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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鐵窗百日

尋找家園 高爾泰 31470 2023-02-05
  【一、動物兇猛】   據說大難將至,必有先兆。但沒有任何預感,我突然被抓進了監獄。   那是一九八九年,我和小雨剛從四川師範大學調到南京大學。   學校給的房子,在校園後門外一棟新蓋的樓房裡。整個暑假,我們一直在打製傢俱收拾房子。那天(九月九日)剛收拾完,中午再到學校食堂湊合一頓,晚上就要在家裡吃了。小雨已經到寧海路自由市場,買來了一籃子新鮮蔬菜。   從家屬院到學校後門的路,要經過鼓樓公園。在那裡被一群便衣迅速圍住。快得來不及反應。我被抬起來塞進一輛吉普,手裡還拿著碗筷和暖瓶。   小雨擋住車子,大喊大叫。   一個便衣打開車窗,吼她讓開。我趁機大叫,快去找校長!   有人拉開她,吉普朝前衝去。

  她追過來,趁窗還沒關上,我又大叫,快去找校長!   副校長董健家同我們隔壁,時值中午,他正在家,她立即就可以找到。但吉普戛然而止。兩個便衣跳下車,跑回去,把她也帶了上來。   前面有兩輛三輪摩托開路。後面又跟上來兩輛。這些車,停在鼓樓二條巷頭尾已經幾天。我們每次見了,都沒往心裡去。   想到在電視上的《動物世界》節目裡,那些被大型食肉獸叼住了,或者被蟻群壓住了的小動物蹬腳扭腰都無效、終於放棄掙扎、聽任處置的形象。   此時此地,我感到變成了它們。   【二、熟悉城市裡的陌生世界】   南京我熟悉。但車子七裡拐彎一陣,竟不知身在何處。   不久,停在一個機關大院裡。小雨被帶進一個房間,我被帶進另一個房間。

  房間中間一張長方形大桌,幾十把折疊椅,有的靠桌有的靠牆。牆上除毛澤東像外,掛滿錦旗和獎狀:愛民如子、愛民模範、英勇機智、金猴奮起千鈞棒,玉宇澄清萬里埃新舊程度不等,從煙熏八爛到金光閃閃,現出長的歷史。   於是我知道了,綁架我的一群,不是綁匪,而是公安。   門外面坐著個武警,沒精打采的。屋裡沒人。我把暖瓶碗筷放在桌上,在一張折疊椅上坐下來,摸了一下各個口袋。褲袋裡有幾塊錢,十幾張南大的飯票,還有一封朋友楊乃橋邀我們到他家小住的信。剛來得及把姓名地址撕下扯碎,和信揉成一團,就進來兩個人。其中一個穿便衣的,我曾在哪裡見過,一時想不起來。   他遞給我一張鉛印的小條子,要我簽字。我把紙團塞進口袋,掏了一陣,說,我沒帶筆。他說,這不是筆麼。

  條子叫收容審查證。理由欄裡,寫著反革命宣傳煽動幾個字。下面蓋著公安局的紅章子。我簽了字。公安局、黨或者政府,綁架、收審或者逮捕,這些不同的名詞所指謂的,實際上都是同一個東西,也無須向誰證明。理由證書云云,有沒有都一個樣,不簽何如?   他們拿走條子,順手也帶走了暖瓶碗筷。進來兩個武警,把我帶向另一輛吉普。   我的家屬呢?我問。   上車!一個武警回答。   我的家屬呢?我大聲問。   他倆把我架起來,塞進後座,坐在我的兩邊,一言不發。   等了一會兒,那似曾相識的便衣也來了,坐在前座。上車前戴著墨鏡。我一下子想起來了,這人在南大校園裡見過,不止一次,就戴著這副墨鏡。   車子左拐右拐,穿過大街小巷。我咳出一口痰來,掏出碎紙團,吐在其中。一個武警把車窗搖下一些,讓我丟了出去。

  不久,來到另一個機關大院。空寂無人,四圍一式三層的灰色樓房,擋住了視線。他們領我穿過一條有兩道由武警開關的鐵門的走廊,來到一個門廳。門的一邊,有一個曲尺形水泥櫃檯,櫃檯裡面有一個門,也漆成水泥一樣的灰色。此外什麼都沒,除了牆壁就是地面,除了灰色還是灰色。   這種景觀,我還不曾見過。   【三、別有洞天】   櫃檯裡邊的門裡,出來兩個人,其中一個是武警,把我領進櫃檯,搜身。鞋子也脫下來看了。拿去錢、飯票、皮帶、鞋帶,登了記,讓我簽了字,然後朝戴墨鏡的點點頭,後者也朝他點點頭,同兩個武警一起走了。沒人有表情,沒人說話,像演啞劇。   我被戴上手銬,跟著那一文一武,穿過一些幽暗的走廊和空寂的院子。所有的走廊和院子都相同。牆上一排排掛著鐵鎖的狹門也相同。很多的院子,很多的門,但是沒有人。百靜中,腳步聲特別清晰。

  來到一個同樣的院子,打開一個同樣的門,他們讓我進去。   我走進門,吃了一驚。幽暗中,十幾個剃著光頭,光著上身,只穿著褲衩的人挨著兩邊的牆,坐成兩排,一齊目光閃閃地望著我,閃爍裡有一種惡意的欣喜。   背後一聲巨響,門關上了,一陣鉸鏈和鐵鎖的嘩啷。   光頭們呼啦一下圍了上來,一齊逼視著我,沒有聲音。   門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哪兒來的?其中一個低聲吼道。我沒開口。他從濕漉漉的水泥地上拾起一隻骯髒的塑料拖鞋,朝我高高舉起。接著好幾個人都舉起了拖鞋。快說,哪兒來的?我望著他們,百靜中可以聽到,拖鞋上的水漿滴落在地上的聲音。   外面響起腳步聲,當它在門口停下時,光頭們全都丟下拖鞋回到大鋪上坐定,就像我一進門時那樣,快得沒法想像。

  嘎嘎幾聲,門上打開一個長方形小孔,閃著兩隻眼睛,射進來一條嗓門,新來的是誰?叫什麼名字?哪個單位的?什麼身份?我一一回答了,又問什麼事兒,我說不知道。不知道?嗓門提高了。我說不知道。條子上怎麼寫的?我說反革命宣傳煽動。小孔關上,腳步遠去,光頭們又迅速圍了上來。   你叫高二台?一個說。我叫高三台,另一個說。我叫高四台一陣哈哈哈哈。一個黃胖臉說,瞧你這樣子,像個教授麼?一個大個兒說,寫個字來看看。環顧左右,叫拿紙筆,說,寫!   我決定服從,問寫個什麼字,他一下子噎住了。有人說寫這個字,有人說寫那個字,七嘴八舌。有人說寫個南字,另一個說幹嘛寫南字?別寫南字,寫個飛字。同時有幾個人說,寫個飛字,寫個飛字。

  我蹲下來,趴在大鋪沿上,用圓珠筆,寫了個飛字。   大個兒拿起來,橫看豎看,說,難看死了。黃胖說,原來教授的字,這麼難看。有人拿起筆來,說,看我的,寫了個飛字。另一個人說,你這是什麼飛字,看我的,又寫了個飛字。第三個寫飛字的人眉清目秀,右臂上刺著一條青龍。左臂上刺著天寶橋三個字,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這時人都上了大鋪,爭著比字。那場景,使我想起小時候,孩子們趴在地上鬥蟋蟀。我被遺忘在濕漉漉一地拖鞋的水泥地上,打量了一下四周。   房間高約四公尺,寬三公尺多,長五至六公尺。窗小而高,門狹仄。進門是水泥地面,狹長的一條。茅坑水龍頭和放置碗筷面盆牙刷牙膏的水泥檯子都在這上面。茅坑是蹲式,沒任何遮攔。其餘是木板大鋪,高的三十公分。鋪板油光錚亮,幾乎照得見人,有老家的味兒。兩邊靠牆的被褥包裹,也都清潔整齊。牆上除了一張監規,別無他物。靠近大鋪的牆面,蹭上了一層人體的油污,滑溜溜的,閃著晦暗的光。

