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煙雲 一個紅衛兵的自白

第16章 第十五章 見到毛主席

一個紅衛兵的自白 梁曉聲 7514 2023-02-05
  天很黑。所謂黎明前的黑暗。天很冷。在我的記憶中,北京那一年的冬天似乎來得格外早,幸虧有那件大衣啊!否則,穿著濕衣服濕褲子的我,有可能在黎明前被凍死。   喧囂了一天的北京,只有晝夜交替之際的這黑暗的時刻,才是寧靜的。那是很正常的寧靜,又似乎是很不正常的寧靜。因為走出胡同口後,我發現馬路兩旁隔不遠就站著一名持槍的解放軍。   我們排著隊,在那位營長的率領下,走向平安里,由平安里岔向東四。那條馬路兩旁,也是隔不遠就站著一名持槍的解放軍。一支支隊伍,紅衛兵的隊伍,在解放軍的率領下,從各條街道走出,與我們匯在一起。我們的隊伍越來越壯大,漸漸地,形成了一支前無頭後無尾的浩浩蕩蕩的大軍。在往前經過的一些路口,就戒嚴了。不是將要接受檢閱的紅衛兵,怕是別想通過了。隔不久,那位營長命令我們分組報一次數,前後左右看看,有沒有陌生的面孔防止階級敵人混入我們的隊伍。據我們組的組長那名小戰士說,他和他們的營長帶領紅衛兵幾次接受過毛主席的檢閱了,從未發生過什麼問題,受到了中央文革的表揚。

  我們都對他刮目相看起來。   我們跟隨大軍拐進了東四附近的一條小胡同。現在回想起來,那不是一條小胡同,而是一條長街。大軍擁塞滿了這條長街,就像隱蔽著似的。大軍停止了前進。小戰士告訴我們,要在這裡等待到天亮。   於是就盼著天亮。心中越盼,天似乎亮得越遲。天終於亮了,那也不過才早晨六點來鐘。小戰士又告訴我們,十點才開始檢閱。他勸我們耐下心來。還要等四個多小時,需要多麼大的耐心啊!在我的記憶中,那之前,我的耐心沒經受過一次那般持久的考驗。那之後,我的耐心也再沒經受過一次那般持久的考驗。   在需要極度耐心的等待中吃光了所有吃的東西。腸胃飽了。濕衣服被身體烘乾了。太陽出來了。人人都覺得暖和了些,便有興致高唱革命歌曲了。一支接一支地唱。幾名解放軍都很善於鼓動情緒。領唱,揮舞手臂打拍子,拉歌,將人人的情緒都鼓動得火炭般熱!歌聲此起彼伏。一曲高過一曲。一陣比一陣唱得來勁兒,唱得亢奮。

  街道兩旁的居民,出不了院兒,開不了門。一戶戶的窗口貼著一張張性別不同年齡不同的臉,沒夠地往外瞧我們,有人渴了,向他們討水。他們就打開窗子,捧出一杯杯熱水,茶水。討吃的,他們也極慷慨地給予。道謝,他們都說不用謝,招待外地紅衛兵,是首都居民的本分。當年紅衛兵中有手錶的可不多。幾名解放軍戰士也沒手錶。那位營長倒是戴著塊手錶。可大家都不願向他問時間,怕他輕蔑我們的耐心。便隔不多時,敲窗子問一次屋裡的首都居民。他們不厭其煩,有問必答。有些老人和孩子,則主動地打開窗子,一次次向我們報時間:   八點半啦!   九點!   九點二十五!   九點四十五!   十點啦!   於是滿街一片歡呼聲。

  十點啦!十點啦!   我們最最幸福的時刻終於到來了!   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萬歲啊!   歡呼過後,隊伍還不見動,滿街的紅衛兵騷亂起來。   解放軍努力安撫,說是剛剛接到通知,毛主席他老人家今天身體不適,檢閱我們的時間有所推遲。   彷彿一盆涼水潑向眾人頭上,滿街紅衛兵的情緒頓時低落。都惟恐毛主席因身體不適,登不上天安門城樓,這一天檢閱不成我們。   等啊等啊,至中午十一點半,擁擠在那條長街裡的我們的雜牌軍,在正規軍的帶領下終於又開始走動。   東四大街(也可能是東單大街)被紅衛兵的隊伍水洩不通地佔領了。三十人一橫排,浩浩蕩蕩,不見頭,不見尾,跑一陣停一陣地前進。   能聽到《東方紅》雄壯的樂曲聲了。

