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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25

變身 東野圭吾 6925 2023-02-05
  星期天,我一大早便開始簡單整理房間,這種緊張的感覺,簡直就是第一次邀女友來家裏時特有的情緒。我想起了小惠,我和她交往初期,也是這種心情嗎?那段記憶彷彿昨天的事,清晰鮮明,但我卻記不起當時自己心中的雀躍與些許的緊張。   六點整,橘直子到了。她一身襯衫搭配裙子的端正裝扮,配上一對不曾見她戴過的金色耳環,令人眼睛為之一亮。我稱讚她這身打扮很漂亮。真的嗎?她臉上也浮現了笑意。   那件事呢?有甚麼進展嗎?我劈頭就問她調查得如何。   事情可能比我想像中來得困難。要避開醫師偷看那份資料,不像用嘴巴講講那麼簡單。她稍稍皺起眉頭。   沒辦法從電腦裏調出檔案嗎?   這我也試過了,但沒有密碼就叫不出檔案呀。不過我想再努力一陣子,說不定能破解密碼。

  拜託妳了。   我不保證能達成你的期待哦。她苦笑說完,立刻正色歎了口氣,以我的立場,這麼說有點奇怪,但我也覺得這件事可能真的不太尋常。因為就算再怎麼機密的計劃,這次保密的部份也太多了。   有些他們不願曝光的內情吧。我說:而且肯定和我身上出現的變化脫不了關係。   或許吧。她也悄聲回答。   六點二十五分,我們走出我家,來到公寓前方時,白色富豪轎車剛好出現。嵯峨下車向我們打招呼,我今天稍早已經打過電話告訴他我邀了直子同行。   這下子更加蓬蓽生輝了。嵯峨說了句老掉牙的客套話。   我和直子一起上了後座坐定後,嵯峨發動車子。這車坐起來挺舒服的。   內人很期待兩位的光臨,還說要更加把勁露一手廚藝呢,不過她的廚藝本來就不是值得自誇的就是了。

  府上就三口嗎?   是啊,只有三個人。本來還想再添個小孩的,沒能成功。   嵯峨透過後視鏡望著我,眼中帶著熱切的感激,似乎是想謝謝我救了她唯一的女兒,但這樣只是讓我壓力大到感覺喘不過氣,於是我別開目光。   嵯峨的住家離市區有一段距離,在一處坡道很多的住宅區,屋子外頭圍了一圈圍牆,前院的樹木茂盛到覆蓋道路上方。在首都圈能擁有一棟這樣的房子,的確不簡單。   下了車一來到門口,嵯峨太太彷彿盼了許久似地立刻打開玄關門走出來。她迎接我們時的表情比之前見面時看起來要開朗多了。   歡迎您來。最近身體還好嗎?   沒問題的。謝謝您今天的招待。我形式上地回了問候。   客套話就免了啦,請進請進。嵯峨推著我們進屋。

  他先帶我們來到客廳,約五坪的空間裏,擺著一座幾乎能將整個身體埋進去的大沙發。我和直子並肩坐到靠裏側的長椅上。   這房子真漂亮,而且看起來很新呢。我環顧室內說道。   是去年剛蓋好的。我們之前住在大廈裏,但還是一直夢想著有一棟自己的透天獨棟房子。   就算有夢想,沒有本錢還是蓋不起來呀。我坦白說出感想,在這種地段自己蓋一棟獨棟的房子,一般上班族也只能過過做夢的乾癮吧。   嵯峨聽了,摸了摸頭道:倒不是當律師真那麼好賺。是我過世的父親有些土地,我剛好分到一小塊零頭地。   真是令人羨慕。我想起自己頭部中槍時的情景。那天嵯峨太太和房屋仲介公司的店長似乎聊得很開心,說不定就是在討論多出來的土地該怎麼有效運用。

  嵯峨太太端著咖啡過來了。她打開客廳門時,傳來一陣鋼琴琴音,我的胸口突然莫名其妙抽痛了起來。   是令嬡在彈鋼琴嗎?直子也聽見了。   是啊。她滿三歲我們就請老師來教了,不過一點都沒進步呀。嵯峨太太一一端上咖啡,笑得眯起了眼,她也差不多要下課了,結束後我讓她來跟大家打個招呼。   不用那麼客氣。我說。接著我又叫住正準備走出客廳的嵯峨太太,可以讓門開著嗎?我想聽聽令嬡的演奏。   哎呀,沒甚麼好聽的啦。嘴上雖這麼說,嵯峨太太還是顯得很開心,依照我的請求把門敞開後才退下。   您很喜歡音樂嗎?嵯峨問我。   算不上愛樂者吧。我住的地方連套音響也沒有,只有偶爾聽聽FM廣播。事實上,我與音樂的交集僅止於此,但今天不知怎的卻對鋼琴的音色特別在意,明明不是多精采的演奏呀。接著我想起來,今天並不是我第一次對鋼琴的琴音感到在意,先前在小酒館失控的那晚,一開始的導火線就是鋼琴演奏。

