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煙雲 一個紅衛兵的自白

第8章 第七章 紅五類、紅袖標、紅衛兵

一個紅衛兵的自白 梁曉聲 12174 2023-02-05
  北京來了紅衛兵!   紅衛兵?穿什麼軍裝?   不穿軍裝,戴紅袖標。今天要在三中進行革命演說!   王文琪一大早就到我家,興奮地告訴了我這個消息。   我顧不上吃飯,揣了一個窩頭就隨他直奔三中。   三中校園裡坐滿了三中的和來自各個中學的學生。演講已經開始。我們想擠近台前,看看那些北京來的紅衛兵都是什麼樣,可有人維持秩序,不許亂走動。我們雖覺遺憾,也只有坐在最後邊豎起耳朵聆聽。   北京來的紅衛兵知道那麼多我們根本不知道的階級鬥爭和路線鬥爭的內部情況!   如:劉少奇在寫給江渭清的信中大肆攻擊學習毛澤東思想是教條主義,現在黨內把毛澤東思想當作教條的大有人在。江渭清是什麼人物?我問王文琪,他也不知道。

  毛主席把三十九個文學藝術批判資料發到縣一級,其中包括《海瑞罷官》、《燕山夜話》等,作為發動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準備,中宣部卻對這個指示拒不執行,企圖抵制。   羅瑞卿到林彪同志處,在談到幹部問題時別有用心地說:病號嘛,就是養病,還管什麼事!病號!讓賢!不要干擾!不要擋路!妄想逼林彪同志把軍權交給他這個反革命野心家!   鄧小平去大慶參觀,工會領導向他匯報大慶狠抓階級鬥爭時,他說:你們大慶同別的地方不同,階級鬥爭不是你們的主要矛盾。   鄧小平親自赤膊上陣,為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們打氣,說欣賞彭佩雲的發言,並誇獎陸平的反革命發言態度是好的,意見是正確的。   劉少奇在華東局、上海市委負責人匯報工作時說:上海可以搞個托拉斯。夥同薄一波不斷販賣修正主義黑貨,鼓吹資本主義托拉斯制,企圖取消黨的領導,推行壟斷資本主義經濟體制。

  周揚召集文聯各協會和主要報刊負責人談話,佈置對文化藝術界群眾性大批判的急剎車。   劉鄧攻擊一九六四年以來文藝戰線批判資產階級權威的運動搞過火了,妨礙了創作自由,是爆破組、文海戰術。   鄧小平帶頭對一九六四年以來的文化革命反攻倒算,說:現在有人不敢寫文章了,新華社每天只收到兩篇稿子。戲台上只演兵,只演打仗的,電影哪有那麼完善的?這個不讓演,那個也不讓演!有些人是想靠批判別人出名,踩著別人的肩膀自己上台,對人家一知半解,抓著小辮子就批半天,好自己出名!學術觀點、教育觀點不一致不要緊嘛!各種觀點可以長期共存嘛!   鄧小平還說:學物理的,整天背《雷鋒日記》、毛主席語錄,不能算又紅又專!對青年人,主席著作的一些基本東西是要提倡學的,但一年四季都這麼搞不行!工會工作、青年工作要把知識面搞得寬一點。不是說毛主席發展了馬克思主義嗎?別的書你都不讀,你知道發展了什麼?學習毛主席著作要推行自願原則,不能卡得太死,不能千篇一律,不要搞形式主義,不要形成社會強制

