忘記了它的來龍去脈?如果真像人們所說的那樣,天地間確實有一位毀壞人們婚姻的厄運女神,那麼她毀壞的就肯定是我的婚姻。   然而,關於莉蓋婭,有一點我沒有忘記,那就是她本人。她高高的個子,身材苗條,在她臨終前的日子裡,則極為瘦削。我無法描繪她的舉止是何等端莊優雅,她的步履是何等輕盈靈巧。她來去像一朵浮雲。她走進我的書房時我根本感覺不到,除非她把玉手搭到我肩上,用低低的甜美嗓音對我說話,我才意識到她來了。至於她那姣好的容貌,世上沒有哪個姑娘能和她相比。

  她的臉龐像女神一樣莊嚴神聖,像吸過鴉片後所做的夢一樣令人振奮。然而,她的五官絕不是那種所謂標準的端正秀麗。費魯拉姆勳爵培根在談到美女的真正美麗之處時曾說:絕代佳人,沒有一個是五官毫無缺陷的。雖然我也看出莉蓋婭的五官不是百分之百的標準,雖然我也知道她確實是個絕代佳人,並覺得她的長相中有不完全標準的地方,可我卻無法看出她的五官究竟是哪兒有缺陷,她的長相中究竟是哪兒不完全標準。先說說她那高高的前額吧,這前額絕對挑不出半點毛病用任何讚美之詞來形容都無法表現出它的美麗皮膚潔如象牙,額頭寬闊平坦,高高隆起,那又黑又濃、自然鬈曲的頭髮更襯托出了額部的優美造型。再來看看她的鼻子,這鼻子也是精美絕倫。它輪廓鮮明,線條典雅,光潔無瑕,宛如一件放射著自由精神的古典藝術品。還有她那甜蜜的嘴巴,這才真是神工鬼斧短短的上唇令人神往,薄薄的下唇柔軟性感,雙唇微動,唇角的酒窩便似在漫語,玉齒輕啟,百媚便隨笑而生。再看她的下巴,下巴的輪廓端莊柔和,猶如古希臘的雕塑。最後再來看看莉蓋婭的大眼睛吧。

  她的眼睛要比一般人的大得多,興奮的時候,會瞪得圓圓的。這時候她顯得格外美麗,就像是土耳其傳說中的教堂守護女神。她的瞳仁黑亮黑亮,上方是又密又長的黑睫毛。她那有點散亂的蛾眉也是黑色的。然而,如果說她的眼睛與她的五官其它部分有什麼不一致的話,那就一定是眼中的那種神情。莉蓋婭的眼神是無法用言詞來形容的!我一連幾個鐘頭長時間思量這眼神。我曾用了整整一個夏夜努力尋思它的深度。深深藏在我愛人瞳孔後面那深不可測的東西是什麼?究竟是什麼呢?我亟想把它查出來。好一對眼睛!   好一對閃閃發光的深陷的神聖大眼睛!它們對我來說就像是一對閃亮的星星,而我則是最虔誠的占星家。   人努力回憶早已忘卻的事情,這樣做其實是沒有用的,人這樣回憶的時候,常常發現自己馬上就要將它想起來,但最終還是歸於失敗。這屬於一種極為不可思議的奇怪的心理特徵,我想,這一心理特徵從來沒有引起過學校裡老師的注意。我現在正是如此,有多少次我極為仔細地琢磨著莉蓋婭的眼睛,當我覺得自己馬上就要理解她眼神的深刻含義時,覺得她的眼神離我越來越近時,這時候,這神祕的眼神又一下子離我遠去!啊,奇怪,簡直太奇怪了!我在宇宙的星群之中,竟發現了與那眼神相似的東西。我是說,星體給我的感覺和莉蓋婭的眼睛給我的感覺頗為相似。當莉蓋婭的美貌沁入我的精神,我便從物質世界中體會到一種感傷的情緒,這種感傷情緒正是她那閃亮的大眼睛常常在我心中激起的。然而,我卻無法準確地描述這種情緒,也無法分析它,甚至無法穩定地考慮它。這樣說吧,有時我觀察迅速生長的藤蔓時會產生這種情緒,有時我注視一隻飛蛾、一隻蝴蝶、一個蝶蛹、一條激流時也會產生這種情緒。看到大海,看到飛落的流星,我能體會到這種情緒。