  天公作美。夜間雖然寒冷,白天竟晴空萬里,紅日當頭。   轉上通往天安門的馬路,隊伍由三十人一橫排變為六十人一橫排了。各路大軍總匯合,歡呼萬歲的聲浪從前方黑壓壓的人頭上滾將過來:   毛主席萬歲!   毛主席萬歲!   毛主席萬萬歲!   如遠聞海潮!   歡呼聲彷彿在召喚我們,蓋住了解放軍統一步伐的口令。隊伍亂了,沒有隊形了,變成一股人流,一陣陣勢不可擋地向前洶湧,一陣陣衝到了銅牆鐵壁似的,以更洶湧的反力捲蕩回來!   終於,我望見天安門了!   終於,我接近天安門了!   天安門城樓空空蕩蕩。毛主席呢?毛主席為什麼不在天安門城樓上啊!   毛主席已然在天安門城樓上檢閱一個多小時了。他老人家累了。他老人家需要去休息休息。

  看見了毛主席的,還想再看見。沒看見毛主席的,不甘心沒看見。天安門前擁擠著成千上萬的紅衛兵!真是成千上萬啊!   毛主席萬歲!   毛主席萬萬歲!   我們要見毛主席!   我們要見毛主席!   成千上萬的紅衛兵喊啊,叫啊,哭啊。那是人類歷史上空前的狂熱場面!   成千上萬的紅衛兵匯成的人海,在天安門廣場擰出海底谷裂般的漩渦!每個人都像一顆小石子,在巨大的漩渦中打轉,不升也不沉。背朝天安門或面朝天安門,全不由己,只有順著那股漩渦轉。   《東方紅》樂曲又響起來了!   天安門城樓上出現了人影。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的兩位男女播音員,以無比激動的語調現場直播道:紅衛兵小將們,我們偉大的領袖毛主席,我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休息了片刻,現在,與他最親密的戰友,我們最最敬愛的林副統帥,又並肩登上了天安門城樓!他老人家精神昂然,面帶微笑,神采奕奕!

  人海喧嘯了。群情鼎沸。萬歲萬萬歲的歡呼聲在天安門廣場上空迴盪。   也許我離得太遠了,也許天安門城樓太高了,出現在我眼中的毛主席,只是半截身影。沐浴著下午的陽光。他老人家的身影,沒我預先想像的那麼高大,站在天安門城樓上,在我們的仰視中,甚至可以說顯得很小。而站在他身旁的林副統帥,簡直顯得渺小了。毛主席的身材在所有天安門城樓上的人中畢竟最高大,所以我還是一眼就判斷出了哪一個是他老人家的身影。並且別的人一登上天安門城樓都各就各位站立不動,都站得很靠後,只能隱約看到些頭。所以實際出現在天安門城樓的,成千上萬紅衛兵能仰望到的,也就只有毛主席和他老人家的最親密的戰友林副統帥。   毛主席顯然也非常興奮,一會兒走向東側,一會兒走向西側,一會兒佇立在天安門城樓中央國徽之下那個地方。不停地走動。不停地揮手向紅衛兵致意。時而挺身遠眺,彷彿在注視天安門對面的人民英雄紀念碑;時而俯身低視,彷彿要同仰視他的觀禮台上的紅衛兵們交流什麼感情。林副統帥寸步不離地跟隨著毛主席。毛主席走向東側他跟隨到東側。毛主席走向西側他跟隨到西側。毛主席站住他亦站住。毛主席遠眺他亦遠眺,毛主席俯身他亦俯身。毛主席揮手,他揮語錄。我們能仰望到毛主席的上半身,卻只能仰望到他的頭和肩。儘管離得遠,儘管毛主席站得高,他老人家的身影畢竟顯得偉岸,而他最親密的戰友卻像個侏儒。