  北京來的紅衛兵們真是演說家啊!從五十年代一直講到六十年代,講到目前文化大革命的發展形勢。一部黨內階級鬥爭和路線鬥爭史,完全裝在他們的頭腦中!   幾千聽眾無比敬佩地仰望著他們,人人都在記錄。   階級鬥爭和路線鬥爭,原來比我們想像的更尖銳,更複雜,更激烈啊!   赫魯雪夫式的人物們原來就睡在毛主席他老人家身邊啊!   打倒劉少奇!   打倒鄧小平!   憤怒的口號一陣陣響起。   我們對北京來的紅衛兵們的革命演講,報以熱烈的掌聲,經久不息的掌聲,雷鳴般的掌聲。   忽然大批大批的工人們衝入校園,怒斥革命學生們在呼喊反革命口號!於是我們高呼口號回敬受蒙蔽無罪!反戈一擊有功!革命的工人們要和革命的學生們聯合起來!於是就武鬥。會場大亂。

  北京來的紅衛兵們,在革命學生自願組成的護送隊的護送下,登上了返回首都的列車。   他們從車窗探出身,揮手灑淚誓別:戰友們!我們還會在階級鬥爭和路線鬥爭的第一線重逢的!   護送隊也揮手灑淚:我們和毛主席心連心!和北京的革命戰友心連心!只要毛主席一聲令下,我們就殺向北京城!為了保衛毛主席,殺他個人仰馬翻!   列車緩緩開動,車上車下,緊握的雙手依依難鬆   我們學校的第一個紅衛兵組織不久便也宣告成立了!   那一天學校裡紅旗飄揚,鑼鼓喧天,鞭炮齊鳴。氣氛高漲而肅穆。   第一批加入紅衛兵的,當然個個都是萬無一失的紅五類。紅榜懸名。我的名字也在其上。   一個女同學站在台上,以嘹亮的聲音宣讀給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致敬電:偉大的首都北京,不但是中國革命的心臟,而且是世界革命的心臟!偉大的領袖毛主席,不但是中國人民心中的紅太陽,而且是世界人民心中的紅太陽!我們宣誓在毛主席的統帥下,與全世界的帝、修、反血戰到底!只要毛主席一聲令下,我們敢下五洋捉鱉,敢上九天擒龍!敢向全世界的帝、修、反發起最後的衝鋒!砸爛巴黎、踏平紐約、解放倫敦、光復莫斯科!將克里姆林宮的紅星奪取到北京來,懸掛在天安門城樓!將列寧的水晶棺奪取到北京來,安放在天安門廣場!用我們的滿腔熱血,染出一個紅彤彤的新世界!

  沒朗讀完,話筒被其他學校前來祝賀的代表一個剪短髮的英姿颯爽的女學生奪了過去,指責說通篇充滿了革命輸出主義,必須重寫!   組織會議的人怒斥:你是什麼出身?!   我叫烏雲琪格!是在師範學院進修的蒙古族學員!   為什麼姓烏雲?姓就不是好姓!不管你是哪個民族,問你出身?!   農奴!   她屹立在台上,使我想起了電影《保爾.柯察金》中,保爾的親密女戰友安娜屹立在台上的難忘鏡頭。   農奴!   還有什麼樣的出身能比農奴更令人肅然起敬!   農奴啊!高貴無比的出身!   她如果說她是一位國王或總統的女兒,我們也不會那般敬慕地仰望著她!   農奴啊!紅到絕頂的出身!嫉妒死人!