  比字的人一一散去,各回到自己的舖位上坐著。兩邊的人數並不相等,一邊九個,很擠。另一邊五個,鋪蓋很寬,還有多餘的鋪面空著。沒人理我。我脫下鞋子,也上了鋪。在靠裡面牆根的空鋪板上坐下。眾人一直在靜靜地看著我,這時齊刷刷都朝五個人中的一個望去。那人在我進來以後一直坐著沒動。小頭寬肩,脖子比頭還粗,表情平和。   他的一邊,是個留著頭髮的方臉,(後來知道他是獄方任命的這個號子的號長,叫劉慶。即將出獄,所以得留頭髮)。另一邊是個矮子,額上有疤,胸口一毳毛,胳膊上一邊一個刺青蝴蝶,海盜臉譜,可惜太矮。方臉那邊是天寶橋,矮子這邊是大個兒。我就坐在大個兒旁邊。他一直盯著小頭,直到小頭慢慢轉過臉來,朝他微微點了一下頭,才放鬆坐下。

  我懂了,這表示允許大個兒,讓我坐旁邊那個人是頭兒。   這樣,我成了他們之中的一員。   只是沒鋪蓋。   好在夏天還沒過完,可以和衣而臥。   【四、大牆下的第一夜】   一個小時以前還在家中,和小雨商量晚飯怎麼做。突然這樣了,簡直沒法子相信。不知道瘦弱單純一味生活在童話世界的小雨,怎能夠獨自面對這不可思議的變故?   毫無疑問,這是監獄。對面水泥牆上,斑斑駁駁的污跡水痕如同虎狼鬼怪和變了形的人類肢體。我聽到了咆哮、慘叫和沉重的喘息。好像在我的四周,又好像在我的內心。若遠,若近。若有,若無。   坐了不知多久,突然監門開了。有人遞進兩個桶,旋即門又關上,砰地一聲巨響。有人傳過來一份飯菜,我胡亂吃了。然後按照同伴們的指令,把十幾份碗筷洗淨,大鋪擦淨,大鋪下面的水泥地擦淨,茅坑沖淨,又回到自己的角落坐定。

  大家睡下時,我也和衣睡下,不久就睡著了。剛睡著,就被什麼東西突然驚醒。其實並沒有什麼東西,是我自己突然驚醒。發現自己在監獄裡,和衣睡在地板上。有點兒感到奇怪。當頭亮著,號子裡徹夜不滅的電燈。   外面風聲雨聲,一陣緊似一陣。鐵窗飄雨進來,上邊的單衣濕透,很冷。下面的地板硌著骨頭,很痛。我想,不知道小雨,她現在在哪裡?   本來是頭對牆腳對腳睡成兩排的人們,由於房不夠寬,交叉的腳互相碰撞,睡熟了就變成橫七豎八。從一些張開的嘴裡,發出渾濁的呻吟,或者野獸呼嚕一般的鼾聲。不知誰在磨牙,格格之聲,如六角碾子滾過麻石胡同。那個長臉本來是睡在最外邊的,不知怎麼地被擠到裡邊來了。嘴唇緊緊閉成一條線,眉頭緊緊皺著,好像在忍受什麼痛楚,以為他沒睡著。觀察良久,才確信他是在熟睡之中。   我睡不著,輾轉反側。忽然發現,在牆角的縫隙中,有一種很小很小的螞蟻在活動。洞口是在離地板的七十公分高的牆上,它們在把一些從地板縫中拾來的食物弄進去。隊伍拉得很長很長,都隱在地板縫中,從睡著的人身下穿過去,找不到尾。   半粒米飯,就得十來個螞蟻才抬得動。往垂直的牆上抬,真不容易。有時抬到五六十公分的高度了,突然又落到地板上。我吃一驚,它們倒不在乎。隨之掉下的螞蟻重新把它抬起,沒有隨之掉下的螞蟻又折回地面,再幫著抬。有時如是者數次。由於螞蟻很小,反覆一次要很長的時間。但它們不急不忙,也不憚往返。那麼認真,那麼從容,那麼沒有時間觀念和前功盡棄的觀念,那麼視鼾聲和風雨的喧囂於無物。   看著它們,好像自己也成了它們之中的一員,感覺好多了。   【五、天寶橋】   雨,一連下了幾天。這天是星期日,只有兩頓飯。下午飯後,雨下得更大了。屋裡黑得像夜,藍幽幽的微光裡,十幾個光頭的人靠牆坐著,影影幢幢。我蜷縮在牆角,窺看著這怪異的景觀。   入獄已經幾天,仍然感到怪異。焦灼也一如當初,如同新鮮的創傷。   突然,頂棚上的電燈亮了。那暗淡的橙黃色的光線之中,似乎有某種善意的和溫情的東西,它稀釋和沖淡了惡意的藍色幽暗,但還不足以使人感到慰藉。   突然,天寶橋,那個眉清目秀、臂膀上刺著這三個字的人,彈簧似地跳到潮濕的地板中央,把一疊撲克牌左右一晃,說,你們,不管哪個,隨便在這裡面抽上一張牌去,我能知道,你手裡是一張什麼牌。幾個人抽也行,我能知道誰手裡是一張什麼牌。   幾個人衝上去,爭著要抽牌。   別搶,天寶橋說,一個一個來。然後他閉上眼睛。等大家抽過了,他仍閉著眼睛,說,劉飛黑桃三,蝦子紅方塊老開,大寶梅花五,阿焦黑桃、黑桃、黑桃家公大家亮出牌,一張都沒說錯。   一陣無聲的驚訝騷動之後,他又掏出一枚一分錢的鎳幣,給每個人看了,走到牆跟前,說,你們注意看著,我要把這個,按到牆壁裡面去。然後用拇指和食指捏住鎳幣,用它的側面在水泥牆面上按了一下,縮回來,再按一下,又縮回來,如是者數次,終於將鎳幣插了進去。手裡空了,用拇指在插入處揉了幾下,牆面復完好如初。   又一陣無聲的驚訝騷動。大家爭著去看那牆面,毫無痕跡。他說,鋼蹦兒在牆裡頭,你們讓開,我可以把它再拍出來。然後在牆上拍了幾下,鎳幣就出來了,的嗒一聲掉落在鋪板上,轉了一個小小的半圓。   大家都很興奮,要求他再做一遍。他又做了一遍,不肯再做了。   我因為坐在牆角,從裡朝外看,看見他第三次縮手時,將鎳幣快速貼在耳後。第四次出手已是空手,按下去的是無物。當人們驚訝時,他已從耳後取下鎳幣夾在手指縫裡,拍打牆壁時就掉下來了。   同時我發現,自己的臉上,已經有了一個笑容。   但撲克牌是怎麼回事,我不知道,開始琢磨起來。   同時我發現,不知不覺地,自己的思想也脫離了原來的軌道,關心起不相干的事情來了。   為了這個,我感謝天寶橋,這個胳膊上有刺青的人。   在這樣的時刻,他給大家的快樂,實在是一宗恩惠。   他叫李寶祥,因偷竊房管所長家裡的雲煙二十八條,判了三年半,已經坐了將近三年。那剃著光頭、因多年不見陽光而極其蒼白的臉上,洋溢著勃勃生機。眼睛明亮,表情生動,說話時手勢快速而優美。   【六、消解悖論】   監房的水泥牆上,這裡那裡,時不時地,可以看見一行用鋼筆、鐵釘、小刀甚至指甲劃下的小字:某年某月某日。這是這個或者那個人刑滿釋放的日子。這個或者那個日子的存在,就是這個或者那個人生活的意義。對於他來說,這以前的日子不算日子,只是一個等待。不算數是一個悖論。時間作為生命的要素,在這裡和生命體斷開了,成了生命體的對立面,生命體所承受的一種壓力。壓力下歲月在流失,精力在耗去,外面的世界在不斷變化。刻者不知何處去,悖論猶鎖壁間塵。不知他是否等到,那個日子的到來?不知道他出去以後,還認得世上的路不?   我們中沒人刻字,就這麼一天天過著。燈光照亮的夜,連接著一個又一個看不到太陽的白天,時間沒有刻度,重得像一塊石板。