  看到極老極老的老人時,我的這種情緒也會油然而生。用望遠鏡觀察茫茫宇宙中天琴座的一對星星時,特別是觀察其中的一顆時,我更會敬畏地體驗到這種情緒。有時聽人拉琴時,或讀書讀到某個章節時,我也會感覺到這種情緒。特別是約瑟夫.格蘭維爾的一本書中的一段話,也許是因為它語言的古雅,每回讀它,我都會沉浸在這種情緒之中。意志是存在的,意志是不滅的。誰了解那強烈意志的神祕性?事實上,上帝便是一種存在於自然萬物之中的巨大的意志。人的死亡亦然,只是由於人的意志薄弱,人才向死神投降。   隨著歲月的流逝和事後的反思,我現在已經無法從這位英國道德家的這段文字中找到某種可以與莉蓋婭聯繫在一起的東西了。她思想敏銳、行為果敢、語言精煉,這也許是因為她有著強大的意志力,而這種意志力在我們共同生活的那些年中,竟沒有在其它方面充分表現出來。這個外表平靜、總是心平氣和的莉蓋婭其實是我所知道的意志最為堅毅的女人。這種堅毅程度我是估計不出來的,只有在她忽然睜開一對愉快的大眼睛,嚇了我一跳時,或者當她用極低極低的嗓音發出抑揚頓挫、但卻清晰平靜的悅耳聲音時,當她生氣勃勃地說出一些她常常說的狂熱的字眼時(她說話時態度極為平靜,這反而使這些字眼變得加倍的有力量),只有在這些時候,我才感覺到她的意志力何等強大。

  我已說過莉蓋婭的學識。她學識非常淵博,是我認識的女子中最為博學的一個。她精通古典的拉丁語和希臘語,而現代的歐洲語言,她沒有一種不會。實際上,沒有哪一種學科她不懂。說來也真怪了,直到後來我才注意到我妻子有這樣的天分!我剛才說她的學識超過了我認識的所有女子,但是又有哪一個男人是對文史哲理工的各個學科都成功地全面研究過呢?當時我並沒有像現在這樣,看出莉蓋婭的博學是那樣的不同尋常,令人驚異。不過我當時就已經充分認識到她的能力比我強得多。剛結婚的時候我正在忙於形而上學方面的艱難研究,於是我就像孩子似的,懷著對她的充分信任,請求她指導。她在我這個潛心研究但卻毫無收獲的人身邊坐下,一點一點地在我面前展開奇妙的治學之路,沿著那幽長、燦爛、無人走過的小徑走下去,使我最終可以得到那極為神聖的智慧之果,這時我感到多麼得意,多麼愉快,而又多麼難以相信啊!

  而幾年後,我給我那有著良好基礎的學識插上了翅膀,離開她,遠遠飛去,這又是多麼的令人悲傷!沒有莉蓋婭,我只不過是一個在書山中愚昧摸索著的孩子。她的存在,單單她的朗讀,就使得我研究的形而上學理論中的許多難題一下子迎刃而解。沒有她那閃光的眼睛,那些閃著金光的燙金字也會變得比鉛還要難看。後來這對眼睛越來越少地在我的書本上閃耀了。莉蓋婭病了。那熱情的眼睛中燃燒著太多太多的光熱;蒼白的手指頭變得像透明的蠟,泛著死亡的顏色;高高額頭上的青筋隨著情緒的輕微波動時起時落。   我看出她一定會死。我絕望地在精神上與死神做著搏鬥,要把她奪回來。使我吃驚的是,我這位熱情妻子所做的搏鬥比我更有力量。她努力要給我造成這樣的印象,使我相信,死亡對她來說並不是一件可怕的事。然而事實並非如此。她與死神的奮力搏鬥是無法用言詞來表達清楚的。看著這可悲的場面,我只能發出痛苦的呻吟。我本可以去安慰她,我本可以勸說她,但是在她這種極度極度渴望活下去的願望面前,安慰和勸說都是極蠢極蠢的。然而,直到最後的時刻,她的舉止都不曾因精神上的巨大痛苦而失去過平靜。她的聲音變得更加輕柔,變得更加低沉了。我不想仔細地研究這些輕輕發出的字眼中的狂熱含義。當我全神貫注地聆聽她所傾吐的那些凡人從不知道的假設和渴望時,我的大腦便痛苦得嗡嗡作響。