  忽然,毛主席摘下軍帽,在天安門城樓西角又一次俯身,手臂大幅度地揮了一下,又揮一下,並用他那很重的湖南口音高呼:紅衛兵萬歲!   林副統帥也摘下了軍帽,也來回揮了兩下,由於身材矮小,手臂被天安門城樓欄杆所擋,又想像毛主席那樣大幅度地揮動,卻不能夠,彷彿居高臨下地撈取什麼似的。   他也高呼:紅衛兵萬歲!紅衛兵萬歲!   成千上萬的紅衛兵著魔了!萬語千言變成了一句話,有拍節地喊叫:   毛主席,萬歲!   毛主席,萬歲!   毛主席,萬歲!   成千上萬條手臂,揮動成千上萬本寶書。紅雨隨心翻作浪,天若有情天亦老!   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的播音員又開始播音:紅衛兵小將們,為了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健康,請繼續往前走,請發揚崇高的革命風格,使後面的小將能夠順利地通過天安門,幸福地見到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光輝形象,接受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檢閱!

  女播音員廣播完,男播音員接著廣播,話意相同。   一股人流以湍水決堤之勢洶湧過來,沖走了廣場上累卵積石般的一批,取而代之積石累卵。   我隨被沖走的那股人流,一直流到電報大樓,才算能夠選擇方向自己步行了。   人們好像一離開天安門廣場,一離開那種人的漩渦,那種如夢如幻的場面,頓時也就個個全部恢復了常態。匆匆地散向四面八方。使人感到被檢閱是一個任務,他們盼望著這一天實際上是盼望著早點完成這個任務,完成了這個任務他們就可以離開北京去上海,去廣州,去福建,去西安,去一切他們想去的城市和地方了。南方的大抵要往北方去。北方的大抵要往南方去。   今天他們如願以償,大功告成。某些人的心情,與其說幸福,毋寧說輕鬆。

  許許多多紅衛兵的鞋被踩掉了。有的兩隻鞋都被踩掉了,光著雙腳從哪裡走來的走回哪裡去,一個個赤腳大仙般招搖過市。有的被踩掉了一隻鞋,或者拎在手中,或者仍穿著腳上的一隻,怪滑稽的。沒遭到這個損失的,就瞧他們的笑話,揶揄著他們大尋開心。   我光著雙腳回到了地質部博物館,為自己損失了一雙半新的解放鞋悶悶不樂。更是發愁,因為我要去四川看望我的父親。父親很久沒往家中寫信了,我要親眼看到他現在的下場怎樣。倘他在受折磨,我決心留在他身邊,陪伴他,給他些慰藉。總不能光著腳出現在父親面前,使父親見了我傷心啊!   正愁得沒法兒,一個上海的紅衛兵,湊過來與我商議,要拿一雙新布鞋,換我搶到手的那塊礦石。

