倉持說:還是美國製的家具好,甚麼都做得特別大。最好是能夠容納十個人坐的餐桌。我說田島,有沒有那種可以呼朋引伴到家裏來辦派對的桌子?
容納八人左右,而且不顯擁擠的餐桌倒是有幾款。我帶兩人到外國製的家具區去。倉持第一眼就看上了那裏展示的一個餐具櫥。
這個好!有了這麼大的餐具櫥,就能夠放置我們那個水晶盤了。倉持看著由希子說。這樣一來,由希子收集的餐具也放得下。
那個餐具櫥的旁邊,放了一張材質、色澤相同的餐桌。我向他推薦那張餐桌。
現在是六人座,如果加上桌板,就可以容納八個人坐了。
是哦,挺不錯的耶。倉持撫摸桌子的表面,交相看著桌子和餐具櫥。或許他正在想像那些家具擺在新家裏的模樣。
不久,別樣家具又吸引了他的目光。他離開餐桌,恣意地向前走。我看到他要去的地方,心情變得更加沉重。
喂,由希子,這個怎麼樣?倉持對著未婚妻招手。他看中的是一張相同廠牌的床架;尺寸是雙人床,相當大。
很棒啊
這張床很適合那間房間吧?就像我之前講的,我討厭兩個人睡在一張窄不啦嘰的床上。而且它跟壁紙的顏色很搭耶。
再說說完,倉持壓低音量,在由希子的耳邊低喃著甚麼。我不知道內容是甚麼,不過看他那噁心的表情,就知道他在說甚麼。由希子露出害羞與困惑交雜的表情,睨了他一眼啐道:死相。我不禁低下頭。
我知道,他們之間已經有了肉體關係。我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事,但是當不願正視的事情終於擺在眼前時,還是免不了心情鬱悶。
喂,田島。就先買這個。倉持指著床架說。你該不會要跟我說現在沒貨了吧?
我去查查看,我想應該有。前一陣子,那家廠商的貨船才剛到。
是嗎。另外,這個也不錯。他的視線移到了床鋪旁邊的大型收納箱。
倉持除了床架,還買了餐桌、餐具櫥、大型收納箱,以及放在床邊的小桌,總金額將近三百萬。我將兩人帶到簽約者專用的大廳,為他們送上柳橙汁之後,做了幾張帳單。
田島,這都算是你的業績吧?倉持問我。
是啊。我回答。
那就好。既然跟誰買都是買,我寧可幫你衝業績。老實說,賣我公寓的那個不動產業者向我介紹了一家便宜的家具店,可是由希子告訴我你的事之後,我就決定到你這裏來買。
謝謝你。
就一句謝謝哦?我以為你會更感動哩。
小修。由希子用手肘頂他的腋下。比起倉持的話,她的動作更令我沮喪。
我很感謝呀。我強顏歡笑地說。我也很感動,不過該怎麼說呢,事情太過突然,我還有點搞不清楚狀況。我們這麼久不見,而你又要和她結婚
然後又跟你買了一堆家具,是嗎?倉持愉快地笑了。下次再好好聊吧。我想跟你說說我的工作。你好像經歷了不少事情,不過我也是一路坎坷,起起落落,真的是吃盡苦頭呢。
你現在在做甚麼工作?
簡單一句話就是股票。
股票?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兩個字。我對那方面一點概念也沒有。
就是股份有限公司的股票啊。有買有賣;有賺有賠。
你在賣那個嗎?聽我這麼一說,倉持噗嗤地笑了出來。
我怎麼可能賣股票嘛。我下次再跟你說明啦,這是一份有趣的工作。他賊賊地笑著說。
是哦總之,你事業有成,而且還買了公寓。
是間中古公寓,不過位在東京都內。倉持微微挺起胸膛。等我搬完家,一切就緒之後,再跟你聯絡。改天來玩!到時候,今天跟你買的家具應該都擺好就定位了才對。
我真羨慕你。
只要你努力,你也可以。所以,我才說改天好好聊聊嘛。倉持的這句話,讓我有種不安的感覺,大概是我的想法寫在臉上,他皺眉地說。別用那種懷疑的眼神看我嘛!你放心,這次不會要你陪我騙人了對吧?