  剛結婚時,我太太就堅持,如果生了女兒就要讓她學芭蕾舞或是鋼琴。這兩項才藝,就小女的天分來看,我都不抱太大期待,不過感覺要是讓她練個樂器,這孩子好像還有一點可塑性。嵯峨的表情寫盡為人父母對子女的溺愛。   但她還沒上小學吧?能彈成這樣已經很優秀了。直子語帶佩服地說道。是嗎?不過這方面我就沒甚麼研究了啦。嵯峨邊說邊隨著曲子節拍動著手指。   這個小女孩彈奏的方式的確很流暢,沒甚麼停頓或彈錯音的地方。這首曲子的曲名還有作曲者的名字,我都不曉得,卻是曾經聽過的曲子。我不知不覺以腳拇趾打起拍子。   然而,聽了幾次之後,有個地方讓我特別在意,總覺得不太對勁。原因不是出在琴藝不純熟,而是更根本的問題。

  怎麼了嗎?嵯峨大概是看我頻頻偏起頭而感到奇怪。   哦,沒甚麼。我說完,再次豎起耳朵仔細聆聽。果然沒錯。我告訴嵯峨:鋼琴好像有點走音了。   咦?真的嗎?他顯得很意外,也跟著傾聽。   小女孩仍彈奏著。你聽,就是這邊。我告訴他:隱約聽得出不太一樣。啊,還有這裏,應該很清楚吧?   嵯峨搖搖頭,不好意思,我聽不出來耶。   我也是。真的走音了嗎?直子好像也很懷疑。   你們都聽不出來,那應該就是我大驚小怪了吧,不過我覺得聽得很清楚呀。   不久琴音停歇,傳來有人下樓梯的腳步聲。鋼琴課好像結束了,我看向客廳門口,一位長髮女子正要經過。   牧田老師!嵯峨叫住她:這位先生說鋼琴好像走音了。

  咦?名叫牧田的女子略顯驚訝地停下腳步望著我。我哼了一段旋律告訴她:就是這個部份,感覺走音得特別厲害。   她微笑點了點頭,嗯,是呀。我才在想該找調音師來調整一下了呢。她看著嵯峨說道,然後又把視線移回我身上,真虧您聽得出來啊,一般人應該察覺不到的。請問您對音樂很專精嗎?   沒有的事。我一竅不通。我回答。   真的嗎?那就是天生好音感嘍。真令人羨慕。牧田小姐顯得相當感佩,之後便行了一禮告辭了。   牧田離開後,您有這麼好的音感竟然沒接觸音樂,真是暴殄天物呀。嵯峨說:您真的從沒學過任何樂器嗎?   呃我自己也覺得莫名其妙。從來沒人說我的音感好,小學時音樂課有一項聽和音分辨出幾個音的考試,記得我當時完全聽不懂,作答時都靠瞎猜。讓我比較訝異的是,那台鋼琴走音成這樣,嵯峨和直子居然都聽不出來。

  就在我思索著這些事時,嵯峨的女兒典子來到客廳,一頭長髮紮成馬尾,站在門口恭敬地行了一禮,您好。   喔,妳好呀。我也起身擠出笑容。但一看到典子的臉,瞬間一陣劇烈的頭暈目眩襲來,我雙腿一軟,伸手撐著地板。   怎麼了?   身體不舒服嗎?   沒甚麼。只是突然站起來有點頭暈,不要緊的。我坐回沙發上,但自己也很清楚我此刻應該是臉色慘白。   稍微躺一下比較好吧?   不用了,真的沒事。我深呼吸兩、三回之後,對嵯峨點點頭。   頭暈嗎?直子悄聲問我。我回她說沒事。   不久後,嵯峨太太來喚我們去飯廳吃晚餐。餐桌鋪著白色桌巾,好像來到一間正式的餐廳似的,而嵯峨太太的手藝也沒話說,無論來的是甚麼樣的賓客,相信都不會失了面子。

  看您身體康復,我們就放心了。在您平安出院之前,我們可是擔心得不得了呢。嵯峨太太邊說邊往我的杯子斟葡萄酒。   謝謝你們的關心。   不不,您別掛心這種事。噯,都怪妳說錯話啦,擔心人家是我們自己的事,不必講給成瀨先生知道。嵯峨出言責備,他太太趕緊道歉:啊,抱歉抱歉,是我說錯話了。   我用餐時頻頻提醒自己別喝過頭,葡萄酒的酒精含量也不少,難保我不會又突然出現失控的行徑。   無意間,我感覺到一股視線,抬眼一看,發現典子一口飯也沒吃,只顧盯著我,睜得大大的雙眼就像洋娃娃的眼睛。   怎麼啦,典子?嵯峨也察覺到了,開口問女兒。   這個叔叔典子說:不是上次見到的那個叔叔。   餐桌旁登時籠罩在尷尬的氣氛中,所有人面面相覷。嵯峨太太笑著對典子說:妳在說甚麼呀,我們不是一起去醫院打過招呼嗎?妳忘啦?