  她在我心目中頓時變得高大起來。   全場為之一震,人人噤聲。   那麼你的話完全證明你已背叛了你的階級,我鄭重宣佈你為不受歡迎的人,請吧!主持會議的同學義正詞嚴地下了逐客令。   她輕輕放下話筒,昂首離去。   大家的情緒受到意外的挫傷,氣氛不如先前那麼熱烈了。後來事實證明這個農奴的女兒也許是對的。因為洋洋萬言的致敬電發往北京後,卻始終沒收到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回電。也許毛主席他老人家不樂意我們將克里姆林宮的紅星和列寧的水晶棺一併奪到北京來?也許毛主席他老人家認為發動一場世界革命的條件還不成熟?   幸而接下來授紅衛兵袖標,良好的革命氣氛又恢復了。   升國旗。奏《東方紅》歌沒樂隊,只好放錄音,違心降低規格。

  一個個萬無一失的紅五類在全校同學們的注視之下走上台,雙手接過紅袖標。   梁曉聲!   坐在我身旁的王文琪推了我一下:你!   我心懷鬼胎,有些惴惴不安地上了台,雙手剛欲接過紅袖標,耳畔猛聽一聲喝:嗨!你這個反動會道門信徒的狗崽子!   一聲怒喝,將我牢牢定在台上,伸出接紅衛兵袖標的手,彷彿頓時凍僵了,欲收不能。   授袖標者,見我那樣子,就將袖標套在我伸出的手臂上了。   看啊,他是多麼多麼激動!他心中此刻肯定有千言萬語要向毛主席表達!他卻激動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紅衛兵這是我們紅五類至高無上的榮譽!也是紅外圍們應該努力爭取加入的保衛毛主席的組織!   一個女同學富於感情色彩的、朗誦般的聲音,通過擴音器傳揚。

  我這才意識到,並沒誰對我怒喝,完全是我自己幻聽到了那句使我驚心動魄的話。   蒼天可憐我,幸而是幻聽!   我真的萬分激動起來了!   我激動到了必須有所表達的程度,但那又是不能直接表達的一種激動。   我轉過身,驚魂甫定,顫抖著雙唇高呼: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萬歲!   台上台下,跟我喊成一片。   毛主席萬歲!   毛主席萬萬歲!   擴音器裡不失時機地飄蕩出了那個女同學的歌聲:   抬頭仰望北斗星,   心中想念毛澤東   台上台下,跟她唱成一片。   主持授紅衛兵袖標儀式的同學,一邊唱,一邊走到我身旁,用他戴紅衛兵袖標的手,緊緊握住了我戴紅衛兵袖標的手,共同舉起了我們的手。

  於是又一陣掌聲,一陣口號:   紅衛兵萬歲!   紅衛兵攻無不克!戰無不勝!   那狀況,那氣氛,將軍授銜,也未必能達到那麼一種情緒的高潮!   我彷彿一個小戲子,生怕一下了台,就失掉紅衛兵袖標帶給我的八面威風,萬分自豪。   紅衛兵袖標,簡直是光宗耀祖的鐵十字!   而這對於我又是隨時隨地都可能失掉的。一旦失掉了,也就意味著我將同時失掉充當一名紅外圍的資格,一掃帚被掃到黑七類一堆去。也許永遠。也許牽連到我的兒子和孫子們。   這想一想都夠使人萬念俱灰痛不欲生的。   我又激動又害怕。   我相信,如果當時中國也像中世紀的西方國家一樣,花一筆大錢便可買到一個貴族稱號,準有無數人寧肯傾家蕩產,甚至賣兒賣女,無兒無女便賣自己的鮮血自己的眼睛,也要買一個紅色出身。

