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煙雲 一個紅衛兵的自白

第10章 第九章 批鬥父親

一個紅衛兵的自白 梁曉聲 6082 2023-02-05
  王文琪終於加入了紅衛兵。他大義滅親地在學校裡揭發了他父親當過國民黨兵的罪惡。並帶領一批紅衛兵到他父親的單位,將他父親批鬥了整整一個上午。他父親單位的人,沒有一個在他去揭發前知道他父親當過國民黨兵,都認為他父親是個苦大仇深、歷史清白如洗的人。工人赤衛隊還希望他父親能給全單位的人做一次憶苦思甜報告呢!他的揭發一棍子將他父親打入了黑幫之列。   他對他父親的帶頭批鬥結束之後,他父親單位工人赤衛隊的頭頭對他說:你用你的革命行動證明,你已經與你父親劃清了界線。我們長期以來受你父親蒙蔽,受蒙蔽無罪。我們要向你學習,用我們的革命行動,證明我們也同你父親這個混入工人階級隊伍的黑幫劃清界線!我們下午要接著批鬥他。你轉告你家裡的人,從今天起,我們不許他回家了!要對他實行監督勞動,隔離審查,以便使他徹底交代當國民黨兵時犯下的罪惡!

  那一天,我也跟隨他去了。我本不願去。不想看到他帶頭批鬥他父親的情形。   可不知為什麼,他當眾對我說:你一定得去。   我不解其意,問:為什麼我一定得去?   他冷笑著說:我希望我揭發我父親的時候,你喊口號給我助威。   我又問:誰喊口號不一樣?   他仍冷笑著說:因為我將我父親當過國民黨兵的事第一個告訴了你,所以我認為你有義務跟去給我喊口號助威。   我覺得出他是在強迫我,想反駁他那套聽起來似乎振振有詞的道理,一時又尋找不到適當的話反駁,只好違心地跟了去。   給他父親掛的牌子,是他在學校裡親自選的,最大最沉的一個,校長被批鬥時曾經帶過的。重新糊了一張大白紙。他親筆寫下了揪出歷史反革命王寶坤,並親筆在他父親的名字上畫了X 。

  我真沒想到,當時他對他父親會那麼冷酷無情。   也是他自己親手將那大而沉的牌子掛到他父親脖子上的。   王寶坤,跪下!他對他父親怒吼。   他父親看了他一眼,一聲不響就跪下了。   王寶坤,低下你的狗頭!   他父親又看了他一眼,一聲不響就低下了頭。   緊接著,他將有一天夜晚,他父親怎樣怎樣對他母親說自己當過國民黨兵,他怎樣怎樣裝睡,全部聽到了的情形從頭至尾講了一遍。隨即喝問他父親:王寶坤,是不是這樣一回事?!   他父親不回答。   你的狗耳朵聾了嗎?你想抵賴不成嗎?   他父親仍不回答。   他便上前狠狠踢了他父親一腳。   是他父親終於開口。卻沒抬一下頭。自然也沒看他一眼。

  王寶坤,豎起你的狗耳朵聽著!從今天起我不承認你是我的父親!我要和你一刀兩斷!我要將你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   我到過他家裡無數次。他父親從未拿我當外人看待過。每次都對我很和氣,很親近。學校裡開展民兵訓練活動那學期,他父親做了兩支木槍,一支給他,一支給我。在我心目中,他父親是個好父親。不像我的父親,是一個令我懼怕的父親,當他的兒子帶頭批鬥他的時候,我實在不忍心給他的兒子喊口號助威。我喊不出口啊!他在兒子的喝令下跪了下去之後,我是更喊不出口了。   我們班師回朝的路上,王文琪凜凜地質問我:你為什麼一句口號也沒喊?   我回答:我這幾天嗓子發炎了。   他冷笑著說:你不夠意思。