  她愛我,這點我毫不懷疑。我本應該清楚地知道,在她這樣一個知情知義的女人的心中,愛情是一種極為強烈的感情。僅僅從面臨死亡的這一個問題上,就可以看出她對我的愛情有多麼強烈。她長時間長時間地拉著我的手,向我傾吐她對我那近乎崇拜的熱愛。我何德何能,值得她這樣愛我?我何德何能,在我心上人即將離開人世之際,讓她對我說這樣的知心話?她臨終時我倆那依依不捨的情景有多淒慘,我是無法詳述的。我只能說,當莉蓋婭極為痴情地向我這個無用的愛人告別時,我終於發現了她天性中那種極為渴望活下去的心願。而生命卻在一點點地離她而去。她的這種對生命的渴望,我是根本無法描述,無法表達的。她臨去世那天的中午,她招手把我叫到身邊,讓我再朗誦一遍幾天前她寫的一首詩。我遵命讀道:

  啊,這是寂寞歲尾   的一個歡樂夜晚!   一位藏起翅膀、蒙著面紗的天使   坐在劇院   含著眼淚觀看   一齣交織著希望與恐懼的表演。   樂隊演奏著天堂的樂曲   聲聲緊,聲聲慢。   高高在上的神明   低語喃喃   搧動著神鷹般的隱形翅膀   四處盤旋。   一群木偶般的凡夫俗子   走馬燈似地追逐著神明的影幻。   何等的混亂!   他們你追我趕,   卻總是回到原來的起點   繞著同樣的圓圈。   劇情在表現   人類靈魂的瘋狂、罪惡和心靈恐懼的震顫。   突然   一個血紅的飛蟲   在舞臺的一側出現,   扭動著醜陋的身軀

  爬進人們轉圈的路線,   把一個個生靈活活吞下   填作果腹的美餐。   看著它那沾滿人血的毒牙   天使淚如湧泉。   燈光,燈光一下下地閃爍   一盞盞熄滅   讓位給黑暗。   一陣狂風吹過   棺罩似的布幕陡然落懸。   天使面色慘然   站起身,揭開面紗,萬千感嘆:   這是一齣人類的悲劇,   征服者飛蟲,   是劇中的主演。   我剛一讀完這首詩,莉蓋婭就尖叫一聲:啊,上帝!她高高地張開雙臂,跳下床來。啊,上帝!偉大的天父!難道事情真的就是這樣不可改變嗎?難道這個征服者就不能被征服了嗎?難道我們就不是您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嗎?有誰誰了解那強烈意志的神祕性?只是由於人的意志薄弱,人才向死神投降。這時,她好像是因為過於激動而精疲力竭了,垂下了那雪白的胳膊,心情沉重地躺回到床上。在她快要斷氣的時候,她那最後的嘆息中夾雜著喃喃的低語。我把耳朵貼到她唇邊,又聽到她在念誦格蘭維爾的那句話:只是由於人的意志薄弱,人才向死神投降。她死了。我悲痛欲絕,無法在萊茵河畔這個古老沒落的城市中孤獨地生活下去。我是個富有的人。莉蓋婭留給了我遠遠超於一般人的財產。於是,我漫無目的地遊蕩了幾個月之後,疲倦了,便在英國的一個人跡罕至的荒涼地區,買下了一所修道院(我不打算在此提它的名字),並把它修理了一番。

  這幢房子的那種令人壓抑的宏偉,整個地方的那種荒蕪悲涼,修道院本身的古老悠久、充滿憂傷的記憶,以及它那種為世人所拋棄的氣氛,這一切,使我在這個偏遠而與世隔絕的地方安下了家。儘管這所修道院的外部看上去很敗落,但裡面卻十分豪華。我懷著一絲奇怪的願望,希望這個環境能治癒我的悲哀。我小時候就有一種審美的情趣,現在,這種情趣好像隨著悲哀又回到了我身上。啊,我感覺到,這幢房子在那豪華巨大的窗簾中,在莊嚴的埃及雕刻中,在那原始的梁柱和家具中,在毛邊的金色地毯中,都藏著一種令人瘋狂的東西!我吸起了鴉片,並在迷幻中胡作非為。我不想在此詳述自己的荒唐行徑。我只說一件事,在我一時糊塗的時候,竟娶了特雷曼家族一位名叫羅維娜.特雷瓦尼翁的金髮碧眼的小姐,作為永遠難忘的莉蓋婭的繼承者,把她領進了一間永受詛咒的洞房。   