  一個貧農的出身該值多少錢呢?   一個農奴的出身該和買一個公爵什麼的貴族稱號等價吧?   而教授、學者、作家、藝術家之類的家庭出身或社會身份,準扔滿大街,被千千萬萬的人踢來踢去沒誰撿。   中國經濟學家本就不多,掰著一隻手的手指頭數起來都綽綽有餘的幾個,全被打倒了。就沒誰從經濟學的角度向新組閣的中央文革領導小組提建議頒布家庭出身和家庭歷史買賣特別法,定出一個貧農或一個工人階級的出身多少多少錢,一個五代或八代以上的純正的無產階級的家庭歷史多少多少錢,有公價的,有議價的,可一次性付款,也可分期付款。在歷次政治運動中表現好的,可獎賞優待券。那是多麼的好呢?一面實行買賣,一面繼續在歷次政治運動中劃出反動的、資產階級的一大撮,豈不買賣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了嗎?國庫得以源源充實,革命就無後顧之憂。那是多麼的理想呢?   我竟不知自己是如何下了台,如何走回到王文琪身邊的。   我剛坐下,他就說:從此你可以趾高氣揚了!   我看他一眼,見他滿臉羨慕,甚至可以說滿臉嫉妒。他是團組織委員,我的入團介紹人,如今政治地位屈尊我下,我完全理解他的嫉妒。但這是無可奈之何的事他的爺爺解放前做過幾年小買賣。據說在討論他可不可以加入紅衛兵的時候,一個頭頭認為:解放前中國的勞苦大眾,是不可能到大買賣家買東西的,只能到小買賣家買東西。他的爺爺無疑直接剝削過中國的勞苦大眾。這種分析不無道理。但鑒於他本人在文化大革命中表現還算積極,平素人緣也不錯,和頭頭們都有點交情,所以對他大大開恩,沒乾脆將他劃入另冊,保留他在紅外圍的次紅的行列。   我對他說:紅外圍也是紅嘛,努力爭取吧,總有一天你也會加入紅衛兵組織的!   他做我的入團介紹人的時候,也對我說過類似的話。   紅衛兵袖標剩餘了十多個,頭頭們在台上湊一起唧咕了幾分鐘,宣佈要當場批准十多個人加入紅衛兵組織。   台下頓時肅靜極了。   所有的紅外圍們,都翹首望著台上,側耳聆聽。將被當場批准的紅衛兵,自然是產生於他們之中的。   他們誰不希望這種幸運降臨在自己的頭上?   根本不關黑七類的事,但他們的表情也都變得異常起來。有的似乎存在什麼非分之想,有的神態更加冷漠。   台上宣佈一個名字之後,頭頭們領先鼓掌。於是台下的紅衛兵們跟著鼓掌。   紅外圍們卻沒有一個鼓掌的。他們都凝神斂氣,一個個懸在希望與失望之間,沒情緒鼓掌。意外地被批准為紅衛兵的,自是一番驚喜,一番激動,有的竟淌出眼淚,像我一樣在台上高呼:毛主席萬歲!誓死保衛毛主席!下了台春風得意馬蹄疾,逕直走到紅衛兵們坐的行列中。於是就引得那些紅外圍們向他們齊刷刷投去和王文琪看著我走下台時一樣的目光。不過比王文琪的目光羨慕更少,嫉妒更多。   四百多黑七類在操場上坐成方陣。紅五類方陣的左邊、黑七類方陣的右邊是紅外圍。階級陣營分明。   黑七類不呼口號。毛主席萬歲!這類口號也不呼。因為有一次他們跟著呼這類口號時,紅五類怒斥他們:你們也配呼這樣的口號嗎?!難道毛主席是你們心中的紅太陽嗎?!從此他們就不敢跟著呼這一類口號了。但打倒、油炸、火燒、炮轟之類的口號,他們是必呼的,且要呼得比紅五類、紅外圍們更其響亮!這是有原因的:一次開批鬥會,台上領呼:打倒資產階級的孝子賢孫!打倒地主的狗崽子!黑七類們接受教訓,都不呼。引得紅五類、紅外圍們怒不可遏,紛紛咒罵他們:   你們狗膽包天,為什麼不呼口號?   革命的口號使你們內心難過了吧?!   呼打倒你們自己階級的口號,你們不舒服吧?!   我們呼一遍,你們必須呼三遍!   接受了正反兩次教訓,他們才懂得該呼什麼,不該呼什麼。   後來我們學校的紅衛兵組織由一個分裂成兩個、三個、四個、五個了,單單對他們呼口號方面的要求也就各立規定。有的紅衛兵組織認為他們沒資格也不配呼:毛主席萬歲!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一類的口號,有的紅衛兵組織恰恰認為他們尤其應高呼這類口號,以表明他們在毛主席像前是罪過深重的。