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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14

彩雲飛 瓊瑤 6282 2023-02-04
  涵妮似乎變了。這天早上,天氣出奇的好,陽光明朗的照耀著,是冬季少見的。花園裏一片燦爛,陽光在樹葉上閃著光采,潔兒一清早就跑到花園的石子路上去曬太陽,伸長著腿,閉著眼睛,一股說不出來的舒服的樣子。早餐桌上,涵妮對著窗外的陽光發愣,臉上的神色是奇異的。飯後,她忽然對雲樓說:   你今天只有一節課?   是的。蹺課好嗎?別去上了。   為什麼?雲樓有些驚奇,涵妮向來對他的功課看得很重,從不輕易讓他蹺課的。   天氣很好,你答應過要帶我出去玩的。   雲樓更加驚異了,他很快的和雅筠交換了一個眼光,坐在一邊看報的楊子明也放下了報紙,警覺的抬起頭來。   哦,是的,雲樓猶豫的說,自從和李大夫談過之後,他實在沒有勇氣帶涵妮出門。不過

  不要不過了!涵妮打斷了他,走到他面前來,用發亮的眸子盯著他。帶我出去!帶我到郊外去,到海邊去,到山上去都可以,反正我要出去!你答應過的,你不能對我失信!雲樓求助的把眼光投向雅筠。   涵妮,雅筠走了過來,語氣裏帶著濃重的不安。你的身體並不很好,你知道。雖然今天有太陽,但是外面還是很冷的,風又很大,萬一感冒了就不好了。我認為還是在家裏玩玩吧,好嗎?媽,涵妮凝視著雅筠:讓我多看看這個世界吧,不要總是把我關起來。回過頭來,她直視著雲樓,一反常態,她用不太平和的聲調說:你不願帶我出去嗎?我會變成你的累贅嗎?涵妮!雲樓說:你明知道不是的   那麼,涵妮挺直了身子:帶我出去!   雲樓沉吟著還沒有回答,坐在一邊,始終沒有說話的楊子明站起身來了,從口袋裏掏出一串鑰匙,他丟在雲樓的身上說:這是我車子的鑰匙,開我的車去,帶涵妮到郊外去走走。子明!雅筠喊。涵妮說得對,她該出去多看看這個世界,子明說,含笑的望著涵妮:好了,你還不到樓上去換衣服,總不能穿了睡袍去玩吧!多穿一點,別著了涼回來!

  涵妮眼睛一亮,唇邊飛上一個驚喜交集的笑,一句話也沒有說,她就轉身奔上了樓梯。這兒,雅筠用一對責備而擔憂的眸子,盯著楊子明說:你認為你這樣做對嗎?   一個沒有歡樂的生命,比死亡好不了多少。楊子明輕輕的說。把目光投向雲樓:要好好照顧她,你知道你身上的重任。我知道,楊伯伯。雲樓握著鑰匙。你們別太擔心,我會好好照顧她,說不定,出門對她是有利的呢!   但願如此!雅筠不快的說,皺攏了眉頭,默默的走向窗子旁邊。涵妮很快的換好衣服,走下樓來了,她穿了件白色套頭的毛衣,墨綠色的長褲,外面罩了一件白色長毛、帶帽子的短外套,頭髮用條綠色的緞帶紮著,說不出來的飄逸和輕靈。她的臉上煥發著光采,眼睛清亮而有神,站在那兒,像一朵彩色的、變幻的雲。好美!涵妮。雲樓目不轉睛的望著她。

  走吧!雲樓。涵妮跑過去,先對雅筠安慰似的笑了笑。媽媽,別為我擔心,我會好好的!   好吧,去吧!雅筠含愁的微笑了。但是,別累著了哦!晚上早一點回來!好的,再見,媽媽!再見,爸爸!   挽著雲樓的手,他們走了出來,坐上車子,雲樓發動了馬達,開了出去。駛出了巷子,轉上了大街,涵妮像個小孩第一次出門般開心,不住的左顧右盼。雲樓笑著問:   到哪兒去?隨便,要人少的地方。   好,我們先去買一份野餐。雲樓說:然後,我們開到海邊去,如何?好的,一切隨你安排。涵妮帶笑的說。   雲樓扶著方向盤,轉頭看了涵妮一眼,她帶著怎樣一份孩子氣的喜悅呵!這確實是一隻關久了的小鳥,世界對她已變得那樣新奇。買了野餐,他們向淡水的方向開去。陽光美好的照耀著,公路平坦的伸展著。公路兩邊種植的木麻黃聳立在陽光裏,一望無垠的稻田都已收割過了,一叢又一叢的稻草堆積得像一個個的寶塔。稻田中阡陌縱橫,間或有一叢修竹,圍繞著一椽小小的農家,涵妮打開了車窗,一任窗外掠過的風吹亂了她的頭髮,她只是一個勁兒的眺望著,不住口的發出讚歎的呼聲:好美呵,一切都那麼美!深深的歎息了一聲,她把盈盈的眸子轉向他。雲樓,你早就該帶我出來了!

