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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27

變身 東野圭吾 4700 2023-02-05
  夜晚的大學校園裏瀰漫著一股特殊的氣氛,漆黑,靜謐,卻不是完全沉睡,我走進校園才發現還有好多人待在學校裏,至於亮著燈的窗戶更是數不清。   所謂的研究,就是這樣做出來的啊。不眠不休,否則不會進步,也無法搶得先機,我猜那群研究腦部移植的傢伙也是這樣吧。   四下伸手不見五指,和白天的感覺很不一樣,我卻不擔心走錯路,畢竟已經很熟悉了。我走進固定拜訪的那棟建築物,走上每次都走的同一道階梯。   幾乎每個房間的燈都關了,堂元的辦公室卻透出亮光,正如我預料。看來沒白跑一趟,太好了。   我沒敲門就直接拉開門。辦公室裏的冷氣很強,一踏進去,黏答答的肌膚就感到一陣涼意。堂元正坐在辦公桌前處理事情,背對書櫃,但他好像沒發現有人開門,聲響可能是被冷氣機運轉的噪音蓋過了。

  我走到辦公室中央,把紙袋碰的一聲放在會客用的茶几上,我刻意弄出聲響,這下子堂元總算察覺到了,猛地抬起頭朝這邊一看。   哎呀!是你呀。堂元大口呼吸,似乎想穩住瞬間飆升的血壓,怎麼了嗎?為甚麼在這個時候跑來?   你知道這是甚麼嗎?我把紙袋裏的東西拿出來放到茶几上。   看起來像玩具鋼琴?   沒錯。每個有女兒的家庭,孩子的玩具箱裏大概都會有一架吧。我敲了敲琴鍵,辦公室裏響起金屬琴音,這是京極瞬介的。   堂元的表情大變,睜大眼,臉色倏地變得蒼白。你去過京極家了?他的聲音微微顫抖。   我從他家過來的,剛剛和他妹妹聊了很久。她叫京極亮子,是吧?   博士從椅子站起,你為甚麼要這麼做?

  為甚麼?我朝他走近,那還用說!因為我想知道真相呀!我已經聽膩了你們的胡說八道,我有權利知道我這顆頭裏面裝的是誰的腦袋吧!   我聽不懂你在說甚麼,之前不是早就告訴過你捐贈者是誰了嗎?   你耳朵聾了嗎!我說我聽膩了你那些胡說八道!你告訴我的只不過是欺騙社會的幌子,真正的捐贈者是京極瞬介!   博士不斷搖著頭,你的根據何在?   我也查過關谷時雄了,但怎麼都不覺得他和我現在個性的變化有關。相較之下,京極生前的狀況和現在的我擁有太多無法忽視的共同點,我們簡直就像是影子和本體。   這只是你的妄想。何況說到頭,你的個性根本沒有任何變化。   你有完沒完啊!我氣得大吼,要問根據,你手邊根本要多少有多少吧!先前做了那麼多測驗,尤其上次那個音感測驗,應該很明顯顯示出京極對我的影響!我整個手掌使勁往玩具鋼琴的鍵盤上一按,你可能以為能瞞過我,但你們有兩個地方失算了。第一是,我的人格開始受到京極的影響;另一個就是,你們忽略了有些事是無法以目前的科學來解釋的。

  無法以科學解釋的事?   就是直覺!我以指尖敲了敲自己的腦袋,讓我來告訴你這位腦科權威吧。人類的大腦有一股奇妙的力量,我和京極亮子待在一起的時候,感受到一種驚人的一體感,而她似乎也有相同的感覺。就算你想盡方法要瞞我,我也忘不了那種感覺的!   堂元的眼中閃爍著與先前完全不同的光采,那並非出於思考著要怎麼敷衍我,而是對於我說的話大感興趣。   不過,他依舊呻吟似地不斷重複:不管你怎麼說,捐贈者就是關谷時雄。   少裝蒜!我又上前幾步,雙手揪著他的衣領,我聽亮子說了。你和若生助理也去向她打聽過京極的事吧?那又是為了甚麼?   我我不知道有這種事。   你怎麼可能不知道!我把博士整個人按到辦公桌上,要不然我把京極亮子帶來,如果她說上門的不是你們,我就作罷。不過,我想應該不會有那種答案。