他向由希子徵求同意。由希子一臉微笑地說:這次應該值得相信。
我在大門目送兩人離去,回到辦公室之後心情依然鬱悶,一點都沒有完成大筆業績的喜悅,反倒是心中充滿了屈辱。倉持不但搶走了由希子,還要我幫他們兩人選擇婚後放在新家的家具倉持用來吃由希子親手下廚的菜餚的餐桌、用來擁抱由希子肉體的床鋪。
上司針對那天的銷售成績褒獎了我一番,但我幾乎都沒在聽。
從天堂跌落地獄就是這麼回事。自從和由希子重逢之後我每天都快樂得不得了,但遇見倉持以來我甚麼事情都懶得做。我無法專心工作,業績一落千丈。
你到底是怎麼了?身體不舒服嗎?當我在辦公室裏發呆的時候,上司對我說。
不,沒甚麼。
是嗎?可是你最近有點不太對勁唷。像昨天,聽說你讓一個好不容易要掏腰包的客人跑掉了,不是嗎?
嗯
一定是同事打的小報告。一對想買日式衣櫥的中年夫婦來到店裏,問了我很多問題,漸漸地我懶得回答,最後不小心說了不用急著買之類的話。
總之,你這樣會造成店裏的困擾。如果你身體不舒服的話,就給我放假去。不然的話,就給我振作一點!
是,真的很抱歉。
上司好像還想說甚麼,但那個時候電話正好響起。他拿起話筒說了幾句之後抬頭看我。
客人打來的,指名要找你。加油點!
是。我低頭行禮,離開了辦公室。
我毫無幹勁地走向櫃台。我想過要休息一陣子,但一看到客人名字的瞬間,腦筋變得一片空白。資料上的名字是上原由希子。
我來到接待大廳,只見由希子一個人在等待,不過我的心仍懸在半空中。我懷疑,倉持可能會和之前一樣突然從哪裏冒出來。
她應該沒有察覺到我的存疑,看著我微微一笑。你好。
倉持呢?你們一定是一起來的吧?我環顧四周。
她的微笑變成苦笑。上次真是對不起。他有時候就是那麼孩子氣。
那麼,妳真的是一個人?
一個人啊。她點頭。我想再看一次窗簾。
我知道了。我帶妳去。
我的心情真是五味雜陳。倉持搶走了她讓我大受打擊,但能這樣見面又讓我感到雀躍,我明知她是為了他們的新生活來選窗簾,卻努力不去想這件事。
倉持沒有躲在窗簾區。我像之前一樣找來女服務員,要她幫忙由希子選窗簾。女服務員詢問由希子房間的感覺和窗戶的大小。我在一旁聽由希子回答,大致掌握了倉持買的那間公寓的內部格局。那是一間兩房兩廳的公寓,而且坪數不小。他們前幾天買的餐桌組和餐具櫥的確很適合這樣的公寓。雖然我心中的嫉妒之火不致燒得熾烈,但也沒有熄滅,並且不斷地冒著黑煙。
由希子決定了窗簾的樣式之後,我們和先前一樣在會客廳面對面坐著。
知道妳要和倉持結婚,總覺得怪怪的。
田島先生可能會那麼認為。畢竟,好幾年不見了嘛。
你們在一起很久了嗎?
是啊她微微偏著頭。四年左右了吧。不過,如果只是見個面吃飯聊天的話,應該是在更久之前吧。
你們是因為牧場老爺爺才走得比較近的吧?
嗯,可以這麼說。因為那件事情我們經常碰面。
我想起了辭掉東西商事的工作之後去見牧場老爺爺的情景。當時,老爺爺和由希子都拒我於千里之外,但倉持卻抓住了他們的心。
我之前聽說受害者並沒有打贏官司?
嗯。就算打官司也不知道甚麼時候才能拿回錢,而且他說就算錢拿得回來,也只有一點點。
結果他怎麼做?
詳細情形我是不知道,不過他好像是趁還待在東西商事的時候,辦好牧場老爺爺的解約手續,強迫會計到銀行領出契約上寫的金額。當時公司已經沒剩下甚麼錢了,他說他和其他一樣想要幫受害者解約的員工競爭得很激烈。說是先下手為強。
我心想:他騙人!公司當時豈止是沒甚麼錢,根本就是一毛不剩。重點是,契約本身就很亂來,根本沒甚麼解約不解約的。
到底要回了多少錢呢?我一發問,她比出三根手指。三百萬。老爺爺只損失了手續費。
我越想越不對。那間公司不可能將那麼大筆錢交給倉持這種基層員工。錢全被幹部們帶走了。
事情有可能那麼簡單嗎?