我至今仍對這幢建築的每一部分、這間花燭洞房的每一處裝飾,都記憶猶新。新娘的父母出於貪婪的目的,竟允許自己心愛的女兒跨進一間如此裝飾的臥室。我說過,我對這間臥室的每一處都記得一清二楚,沒有什麼東西能阻擋我的記憶,阻擋我在自己的頭腦中生動地展現這段往事,對它保持新鮮的記憶。這間臥室位於城堡似的修道院的高高的塔樓上,是一間五邊形的寬大房子。房子的南邊是一面巨大的窗戶,是威尼斯進口的鉛灰色玻璃板做成的,無論是陽光還是月光,透過它照在室內的東西上時,都呈現出一種慘淡的光澤。從窗戶的上方可以看見一架爬遍塔樓巨牆的老藤。這個房間非常高,天花板是橡木的,顏色暗淡,呈拱洞形,上面鑲滿了半哥德式、半德魯伊特式巫術器具的模型。在這拱洞形房頂的中部,一根長長的金鏈上掛著一個金香爐,香爐上的圖案是阿拉伯式樣的,上面孔孔洞洞連成一片,燭光透過孔洞活似一條條火龍。   屋裡各處的檯子上都擺放著具有東方情調的矮凳和燭臺。還有一張長沙發,是新娘的睡床,它是印度風格的,烏檀質地,雕刻著圖案,上面蓋著一個墓布似的罩子。房間的每個角落都豎立著一個黑色花崗石的巨大石棺,它們是從那些與埃及人作戰的國王墓中掘出的文物,古舊的棺蓋上雕滿了年代久遠的圖案。但是這裡最為奇妙的東西還是那些掛布!它們在那高得極不成比例的大牆上,從天花板一直垂到地板,打著褶。它們與地上的地毯、矮凳的凳墊、床罩、窗簾等東西一樣,都是由如同氈子一般又厚又硬的布料做成的。布料是華貴的金色的,上面繪滿了抽象的小人,每個人一尺來寬,人與人之間的距離疏密不一,由於小人的存在,遠遠看去,金色的布料黑乎乎一片。但是若說這些小人抽象,你則必須得抱著一種特定的觀點去看。通過一種源遠流長、但現在卻十分常見的設計方式,這些小人從不同的角度看,都會發生不同的變化。你剛走進屋時,它們僅僅像是怪物。但是你再往前走上幾步,這種感覺就逐漸消失了。當你一步一步往前走時,你就會發現自己被無數日耳曼迷信中的鬼怪形象所包圍。再加上掛布後面不斷吹來一陣陣陰風,你就更加毛骨悚然。   就是在這些大廳裡,就是在這個臥室裡,我與羅維娜小姐罪過地度過了婚姻中的頭一個月。我妻子懼怕我的壞脾氣,總躲著我。她不愛我(這我感覺得出來),不過這反而使我高興。我對她懷著一種魔鬼才有的仇恨。我的心裡只有莉蓋婭,我懷著極為遺憾的心情想念她,想念那個可愛的、莊嚴的、美麗的,英年早逝的女子。我在回憶中重溫她的純潔、她的聰慧、她的高貴、她的靈巧,尤為重要的是,她的熱情和近乎於崇拜我的愛。於是,我的精神就開始為她而燃燒。在鴉片的刺激下(我現在已經吸毒成癮),我會在寂靜的深夜或是在那被窗簾遮擋得暗無天日的白天,高呼她的名字,彷彿通過這種狂熱的渴望,通過這種神聖的感情,通過我對死者的刻骨銘心的懷念,我便可以使莉蓋婭回到她已經永遠拋棄的陽間道路上來似的。   在婚後的第二個月的月初,羅維娜小姐忽然病倒了,久治不癒。高燒使得她每晚都呻吟不止,她在半醒半睡的譫語中說,這間臥室裡有怪聲,有動靜。我認為她的話是無稽之談,她準是異想天開,要不就是因為她太不喜歡這間臥室了。她的病終於逐漸好轉。然而沒過多久,她又病倒了,這回發病使她身體變得極為虛弱,她再沒有完全康復。這以後她的病時輕時重,儘管妙手回春的醫生百般努力,也無法根除。她的病一次比一次厲害,看來這病早晚有一天會要了她的命。隨著病情的發展,我發現,她的脾氣也越變越壞,她還常常因為一些小小的事情而驚恐不已。她又不斷地說起那聲音,那輕微的聲音,說起以前她曾提到過的掛布之間的動靜。   