  我沒吱聲。   他的冷笑那麼怪異。彷彿在告訴人,他有一顆冷酷的心。我以前從未見他那樣子笑過。他說我你不夠意思,我橫想豎想想不通。   一回到學校,他就撇下眾人,逕直闖入紅衛兵司令部。剛闖入,又出來,一句話也不說,拽我和他一塊兒再次闖入。   你們問他!他指著我,對那些紅衛兵頭頭們說。   問他什麼?紅衛兵頭頭們詫然。   問他,我揭發我父親的時候,無情不無情?   幾個紅衛兵頭頭就將目光集中在我身上。   我如實證明:無情。   他對我這樣簡短的證明不滿意,說:你講具體點!   我不得不進而證明:他親手將牌子掛在他父親脖子上,他還喝令他父親跪下了,罵他父親是狗。另外另外還踢了他父親一腳

  他接著我的話對紅衛兵頭頭們說:如果你們不相信他一個人的證明,可以再多向幾個人瞭解。   紅衛兵頭頭們紛紛表示完全相信我的話。   那麼,現在你們可以批准我加入紅衛兵組織了吧?他臉上又呈現出了那種怪異的冷笑。   幾個紅衛兵頭頭便互相用目光交換著態度。   其中一個頭頭向他伸出一隻手,極其莊嚴地說:王文琪,你迫切要求加入紅衛兵組織的革命心情,我們十分理解。你的革命行為,充分表明你完全有資格加入紅衛兵組織!紅衛兵組織,是具有高度原則性的以保衛毛主席他老人家為宗旨的組織,我們對你的考驗,希望你能正確理解。我們熱情歡迎你加入紅衛兵組織!不過,迫切要求加入紅衛兵組織的不只你一個人,包括你,我們以後舉行儀式,正式批准一批好不好?

  他看著對方的那隻手,並沒有伸出自己的手去握。他緊抿著嘴唇沉默有頃,以比對方更莊嚴的表情和語氣說:等到那一天我再握你的手吧!我只能以你的紅衛兵戰友的身份跟你握手!   他一說完就轉身急速地走出去了。   那個頭頭有幾分尷尬地放下了手臂,問我:他這是為什麼?   我說:還用問嗎?不早些批准他加入紅衛兵組織,他可能會瘋的!      幾天後,王文琪住到學校裡來了,借宿在一個孤身老校工陰暗潮濕的地下室棲居處。因為,他的父親自殺了!他的母親受到這一嚴重刺激,癱在炕上。全家人都恨透了他。他哥哥幾次想操菜刀砍死他操斧頭劈死他。他不敢也無法繼續住在家裡。現在,他輕易不從地下室出來,像一頭見不得陽光的怪獸。

  一個紅衛兵的頭頭問他:你親眼看到了你父親的死,你心裡難過不難過?   他當時正捧著一冊《毛澤東選集》,似乎在默讀,樣子虔誠。我卻一眼就看出他根本心不在焉。他的目光雖落在書上,但並不移動,是凝滯的,活像一個捧著書本做讀書狀的睜眼瞎。   聽了問話,他才放下《毛澤東選集》,大聲說,不!不!不!接連說了一串不,聲音高得近乎叫嚷。語調是那麼憤怒,彷彿對方的問話嚴重地侮辱了他。   幾天不見,他變得臉色蒼白如紙。頭髮不梳攏,很長很長。他使人覺得像個關押在地牢裡的拒絕懺悔的囚徒。   那個紅衛兵頭頭說:好!你的回答很好。一個字足夠了。要的就是你這樣乾脆的回答!我現在告訴你,明天你就可以戴上紅衛兵袖標了!

  出乎我意料的是,他臉上的表情竟絲毫不變,使人無法捕捉到他內心裡半點真實的活動。   他說:我在思想上和立場上早已加入紅衛兵組織了!說完即坐下,又捧起《毛澤東選集》,低頭凝視,復做默讀狀。   那個紅衛兵頭頭極受感動,用表揚加勉勵的口吻說:你這麼刻苦學習毛主席著作,應樹為我們每一個紅衛兵的榜樣啊!   讀毛主席的書,聽毛主席的話,照毛主席的指示辦事,做毛主席的好戰士!他和尚唸經似的回答。身子一動未動,連頭也沒抬一下。   第二天,在紅衛兵新戰友宣誓大會上,他終於戴上了紅衛兵袖標。其他新加入紅衛兵組織的人,都是與給自己戴紅衛兵袖標的老紅衛兵握握手就算了。惟獨他,跟這個握完了手,立刻又跟那個去握手。在台上走來走去,握遍了每一個老紅衛兵的手。一邊握手一邊說:造反有理,造反有理,造反有理