還為此爭議展開全校大辯論。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到底也沒辯出個孰是孰非。害苦了黑七類。他們參加什麼會之前,得問個清楚明白,是哪一紅衛兵組織召開的?否則,恰恰是要求他們必呼口號的紅衛兵組織召開的,他們中誰如果不舉臂高呼,便沒好果子吃。反過來呢,恰恰是要他們閉上他們的狗嘴的紅衛兵組織召開的,他們舉臂高呼,被視為公開對抗,也是沒好果子吃的。一個紅衛兵,一般只參加本組織召開的什麼會。一個紅外圍,一般只參加想要加入的那個紅衛兵組織召開的什麼會,一個黑七類,卻是哪一個紅衛兵組織召開的會都得參加的。不參加,則意味著他們蔑視那一個紅衛兵組織,一個黑七類若蔑視一個紅衛兵組織,幾乎同奴隸社會中一個奴隸蔑視一個奴隸主的罪一樣大。若兩個紅衛兵組織同時開會,預先便要經過一番協商,將黑七類們分成兩小撮,數量上或半對半,或三分之二對三分之一(以紅衛兵組織的大小為分配原則),各事其主,遵旨聽命。在各類會上,他們不是作為一些具體人而存在,是作為與無產階級相對立的階級的象徵而存在。少了他們的存在,只一些紅衛兵和紅外圍們在一起開會、喊口號,遊行,怪單調怪乏味兒的。   那一天據說黑七類全到齊,一個不少。連請病假的也沒有。四百多黑七類坐成的陣容,在紅衛兵和紅外圍們坐成的陣容所時時掀起的激動、興奮、呼喊的襯托下,顯得愈發死氣沉沉。   最初,當這種階級陣容剛剛劃分出來,紅五類和紅外圍們並不習慣,心理上也都覺得很彆扭。本是同班、同座、一個學習小組、原先上學放學結伴而行的同學,甚至在小學就是同學,忽然有一天被階級劃分在兩個對立的陣營裡,就好比象棋,紅黑本裝在一起,是一盤的,卻被分開來裝在兩個袋子或盒子裡了,只有你死我活的時候才擺在政治的棋盤上,隔著楚河、漢界。對於中學生們來說,總不是他們樂意的事。   第一天,一個紅五類還肯和一個被劃入另冊的同學同路回家,但話題則比以往少多了。彼此都謹慎地避開與政治二字有關的人和事。第二天,雙方都受著某種心理的支配,藉故不再同路了,第三天,在學校見了面,也許還打招呼說話。已少了平日的親近。第四天,明明互相看見了,也側轉臉裝作沒看見。第五天、第六天,似乎陌生了。第七天、第八天,就都明確地意識到,過去的關係不復存在,如今是紅與黑的關係了。以後,紅五類、紅外圍們,接受種種闡述階級和階級鬥爭的最高和最新的指示的啟迪,便由不習慣而習慣,由彆扭而理所當然了,再以後,就像家狗和野狗碰到一起一樣了。   尤其那些容貌姣好的,伶俐的,受眾多老師喜歡的,家庭生活條件優越的(非常遺憾,但凡這樣的家庭,大抵不夠紅。不是資產階級、小資產階級,便是不同等級的走資派),本人氣質又很高傲的女生(也挺遺憾,她們的氣質大抵都多少有點高傲),和那些一向被老師們、同學們視為學習尖子的男生(尖子本身便是罪過),一旦劃入另冊,是挺讓紅五類、紅外圍們解恨的。越苦的家庭歷史和越窮的家庭生活現狀越成為無上的光榮,那麼必然導致普遍的對較優越(其實也只是較優越而已)的物質生活水平的極端仇視。這種仇視進而導致類乎階級報復的心理。這種心理進而導致冷酷的行為。   以家庭出身夠不夠紅,家庭歷史夠不夠清白,本人在文化大革命中的政治表現夠不夠革命,來決定一個中學生有沒有資格升入重點高中,從而進入高等學府的無產階級的教育方針,深受大多數中學生的擁護。戴上了紅衛兵袖標,幾乎意味著同時拿到了初中畢業證書和高中錄取通知書。而據說紅衛兵的頭兒們,是可以革命的名義保送進重點大學,將來培養為黨和國家各級領導的接班人的。