睡眠是暫時的失重。外面哨子響,是白天執勤的武警換班的信號。稍後監房裡的電鈴響,是犯人起身的信號。聽到鈴響,犯人們並不立即起來,要等到方臉號長在懶了兩三分鐘之後,用腳跟在鋪板上擂那麼幾下,才一下子全都起來,捲好鋪蓋,下到水泥地上洗臉刷牙蹲茅坑。一陣子擠擠攘攘,然後又回到舖位坐定。   一日三餐,頓頓米飯。早上鹹菜,外加兩頭生大蒜,據說是為了防疫。中午和晚上是蘿蔔白菜之類,每週有一次肉。即使在外面,一般平民的生活,也不過如此。三餐之間,翻翻舊報紙,說說無聊話,補補破被服,打打撲克,下下象棋,看看下象棋,或者畫個裸體女人,反覆傳閱修改一天就過去了。這些活動,大都違禁。《監規》上寫著,不許談什麼什麼,不許搞文娛活動,不許擁有鐵器銳器等等。其中一條,是不許串通案情。這使我想起進來的那天獄方在窺視孔裡問我的那些話,等於公開案情。什麼意思?不知道。總之犯人們也一樣,沒把條文放在眼裡,只不過是悄悄地違背而已。一聽到門外有腳步聲,就警惕起來。門上的鎖鏈或者窺視孔上的扣子響時,一切違禁品都消失了。速度之快,像變魔術。   犯人禁抽煙,禁擁有火柴。有時候,會有某個公安幹警,叫幾個犯人出去幹上一陣子勤雜活。這些人回來時,打開捲著的褲管或袖管,裡面總有一些煙頭,剝出煙絲,可以用裁成小方塊的報紙,捲成兩三四支煙。從破棉被上撕下一毳棉花,在上面撒些肥皂粉,捲成棉條,用木板壓在水泥牆上快速揉搓,搓到有焦糊味時拉斷,中間現出黑色,擺一擺就冒煙、發火,可以點煙了。公安幹警從窺視孔往裡看,囚室一覽無遺。但有一個死角,門那面牆的另一頭,茅坑所在的位置,從窺視孔裡看不見,是抽煙的好地方。   那幾支煙,不屬於個人,大家輪流抽。輪到誰,誰就到茅坑的位置上,或蹲,或站,或一腳踏著水龍頭,一手叉腰,仰頭看著房頂,深深吸上一口,徐徐向上噴出,現出莫大的享受。接著下一個人就上來了,秩序井然。當然新犯人不得參加。這是暫時的,隨著由新變老,他們有能參加的一天。當然有人能夠一口氣吸掉半支煙,但沒人這樣。這個不成文法或者倫理規範是怎樣形成的,我還弄不清楚。   刑事罪犯也像警察,有另類的動物兇猛。互相弱肉強食,但幾乎沒人告密。面對卑賤線以上的人們,特別是警察和獄吏,都能互相保護,似乎自成一族。一個賊趴在地板上,裸露著生滿膿瘡的屁股,幾個搶劫者和流氓犯忍著惡臭,相幫著掰開他的肛門,擦洗膿瘡並為之上藥的情景,一直留在我的記憶裡,使我感動也使我困惑。外面社會上親兄弟之間也難得見到的這種溫情是怎麼來的,我也弄不清楚。   不管怎樣,這溫情像一種溶劑,在堅硬冰冷的時間的重壓下,溶解出一些可以藏身的洞窟,使得那些刻在牆上的日子以前的日子,比較地容易打發。為此你須進入規範,接受禁忌。對於新犯人的調教,絕不是愛的教育。但進入和接受,卻往往由此而來。   【七、無形王國】   以前聽說,乞丐有乞丐的王國,動物有動物的王國。現在才知道,犯人也有犯人的王國。   獄方任命的號長,並不就是國王。國王的職稱,叫老大。老大是那個粗脖子的小頭。號長對他,只有唯命是從。   老大的產生,憑武力。據說以前是大個兒,小頭來了,一場惡鬥,取而代之。大個兒、矮疤臉和方臉,即號長,都成了他的左右。這強悍的一群,組成了號子裡的特權階級。共四個。   最下等的是新犯人,包括我在內。我之後又來了一個農民,一共五個。   等級在二者之間的是老犯人。七個,包括黃胖和天寶橋。天寶橋會推拿,每天睡覺以前,都要給小頭推拿一陣。小頭很喜歡他,讓他睡在他們一邊,但他還是二等。   三個階級之間的森嚴壁壘,吃飯時最明顯。三等人在大鋪上圍成三個圈呈品字形。飯菜來了,先是那四個人分。然後七個人分,最後是我們分。早飯有兩頭蒜,全是那四個人的。七個人中,有人偶獲賜捨。我們就只能聞聞蒜味了。每週一次的肉菜,輪到我們時,菜裡就沒肉了。早飯因為是鹹菜蒜,另外還有一桶開水。但如果小頭要洗澡,這水就誰也不能喝了。   那兩撥子人吃完飯,都把搪瓷碗很有氣派地往地板上一擲,順手一推,碗就滑到了我們這一撥子人的旁邊,筷子也跟著甩過來了。最後一個進來的犯人一吃完,就得把全體的碗筷洗淨,鋪板擦淨,水泥地面揩淨,茅坑刷淨。監獄裡時間很充分,這些事一點兒也不累人。難受的是,由於無聊,許多人都盯著你看,找岔兒消遣你,甚至打罵你。   平時的每一件小事,都打著階級的烙印。比如一個新犯人在水龍頭前刷牙,老犯人來了,就得停下讓開,等他先刷完才能繼續刷。否則,人家就會叫你讓一讓。或者說,沒看見我嗎?諸如此類,已成俗習。但是老犯人,包括三個特權階級,家屬探監時送來的食物用品,都要攤在小頭的面前,讓他先挑選一些拿去。其他人更是如此,這也已成俗習。   小頭換下的衣服,有人給洗。他丟給誰,就是誰洗。進來的第二天,我就看見他把一件什麼隨手一丟,落在正在觀棋的黃胖背上。黃胖回過頭,朝他笑了笑,就去洗了,掛在水龍頭上晾著,回來繼續觀棋。自然而然,毫不勉強。但老犯人只給小頭洗衣服,那三個的衣服,只能讓新犯人給洗。這裡面等級的差別,細微而嚴格。   小頭從來不參加輪流抽煙的玩意兒,他的煙抽不完。大家沒煙頭可抽的時候(這是常有的),他也慷慨分贈。有時他把胳膊搭在某個老犯人的肩上,一同觀棋,看不出絲毫特殊。如果犯人們之間出了什麼糾紛,他就是調解人和仲裁者,公正溫和。號子裡誰擁有什麼,他都一清二楚。有時也下令互通有無,令出必行。類似均富,一種小型的社會主義。主義符合國情,號子裡秩序井然。   號子裡的成員,並不固定。但同為社會渣滓,面對敵對的世界,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種抗衡性的、族類內部的自我調節機制和人際關係的模式,使這個基本秩序,不受成員流動的影響。何況流動也並不經常。這個秩序,不是自覺活動的產物,它是一種歷史中的自然。如同老式家庭或者專制國家,如同一種中國版的《百年孤獨》。   【八、魚肉之勇】   我接受了這四壁之內的現實,按照它分配給自己的角色行事。洗碗,擦地板,沖洗茅坑,並且努力做到無懈可擊。完了就在水泥地上做一陣子俯臥撐。以前在外面,除了夾邊溝,這件事,我天天必做。文革時在敦煌住牛棚,後來到社科院住辦公室,從未間斷。   然後回到自己的舖位坐下,盤腿,閉目,舌抵上顎,雙手手心朝上拇指相對,放在腿上。但心裡很亂,無法從現實中超脫,不能放鬆入靜,反成了精神能源的耗損。虛火上炎,積聚起一股子邪氣。那天我就這麼坐著,閉著眼睛生氣。表面上一動不動,如同老僧入定。有什麼東西落到腿上,一看是一條褲衩,吃了一驚。小頭擲過來的,他正朝我看,用下巴指了指水龍頭,示意我去洗。   我耳朵裡嗡的一聲,腦中一片空白。抓住褲衩,擲了回去。   