  下得台下,見了戴紅衛兵袖標的,不論認識不認識,仍然主動伸出手去,口中唸唸有詞的仍然是那麼一句:造反有理,造反有理,造反有理表情嚴肅得可畏。許多人被他那種樣子搞得莊亦不是,諧亦不是。   見了我,他的表情變得尤其嚴肅了,統帥接見士兵似的,伸出手的姿態有些傲岸,有些矜持,甚至可以說有些居高臨下。   造反有理!對我也不例外,不肯多說一個字。   我畏縮地握了一下他的手,立刻鬆開。又不得不說句什麼,我就這麼說了一句:衷心祝賀你也加入了紅衛兵組織。   自從戴上了紅衛兵袖標,他才不做地下怪物,白天更多的時間開始出現於地面,活動於地面,造反於地面了。   我和他雖然成了紅衛兵戰友,卻並沒有恢復從前的好朋友關係。他以冷淡的態度對待我。而我卻打心底裡可憐他。想要接近他,與他恢復從前的關係,他竟一次又一次以冷淡的態度拒我於千里之外。他分明因為什麼事恨我。我進行反省,捫心自問,始終不知自己有什麼對不起他的地方。後來我漸漸觀察出,他並不僅僅是拒我一個人於千里之外,而是拒所有的人於千里之外。他彷彿恨所有的人,彷彿尤其恨紅衛兵戰友們。我甚至懷疑,他那麼迫切地想要加入紅衛兵,戴上紅衛兵袖標,也許正是為了可以公開表示不再把所有的紅衛兵放在眼裡,可以蔑視他們,可以在心理上獲得一種與他們每個人(當然也包括我在內)平等的意識。他在沒戴上紅衛兵袖標之前,肯定因為喪失掉了這種意識而感到沉重的屈辱。當他重新獲得了這種意識之後,他便以享受般的方式充分體驗這種意識帶給一個人的快感。