革命比數、理、化、文、史、地都考取好成績是輕鬆得多痛快得多的事,所以除了黑七類們,沒有不從心眼兒裡擁護如此教育改革的。砸爛資產階級的智育第一的教育路線,何樂而不為之?   接下來是紅衛兵們集體宣誓。   我也不得不從王文琪身邊站起,要走向紅衛兵們的陣營。我本該從台上下來後,便徑直走向紅衛兵們的陣營。怕王文琪嫉妒我,才回到他身旁坐下,他是紅外圍,一個紅衛兵坐在紅外圍身旁並不犯忌。他若是個黑七類,那我斷斷不敢走到他身旁坐下。只好隨他嫉妒去。即使他因嫉妒而產生殺我的意念,我也他媽的沒法兒照顧他的情緒。   走吧走吧,別以為我嫉妒你!王文琪這麼說,看也不看我一眼。   我從他的話裡聽出,他分明就是在嫉妒我!想想這種嫉妒也怪有情可原的都屬紅外圍,都他媽的紅,都他媽的不徹底紅,為什麼誰誰可以當紅衛兵而吾不能?雖說革命不分先後吧,憑什麼他先吾後呢?能服氣嗎?而且,就說那幾個頭兒吧,某些紅外圍保準心裡會這麼想你們不就是家庭出身、家庭歷史比我們高半檔嗎?憑什麼你們當了頭,就有權決定我們能不能當紅衛兵?文化大革命中的形形色色的群眾領袖,之所以能夠成為群眾領袖,在於他們某一階段擁有了某一權力,而他們後來不是成為文化大革命的階下囚,便是成為真正的歷史的罪人,除了他們的小將的使命已經完成,卻不能明智地認識到應該功成身退這一政治因素而外,另一個主要原因便是他們不明白他們注定了只能也只應該成為群眾的精神領袖,只能也只應該從精神上影響群眾。正因為他們不明白這個道理,他們要做掌握某種權力的領袖,他們也企圖用權力開始制約群眾,他們便同時站到了兩個對立面上偉大領袖的政治部署的對立而和一部分不甘願受他們權力制約的群眾的對立面。他們便注定了只能走向悲劇的結果。   偉大領袖曾經說過現在是輪到你們小將們犯錯誤的時候了!這句話是在該打倒的都被小將們打倒了之後說的。小將們偏不理解,反而認為文化大革命的舞台上缺少了他們,文化大革命的最後勝利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不曉得自己從始至終不過都是群眾角色。將群眾角色當一代天驕來演,這在舞台之上叫奪戲,在電影中叫搶鏡頭,是令導演們惱火透頂的事兒。於是後來小將們只好被打發到廣闊天地去了。   王文琪不知抽的什麼羊角風,突然間躍起,蹦著高,振臂狂呼: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萬歲!   他這種激動不已的情緒是迸發式的,迅雷不及掩耳。   全體紅衛兵和全體紅外圍們反應遲鈍了半分多鐘才跟上他的趟,於是也就只得齊呼: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萬歲!   喊兩句就得了吧?他不,他喊起沒完!   他在喊萬歲,別人能不跟著喊嗎?敢不跟著喊嗎?   萬歲!萬萬歲!之聲響徹校園。   台上紅衛兵頭兒們也不能不跟著他喊啊!接連不斷只喊一句口號,就算是天下第一革命的口號吧,喊上十幾句,不僅使跟著喊的人感到單調,嗓子更吃不消啊!我也不能不跟著喊啊!不敢比他少喊半句。我一邊喊,一邊看他,見他臉上那種表情,與其說是激動,莫如說是發洩了什麼的快感。我真懷疑他是打定了主意,豁出自己的嗓子,要將全體紅衛兵和紅外圍的嗓子都搞啞!   可是他周圍的人誰也不敢制止他別喊了。他喊的是毛主席萬歲,有誰敢對他說:你別喊了吧!什麼意思?他不愛聽?不愛跟著喊?少喊兩句吧也不行!你嫌我喊多了?!   只有跟著他喊的份兒。   坐在我們前邊的一些人,一邊振臂高呼,一邊紛紛扭回頭看我倆,以為我和他內心裡有著同樣的激動!   我他媽的激動個鳥!   台上的頭兒們,看一個個那樣子,那神態,也有點被他喊得不耐煩了。