他先是眼睛裡露出驚訝,然後嘴角上浮起一個微笑,溫和地問道,什麼意思?   別無選擇,我回答說,自己洗去。   他旁邊的矮疤臉霍地一下站了起來。他微微抬了一下手,矮疤臉又乖乖地坐下。   然後他說,再說一遍。依然溫和。   我已無退路。再說了一遍。   他眉毛一揚,說,好樣的,有種。站了起來,從容不迫。   我也站了起來,慌亂緊張。但沒有忘記側身而立,兩腿前後分開。這是小時候愛打架(見《留級》)養成的習慣,動作已成本能。哪知年過半百,還來得那麼自動。   他用兩手指托住我的下巴,使我頭往上仰。說,只怕你硬不到底。我擺開頭,一記上勾拳,打在他下巴上。他猝不及防,加之我積累已久的全部鳥氣都出在這一下子上,很有力,他朝後仰去。為免跌倒,退了幾步。退到大鋪邊沿,一腳踩空,跌坐在水泥地上。打翻一摞搪瓷飯盆,咣噹噹一陣亂響。   在那聲音招來警察之前,他老虎似地一躍就上了大鋪,我趁他沒站穩又把他摔倒。再起再摔,如是者二,門鏈子就響了。大家迅速坐定,進來兩個警察。一陣左顧右盼之後,問,什麼事?   沒人說話。   警察盯著我看,我是唯一站著的人,正在喘氣,衣服也破了。   小頭閉著眼睛,跌坐不動,如同老僧入定。   什麼事?警察又問,這次是專門問我。我不知道怎麼回答。   他,方臉號長指著我,說,他沖洗茅坑,滑倒了。把這些個碰下來了。警察看了一下一地飯盆,懷疑地又盯著我看了一陣。似乎要問什麼,但又終於沒問。到門口,回頭說了一句,你們放老實些!砰地一聲帶上門,鎖上,走了。   我回到自己的舖位上,坐下。忽然想到,有一次在大街上,看見運送到飯店去的雞籠子裡,兩隻公雞鬥得羽飛塵揚。   【九、因為煩悶無聊】   很意外,沒人報仇。相反,他們是保護了我。他們說,如果告我打人,夠我戴三天的背銬。   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方臉碰了我一下,說,這邊來吃。我說這邊一樣的,沒去。   接著,小頭拋過來一頭生大蒜,我接住了。這是提拔我,進入食蒜階級。   大個兒借給我一條床單。這條床單因為一層又一層的補丁而極為厚重,比夾被還管用。矮疤臉把一件破襯衣撕成條條,為我搓成一根帶,用以代替那根被沒收了的皮帶。小頭給了我一副全新的牙刷牙膏毛巾。這樣,我有了坐牢的全套裝備。   特別感謝一個叫李繼富的,他花了一天時間,幫我把撕破的衣服全補好了。是個健壯漢子,粗手大腳,但針線極細密。他說這是坐牢練出來的,好比做氣功就是了。   大個兒叫趙金保,他的氣功是用圓珠筆在一本練習簿上寫寫畫畫。畫的是龍鳳老虎、豬八戒林黛玉一類。寫的是詩。如一進牢房/眼淚汪汪/妹妹你想我我知道/我想妹妹心發慌;如前有鐵門/後有鐵窗/鐵門外面幾道崗/坐在大鋪上/心把外面想/外面缺吃少穿我不怕/東遊西蕩沒人擋有諸內而形諸外,不做弄什麼朦朧,也難得。   我問李寶祥,為什麼身上有刺青,他說因為好玩,弄堂裡幾個社會青年互相刺的。天寶橋是弄堂所在的地名。原來土法刺青,非常容易,有針和藍墨水就行。由於這次談話,好幾個人想刺。我極力勸阻,說將來出去了,人們看不慣。(我錯了,其實未必)。他們不聽,弄得身上傷痕纍纍。結果好幾個人,都變成了九紋龍史進。   煩悶無聊,也是一種力量,能推動人們做一些非常的事情。高爾基有個短篇,寫西伯利亞一個過往車輛極少的小站,員工閒得發慌,造出各種謠言,拿一個廚娘消遣,以致她上吊自殺了。篇名就叫《因為煩悶無聊》。我想這些人折磨消遣新犯人的習慣,也和這折磨消遣自己一樣,是因為煩悶無聊的緣故。   【十、不相信眼淚】   那天進來一個新犯人,五十多歲了,臉部的結構有點兒什麼不對頭,像是弱智。他們上去要打。我以大家的自己人的身份出來勸阻,左遮右檔,說算了算了。有個人在後面拉我,叫別管。   是那個睡相很苦的長臉。他叫張業平,是個重婚犯。常愛自豪地說,刑庭庭長是他的姑母,只判了他半年,另外兩個和他情況完全相同的人,都判了一年半。他的情婦現在和她的丈夫住在一起,常挨打挨罵。判刑後他買通警察同她聯繫上並見了一面。他問她,弄到這個地步,你不恨我嗎?她回答說,這話,該由我來問你。這個回答,他刻骨銘心。每次一說到這裡,聲音就要高一度,眼眶子就有點兒紅。   他常說起這個,並不是與誰肝膽相照,只不過是宣洩自己的感動與悲哀。對於這種貓膩,另一個犯人劉飛(就是我進來的那天叫我寫飛字的那個)毫不同情。說,再漂亮的女人,玩過以後再玩,就沒意思了。不就是個荷爾蒙麼,起什麼膩!他是個體戶,九江三馬路服裝店的老闆。在南京一家旅館,同一個服務員玩了一下,人家要二百,他只給一百,就告他強姦。警察跟人家一頭,他就進來了。他說早知道是這樣,她要一千我也給。   那個像是弱智的新犯人,由於我拉架,沒太挨打。天天坐著不說話。別人除了教他幹活,也不同他說話。那坐姿和臉容我沒法形容,總之看他看久了,會覺得那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團愁苦。我坐到他旁邊,想同他說說話。他不理我,微微斜過眼睛,冷冷地瞟了我一下。從那輕蔑的份量,我發現他並非弱智。   一天,他哭起來了,很久都沒人理他。後來正在觀棋的李寶祥回頭吼了一聲,別哭!繼續觀棋。觀了一忽兒,沒回頭,又自言自語地說,要哭就別幹,要幹就別哭。李寶祥是號子裡最有同情心的。這就是同情。   不相信眼淚,是這個小國的同情,也是這個小國的強悍。   【十一、沒有告別】   後來我才知道,我之所以到了這裡,具有小件寄存的性質。據說我來以前,有個被通緝的學生在隔壁關了一陣,後來被押送到別處去了。我也有個不知道哪裡來的通緝令,十幾天後,也被押送到了別處成都。那裡的牢獄,和這裡又有不同那是後話。   這個號子裡關的,都是刑期較短或將滿的刑事犯。以前都曾在下面的拘留所看守所關過幾個月或幾年,都說可怕極了。包括刑庭庭長是他姑媽的張業平,也曾在江寧縣的一個拘留所裡呆了半年多(沒在刑期中扣除,否則他該出去了),餓得半死。他說茅坑沒水沖,夏天臭氣熏天,蒼蠅蚊子成堆。冬天冷風倒灌、小便吹到臉上。他們說最難過的是刑警這一關,打得凶。有種子母銬,只把兩個大拇指銬在一起。背銬和老虎椅是把雙手銬在背後劉飛是背銬著光腿跪在碎磚頭上一夜,承認了強姦的。他們說過了刑警這一關,就算是過關了。來到這裡,都覺得好過多了。他們說還有更厲害的刑,都只是聽說,不曾身受。   當了那麼多年的階級敵人,我還沒見過那些東西。也沒有見過這樣的獨立王國和它的民族主義。知識、體驗都是新的。環境陌生,又沒人指點迷津,易犯錯誤。打了小頭,沒想到反而沒事。沒想到在那以後不識抬舉,堅持在第三個攤攤吃飯,是亂了規矩,犯下了第一個錯誤。