  但他真的體驗到了什麼快感嗎?   而且他付出的代價太慘重了!   一天,我獨自在一間教室裡刻寫要求我第二天上午必須刻寫完的傳單蠟紙,忽聽一陣玻璃被擊碎的嘩啦聲,緊接著又是一陣嘩啦聲,一陣接一陣。   我奇怪地循聲走到走廊盡頭的一間教室,見教室裡只有王文琪一個人,一手握著一根椅腿,正舉起來,欲向一塊教室玻璃擊下去。   文琪,你這是幹什麼?我上前制止他。   幹什麼?他瞇著雙眼,睥睨地瞧著我,冷笑道:造反有理!   我氣憤了,說:你這不是無故破壞嗎!   破壞?破你媽的壞!他胸中顯然早就憋悶著某種無處發洩的惡劣情緒了,一掌推開我,咬牙切齒地說:就算是破壞吧,你能把我怎麼樣?誰又能把老子怎麼樣?你們早破壞夠了是不是?你們敲碎了多少玻璃?你們砸散了多少課桌課椅?這扇教室的門是誰破壞的?是你們!不是我!老實告訴你,革命不分先後,如今輪到老子過過癮啦!老子如今不是也載上了這個嗎?他指指自己的紅衛兵袖標,接著說:老子從此任誰也不怕了!造、反、有、理!   椅腿又被他高高舉起,猛然落下。   嘩啦!   我站在他身旁,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制止得了他,甚覺難堪。   嘩啦!   嘩啦!   整個教室的全部玻璃被他從容不迫地一塊接一塊都敲碎了。   我乾瞪眼瞧著。   一位老師出現在教室門口。   王文琪轉過身,厲聲問:幹什麼?!   我不幹什麼,沒事兒,隨便瞧瞧那位老師被他的凶相威懾住了,慌忙賠個笑臉,低聲下氣兒地回答。   有什麼可瞧的?滾!他大吼一句,椅腿砸在黑板上,黑板被砸了個大窟窿。   那老師心驚膽顫地溜了。   幾個不是紅衛兵的男女同學也聞聲跑來看究竟。   他若無其事地望著他們。   他們看明白了,誰也沒開口說什麼,先後默默離去。   接著又有幾個紅衛兵戰友走入了教室,其中一個看看滿地碎玻璃,又看看王文琪,問:是你小子幹的?   是我。他坦然回答,仍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你實在閒得沒事兒幹了,去把那些黑幫集合起來跑步好不好?   老子現在不願意!   你這小子,要是砸得來情緒,那你就接著砸吧!   你小子心裡不痛快吧?可別入邪火啊!   幾個紅衛兵戰友戲謔了他幾句,也同時離去了。   王文琪臉上又浮現出那種我已見慣了的冷笑,像一位征服了全世界的英雄,巋然不動地站在那裡。   最後老校工聞聲來了,說:到了冬天,一時鑲不上的話,挨凍的不是你們自己嗎?   大概因為他借宿在老校工處的原因,他沒有頂撞老校工。   你呀你呀,你算哪一行的英雄呢?老校工嘆口氣,搖著頭走了。   我走到王文琪跟前,很想對他說幾句理解他的話。可他看也不看我一眼,好像教室裡根本不存在我這麼個人似的。   我覺得他簡直變得不通人情了,憤然而去。   我回到我剛才在的那個教室,才坐下去,拿起鋼筆,繼續刻了還不到一行字,玻璃被擊碎的響聲又傳來了!   嘩啦!   嘩啦!   這響聲干擾得我一個字也刻寫不下去了。使我心煩意亂。雙手摀住耳朵,它透過手往耳中灌。   王文琪,你他媽的憑什麼恨我?我究竟有什麼對不起你的地方?我愈前思後想愈加惱火。   嘩啦!   我覺得自己胸中也憋悶著一種亟待發洩的情緒。這種情緒像一隻大蝙蝠,在我胸中東撲西撞。我的整個胸膛被牠攪得烏煙瘴氣。   我忍不住雙手拿起鋼板,舉過頭頂,也朝窗子拋去。   嘩啦!   兩塊玻璃同時碎了。   破壞的情緒,發洩的心理,對普遍的人來說,正如難以感化的劣童,你一旦對他失去了管束力,他便肆無忌憚地胡作非為。   我無法控制自己,躍起來,撲向牆角,操起拖把,向兩扇窗子一陣亂擊。   嘩啦!   嘩啦!   我從發洩中體驗到一種快感。整塊整塊的玻璃變為滿地碎片。那情形使我陷入一種機械的亢奮。那聲音具有了足可代替音樂的誘惑性,使我聽了還想聽。   嘩啦!   嘩啦!   直至兩扇窗子被我搗得一塊玻璃不剩,我才氣喘吁吁地住手。   不知何時,王文琪來到了這個教室,他站在教室門口,無動於衷地望著我。   我也虎視眈眈地望著他。   他當時只要說一句刺激我的話,或者作出一種哪怕是微小的刺激我的表情或舉動,我便會撲向他,與他展開一場生死搏鬥,繼續發洩。   他就是那麼無動於衷的樣子而已。   他扔掉了他手中的椅子腿兒。   我也隨之扔掉了手中的拖把。   他覺得沒趣兒地走了。   我呆呆地站了一會兒,也覺得沒趣兒,也離開了教室。   我找到地下室,在潮濕、黑暗的地下室走廊裡,我聽到了他的慟哭聲。   那哭聲令我心悸,充滿了驚天地泣鬼神的怨恨之氣。   別哭了,別哭了,唉,我知道你心裡不好受,生身之父,養育之恩,你還沒報答他,就坑害死了他,你這不是罪孽嘛!哭有什麼用?哭能哭活他?老校工在勸慰著。   不!我不是哭他!我不是哭他!王文琪聲嘶力竭地喊叫起來。   那你哭誰?   你管不著!   他哭得更令我心悸了。   懺悔是各種方式的。   我不願被他發現,趕快悄悄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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