不耐煩而又無可奈之何。無可奈之何而又分明的暗暗氣惱非常。氣惱非常也得跟著他喊。跟著他喊且得喊得正兒八經的。敢不正兒八經的嗎?他們在台上,無數雙眼睛注視著他們呢!   就在兩陣毛主席萬歲的口號聲那幾秒鐘的間隙,紅外圍中突然有一個人站了起來,大嚷:報告!我聽到有人罵了一句反動透頂的話!   一束束目光投射到那個人身上。   連王文琪也不再喊毛主席萬歲了,轉身去看那人。   一個頭兒站在台上,指定那人喝問:罵的什麼?   我我不敢說   我命令你說出來!   說!   說!   說!   一片吼聲。   終於從萬萬歲中解脫了出來,正需轉移興奮點,就產生了新刺激,豈能放過機會?   那是個看去非常老成不會扯謊或譁眾取寵的男生,他左顧顧,右盼盼,仍不敢說。   台上一個頭兒,抓走麥克風,警告道:你再不說,就是有意製造混亂!   我說!我說!我聽到有人小聲罵了一句他媽的   全場大嘩。一陣騷亂。   大家喊毛主席萬歲的當兒,居然有人敢罵他媽的!   罵誰?狗膽包天啊!   查出來!   一定要查出來!   查出來當場打死!   打死無罪!   紅衛兵們、紅外圍們群情激怒,真正的激怒!因為那一句罵人話裡,包含著更多的成分,顯然是對眾人喊毛主席萬歲時那種虔誠的褻瀆、輕蔑和侮辱!也許絕大多數人內心裡並不虔誠。不是也許,甚至可以肯定地說並不虔誠。就算跟著王文琪喊第一句第二句時十分虔誠,喊第三句第四句時還有六七分虔誠,喊第五句第六句第七句第八句,似乎要不得已地沒完沒了地喊下去,十分虔誠也便被糟蹋精光了!而公眾的心理,無論對什麼事從來是這樣在他們不虔誠了的時刻,恰恰不能忍受被認為已經不虔誠了。   會場氣氛異常嚴峻。   幾個頭兒都從台上走下來了。走到那個告發者身旁,將他團團圍住。   一個頭兒對他說:你要是無中生有,饒不了你!   他緊張得結結巴巴:我我就是聽到了嘛!我怎麼敢、敢無、無中生有   另一個頭兒大聲說:都坐下!誰也不許動!誰離開誰就有最大嫌疑!   剛才由於衝動而紛紛站起來的,立刻都坐了下去,誰也不敢亂動。   紅衛兵中有人大聲建議:需要成立臨時糾察隊,包圍現場,嚴防咒罵偉大領袖的現行反革命製造混亂,趁機溜走!   這個建議理所當然地被頭兒們採納了。   告發者是紅外圍,坐在靠紅衛兵們最近的那一排。他可能是左耳聽到的,也可能是右耳聽到的,因此全體紅衛兵們和紅外圍們中的每一個人,都不能排除是懷疑對象。只有全體黑七類是不受懷疑的。他們離告發者太遠,小聲罵的告發者耳朵再靈也聽不見。大聲罵的就會不只一個人聽見。於是臨時糾察隊只能由黑七類擔當了。黑七類包圍紅衛兵和紅外圍們,太有點不成革命之體統。但為了揪出現行反革命,紅衛兵們和紅外圍們也只好委屈委屈了!何況一個現行反革命就隱藏在紅衛兵組織和紅外圍之中,於文化大革命後患無窮啊!這麼多紅衛兵和紅外圍中的每一個,以後都將成為咒罵過毛主席的嫌疑分子,不查個水落石出,對他們都太嚴重了啊!起碼都太不愉快了啊!   黑七類們,因能充當臨時糾察隊的角色,無一不感到受寵若驚。有的臉上竟然流露出了幸災樂禍的表情。他們一個個挽起手臂,在操場上圍了一個大圈,將紅衛兵和紅外圍們圍在中間,像鐵絲網圍住一群待審的罪犯。   一個頭兒問那個告發者:你,哪個耳朵聽到的?!   嚴厲審訊的口吻。   好像好像左耳朵聽到的   左邊的,全體起立!   一排排紅外圍們馴服地站了起來。   幾個頭兒,穿梭似的在他們之間走來走去,以捷爾仁斯基那種鷹一般的目光,盯視著認為最可疑的人的臉,或者說,每個頭兒,都自認為自己的目光是像捷爾仁斯基的目光一樣無比犀利,完全能夠穿透被盯視者的靈魂。   