勸阻調教新人,更加形同反黨,是第二個錯誤。我不自覺,緊接著又犯了第三個錯誤。   那天,一團愁苦給大家洗衣服,很努力,先後順序也完全正確,第一小頭第二方臉第三矮疤臉無師自通。李寶祥建議我把衣服脫下來,一起也洗一洗,洗乾淨了穿著舒服。我脫下來,說,我自己洗吧,一件單衣服,不費事。湊過去,自己洗起來。   你知道這是誰的洗衣粉嗎?有人在背後問我。   這是老頭兒(指一團愁苦)的洗衣粉。另一個聲音說。   你要用人家的東西,起碼得打個招呼,對吧。又有人說。   我回過頭去,方臉盯著我的眼睛,義正辭嚴地問道:你打招呼了嗎?   我沒打,沒了言語。就像在鬥爭會上。   呔,你這個肉頭,矮疤臉向老頭吼道,你同意他用你的肥皂粉嗎?   不,不同意。老頭兒一個立正,很精神地回答,沒了一團愁苦。   我勢單力薄,又理窮詞拙,不知道怎麼解套。   小頭向我笑笑,拍了拍鋪板,讓我回去坐下。又向老頭兒仰了仰下巴,老頭兒乖巧地拿起我丟下的衣服,努力地洗了起來。   一切又恢復了正常:從容,徐緩,協調、和諧。大家對我,照樣地好。   十幾天以後,我就走了。同來一樣,走得也非常突然。兩公安打開監門,向我勾了勾指頭。給我戴手銬時,門就光地關上。連個給大家揮一揮手,說一聲再見的機會都沒。   【十二、走向混沌】   穿過空院長廊,我們進入一條過道,兩邊門上掛著預審室一預審室二的牌子。他們讓我進入其中的一個,沒跟進來,帶上了門。房間不大,有一個講台樣的長桌子,很高。後面三張高椅子。下面對著講台,有一木凳,極結實,四條腿插進水泥地裡。那上面放著我們家的一個墨綠色帆布背包,裝得滿滿。旁邊站著兩個警察。一個五十多歲,樸實和善,鼻唇之間的距離較長,略似猩猩。一個四十左右,身壯碩,臉木然。我進門後,年輕的那個拿起木凳上的背包。   高先生,請坐。年長的那個說,很和氣。我姓羅,叫羅興雁。奉上面的命令,來帶你到成都去。我問什麼事情,他說去了慢慢再說。我問我的家屬在哪裡,他說浦老師當天就回家了,請你放心。這是她帶給你的東西,我們先替你拿著。我說我要見她。他說這是不允許的,我作不了主。而且馬上要上飛機,時間也來不及了。   聲調和表情,都極誠懇。但是我不相信。這次無故被捕,和被捕的野蠻過程,使我斷定這個政權,已經墮落到了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程度。把有關契卡、克格勃、蓋世太保之類國家暴力的,和黑手黨之類非國家暴力集團的零星知識,都用來預測前程。把暴力機器上的每一個零件人,都看作了機器本身。   但是有一件事,我不得不向他們求助。犯人劉慶(方臉號長)即將刑滿,說他出去了可以幫助我,同家屬取得聯繫。說他父親是典獄長,聯繫上了,還可以幫助我們見面。我那時還不知道會被押走,高興得糊塗了,告訴了他家的地址。此人是三進宮的刑事犯,也向別的同監打聽家屬姓名地址,說詞因人而異。我後悔莫及,但又無法可想。   我問羅興雁,這事要緊麼?   他顯然一驚,臉上現出嚴重的神色,說,你們這些知識分子真是太書生氣了!太不瞭解社會上的情況了!家裡的地址,是不能夠在監獄裡說的呀!   這幾句不像是警察說的話,和他說這話時的懇切憂慮不像警察的表情,我印象至深。   他問,那個劉慶,現在還沒有出去吧?我說還沒有。他看了看錶,對年輕的警察說,你們上車,說著轉身走了。   一輛吉普在大院裡等著。車上有兩個武警,開車的是個大塊頭,紅光滿面。另一個精瘦蠟黃,一臉的精刁和冷漠,不停吸煙。我們在後座,等了大約半小時,羅才來。在疾馳的車上,他說他見了典獄長了,劉慶不是典獄長的兒子,但即將刑滿是真的。他給南京大學保衛處打了電話,保衛處說他們馬上去找浦老師。他說,他們會的,你放心吧。又說,這次沒事了,但是以後,你可得吸取教訓呀!可得二字,說得特重。   大塊頭一手放在方向盤上,一手搭著靠背,側身回頭,告訴我他喜歡藝術。說南京有個硬筆書法展覽,正在開,問我看過沒有。說現在是硬筆書法熱,毛筆過時了,書法不能過時,就得有硬筆書法。問我對硬筆書法有什麼看法我無心討論,敷衍應對。心裡話說,這個人怎麼這麼不知趣?人家哪有心思來同你說這些?他仍很熱烈。直到機場我們下了車,還搖下車窗喊了一聲:高先生再見。樂呵呵的,聲如洪鐘。   下車前,我被卸下了手銬。在飛機上扮演旅客,坐在兩個警察中間。周圍有人看報,有人打盹兒。幾個花裡胡哨的男女,不停地嘻嘻哈哈。大塊頭警察的面影,也融入了他們中間。人間的悲歡是如此地互不相通,我感到了一種存在的虛無。   【十三、我叫九三四】   到成都是夜裡,下飛機,戴手銬,上警車,疾馳。   在市區某處,進入兩道鐵門一個房間以後。兩個警察把我和他們帶來的我的背包,以及南京監獄沒收的我的皮帶餐券等物交給了另外幾個警察。登了記,拿了收據,走了。   再次搜身。包括那個一直由警察拿著,我沒碰過的墨綠色背包,也搜了。都是衣服日用品。牙膏取出來,看了紙盒子裡面。衣服一一抖開,掏了口袋。一部分裝回背包,放進櫃子,一部分用一件衣服包起,放在桌上。   一個白頭髮、穿便服的矮小老頭兒,一直坐在旁邊。完了他叫我坐下,說:這裡是四川省看守所,來了要老實些。監房裡的牆上,貼得有監規,好好看看,不許違反。不許說出自己的名字,你的代號是九三四,以後你就叫九三四。記住了嗎?   我記住了他那陰冷的目光,它使我想起電影裡的某個納粹軍官。他又說,到我們這裡,可以照規定,按身份,給你一些照顧。可以給你一個暖瓶,一條被子。生了病,可以給你做病號飯。指了指桌上那堆衣服,這個,你可以拿去用。別的先放這裡,要用再說。稍停,他又說:別以為是個教授,就有什麼了不起,我們這裡都是大學生。說著指了指登記和搜查我的那個警察,說,他就是大學生。   那個警察得意地笑了一下,說,領導說的,都聽清楚了嗎?   此人三、四十歲,瘦長佝僂,尖嘴爆眼,長頸,很像一條黃鼠狼。   老頭走後,他給我卸下手銬,讓我把一張用毛筆寫著高爾泰三個大字的白紙拉在胸前,靠牆而站,先立正,後轉側,給我照了幾張犯人的檔案相。復又戴上手銬,領著我穿過機關大院,進入一道燈光雪亮,有武警崗亭的鐵門。這是來到這裡我經過的第三道鐵門,是看守所機關大院和監獄大院之間的門。不像南京的預審室是在監獄大院之中,這裡的預審室在機關大院。後來每提審一次,我都要被他帶著,進出這道門一次。   裡面也燈火通明。一排一排連棟的平房之間,有長長的花圃,開著許多花。平房隔出一個一個的監牢,都是兩進。第一道門進入一個天井,天井裡空無一物,上面有格子蓋住。透過格子,可以看見被大城市裡的萬家燈火映照成暗紫色的夜空。格子上方,緊靠監房,有一條空中走廊。監房比天井高出很多。