  那是很好的紀念品,但換一雙新布鞋還是很合算的。遺憾的是他那雙布鞋我穿著太大。我遺憾了半天,他也遺憾了半天。   傍晚,聽人說,首都體育場(或者是另一個體育場,記不清了)擺滿了鞋,在被檢閱中失掉了鞋的可以去認領。   吃過晚飯,光著雙腳去了體育場。偌大的足球場地上,一圈一圈擺了幾十圈鞋,起碼兩三千隻。還真有不少紅衛兵去認領。   天色已暗,我從最外圈繞到最裡圈,沒尋找到我那雙鞋。那是解放鞋的時代,兩三千隻中,半數是解放鞋。而且,我的鞋,絕不可能成雙成對地擺在一起,哪裡辨認得出來呢?   一個毛主席的小老鄉對我說:尋么子嗎,哪雙孩合腳,穿去就是了喲!天下紅衛兵一家子嘛,你穿我麼我穿他!都是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走到一起來的嗎,莫啥子關係喲!   受他啟發,一隻隻往腳上穿,試了二十來隻,終於兩腳都選到了大小般配的,同樣的解放鞋,很新。舊鞋換新鞋,佔了便宜,不敢逗留,怕被後來者一眼認出,忙不迭地就離開了。   乘錯了車,又到了天安門廣場,檢閱早已經完畢,仍有不少人在紅牆下幹著什麼。走近方知,都在用手掌或手指抹紅牆上的紅粉。抹了,再往筆記本上按下一個個指印或掌印。不消問,那也是一種留取紀念的方式,紅牆人手夠得到以下的地方,被抹得左一道右一道露出底色,難看極了。   我也擠上去抹。抹了一手紅粉才想起身上根本未帶筆記本。覺得沒趣,又無處洗手,更無手絹(十七歲的我還不懂隨身帶手絹是一種文明的教養),從地上撿起團骯髒的紙擦擦了事。   又見一群人忽地圍攏起來。不免又好奇。又擠進入牆看究竟。原來被圍攏的是兩位蒙族少女。圍攏他們的人認定她們是草原英雄小姐妹兩位為救集體的羊群而與暴風雪搏鬥了一天一夜的小英雄。紛紛將筆記本和手絹塞給她們,讓她們用蒙文簽名留念。她們不懂漢話,也不會說漢話,卻明白人們的意思,認認真真地用蒙文簽名,滿足大家的心願。   人們中有一個大煞風景地說:她們不是草原英雄小姐妹,我從《人民畫報》上見過草原英雄小姐妹的照片,長得跟她倆完全不一樣!    這話引起了眾怒。大家認為她們就是草原英雄小姐妹,他卻道不是!掃大家的興!真是罪該萬死!   是!當定是!   你胡說!   你別有用心!   你是真紅衛兵還是冒牌的紅衛兵!   眾怒之下,他明智地灰溜溜地趕緊離開了。   誰破壞了群眾的某種情緒,誰就成了群眾的敵人。即使明知群眾在自欺欺人,也千萬不要點破。點破了,沒有好下場。當年的廣大革命群眾更多的時候是不但甘於而且樂於自欺欺人的,因為自欺欺人的辦法可使沒意思沒意義的某些事變得有意思有意義。當年的廣大革命群眾善於尋找到各種他們認為有意思有意義的事做。比如有些革命群眾認為,凡是毛主席語錄,不論刷寫在牆上的或印在紙上的,同時都應該有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光輝頭像,於是便會組織起來,用硬紙板鏤刻了毛主席的各種頭像,拎了油漆桶,走街串巷,看到哪堵牆有語錄,便製上一個毛主席頭像。還寄聯名公開信與《人民日報》,於是《人民日報》頭版的語錄欄左上角,從此也有了毛主席頭像。於是全國各省市地縣的報紙以及各紅衛兵組織的戰報、傳單上,也便都有了毛主席的頭像。沒有這一類有意義的事層出不窮,革命群眾就會漸漸感到文化大革命沒多大意思了。   我雖然沒帶筆記本,但又不甘錯過機會,靈機一動,脫了外衣,打手勢讓草原英雄小姐妹往我背心上寫字,並指指天安門城樓,舉起雙手跳躍兩次,意思是讓她們寫毛主席萬歲。   也不知她們到底明白了我的意思沒有,反正她們點了點頭。   於是我向她們背過身去。   感覺她們寫完了,我還有些不放心,問旁邊的人:給我寫完了嗎?   寫完了!快躲開,該給我寫啦!那人一把將我推開。   穿好上衣,懷著得到意外收穫的喜悅,怕再乘錯車,走回了地質部博物館。   臨睡前,脫下背心,光著脊樑,捧著欣賞。   寫得很大,很清楚。蒙文字也好看,曲曲彎彎地像花邊。離我近的那個上海紅衛兵又湊過來,問:誰給你寫的?寫的什麼?   我炫耀地說:草原英雄小姐妹寫的!毛主席萬歲!   他兩眼射出嫉妒的目光,急切地又問:你在哪兒碰見她們的?