  雲樓微笑著,望著眼前的道路,涵妮再看了他一眼,他那挺直的鼻子,那專注的眼神,那堅定的嘴角,和那扶著方向盤的、穩定的手她心中湧起一陣近乎崇拜的激情,雲樓,雲樓,她想著,我配得上你嗎?我能帶給你幸福和快樂嗎?未來又會怎樣呢?萬一萬一有那麼一天她猛的打了個冷顫。他立即敏感的轉過頭來,用一隻手攬著她。   怎麼了?冷了嗎?把窗子關上吧。   我不冷,涵妮說,順著雲樓的一攬,她把頭靠在他的肩上,歎息的說:雲樓,我好愛好愛你。   雲樓心中通過一陣帶著酸楚的柔情。我也是,涵妮。他說著,情不自禁的用面頰在她的頭髮上輕輕的摩擦了一下。我會影響你開車嗎?她想坐正身子。   不,不,別動,雲樓說:就這樣靠著我,別動,別離開。她繼續依偎著他,那黑髮的頭貼著他的肩膀,頭髮輕拂著他的面頰。這是雲樓第一次帶她出門,坐在那兒,他的雙手穩定的扶著方向盤,眼睛固定的凝視著窗外的道路,心裏卻充塞著某種又迷惘,又甜蜜,又酸楚,又淒涼的混合的滋味。這小小的身子依偎著他,帶著種單純的信賴,彷彿雲樓就是她的天,就是她的上帝,就是她的命運,可是,未來呢?未來會怎樣?這小小的身子能依偎他一輩子嗎?感受著她身體的溫熱,聞著她衣服和發際的芬芳,他心神如醉。就這樣靠著我吧!涵妮!別離開我吧!涵妮!我們就這樣一直駛到世界的盡頭去,到月亮裏去!到星星上去,到天邊的雲彩裏去吧!涵妮!就這樣依偎著,車子在公路上疾馳。他們都很少說話,涵妮扭開了收音機,於是,一陣抑揚頓挫的小提琴聲飄送了出來,是貝多芬的羅曼史。她闔上了眼睛,陽光透過了玻璃窗,照射著她,暖洋洋的。從來沒有享受過這樣的陽光!從來沒有過這樣醉意醺然的一刻。未來?不不,現在不想未來,未來是未可知的,現在卻握在手裏。

  未來?雲樓同樣在想著:不,不,不想未來!讓未來先躲在遠山的那一面吧!我要現在,最起碼,我有著現在,不是嗎?不是嗎?讓未來先匿藏著吧!別來驚動我們,別來困擾我們!車子到了海邊,在沿海的公路上駛著,海浪的澎湃和海風的呼嘯使涵妮驚醒了過來,坐正了身子,她眺望著窗外的海,蔚藍蔚藍的,無窮無窮的,一望無垠的,她喘了口氣,歡呼著說:海!多久沒看到海了?雲樓問。   不知道有多久,涵妮微蹙著眉:可能是前輩子看到過的了。可憐可憐的涵妮!雲樓低聲的說。   這是什麼地方?白沙灣。白沙灣?涵妮閉了一下眼睛:好美的名字。   雲樓把車子停了下來,熄了火,關掉了唱機。   來,我們去玩玩吧!   涵妮下了車,海邊的風好大,掀起了她的頭髮,她迎風而立,喜悅的呼吸著海風,眺望著海面,她閃亮的眸子比海面的陽光還亮。雲樓走過去,幫她戴上了大衣上附帶的小帽子,但是,一陣風來,帽子又被吹翻了,涵妮抓住了他的手:

  別管那帽子!她叫著。我喜歡這風!好美好美的風呵!   雲樓被她的喜悅感染著,不自禁的望著她,好美好美的風呵!他從沒聽說過風可以用美字來形容的,但是被她這樣一說,他就覺得再沒有一個字形容這風比美字更好的了。挽著涵妮,他們走向了沙灘。路邊的岩石縫裏,開著一朵朵黃色的小花,涵妮邊走邊采,采了一大把,舉著小花,她又喜悅的喊著:好美好美的花呵!海邊靜靜的,沒有一個人影,陽光照射在白色沙礫上,反射著,璀璨著,每一粒細沙都像一粒小星星,涵妮跑上了沙灘,伸展雙臂,她仰頭看著陽光,旋轉著身子,叫著說:   好美好美的太陽呵!   太陽曬紅了她的雙頰,她把喜悅的眸子投向雲樓,給了他嫣然的一瞥。然後,她跑開,彎腰握了一大把沙子,再鬆開手指,讓沙子從她的指縫裏流瀉下去,她望著沙子,笑得好開心好開心,再度嚷著:

  好美好美的沙呵!站在海浪的邊緣上,她新奇的望著那海浪湧上來,又退下去,新奇的看著那成千成萬的、白色的小泡沫,喧囂著,擁擠著,再一個個的破碎,幻滅然後,新的海浪又來了,製造了無數新的泡沫,再度的破碎,幻滅,然後又是新的,她看呆了,喃喃的說著:好美好美的海浪呵!   雲樓走了過來,一把攬住了她,他扶起她的臉來,審視著她,那勻勻淨淨的小臉,那清清亮亮的眼睛,那小小巧巧的鼻子,那秀秀氣氣的嘴唇,以及那溫溫柔柔的神情,他按捺不住一陣突發的激情,抱緊了她,他嚷著:   好美好美的你呵!俯下頭去,他吻住了她,他的胳膊纏著她小小的身子,這樣纖弱的一個小東西呵!涵妮!涵妮!涵妮!他吻著她,吻著,吻著,從她的唇,到她的面頰,到她那小小的耳垂,到她那細細膩膩的頸項,把頭埋在她的衣領裏,他顫慄的喊著:

  涵妮!我多愛你呵!我每根血管裏,每根神經裏,每根纖維裏,都充滿了你,涵妮,涵妮呵!   涵妮的身子緊貼著他,她的手纏繞著他的脖子,一句話也沒說,她發出一聲滿足的、悠長的歎息。   他抬起頭來,她的眼裏閃著淚光。   怎麼了?涵妮?他問。   她癡癡的仰望著他,一動也不動。   怎麼了?他再問:為什麼又眼淚汪汪的了?我做錯什麼了嗎?不,不,雲樓。她說,用一對淒惻而深情的眸子深深的望著他。雲樓,她慢吞吞的說:你不能這樣愛我,我怕沒福消受呢!胡說!雲樓震動了一下,臉色變了。你這個傻東西,以後你再說這種話,我會生氣的!   別!別生氣!涵妮立即抱住他,把面頰緊貼在他的胸口,急急的說:你不要跟我生氣,我只是隨便說說的。抬起頭來,她對他撒嬌似的一笑。你瞧,我只是個很傻很傻的小東西嗎!雲樓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

  好,你笑了,涵妮喜悅的說:就不許再生氣了!   雲樓握住了她的手。沒有人能跟你生氣的,涵妮,他歎口氣。你真是個很傻很傻的小東西!沿著綿邈不斷的海岸,他們肩並著肩,緩緩的向前面走去。他的手攬著她的腰,她的手也攬著他的。在沙灘上留下了一長串的足印。她的頭依著他的肩,一層幸福的光彩燃亮了她的臉,低低的,她說:   我好幸福!好幸福!好幸福!如果能這樣過一星期,我就死而無憾了!他的手蒙住了她的嘴。   你又來了!他說:我們會這樣過一輩子,你知道嗎?   好的,我不再說傻話了!她說,笑著,用一對嫣然的、美好的眸子注視著他。走到岩石邊上,他們走不過去了。太陽把兩個人身上都曬得熱烘烘的。雲樓解下了他的大衣,鋪在沙灘上,然後,他們在沙灘上坐了下來。涵妮順勢一躺,頭枕在雲樓的腿上,她眯著眼睛,正視著太陽,說:

  太陽有好多種顏色,紅的,黃的,藍的我可以看到好多條光線,不同顏色的!收回目光,她看著雲樓,再一次說:我好幸福,好幸福,好幸福!搖搖頭,她微笑著。我不知道我的幸福有多少,比海水還多!世界上還會有人比我更幸福嗎?閉上眼睛,她傾聽著。聽那海浪的聲音,它好像在呼喊著:雲樓雲樓雲樓   不是,它在呼喊著:涵妮涵妮涵妮!   他們兩人都笑了,笑做一堆。然後,涵妮開始唱起她深愛的那支歌:我怎能離開你,我怎能將你棄,   你常在我心頭,信我莫疑。願兩情長相守,在一處永綢繆,除了你還有誰,和我為偶。她忽然停止了唱歌,凝視著雲樓,說:   我問你一個問題,雲樓。   嗯?雲樓正陶醉在這溫馨如夢的氣氛中。   你覺得翠薇美嗎?哦?雲樓詫異的看著涵妮。你怎麼忽然想起這樣一個問題?回答我!她說,一本正經的。   說實話,相當不錯。他坦白的說。   假如我是說假如,她微笑的望著他:假如沒有我的話,你會愛上她嗎?傻話!他說。回答我。她固執的說。   假如雲樓笑著:假如根本沒有你的話,可能我會愛上她的。涵妮笑了笑,坐起身來,她的笑很含蓄,帶點兒深思的神情,她這種樣子是雲樓很少看到的。用雙手抱著膝,她望著海浪的此起彼落,半晌不言也不語。雲樓望著她,他在她臉上看到一種新的東西,一種近乎成熟的憂鬱。他有些驚奇,也有些不安。想什麼?他問。我在想她深思的說:那些海浪帶來的小泡沫。   怎樣呢?那些小泡沫,你仔細看過了嗎?它們好美,像一粒小珍珠一樣,映著太陽光,五彩繽紛的。可是,每個小泡沫都很快就破碎了,幻滅了,然後,就有新的泡沫取而代之。   雲樓迷惑的凝視著涵妮,有些神思恍惚,她在說些什麼?為什麼她那張小小的臉孔顯得那麼深沉,那麼莊嚴,那麼鄭重,那麼不尋常?怎樣呢?他再問。我只是告訴你,涵妮低低的說:我們每個人都可能握著一個泡沫,卻以為握著的是一顆珍珠。她揚起睫毛來,清明如水的眸子靜靜的望著他的臉。假若有一天,你手裏的那個泡沫破碎了,別灰心哦,你還可以找到第二個的,說不定第二個卻是一粒真的珍珠。   雲樓輕輕的蹙起了眉頭。   我不懂你在說些什麼,他說:你變得不像你了。   她跳了起來,笑著奔向水邊,嚷著說:   好了,不談那些,我們來玩水,好嗎?   不好,雲樓趕過去,挽著她。海水很涼,你會生病。   我不會,我想脫掉鞋子到水邊去玩玩。   不可以,雲樓拉著她,故意沉著臉:你不聽話,我以後不帶你出來了。好人,她央求著,笑容可掬。讓我踩一下水,就踩一下。不行!她對他翻翻眼睛,噘著嘴,有股孩子撒賴的樣子。跺跺腳,她說:我偏要!不行!我一定要!不行!我你說什麼都不行!她噗哧一聲笑了出來,用手攬著他的脖子,她笑著,笑得好美好美,好甜好甜,好溫柔好溫柔。   你把我管得好嚴呵,她笑著說:我逗你呢!   你也學壞了!雲樓說,用兩隻胳膊圈著她的腰。學得頑皮了!當心我報復你!   他對她瞪大了眼睛,扮出一股凶相來,她又笑了,笑得好開心好開心,笑得咯咯不停,笑得倒在他懷裏。他抱住了她,說:看那潭水裏!在他們身邊,有一塊凹下的岩石,積了一潭漲潮時留下的海水,好清澈好清澈,碧綠得像一潭翡翠。他們兩個的影子,正清楚的反映在水中。涵妮不笑了,和雲樓並肩站著,他們俯身看著那水中的倒影,那相依相偎的一對,那如詩如夢的一對。水中除了他們,還有雲,有天,有廣漠的穹蒼。她靠了過來,把頭依他的肩上。水中的影子也重疊了,她開始輕輕的唱了起來:願今生長相守,在一處永綢繆,除了你還有誰,和我為偶。倒在他懷中,她的眼睛清亮如水,用手緊抱著他的腰,她整個身子都貼著他,熱情的,激動的,奔放的,她嚷著說:   噢,雲樓,我愛你!愛你!愛你!愛你!好愛好愛你!如果有一天我會死,我願意死在你的腳下!   於是,她又唱:願今生化作鳥,飛向你暮和朝,將不避鷹追逐,不怕路遙。遭獵網將我捕,寧可死傍你足,縱然是恨難消,我亦無苦。哦,涵妮,涵妮。雲樓抱緊了她,心中漲滿了酸楚的柔情。涵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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