但靠走廊這一面的牆,只與天井同高,由一人多高的鐵欄撐住。屋檐伸出,蓋住了空中走廊。武裝警察在空中走廊上面巡邏,不用穿雨衣,裡外一覽無遺。   進入天井以後,黃鼠狼打開第二道門,給我卸下手銬,讓我進入監房,然後就鎖上了門。接著就聽到他鎖天井的門的聲音。除了那句領導說的,都聽清楚了嗎以外,這全過程中,此人沒有說過第二句話。   監房裡孤懸著一盞電燈,約六十瓦,蛛網塵封。牆上除了監規一張、麥克風一個,別無他物,也都蛛網塵封。四張床鋪中,有一張空著,草蓆上有棉被一條,暖瓶一個,搪瓷飯具、牙刷牙膏各一套,那是九三四的。   三個同監都睡下了。我注意到,他們都沒剃光頭。不知道是沒睡著,還是又醒了,都瞪著眼睛看我。沒有敵意,也沒有熱情,如同旅館裡的房客。   【十四、一堂晨課】   三個新同伴,都是幹部子弟。某公安局長的兒子;某供銷總社黨委書記的兒子;樂山市某首長的兒子。後者叫劉鈞,交通大學汽車機械系學生,自稱學運領袖,是假的,他因迷姦而來。但他自稱有內線可用,是真的。他和獄警王超(就是像黃鼠狼的那位),混成了哥們很鐵。他們到這裡,都有一兩年了。同所有的文武公安、老號子、炊事班都混得很熟,沒有不知道的事情。我還沒來得及同他們串通案情,他們就已經稱我高老師了。   從他們那裡,我知道了一些這個監獄的情況。四川省看守所,是個老監獄,對外叫文廟西街十六號。當年胡風,還有誰誰誰,都是關在這裡的。那道從機關大院到監獄大院的鐵門,除了獄方的管教幹警,任何人,包括上級派來的辦案人員,都不得出入。武警總隊派來巡邏的武警,只能在空中走廊巡邏,不允許進入監獄。你如果在下面罵他,他除了向領導報告,沒法子拿你怎樣。就像是動物園裡的遊客,沒法子拿動物怎樣。   各排監房,建築結構一樣,但是待遇不同。最前面那一排,每間關十七八個人,開地鋪。糧食標準是二、三、二。就是早上二兩,中午三兩,晚上二兩。很擠很餓,互相關係緊張。另一排關的人略少,糧食標準略高,還有再高一點的,總之分幾個檔次。我們這排,是三、五、四,每週有兩次肉菜,有床,允許抽煙。這是勞改隊的標準,對於待審囚犯,如我們,算是優待。還有一排房,是已經判刑的犯人的監房。一般刑期較長的送勞改隊,較短的就留在看守所。大院裡澆花剪草打掃清潔、伙房裡做飯送飯的都是那些人,比我們愜意多了。更愜意的監房,在最後面一排,吃香喝辣,像賓館一樣。還有電視看。那是為高級領導人準備的,這陣子空著。   獄方的管教幹警只負看守和監管的責任,不管案情。每人早上來開門,讓我們可以到天井裡轉轉,算是放風,晚上鎖上。天井通向大院的門,是日夜鎖著的。你有什麼申訴或交代的材料,都可以在開關門時遞交,由他們轉給辦案警察。他們雖不辦案,但牢裡是他們的天下,想怎麼樣你就可以怎麼樣你。壞起來比如調個小號(註),比打一頓還難受。好起來比如王超就可以帶劉鈞出去,到機關大院自己的宿舍喝酒,每次都帶回來好幾本《法制文學》,偷盜搶劫強姦殺人,好看得很。(註小號:懲罰犯人用的特別監房。)   三人行,必有我師焉。從他們,我學到很多東西。沒有調查研究,估計不是編造。這最後一點(警察和犯人是哥們),最使我吃驚。我想,這大概就是物理學上所謂的熵增,一種組織解體的現象。但是這種解體,同時也是另一種具有相同基因的組織黑社會的形成。專制政府的反腐,其實就是反熵,具有保命的性質。保不住就過繼給黑社會,族譜不會中斷。   一天,我半夜裡醒來。一個執勤的武裝警察,正好從上面走過。當他停下來朝下望時,我低聲問,幾點了?他一言不發,伸出三個指頭。我說三點了?他點了一下頭,又朝下一指。我說三點半?他又點了一下頭,就走了。黎明時分,他往回走。當他停下來朝下望時,我低聲說,謝謝。他大聲問,什麼?我說謝謝你告訴我時間。他又大聲問,什麼?   這時那三個都醒了。一個說,沒什麼,要煙麼?說著在床上站起來,拋上一根煙去,剛好到他的腳下。他兩頭一望,拾起煙,笑了笑,走了。   原來這是另一個武警,不是三點半時經過的那個。   他一走,三個人就開始你一句我一句開導我。他們說,犯人是不允許知道時間的,也是不允許同巡邏的武警說話的。你夜裡問時間,人家告訴了你,本來是不能讓任何人知道的。你剛才那麼一下,不光是暴露了自己,也害了那個警察。要是這個警察向上級報告,那個警察就要倒霉了,你也逃不掉。以後誰還敢同我們說話呢?   我們給了這個警察一支煙,他要了,也是不能讓任何人知道的。這個事不能讓那個人知道,那個事不能讓這個人知道。在外面不也是這樣嗎?這是你運氣好,碰上個愣頭青,要是碰上個精明的、你試試看。   這些武警,大都是農村裡新來的,年齡都小。要是在外面遇見我們,大人說叫叔叔,他就會叫一聲叔叔。給支煙,關係就搞好了。關係搞好了,什麼事都方便。比如我們大白天躺在床上睡覺,這是不允許的。他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過去了。要認真起來,一是一二是二,你吃得消嗎?   給煙不給煙,也得看個對象和場合。給錯了,人家不接,白你一眼算是好的。問你什麼意思,叫你少來這一套,歪起來說你腐蝕幹警,你怎麼著?   愈是有關係,愈是要裝作沒關係,關係才能維持。你這樣,等於逼著人家管你。要管你還不容易嗎?   我唯唯,謹受教。   【十五、舊時月色】   監獄的夜,特別漫長。白天本來就陰暗,雖然有個天井,但是牆太高。頂上又蓋著鋼筋水泥的格子,光線不足,日照率很低。即使正午,也只在南牆上灑下一些細長的光斑,不久就沒了。特別是在成都,晴天少陰天多,經常濛濛細雨。格子上長著苔蘚,時或落下水滴。牆根下苔蘚更厚,聯成綠色一片。晴天是蘋果綠色,雨天翠綠色。   早晨來得特遲、黃昏來得特早,晚飯後天就黑了,燈就亮了。從監房通向天井的門就鎖上了。沒有了徘徊的餘地,又沒有別的事可幹,只有在床上躺下。   這時大約七點,一直要躺到明天早上七點。看頭上徹夜不滅的電燈,照著光禿禿的四堵高牆,以及牆高頭巡邏走廊的鐵欄,全都是直線。剛硬、粗糙、陰冷、絕緣。看著看著神經就不知不覺地緊繃,直到也成了直線。直線與直線共振,弓弦一般顫抖。   很難入睡。睡睡醒醒,醒時常會看到,在燈的上方,有巡邏的武警走過。小時候在山村的祠堂裡上學,好幾次看到頭頂的大樑上,有黃鼠狼悄無聲息地滑過。那個早已忘卻的記憶,忽又浮上心頭。意像在迷糊恍惚中重疊,有一種時空倒錯的感覺。   幸運的是,成都,也和全國各地一樣,經常要停電。白天停電,我們不知道。如果在夜裡,那盞永遠不滅的可惡可恨的電燈就滅了,剎那間一片漆黑,冉冉地呈現出一個透明的、溫柔的夜。緊張的神經隨之鬆弛,整個身心都投入了大自然的懷抱。如同在遙遠的童年,投入了母親的懷抱。   緊接著,崗樓上自動發電的探照燈開始掃瞄。