  堂元別過頭閉上眼,似乎打算無論發生甚麼事也絕不吐實。我提起他的衣領,用力一扯再突然鬆手推開,老頭子腳下踉蹌,雙膝當場跪地。   我要把這個大頭條賣給報社。我說:我這個世界首例腦部移植患者的招牌應該還沒生鏽,把這件事告訴那群飢渴的媒體,保證他們會立刻圍上來。移植腦片居然來自歹徒?!那群人一定會不擇手段找到證據,就算掌握不到證據,這個消息也會馬上口耳相傳,不消多久就能傳遍大街小巷了。   堂元拾起掉在地上的眼鏡戴好,抬頭看著我。為甚麼?為甚麼你這麼想知道捐贈者是誰?你的腦不是有我們保證會負責治好嗎?   你根本不懂。你先前說,千萬別把大腦想得太特別,但腦的確很特別呀。你能想像嗎?今天的自己和昨天的自己完全不同,然後明天醒來時又已經不是今天的自己,那些遙遠的回憶全部一點一點變成別人的,只徒留無奈,漫長歲月中累積的一切全部化為零,你瞭解那代表甚麼嗎?讓我告訴你,那就等於我指著堂元的鼻子,跟死沒兩樣呀!人活著不光是會呼吸、心臟持續跳動,也不是能發出腦波,活著的真正意義是留下足跡!等到事過境遷看著留下的足跡,知道那確實是自己走過的,這才算真的活著!但你看看現在的我,就算看到過去該是我留下的足跡,也完全不認為那屬於我。理論上已經活了超過二十年的成瀨純一,現在卻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我一口氣說完之後,喘吁吁地瞪著堂元。這老頭也直盯著我不放。   就當作老頭子開口:就當作重新出發,這樣不好嗎?很多人都希望可以重生呢。   重生跟一點一點失去自我根本是兩回事!   聽我這麼說,堂元輕輕點了一下頭,起身拍掉衣服上的灰塵。接著他撫著茶几上的紅色玩具鋼琴說:你剛才說的事都是真的嗎?   剛才說的事?   超感官知覺啊。就是你和京極亮子之間感受到的東西。   當然是真的,一般是叫做心電感應吧。   的確,常聽說雙胞胎之間存在這種能力。堂元敲了兩、三下玩具鋼琴的鍵盤,世界上就是有這些不可思議的事。的確就像你說的,這些我們都沒算到。   所以你承認捐贈者是京極嘍?

  堂元神情痛苦地皺起眉頭,眨了幾下眼睛,緊抿的嘴終於打開,沒錯,捐贈者就是京極瞬介。   我吁了一大口氣,搖了搖頭,即使我非常確定,親耳聽到真相,還是很震撼。   我想也是。但是,站在我們的立場也只能瞞到底。   為甚麼會移植京極的腦?   原因我應該老早就解釋過了,我們有非使用京極大腦不可的苦衷。   我想起堂元先前的說明,是因為配對吻合度嗎?   他點點頭。我說關谷時雄的大腦和你符合是騙你的,事實上,以你們的吻合程度要進行移植手術,其實相當勉強,但我們還是決定嘗試為你動手術,因為這個機會實在太難得了,委員會當中,兩派意見嚴重相左,一派人認為就算有些勉強也要全力一試,另外一派則覺得這種史無前例的狀況下更應該謹慎處理。

  然後剛好京極的屍體送過來了?   沒錯。我們抱著萬分之一的期待檢查京極跟你的大腦配對吻合度,坦白說,當時我們壓根沒去想移植罪犯的大腦在倫理上會造成甚麼爭議,雖然抱著萬分之一的期待,總覺得不太可能剛好符合你的體質,沒想到,吻合度出現了驚人的結果。我之前也講過,這等於十萬分之一的奇蹟。   因為捨不得放棄這個奇蹟,對於這是罪犯的腦這一點,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帶過了?   捨不得奇蹟也是原因之一,但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外在因素。堂元皺起眉頭。   外在因素?   整起腦部移植計劃,有一股強大的力量在背後支持。那股勢力下達指示,叫我們無論如何都要進行這次移植手術。   是政府單位嗎?   你要這麼想也無所謂。總之那邊的指示就是絕對不能錯過這次機會。由於京極是個罪犯,他的屍體必須交付司法解剖,但實際上腦部摘除手術是和司法解剖同時進行的。當然,這部份不可能留下任何紀錄。能夠這麼做,也全拜那股背後勢力所賜。