九月底一天的傍晚,她用比以往更為恐懼的口氣又向我說起了這件事。   她剛剛很不踏實地睡過一覺,剛才我正焦慮而驚恐地注視著她那衰弱面孔上的表情。我坐在她的烏檀木床邊的一個印度矮凳上。她半支起身體,壓低嗓音,極為認真地說起她剛剛聽見、但我卻沒聽見的聲音,說起她剛剛看到但我卻看不到的動靜。風在掛布之間窸窸窣窣地穿來穿去,我想向她說明(說實話,就連我自己都不相信)那似有似無的聲音和牆上影影綽綽的影像,只不過是普通的風在作怪罷了。但是她的面孔變得慘白。我知道我的這番解釋她根本聽不進去。我見她好像就要昏過去似的,可身邊又沒有人可叫來幫忙。   我想起房間裡存有一瓶低度葡萄酒,是上回招待醫生剩下的,於是趕緊去拿。   但是當我走到香爐的光亮下時,有兩樣驚人的情況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感覺到有某種看不見但卻觸得到的東西輕輕地與我擦身而過。我還看到,在被香爐中的蠟燭光亮照亮的金黃色地毯上,有一個黑影,這個黑影模模糊糊,非常非常淡,像是天使的形狀,如果不仔細看,會以為是窗簾的影子。但是由於我吸鴉片吸得常產生幻覺,因此對這兩種情況沒怎麼留意,也不屑對羅維娜小姐講起。找到葡萄酒後,我回到床邊,倒了滿滿一杯,端到半昏厥的妻子唇邊。這時她已經稍稍清醒了些,便親手接過杯子,於是我在矮凳上坐下,注視著她。這時我忽然清楚地聽到床邊的地毯上傳來腳步聲。緊接著,當羅維娜把杯子端到唇邊時,我看到了,或者也許是我在夢幻中以為自己看到了,彷彿有個隱身人在空中一躍,香爐中滴下幾大滴明亮鮮紅的燭淚。如果我確實看到了這個,那麼羅維娜卻沒看到。她從容地喝下葡萄酒。我不準備向她講我看到的這些情況,因為我認為自己準是受了妻子恐懼心理的影響,在鴉片的作用下,再加上這夜深人靜的氣氛的烘托,所以我那原本就很生動的想像力變得更為活躍罷了。   然而我卻意識到,紅色燭油滴下之後,我妻子的病情馬上發生了惡化。   第三天晚上,她嚥了氣。第四天晚上,僕人給她安排墳墓、準備喪事。我守著她那裹著屍布的屍體,坐在這間我曾把她當作新娘接納的大臥室裡。也許是由於鴉片的作用,我的眼前浮現出飛來飛去的黑影。我看看屋角的石棺,看看掛布上各種各樣的小人,又看看頭頂香爐中的燭光。我想起那天晚上的情景,於是目光落在香爐下面那天我曾看見淡淡黑影的地方。然而,現在黑影已經沒有了。我鬆了一口氣,目光轉向床上那具蒼白的僵屍。這時,對莉蓋婭的回憶,千頭萬緒,一起湧上心頭,我覺得躺在床上的死者就是她。夜越來越深了,我仍懷著悼念至愛之人的悲愴心情,注視著羅維娜的屍體。   午夜時分,一陣低而清楚的哭聲把我從沉思中驚醒。我感到哭聲是從死者的烏檀木床上發出的。我驚恐地聆聽著,以為在鬧鬼,但是哭聲停止了。   我睜大眼睛,看屍體有無動靜,一點動靜也沒有。不過我心裡十分明白,剛才確實是聽見了哭聲,不管它多麼輕微,我的靈魂被喚醒了。我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屍體。時間一分鐘一分鐘地過去,仍沒有發生任何可以解開這個謎的事情。終於,我發現死者的臉頰上,順著眼皮上塌陷的小血管,幾乎察覺不出地出現了一點點紅色。我的恐懼簡直難以描述,我覺得自己的心臟停止了跳動,我的四肢發硬,呆呆地坐在那裡。然而一種責任感終於使我恢復了鎮定。這時我認為羅維娜的喪事辦得太早了,她仍然活著。需要馬上請醫生救她。但是塔樓與僕人住的地方隔得很遠,叫他們他們是聽不見的。