偶爾有光束從檐下的鐵欄竄進,閃電似地滑過牆壁,留下更深的黑暗,短暫而又驚惶。黑暗中可以聽到武警們喀喀喀喀的腳步聲,在各處走廊上急促地響。經過我們的監房時,就會有手電筒的光束從我們每個人的身上掠過,也短暫而又驚惶。但,那是他們的驚惶。   感謝上蒼,停電是經常的。這個四十年和平建設的可愛成果,像一條柔軟的大毯,時不時會把我們包裹。   那天夜裡我睡著了,夢見被狗群追逐,逃進一棟老屋,聳身一跳抓住大梁吊在了空中。狗群水一般湧進來佈滿地面,一律抬著頭望我,沒有聲音。突然大梁喀喀喀喀發響,把我嚇醒了。正停電,武警的皮鞋踩過空中走廊的木板,正發出同樣的聲響。我喘著氣,心猛跳,喉乾舌燥,很久都無法平靜。   忽然看到,屋檐下那一角有燈的時候看不到的天空中,一痕微月靜悄悄、怯生生地躲在雲層和鐵格子的後面,好像害怕這建築物的猙獰似的,偷偷地向我致意。我無論怎麼改變角度,都看不到它的全部,它因此顯得遙遠而又深邃。等到眼睛習慣了黑暗,我發現狹小的斗室裡已經充滿著它淡淡的清輝。細碎模糊的光斑,灑滿了我的床鋪,也灑在其他囚犯熟睡的臉上,那麼溫柔,那麼安詳。   它照過我童年的家園和故鄉的湖山。在大西北遼闊的荒原上,撫慰過我創痛酷烈的心靈。它曾經伴隨我和小雨,走過遙遠而又迷茫的道路。無數次在我們家的床頭徘徊,投下圖案一般的樹影,有時是搖曳不定的樹影我很久很久都沒有看到過它了。而現在,它仍然那麼圓潤,那麼柔和,那麼清新,那麼純粹。好像代表那失去的一切,人間的溫暖和夢幻,世界的廣闊和美麗,到這孤立絕緣的墓窟,來看望我。   一道耀眼的白光,突然滑過牆壁。那是探照燈,我失去視力。空中走廊的腳步聲自遠而近,雜沓而急促。幾支手電同時照下來,一陣搖晃。旁邊的誰呻吟了一下,翻了個身,咕嚕了一句什麼,那是夢囈。   等到我恢復視力,再看月亮的時候,它已經更深地躲到鐵格子後面去了,但仍徘徊不去,好像不放心我們似的。   須臾,來電了,剛硬陰冷粗糙絕緣的四壁無情地合圍過來,直線的張力結構又把我嵌入其中。   回首那一角天空,唯有昏黃的燈光,在黑色底子上劃出一條一條垂直的鐵欄。   【十六、唱歌】   我此生一大憾事,就是不會唱歌。   我從小愛聽歌,也愛唱。常扯著脖子直喊,招人嫌。大起來怕丟人,不唱了。有時獨個兒哼幾句童年時代熟悉的歌,會覺得那些早已消逝的美好時光,連同它的各種細節和氣味一下子全活了過來。記得日本投降那陣子,我們全家合唱一支歌,有幾句詞,印象特深:   漫山遍野是人浪   笑口高張,熱淚如汪   當大人唱的時候,我看到,他們都真的是笑口高張,熱淚如汪。縱然是小不懂事,也同樣有一份深深的感動。   我的有些朋友,歌唱得非常好,我很羨慕。他們所表達的那些情感,我都有,但我表達不出來,就像野獸不會說話,到時候只能號叫。但是野獸的號叫,別的野獸能懂,我的號叫,沒人能懂。   文革中我在敦煌,和幾個牛棚裡的同儕一起翻地,那天翻著翻著,不知怎麼地就唱起來了:太陽下山明早依舊爬上來/花兒謝了明年還是一樣地開/美麗小鳥飛去無影蹤/我的青春小鳥一樣不回來也是小時候唱過的歌。   鄰近的一片地,是前所長秘書李永寧在翻。細高精瘦像一把弓的他,慢慢直起身,向我叫道,高爾泰,那片地有把鐮刀,看見了嗎?我說看見了,幹嘛?他說你拿來把我殺了吧,我實在是受不了啦!   他說的那片地,是考古組的史葦湘在翻,他應聲說,別拿走,別拿走,再唱下去,我要用它自殺。   那以後,從沒有哪一個同事或學生,聽到過我的歌聲。   獄中沒書沒報,禁止任何形式的娛樂。犯人們有時聚攏在一起,小聲唱點歌。大多是流行歌曲,《跟著感覺走》、《大約在冬季》我都是第一次聽到。   也有只在監獄裡流傳的歌,沒有聽過:風淒淒/雨綿綿/我手把鐵欄望外面/外面的生活多美好/何日重返我家園/啊,秋梨溝哪,沙松崗。文縐縐酸溜溜,一股子哭喪調。據說是文革時被監禁的一些文工團員合做的,有個電影裡用過。   更有甚者,像勞改隊裡溫暖如春,管教幹部親如爹娘之類,也有人唱。   第一次聽到這些歌,是在南京監獄裡。看著那些狀貌猙獰的彪形大漢,同那些形銷骨立的老弱者一同蕩氣迴腸,我有時覺得荒唐,有時又感到淒慘,有時也被歌聲感動,陷入深深的憂傷。   在想念妻子的時候,聽人們唱漫漫長夜裡,未來日子裡,親愛的請別為我哭泣,或者沒有你的日子裡我會更加珍惜自己,沒有我的歲月裡你要保重你自己立即就起了共鳴。   在南京,監房是一門一窗。唱歌時,不知道關著的門外有沒有警察,都提心吊膽的。這裡的設備,比較現代化:武警在上面往下俯視,監房和天井都一覽無遺。但是他們看見我們,我們也就看見了他們。沒有他們的時候,可以唱得比較安心。   天一亮,監房通向天井的門就開了。只要不下雨,一天中的大部分時間,我都在天井裡,沿著牆根走路。七步一拐彎,七步一拐彎,順時鐘方向走幾圈,逆時鐘方向走幾圈,十來平方公尺的天井,永遠也走不完。走著走著,我有時覺得,自己像一隻籠子裡的狼。走著走著,不知不覺地,脫口就唱出了兩句歌:   我們沒有見過別的國家   可以這樣自由呼吸   這是五十年代大學校園裡流行的蘇聯歌曲。那時我們班上的文體委員叫唐素琴,特喜歡蘇聯歌,教了我們不少,後來我都忘了。   不知道怎麼地,這忽兒又冒了出來。   記憶的復活是無意識的,對歌詞並無選擇。作為五星紅旗下成長起來的一代,也沒有選擇的餘地,只能記得什麼唱什麼。包括樣板戲和語錄歌,包括階級敵人在向毛主席請罪的儀式上唱的《牛鬼蛇神歌》。歌詞本身並不重要,它的意思是唱者給的,重要的是我在歌唱(姑且稱為歌唱吧),唱起來會輕鬆許多。   痛苦是一種毒素,唱歌有排毒的作用。   不管多熟的歌,此時此地唱,都有一種陌生的體驗。甚至那些擴音喇叭裡天天反覆播送,聽得耳朵都起了一層厚繭、早已充耳不聞的歌,此時此地唱起來,也有一份親切,一份新意。   越過平原,越過高山   跨過奔騰的黃河長江   寬廣美麗的土地   是我們親愛的家鄉   乘著歌聲的翅膀,飛越大牆,飛越那血跡斑斑的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土地,那各民族人們共同的監獄,就像用殘損的雙手,撫摸著一個親人的遍體鱗傷。有時會可恥地鼻子一酸,像個神經脆弱的小姑娘。這種特殊境況下的心理失衡,這種認知理解想像情感等多種心力組合的機制出現異常,無異歇斯底里。不過發作以後,人比以前健康。   漸漸地這種發作,幾乎成了生理的需要。越唱膽子越大,被巡邏的警察撞見的次數也越多,終於麥克風裡發出了警告:高聲喧嘩是違犯監規。再不停止就要查處了!   不能出聲唱,就在心裡唱。