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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5

一簾幽夢 瓊瑤 5089 2023-02-04
  我和費雲帆買了一個吉他,錢是他付的,他堅持要送我一樣東西。他在樂器店試了很久的音,又彈了一曲美國的名歌,那吉他的聲音琮琮,從他指端流瀉出的音浪如水擊石,如雨敲窗,說不出來有多動人。但是,他仍然搖搖頭,不太滿意的說:只能勉強用用,反正你是初學,將來我把我那支吉他帶給你用,那個的聲音才好呢!   我聽起來每個吉他都差不多。我老實的說。   等你學會了就不同了,首先你就要學習分辨吉他的音色與音質。你從什麼地方學會的吉他?我問。   他笑笑,沒說話。買完吉他,他開車帶我到中山北路的一家餐廳裏,我沒注意那餐廳的名字,只注意到那餐廳的設計,那餐廳像一條船,纜繩,漁網,和油燈把它佈置得如詩如夢,牆是用粗大的原木釘成的,上面插著火炬,掛著鐵錨,充滿了某種原始的、野性的氣息。而在原始與野性以外,由於那柔和的燈光,那朦朧的氣氛,和唱機中播的一支雨點正打在我頭上的英文歌,把那餐廳的空氣渲染得像個夢境。我四面環顧,忍不住深抽了一口氣,說:我從不知道臺北有這樣的餐廳。

  這家是新開的。他笑笑說。   有個經理模樣的人,走來對費雲帆低語了幾句什麼,就退開了。然後,侍者走了過來,恭敬而熟稔的和費雲帆打招呼,顯然,他是這兒的常客。費雲帆看看我:   願意嘗試喝一點酒嗎?為了慶祝你的勝利。   我的勝利?我迷惑的問,心裏仍然擺脫不開楚濂和綠萍的影子,這句話對我像是一個諷刺。   瞧!你不是剛獲得不考大學的權利嗎?   真的。我微笑了,他對侍者低聲吩咐了幾句,然後,又看著我:這兒是西餐,吃得來嗎?   我點頭。要吃什麼?我點了一客黑胡椒牛排,他點了魚和沙拉。侍者走開了。我不住的東張西望,費雲帆只是若有所思的看著我,半晌,他才問:喜歡這兒嗎?是的,我直視他。你一定常來。

  他點點頭,笑笑。輕描淡寫的說:   因為我是這兒的老闆。   我驚跳,瞪著他。怎的?他笑著問:很希奇嗎?   我不信任的張大了眼睛。他對我微笑,聳了聳肩:   像你說的,我不是龍,也不是鳳,我只是個平凡的商人。   我我真不相信,我訥訥的說:我以為你是剛從歐洲回來的。我確實剛從歐洲回來,就為了這家餐館,他說,我在羅馬也有一家餐廳,在三藩市還有一間。   噢,我重新打量他,像看一個怪物。我真沒有辦法把你和餐廳聯想在一起。這破壞了你對我的估價嗎?他銳利的望著我。   我在他的眼光下無法遁形,我也不想遁形。   是的,我老實說:我一直以為你是個藝術家,或音樂家。他又微笑了。藝術家和音樂家就比餐館老闆來得清高嗎?他問。盯著我。我我困惑的說: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但是,你確實以為如此。他點穿了我。靠進椅子裏,燃起了一支煙,他的臉在煙霧下顯得模糊,但那對眼光卻依然清亮。等你再長大一點,等你再經過一段人生,你就會發現,一個藝術家的價值與一個餐館老闆的價值並沒有多大的分別。藝術家在賣畫的時候,他也只是個商人而已。人的清高與否,不在乎他的職業,而在於他的思想和情操。   我瞪視著他,相當眩惑。他再對我笑笑,說:   酒來了。侍者推了一個車子過來,像電影中常見的一樣,一個裝滿冰塊的木桶裏,放著一個精緻的酒瓶,兩個高腳的玻璃杯被安置在我們面前,侍者拿起瓶子,那誇張的開瓶聲和那湧出瓶口的泡沫使我驚愕,我望著費雲帆,愕然的問:   這是什麼?香檳嗎?