似乎並不簡單。我剛才也說過了,他們銷售員最後就像是在搶錢,但他下定決心不管怎樣都要把牧場老爺爺的錢要回來,所以拚了命地跟公司談判。
是哦
這些話完全不值得相信,但由希子卻不疑有他。當然,由希子一定是因為這個原因,才會對倉持的誠意心存感謝,並且為他所吸引。
她回去之後,我回到辦公室抽菸,腦袋裏想的盡是令人厭惡的事情。
幾年前,刑警來訪,提到有推銷員盜用我的名字交易,將客人支付的金錢據為己有。我認為那個犯人就是倉持,但卻沒有去想他為甚麼要那麼做,而錢又是用到哪裏去。
我想,我找到了答案。他為了替牧場老爺爺還債,找了別的受害者做替死鬼。只要想到那之後的事情發展,就不難理解為甚麼他只給那個老人特別待遇。他要的不是老人感謝他,他真正的目的是博得由希子的好感。
不過,那三百萬是從哪來的呢?
想到這裏,我不禁大驚失色。我想起了上吊自殺的川本房江。她損失了好幾百萬,其中有一部份是從銀行直接提領現金。難道倉持將從她身上騙來的錢轉給了牧場老爺爺嗎?
他是會做那種事的人。他就是靠那種騙人的手段存活至今的。
川本房江的兒子喃喃自語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一種充滿怨恨的聲音。我真想讓倉持聽聽看那聲音。
過了一個星期左右,倉持獨自到店裏來。我聽說客人是他,本來想找其他人代替,但店裏規定如果是客人指名,除非正在忙抽不出空,否則就得親自接待。
窗簾送到了。他一看到我就說。顏色很美。聽說那塊布是你推薦的,由希子要我向你問好。
你喜歡就好。
家具說好了下個月要送來,應該不會變更吧?
不會的。你是來確認這件事的嗎?
不,我是想來看看書桌,還有書櫃。因為我有不少工作會在家裏做。
你說股票的工作啊?那跟證券公司有甚麼不同呢?
有點不同。應該說完全不同比較正確。說完,他盯著我的臉。你研究過股票嗎?
稱不上研究。只是站在書店裏看過那方面的書。
是哦,這樣啊。他一臉有所企圖地點頭。他露出那種表情,對我而言並不是一個好預兆。書桌和書櫃在同一區。我快步帶他過去,希望儘早結束這件令人鬱卒的工作。然而,倉持似乎並不急。他在看我推薦的家具同時,心裏好像還在盤算別件事。
所謂的股票,就像是國家認可的一種賭博。他邊摸書桌邊說。而且賭注很大。不過就算賭輸了,下注的錢也不會全部不見。有時候,只要挨過去還是有翻盤的機會,賭贏賺到錢了,就把股票賣掉。只要反覆這個動作就不會賠錢。這就是玩股票的遊戲規則。
可是,我聽說也有很多人賠錢,不是嗎?
那是因為他們把僅有的一點錢都拿去賭才會那樣。他們敗在沒有本事挨過股票被套牢的期間。另外,玩股票必須重視資訊。想要快點致富,就得靠資訊。
你該不會是要叫我買股票吧?聽到我這麼說,倉持睜大了眼睛。
是又如何?
別開玩笑了。我揮揮手。我手上沒有那種閒錢。我賺的錢只夠每天溫飽度三餐。如果你來是為了賣股票給我,不好意思,你可以回去了。
倉持聽我說到一半就在搖頭,到了最後更開始揮手。你放心啦!我一點那個意思也沒有。再說,我之前應該也說過,我不賣股票,只不過,要是你有意思要買股票的話,我手上剛好有一張明牌,告訴你倒是無妨。今明兩天之內買的話,賺錢的機率很高。
既然如此,你自己買不就得了?
當然,我會儘量買。我只是看在朋友的份上也想分你一杯羹而已。我估計至少可以賺個一、兩百萬,不過我不貪心,我打算到時候一口氣全部賣掉。
我看著不把大筆金錢當一回事的倉持,心想,這個男人幹的就是這種工作嗎?藉由買賣股票就能過著奢侈的生活嗎?炒股票有他說的那麼容易嗎?
倉持突然笑了起來,拍拍我的肩。騙你的啦!哪有那麼多賺錢的明牌。再說,我自己本來就不買股票。
那你為甚麼要撒那種謊?
我想要你瞭解我的工作內容。他從外套的口袋裏拿出名片,上頭印著投資俱樂部股票部門主任的頭銜。
投資俱樂部?
投資顧問公司啦。有很多人想要買股票賺錢,卻又不知道該買哪一隻好。這時候就需要我們公司的幫助啦。我們的工作內容就是提供這些人資訊,領取報酬。
提供資訊啊
你好像一臉懷疑那種東西也能做生意的表情哩。不過,就是有人需要。田島你剛才也對我說的假資訊動心了,對吧?