別人能看見我右手的五個指頭,依次在一張一合地搖動,沒有聲音:   嚼碎仇,嚼碎恨   嚼碎仇恨強嚥下   仇恨人心要發芽   這是樣板戲,以前從未唱過,不知怎麼地也唱起來了。   歌的本性,是要朝外散發的。倒灌進去,反而更加難受,還不如沉默。回到沉默,回到孤獨,我仍然在那小小的天井,轉著無窮無盡的圈子。   【十七、看神仙】   天井通向監獄大院的門上,有一個送飯的小方孔,約莫三十二開書本大小。有一塊小木門,閂頭在外面。大門和小門之間,有縫隙。眼睛貼著縫,可以望見外面。外面是一條狹長的花圃。花圃的那邊,將近十公尺外,是另一排監房的後牆。從縫中看不到牆的高處和低處,這頭和那頭。但可以看到花圃裡較高枝頭的花。大都是極普通的花,菊花、月季、秋海棠之類。下雨天花枝低垂,看不到多少。晴天花好時,我常臉貼著門縫,看那些開在水泥牆背景上的深秋殘花。辛稼軒詩殘花悵惘近人開,寫的是田園景色。這裡是監獄,院裡常空無一人。花所近者,唯我而已。   從門縫裡朝外望,要注意後面的動靜。巡邏的武警走過時,有的不管你,有的會在上面喊一聲,喂,幹什麼?我說看花,有的就算了,繼續走路,有的會說,不許看,也是例行公事。你離開一下,他走了再看,也沒什麼。本來麼,只有花草,看看何妨。   偶有兩三個園丁,來除草鬆土噴灑農藥修剪枝葉。園丁是已判刑的犯人,他們能走出監房,享受陽光和風,與花木為伍,我很羨慕。歐陽修說,人在舟中便是仙,我說不,人在外面便是仙。   不知道他們都犯了些什麼事,看他們無憂無慮的勁兒,我想起八三年嚴打時被殺的那幾十萬青年(現在已沒人提到他們了),大都在綁赴刑場時滿不在乎。槍決前還要玩一場爭奪較大墳坑的遊戲。那份超脫,莊子難比。我想。如果他們屑於寫作,說不定已經有了一個另類的《死屋手記》:沒有生命意識,沒有宗教情緒,也沒有存在主義。   那天,他們打開送飯的小方孔,把一根橡皮管子伸了進來,大聲命令我們把它接在天井裡的水龍頭上。我知道,這是澆冬水。機會難得,接好龍頭,我立即跑到門前,臉貼著水管,從開著的小方孔往外看。   三個神仙坐在地上,吸煙聊天,帶著泥土的鐵鍁,隨意地橫在腳前。風把他們吐出的煙絲吹亂,飄向四面八方,如同仙氣。   他們中的一個,看見了洞口裡的我,立即厲聲喝道,不許看!   喝罷盯住洞口,見我沒走,更厲聲地又喝。   接著跑過來,從外面貼著門洞,問我是不是不要命了,怎麼敢破壞監規?忘了是社會渣滓了嗎?忘了是在什麼地方了嗎?如是訓斥約半分鐘,直到上面有武警經過,命令他不許高聲喧嘩,才停止,並走開。   據說在奧斯威辛和特萊勃林卡,也有些人養成了模仿蓋世太保的習慣,被稱為心理異化。我以前寫東西曾經引用。現在看來,這主要不是異化,而是人性。武警不激動,因為他是辦事。神仙激動,因為他要做人。就像矮子見了比自己更矮的人,想表現一下自己的高大。   塵心一動,神仙就下凡了。   【十八、學政治】   五十、六十年代的中國人,不論是關在裡面的,還是放在外面的,天天都要政治學習。後來減少到每週兩次,再後來兩次也逐漸流於形式。到八十年代末葉,好像已名存實亡。在南京監獄,沒遇見學習,在這裡,四個多月裡有過兩次。   第一次是學習江澤民的國慶講話。監獄大院裡和每個監房牆上,都有麥克風。平時啞著,蛛網塵封。偶爾會響動一下,一陣噪音過後,警告個什麼,通知個什麼。國慶節那天,廣播講話畢,獄方通知學習。討論題是:一、為什麼說中國共產黨是偉大光榮正確的黨?二、為什麼說只有社會主義才能救中國?三、為什麼必須堅持四項基本原則,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四、為什麼說穩定壓倒一切,必須堅決鎮壓反革命暴亂?   但通知後,沒有具體安排。此事不了了之。   第二次是兩個月後一天晚上,管教來鎖二門時,發給我們每人一份學習材料,和一個記錄本,叫學習討論,討論題和上次的一樣。說每個人必須發言,發言必須記錄,記錄必須上繳。材料是複印的,從版式看,來自《人民日報》。題目叫《論四項基本原則和資產階級自由化的對立》,署名盧之超。翌日早上,典獄長在麥克風裡訓話,要我們這些社會渣滓人民敵人加強政治學習。說這次要反覆學習十天。   學習形式不用教:一個人念大家聽,然後討論。四十年來,裡外都是如此。一想到十天動彈不得,我就發愁。但兩天後,麥克風又響了:叫打掃衛生,蛛網要清除,地面要沖洗,青苔要剝刮淨。打掃後管教們來檢查,說牙刷牙膏碗筷面盆都要放整齊。晚上來鎖門時,叫我們明天起來,一切要保持原樣。次日來開門時,叫把被子折疊整齊。吃過早飯又來看,告知馬上有首長來視察,叫我們坐端正,學習文件要拿在手上,邊念邊聽邊看。   我們照辦了幾遍,還沒人來,就坐著等,突然間一個管教從空中走廊匆匆跑來,朝下面急促地說,來了來了,快!於是劉鈞拿起學習材料念起來;我們捧起學習材料聽起來。幾個穿黃呢子警服的老頭子,後面跟著一大群,緩緩從上面走過。過完了,放下材料,瘦子兩臂高舉伸了個懶腰:說:啊啊啊!胖子說,輕聲點兒,還沒走遠哩。   【十九、學武術】   我們監房裡,有一本字典,劉鈞的。我沒事拿來翻翻,很有益。   平生愛看書。不是求學,只圖快樂。能到手什麼,就讀什麼,雜七雜八。日積月累,居然有了一點兒知識,一點兒想法。寫下來,也就有了一點兒文章。文章裡有些字,我會用不會念。常借其半邊或者三分之一讀音,如愎念復,矗念直,方便實用。但我只要開口,就難免白字。生逢禍從口出之秋,平時三緘其口,得以遮醜。後來上了講台,就只有盡量利用黑板了倒也頂事。   在時間太多的壓力下,我把這本字典反覆通讀了幾遍。這件在外面絕對不會做的事,確實彌補了不少自己的缺陷,多方面的缺陷。   兒時父親教習書法,識甲骨,辨鐘鼎,認狂草,我都怕怕。後來上美術院校,只教西洋畫,這條線就斷了。這次讀字典,把所有文字的偏旁、部首分類歸納,找出其指事、象形、形聲、會意等古今通假轉變的法則,再聯繫兒時所摹碑帖,所讀書論,知撰者每屬通人,體制每兼眾有,點劃其來有自,豁然貫通。知學書必至此,方能隨心所欲不逾矩,免作尋章摘句老雕蟲。故態復萌,又有了寫字的興趣。   請同監幫忙,讓送飯的弄來一支舊毛筆。洗淨了,蘸著清水,在牆上苔痕不到處,寫起吳昌碩半臨半創的石鼓文來。任性而為,未終篇變成了狂草,懷素的那種(見《畫事瑣記》)。狂不幾天,毛筆禿光,恨恨而止。但我因此發現,可以用用圓珠筆,在紙上寫狂草,以記事。同伴警察都不識,以為我是練書法,我因此得以,積累了一點兒《鐵窗百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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