  是的,他依然微笑著。為了慶祝你的自由。   酒杯注滿了,侍者退開了。   我從沒喝過酒。我坦白的說。   放心,他笑吟吟的。香檳不會使你醉倒,這和汽水差不了多少。他對我舉了舉杯子:來,祝福你!   我端起杯子。祝福我什麼?我故意刁難:別忘了我的名字叫失意。人生沒有失意,那有得意?他說,眼光深邃:讓我祝福你永遠快樂吧,要知道,人生什麼都是假的,只有快樂才是最珍貴的。連金錢都是假的嗎?我又刁難。   當金錢買到快樂的時候,它的價值就發揮了。   你的金錢買到過快樂嗎?   有時是的。什麼時候?例如現在。我皺眉。他很快的說:   不要太敏感,小姑娘。我的意思是說,你要想找個清靜的地方談談話,喝一杯好酒,享受片刻的閒暇,這些,你都需要金錢來買。

  我似懂非懂,只能皺眉,他爽然一笑,說:   別為這些理論傷腦筋吧,你還太小,將來你會懂的。現在,喝酒吧,好嗎?我舉起杯子,大大的喝了一口,差點嗆住了,酒味酸酸的,我舔了舔嘴唇。說實話,這並不太好喝。   他又笑了,放下杯子,抽了一口煙。   等你喝習慣了,你會喜歡的。   我看著他。你又抽煙又喝酒的嗎?   是的,他揚了揚眉毛:我有很多壞習慣。   你太太能忍受這些壞習慣嗎?   他震動了一下,一截煙灰落了下來。   誰和你談過我太太?他問。   沒有人。那麼,你怎麼知道我有太太?   一個三十八歲的男人,有很好的事業基礎,有很多的錢,你該是女人心目中的偶像,我不相信像你這樣的男人會沒結過婚。他沉默了。凝視著我,他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沒有說話,只是不住的噴著煙霧,那煙霧把他的臉籠罩著,使他看來神秘而莫測。在他的沉默下,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於是,我就一口又一口的喝著那香檳。他忽然振作了一下,坐正身子,他滅掉了煙蒂,他的眼光又顯得神采奕奕起來。

  嗨,他說:別把那香檳當冷開水喝,它一樣會喝醉人的。你剛剛才說它不會讓人醉的。   我可不知道你要這樣喝法!他說:我看,我還是給你叫瓶可口可樂吧!我笑了。不要,你只要多說點話就好。   說什麼?他瞪著我:你很會揭人的傷疤呢!   傷疤?我一愣。我根本不知道你的傷疤在什麼地方?如何揭法?他啜了一口酒,眼光深沉而含蓄。   知道我學什麼的嗎?   不知道,我對你什麼都不知道。   我畢業于成大建築系。他慢吞吞的說:畢業之後,我去了美國,轉攻室內設計,四年後,我成為一個小有名氣的室內設計家。他抬頭看看四周。這餐館就是我自己設計的,喜歡嗎?一口酒哽在我喉嚨裏,驚奇使我張大了眼睛。他笑了笑,轉動著手裏的杯子。在美國,我專門設計櫥窗、咖啡館、和餐館,我賺了不少錢。他繼續說:有一天,我突然對股票發生了興趣,我心血來潮的買了一萬股股票,那是一家新的石油公司,他們在沙漠裏探測石油。這股票在一年後就成為了廢紙,因為那家公司始終沒有開到石油。我繼續幹我的室內設計,幾乎已把那股票忘記了,可是,有一天,出人意料之外的,那沙漠竟冒出石油來了!我的股票在一夜間暴漲了幾十倍,我驟然發現,我竟莫名其妙的成為了一個富翁。他頓了頓:你聽過這類的故事嗎?聞所未聞。我呆呆的說。

  這是典型的、美國式的傳奇。他晃動著酒杯,眼光迷迷濛濛的注視著他手裏的杯子。正像你說的,一個年輕有錢的單身漢是很容易被婚姻捕捉的。三個月之後,我就結了婚。   哦,我咽了一口酒。她現在在什麼地方?美國嗎?還是歐洲?他看了我一眼。我不知道。他說。你不知道?我驚奇的問。   她很美,很美,他說:是任何男人夢寐以求的那種美女,一個美國女孩子!噢!我驚歎:是個美國人嗎?   是的,一個西方的美女,無論長相和身材,都夠得上好萊塢的標準。有一陣,我以為我已經上了天,幸福得像一個神仙一樣了。但是,僅僅幾個月,我的幻夢碎了,我發現我的妻子只有身體,而沒有頭腦,我不能和她談話,不能讓她瞭解我,不能他沉思,想著該用的字彙,突然說:你用的那兩個字:通電!我和她之間沒有電流。我的婚姻開始變成一種最深刻的痛苦,對我們雙方都是折磨,這婚姻維持了兩年,然後,我給了她一大筆錢,離婚了。