我才沒有動心呢。我氣沖沖地說。我只是在想,這世上可能有那麼好康的事嗎?我壓根兒沒有打算要買股票。
可是,你應該會感興趣。這就是玩股票的第一步了。想要炒股票的人都渴望資訊,不管任何資訊都能賣錢。我們公司的成功就證明了這一點。
從倉持買的東西來看,就知道他的確成功了。但即使如此,我還是在想,為甚麼這個男人總是置身在這種摸不著頭緒的行業呢?
你為甚麼會進那間公司?
社長挖我過去的。你聽到我們社長的年齡一定會嚇一跳。他才三十歲不到。成立公司的時候,他二十八歲,和一個員工白手起家,現在擁有一百多個員工。很厲害吧?
你甚麼時候進那間公司的?
正好兩年前。
兩年?那麼,當時公司不是才剛成立嗎?
沒錯。當年兩人公司時,社長手下唯一的員工就是我。倉持用拇指指著自己,笑了。
當我們在會客大廳辦理書桌和書櫃的買賣手續時,他又像以前一樣這麼問我。我說田島,你現在的薪水多少?你滿意這個數字嗎?
我還挺滿意的。聽到我的回答,他嗤之以鼻。
那是因為你無慾無求,可是這麼一來你就不會成功。你要不要找天到我們公司來看看啊?我跟你說明工作的內容。放心!你馬上就會了。
我停下寫帳單的動作,抬頭瞪著他。你這是在拉我進你們公司嗎?
不行嗎?
你應該沒有忘記東西商事的事吧?我被你拐去跟你一起做那種騙人的生意。我說甚麼也不要再幹那種事了!
倉持聽到我這麼說,非但沒有動怒,反倒是吃驚地攤開雙手:你的意思是,我現在的工作是在騙人囉?東西商事那件事我覺得很抱歉。可是,我也是受害者。再說,當時和現在完全是兩碼子事。當時,我根本不認識公司的甚麼高層人員,可是現在我認識。我就是高層人員。
所以才不值得信任。我勉強吞下這句話。總之,我沒有意思進你們公司。我很滿意現在的工作。
是嗎。既然如此,我就不勉強你。真是可惜,你好不容易有機會出人頭地。
我迅速做好帳單,請倉持確認簽名。他一副嫌麻煩的樣子,但還是簽了名。
你記得川本女士嗎?我邊將帳單放入信封邊問。
倉持皺起眉頭。那是誰?
川本房江女士。你忘記了嗎?一個在保谷獨居的老婆婆。你用請婆入甕的手法騙了她的錢。
請婆入甕這四個字讓倉持的表情沉了下來。他大概不願想起這四個字吧。那個老婆婆怎麼了呢?
她死了。自殺死的。上吊自殺。
我原以為他至少會露出難過的表情,沒想到他的表情卻沒多大變化。
是哦。這樣啊。然後呢?
你一點感覺都沒有嗎?
我覺得她很可憐啊。我覺得東西商事所有的受害者都很可憐。但我又能做甚麼?頂多就是把錢還給幾個人。
幾個人?你只有把錢還給牧場老爺爺吧?而且還是想要博得由希子小姐的好感才那麼做的不是嗎?
倉持笑了起來。他搔搔頭,低聲說:真敗給你了。
這麼說來,你好像也很喜歡她嘛。你在吃醋嗎?
我緊握原子筆,有股衝動想用筆戳他的眼珠。你知道東西商事是一間騙人的公司之後還三番兩次從川本女士身上騙錢,對吧?不只是川本女士,你還騙了好幾個新的受害者。你盜用我的名義將那些錢據為己有後再還給牧場先生,我有說錯嗎?
倉持的表情終於變得凝重。他用銳利的眼神盯著我。你有甚麼證據嗎?
我是沒有證據,不過這種事情稍微動點腦就知道了。
有些事可以憑空亂說,有的可不行唷!他站起身來。原本我要取消所有要買的家具。不過看在你是朋友的份上,我原諒你。
有人因你而死!你騙走她相當於第二生命的錢!
倉持停下腳步,回過頭來,搖搖食指。你說的不完全正確。騙人錢財的不只是我,你也有一份。我們曾經是搭檔,不是嗎?
我霎時啞口無言。他繼續說:結婚典禮你要來唷!畢竟,你是我從小學就認識的朋友。
我看著他大步離去的身影,心想:我要殺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