  那股勢力為甚麼那麼希望進行移植手術?   那還用說嗎?因為他們想確定腦部移植手術的可能性,希望這項技術能早日成熟呀。他們剩下的時間也沒多少了。   他們?   應該說,他們的大腦吧。堂元比了比雙手抱頭的手勢,就是目前操縱整個社會的那群老人呀。隨著醫學進步,人類肉體的平均壽命年年增加,連帶延長了那群人能呼風喚雨的時間。不過,唯有腦部的老化是連他們也沒轍的。就算做一些小規模的治療,終究還是趕不上神經細胞死亡的速度。眼看著喪失人性尊嚴的那天一步步逼近,那群人簡直怕得要命。   所以他們把希望寄託在腦移植上?   他們相信這是最後一條路了,可以將死去的部份慢慢用年輕的腦部來替換,也可說這是一種類似復活的狀況。

  那些人瘋了。我不屑地吐了一句。   會嗎?我倒認為這是很正常的慾望。為甚麼希望移植心臟、肝臟就算正常,但換成移植腦部就叫異常呢?   現在在你面前的我,就是異常的最好證明!就算真能找到新的大腦,換來一個宛如別人的自己,根本毫無意義!   你也是到了現在才說得出這種話。堂元指著我,你在生死關頭的當時,如果有機會問你的意見,你會希望我們怎麼做?想活命就非得移植一部份他人的腦袋,但之後可能連人格都會改變,這種狀況下你還願意動手術嗎?或是選擇就這樣永遠不醒來?見我沒回應,堂元接著說:那些人也一樣呀。你剛才說留下足跡才叫做活著,對吧?我也這麼認為。而你覺得你過去留下的足跡已經不再屬於自己,但這樣不也很好嗎?重生之後的你可以從此留下新的足跡呀!但他們呢?他說到這,搖了搖頭,以那些老人目前的狀態,或許就連自己的足跡在哪裏、自己曾經留下足跡的事實,都忘得一乾二淨了。你能明白吧?與其眼看著連家人都認不得的那天就要來臨,相較之下,對女人的喜好改變,根本沒甚麼大不了。

  隨時可能出現殺人的衝動也沒啥大不了嗎?   我很同情你。最遺憾的是,京極瞬介本來的精神狀況不太正常,但我希望你能諒解,就當時的狀況來看,如果你沒動手術,生還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   換句話說,你們認為這次的人體實驗算成功嘍?   我認為是偉大的第一步。   我歎了口氣,抓起紅色玩具鋼琴塞進紙袋裏。已經沒有話要問堂元了,我也不想再聽到他的任何廢話。   我有個提議。堂元說:京極瞬介的心理生病了,我們當然很意外那些症狀會出現在你身上,但這部份不是沒辦法治療的。上次我向你介紹的光國教授,對你的狀況很感興趣,我們一定會盡全力改善那些症狀的,你來接受治療好嗎?   我抱著紙袋站在堂元面前,他那副金邊眼鏡後方的眼神拚命釋出善意,更加挑動了我的敏感神經。   我握緊右拳朝堂元臉上猛力一揮,拳頭頓時麻痹,堂元發出一聲哀號,整個人朝牆邊飛去。   我沒興趣。說完我便走出辦公室。走廊吹過一陣悶熱潮濕的夜風,我盯著隱隱作痛的拳頭,思索著出手毆打那老頭的究竟是成瀨純一,還是京極瞬介。     【堂元筆記 8】   七月二十三日,星期一。   成瀨純一發現了捐贈者的真相,計劃必須變更,得緊急聯絡委員會才行。   他的話令我印象深刻,尤其是關於足跡的看法。   他和京極亮子之間的超感官知覺是真的嗎?如果屬實,務必針對此部份另外成立專案研究。   也為了這部份的研究,看來更不能輕易放走成瀨純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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