讓她們寫她們就肯寫唄?   我說:在天安門前,只要是戴紅衛兵袖標的,她們就肯給寫!   你又到天安門去了?我也去,現在就去!路上買幾條手絹,讓她們全寫上!他說著,站起來就打算走出去。   我說:老弟,別去啦!你以為人家會在天安門那兒等你呀,早走啦!   他有點不相信:真的?   我說:騙你幹什麼呢?我在天安門那兒走著走著,迎面碰上了她們,我瞧著她們,心想,好像在哪兒見過呀!猛然想起來了,這不是草原英雄小姐妹嗎?就攔住她們,問:你倆是龍梅和玉榮吧?她們回答:是呀,你怎麼知道?我說:《人民日報》上登過你倆的照片啊,給我留個紀念吧!姐姐說:行!妹妹說:那你可別聲張,否則人們該圍住我們,都請求我們留紀念啦!我趕緊撩起衣服,讓她們往我背上寫字。她們一寫完就走了!全北京沒有第二個人會得到這樣的紀念!   他聽我說完,捧著我的背心,沒夠地欣賞那些曲曲彎彎的蒙文字,愛不釋手。   我十分得意。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要編出那麼一番謊話騙他。   他低聲說:咱倆商議商議吧!   我說:又想用你那雙布鞋換!得了吧,我已經有鞋穿了!   他用更低的聲音悄悄說:不是換,是買你的!   買?我一怔。   他說:你要個價吧!   我想:還要到四川去,窮家富路,錢正是我所十分缺少的東西。遂問:你想給多少?   他朝我伸出了一隻手。   五元?   他點點頭。   我一把奪過背心來:拉倒吧!光我這背心還是兩元多買的呢!   他說:可你這背心都快破了!   我說:但它的紀念性是無價的!毛主席萬歲五個字是蒙文寫的!是草原英雄小姐妹親筆寫的!你想一元錢一個字就買去呀?毛主席萬歲五個字就那麼不值錢啊?她們的簽名就白送給你啦?一分錢也不算啦?十年二十年後,要成立個文化大革命紀念館什麼的,我這破背心是有展覽意義的!   他說:那我承認,那我承認!還是你要個價吧!目光盯著我的背心,像個在行的古董商盯著一件稀世古董。   我說:紅衛兵要做遵守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的模範。咱倆都是紅衛兵,買賣要公平。我也不多要你錢,你給十五元吧!   他猶豫著。   我說:少於十五元我是絕不賣的!誰在大串聯中不想帶回幾件有重要紀念意義的東西呢?我是非常理解你的心情才肯我真羞於說出那個賣字來,便又坦率又巧妙地這麼說下去:白白送給你吧,我捨不得。我不過是象徵性地與你交換,你也應該理解我的心情   他仍猶豫著。   我見他猶豫不決,惟恐交換不成,便從草墊子下摸出那塊礦石,往背心上一壓,用不惜血本大犧牲的語氣說:十五元,兩件難得的紀念品都歸你!   他終於開口了,只吐出一個字:好!   我用背心包起礦石,往他腿上慷慨地一放。同時向他伸出一隻手。   他也立刻從兜裡掏出錢包來。他錢包裡的錢真不少,不是拾元一張的,就是五元一張的。厚厚的一疊,大概有一百多元。我們全家兩個月的生活費才一百元。能帶這麼多錢進行大串聯,令人羨慕啊!都說上海人摳門兒,我算信了!他有這麼多錢,剛才卻只想掏五元!早知他是個百元富翁,我就狠敲他一筆了!我有些後悔莫及。我若有經驗,沉著點,興許完全沒必要再加上那塊礦石。或者礦石另議價錢,五元八元的準也能交換出手。   他給了我一張拾元的票,一張伍元的票後,又問:你還有什麼有紀念性的東西嗎?   我說:沒啦。就這兩件,你也可以向許多人大大炫耀了!   他高興地笑了,拿走我的背心和礦石,回到他的睡處,放入他的小皮箱,上了鎖。   看門的老頭來通告大家:無論誰,只能在此住三天了。三天內必須離開,因為毛主席他老人家已經檢閱過我們了。這裡即將開始接待下一批進京的紅衛兵。   我還他大衣。   他說讓我繼續穿著蓋著,走時還他。   那老頭是我在大串聯中遇到的第一個大好人。如今我也是一個北京人了,無數次路過地質博物館那條胡同。每次路過,都會想起他。他肯定早已退休了。也許已經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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