  侍者送來了湯,接著就是我的牛排和他的魚,這打斷了他的敘述,我鋪好了餐巾,拿起刀叉,眼光卻仍然停駐在他身上。他對我溫和的笑笑,說:吃吧!涼了就不好吃了!   我切著牛排,一面問:   後來呢?後來嗎?他想了想。有一度我很消沉,很空虛,很無聊。我有錢,有事業,卻不知道自己生活的目標是什麼?於是,我去了歐洲。他吃了一塊魚,望著我:我有沒有告訴你,我從念大學時就迷上了彈吉他?   沒有,你沒說過。我很小就迷吉他,到美國後我迷合唱團,我一直沒放棄學吉他。到歐洲後,在我的無聊和消沉下,我竟跑到一個二流的餐廳裏去彈吉他,我是那樂隊裏的第一吉他手。他笑著看我。你信嗎?我已經開始覺得,我張大眼睛說:任何怪事發生在你身上都可能,因為你完全是個傳奇人物。

  他微笑著,吃著他的魚和沙拉。   你彈了多久的吉他?我忍不住問。   我在歐洲各處旅行,他說:在每個餐廳裏彈吉他,這樣,我對餐廳又發生了興趣。   於是,我介面說:你就開起餐廳來了,在歐洲開,在美國開,你的餐廳又相當賺錢,你的財富越來越多,你就動了回國投資的念頭,這樣,你就回來了,開了這家餐館!   你說得很確實,他笑著說。可是,你吃得很少,怎麼,這牛排不合胃口嗎?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吃什麼黑胡椒牛排,我喃喃的說:我點它,只因為想表示對西餐內行而已。我可不知道它是這麼辣的!我的坦白使他發笑。給你另外叫點什麼?他問。   不要。我又喝了一口香檳:我現在有點騰雲駕霧的,吃不下任何東西。這香檳比汽水強不了多少,嗯?我已經越喝越習慣了。他伸過手來,想從我手中取去杯子。

  你喝了太多的香檳,他說:你已經醉了。   沒有。我猛烈的搖頭,抓緊我的杯子。再告訴我你的故事。我的故事你都知道了,還有什麼呢?   有,一定有很多,你是天方夜譚裏的人物,故事是層出不窮的,你說吧,我愛聽!   於是,他又說了,他說了很多很多,歐洲的見聞,西方的美女,他的一些奇遇,豔遇我一直傾聽著,一直喝著那和汽水差不多的香檳,我的頭越來越昏沉,我的視覺越來越模糊,我只記得我一直笑,一直笑個不停,最後,夜似乎很深了,他把我拉出了那家餐廳,我靠在他身上,還在笑,不知什麼事那麼好笑。他把我塞進了汽車,我坐在車上,隨著車子的顛簸,我不知怎的,開始背起詩來了,我一定背了各種各樣的詩,因為,當汽車停在我家門口的時候,我正在反覆念著我自己寫的那首一簾幽夢:   我有一簾幽夢,不知與誰能共?    多少秘密在其中,欲訴無人能懂!   我被拉下車子,我又被東歪西倒的拖進客廳,我還在笑,在喃喃的背誦我的一簾幽夢。直到站在客廳裏,陡的發現楚濂居然還沒走,還坐在沙發中。而我那親愛的母親,又大驚小怪的發出一聲驚呼:哎呀,紫菱!你怎麼了?   我的酒似乎醒了一半。   我聽到費雲帆的聲音,在歉然的解釋:   我真不知道她完全不會喝酒   喝酒?母親的聲音尖銳而刺耳:雲帆,你知道她才幾歲?你以為她是你交往的那些女人嗎?   我搖搖晃晃的站著,我看到楚濂從沙發上站了起來,他瞪視著我,臉孔雪白,我對他笑著問:   楚濂,你現在是青蛙,還是王子?你的公主呢?   我到處尋找,於是,我看到綠萍帶著滿臉的驚慌與不解,坐在沙發裏瞪視著我,我用手摸摸臉,笑嘻嘻的望著她,問:   我是多了一個鼻子還是少了一個眼睛,你為什麼這樣怪怪的看我?啊呀,綠萍喃喃的說:她瘋了!   是的,我瘋了!人生難得幾回瘋,不瘋更何待?我搖搖擺擺的走向楚濂,大聲的說:   楚濂,你絕不會相信,我過了多麼奇異的一個晚上!你絕不會相信!我認識了一個天方夜潭裏的人物,他可以幻化成各種王子,你信嗎?那大概是我那晚說的最後一句清楚的話,因為我接著就倒進了沙發裏,幾乎是立刻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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