你們每一個人都聽著,坦白從寬,檢舉有功,抵賴從嚴!   經久,無人自動坦白。   那麼你們今後誰也別想加入紅衛兵!   我有話說!   原來是你!   根本不是我!我要說的是我向毛主席他老人家發誓,我沒罵他老人家,我的心是絕對忠於他老人家的!若有半點不忠,天打五雷轟!   我也向毛主席他老人家發誓!   我也發誓!   我也發誓!   紅外圍們頓時嚷成一片,一個個都要向毛主席他老人家發誓,一個聲音突然高叫:冤枉哪!我沒罵呀!   話聲方落,哭聲驟起。   冤枉啊!我也沒罵呀!   毛主席啊毛主席,只有您老人家才能給我做主了啊!   毛主席啊毛主席,要是我罵的,我全家不得好死呀!   毛主席啊毛主席,我也冤枉呀!   我真的沒罵您老人家呀!   於是一片嚷聲引起一片哭聲,一片號啕。   都是十七八歲的中學生,如何擔待得起咒罵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殺一百次頭也不足以平民憤的罪名?不哭又待怎的呢?   在這一片發誓的叫嚷聲和冤枉的哭泣聲的作用下,告發者對自己的聽覺產生懷疑了。說不定還對紅外圍們產生了惻隱。   我也可能是是右耳朵聽到的他囁嚅地嘟噥。   懷疑之網又撒向了紅衛兵們。   紅衛兵們更被激怒了。   這小子,剛才還說是左耳朵聽到的,現在又變成右耳朵聽到了的!   存心陷害我們紅衛兵戰士!   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媽的,揍他!   揍他!   揍他!      頭兒們也一時沒了主張,面面相覷。   你究竟是左耳朵聽到的還是右耳朵聽到的?!   一個頭兒揪住了告發者的衣領。   我我也沒敢肯定是右耳朵聽到的呀!我說的是可能可能告發者淌下了汗:也許左邊右邊都沒罵,是我幻聽   他也幻聽!我對他有點同病相憐了。看他那樣子,分明是因為陷入了自己挑起的嚴峻事件中,惟恐自身難保,也怕成為眾矢之的,想要擺脫困境了。   他媽的,鬧了半天他是幻聽!   什麼幻聽!是別有用心!離間計!   紅外圍們又嚷嚷起來,也紛紛要揍他。   馬上他要陷入滅頂之災。   驀地,教學樓後響起一陣敲鐵軌的噹噹聲,緊接著是一片嘈雜的喊聲:   著火啦,大家快來救火呀!   刨花堆著火啦!   木材堆著火啦!   教學樓後,一道木板牆將學校和小木材廠隔開。   濃煙霎時升起。   幾個頭兒們怔了片刻,顯然頭腦之中都在進行嚴肅的思考是先救火要緊?還是先揪出那個咒罵毛主席的現行反革命要緊?   紅衛兵和紅外圍們被黑七類包圍著,一個個望著濃煙呆愣。還好,頭兒們沒有被一句咒罵鬧到見火不救的地步。   紅衛兵、紅外圍們,那個咒罵毛主席的現行反革命,總有一天會暴露出原形!現在,考驗我們的時刻到了,向著濃煙烈火衝啊!   於是紅衛兵、紅外圍們衝出黑七類的包圍圈,爭先恐後前去救火。   黑七類們意識到臨時糾察隊的短暫的歷史使命已經完成,便也爭先恐後去救火。   幸虧有我們那麼多人趕去救火,火很快被撲滅,只燒了一堆刨花和兩堆木材。   但是小木材廠方面並不感激我們,反而向我們提出了索賠一千多元的強烈要求因為火是我們會前放的二踢腳引起的。   我們當然沒有答應他們的無理要求。   頭兒們振振有詞地反駁:這個要求你們向中央文革小組去提吧!我們認為,我們紅衛兵在文化大革命中的一切過失,理應獲得豁免權!別說兩堆木材,就是兩座大樓又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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