我只有離開這間屋子好幾分鐘,才能把僕人叫來幫我,而這樣做則太冒險了。於是我決定獨自一人努力把她從死神手中拉回。然而過了一會兒,情況又發生了逆轉,眼皮和臉頰上的淡紅色消失了,只剩下大理石般的蒼白。她雙唇緊閉,牙關緊咬,呈現一種可怕的死人表情。她的身體也迅速變冷變硬。我打了個冷戰,坐回到我剛才驚異地離開的長沙發上,又熱烈地想起莉蓋婭來。   一個小時過去後,我第二次意識到床上發出一聲微弱的聲響。我極度恐怖地諦聽著。又是一聲一聲嘆息。我衝到屍體跟前,我看到,清楚地看到,死者的嘴唇抖動了一下。過了大約一分鐘,死者僵硬的嘴唇變軟了,朱唇微啟,露出一線珍珠般的牙齒。我心中驚恐交集。我覺得自己的視力模糊了,理智也動搖了。我努力壓住心中的恐懼,最後終於壯起膽子,去做責任要求我做的事情。現在死者的額頭、面頰和脖子都出現了一些光澤,全身也有了些熱氣,甚至顯現出一些微弱的心跳。妻子活了。我以加倍的努力設法使她復蘇。我拼命揉搓她的太陽穴和手掌,我用盡了所有能想到的法子。   但是沒有用。忽然,她臉上的紅潤消退了,心跳停止了。嘴唇又恢復了死人的表情。緊接著,身體也變得冰涼僵硬,臉上又呈現出鉛灰色,她又成了一具待斂的僵屍。   於是我重新沉浸在對莉蓋婭的回憶之中,忽然間我再次聽見烏檀木床上發出低低的呻吟聲。但是現在我何必要在此如此詳細地描述這一宿當中那種難言的恐怖呢?我何必要一次又一次地講述我是怎樣不斷地從事這種富於戲劇性的可怕的拯救工作,直至天亮,而每一次屍體稍有活轉的跡象時,又立刻以失敗告終呢?好吧,我馬上把結尾講給你們聽。   這個可怕的夜晚已經過去了一大半,女屍又動彈了,而且動彈得比前幾次更有力,不過由於她肯定是救不活的,所以這種動彈就顯得更為嚇人。我早已懶得起來了,只是直直地坐在矮凳上,沉浸在洶湧的感情漩渦之中,這種感情是如此強烈,極度的恐懼與這種感情相比,根本算不上一回事。屍體又動了起來,動得比以前更為有力。隨著這種不同尋常的力量,她的臉上又浮現出生命的紅潤色,四肢變軟了,若不是她雙目仍然緊閉,若不是她身上的那套壽衣和屍布,我真覺得羅維娜已經完全掙脫了死神的魔爪。如果說這時我還沒完全相信她活過來了,那麼當她從床上下來,閉著眼睛,邁著踉踉蹌蹌的虛弱步子,夢遊似地朝房間中央走去時,我便毫不懷疑她真的復活了。   我沒有發抖,我甚至沒有動,因為她的姿態和動作是那樣的熟悉,許許多多的想像一下子都湧入我的大腦,使我目瞪口呆,一動也不能動。我目不轉睛地盯著這具行屍,我的思想中產生了一種瘋狂的混亂一種無法平息的騷動。我眼前的莫非真是復活了的羅維娜嗎?她真是特雷曼家族的那個金髮碧眼的羅維娜.特雷瓦尼翁小姐嗎?為什麼,為什麼我要懷疑這點?她的嘴上仍然包著厚厚的屍布但是也許屍布下的嘴並不是特雷曼家小姐的嘴?還有那臉蛋,那現在已呈現出鮮豔的玫瑰色的臉蛋是的,這可能確實是特雷曼家小姐那潔白的臉蛋。還有那下巴,那生有酒窩的健康的下巴,難道不是她的?但是她得病後怎麼長高了?我怎麼搞的,竟然頭腦發昏,產生了如此的怪念頭?我縱身一躍,跳到了她跟前!她後退一步,頭上那可怕的屍布垂落下去,一頭長髮如同瀑布般散落下來,它是那樣的黑!她睜開了眼睛。我高叫道:現在我再也不會弄錯了,這對熱情的黑色大眼睛,是我那故去的愛人,莉蓋婭小姐的!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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