  不是。小女孩搖搖頭,不是上次那個叔叔。   我覺得口乾舌燥,小孩子的直覺果然很敏銳。   叔叔只是身體康復之後,給人感覺不太一樣而已,跟我們之前在醫院看到的是同一個人哦。來,妳仔細看看。不懂得小孩子感受能力的嵯峨,努力想彌補女兒的失言,一旁的太太也露出圓場的笑容。只有直子甚麼話也沒說,低頭看著下方。   妳說的沒錯,不是同一個人哦。我對典子說:上次那個人是叔叔的弟弟,叔叔有雙胞胎兄弟。   她盯著我看了一會兒,看吧,我就知道。邊說邊輕戳她爸爸的側腹。嵯峨一臉困惑地看向我,我卻沒再說甚麼了。   用餐時,大家有一搭沒一搭地交談。主要是嵯峨太太和直子在聊天,嵯峨在一旁插話,至於我則從頭到尾扮演聆聽的角色。   典子,妳的鋼琴彈得真棒耶。直子發現小女孩開始覺得無聊,便找她聊了起來。典子一聽,笑得露出了眼睛下方的淚窩,嗯,我最喜歡彈鋼琴了。   妳要不要彈首曲子給叔叔聽?我喝著飯後的咖啡,一邊問她。   好啊,叔叔想聽甚麼?典子從椅子跳下來問。   乖乖吃完飯再說。嵯峨太太唸了典子,小女孩的盤裏還剩下不少食物。   可是我已經飽了嘛,不吃了。   人家叔叔也還在喝咖啡呀。   沒關係的,我喝完了。我一口氣喝完咖啡,推開椅子起身,謝謝招待。典子,妳要彈琴給叔叔聽嗎?   好,跟我來。典子拔腿往前跑,我緊跟在後。   鋼琴擺在上樓後的第一個房間裏,小花圖案的壁紙,感覺就是個小女孩的房間,大概是嵯峨太太的品味吧。   要彈甚麼呢?典子啪啦啪啦翻著琴譜問我。我告訴她彈甚麼都好,她便翻到某一頁說,那就彈正在練習的曲子吧。   彈奏起這首曲子,小女孩的技巧完全稱不上熟練,不但彈錯好幾個音,很多地方聽起來都怪怪的,加上我剛才就察覺鋼琴本身音不準,但是,琴音似乎依舊滲進我的腦子裏。為甚麼會這樣打動我的心呢?連我自己也搞不懂。就像上次在酒吧抓狂時,我也不懂自己為甚麼會被中年琴師演奏的琴音深深吸引,是一樣的情形。   我凝視著典子一雙小手在鍵盤上飛舞,白色琴鍵看起來彷彿在水面搖曳。   不公平。我看著典子的側臉,腦中浮現這三個字。世界上充斥著不公平。這個小女孩應該終其一生都與貧窮這個詞沾不上邊吧。她的腦子裏肯定壓根不曉得,世界上有一群人拚死拚活工作一輩子,也沒能力蓋一棟房子,但是她對這種不公平也不會抱有任何疑問,反正即使沒有一丁點兒才華,她還是有機會練鋼琴。   我看到典子白皙的頸子。即便是天經地義似地握有幸福的這個小丫頭,一樣能讓她嘗嘗突如其來的不幸遭遇。我察覺自己的十指宛如熱身般開始蠢動。   就在這時,我的眼前忽然變得一片矇矓。先是輕微暈眩,然後很想嘔吐,感覺整間房子都在搖晃,琴音漸漸遠離。是典子在彈嗎?不,不是典子,這陣琴音是從更遙遠的記憶中傳來的。   有人搖晃著我的肩。我抬起頭,回過神時,發現自己正跪著,上身趴在鋼琴上。   怎麼了?我轉過頭,看到直子的手搭在我肩上。嵯峨則是一臉擔憂地站在直子身後。典子躲在他身邊,眼神畏怯地看著我。   您不要緊吧?嵯峨憂心問道。   沒事,只是頭有點暈。   您剛才也是這樣呢,是不是太累了?   呃,看樣子是有點累。不好意思,今天我就先告辭了。   這樣也好。我送您吧。   真不好意思。我站起來賠了個禮。典子從嵯峨身後探出小臉對我說:下次再來玩哦。   嗯嗯,下次見。我回了她。見直子臉上滿是不安,我對她使了個眼色,要她有甚麼事待會兒再說。   在回程的車上,嵯峨頻頻問我身體的狀況,我不知道回他多少次說我已經沒事了。   倒是我方才嚇到典子了,請轉告她說我很抱歉。   後視鏡映出的嵯峨笑了,她才沒嚇到,只是有點驚訝而已。她不是說了請您下次再來玩嗎?她今天其實玩得很開心哦。   那就好。   嵯峨父女應該無法想像我剛才動了殺機吧。   真的請您務必再度光臨,到時候一定要帶女朋友一起來哦。   好的。   這次真可惜,您女朋友很可愛吧。   我沒作聲。是啊,很可愛哦。身旁的直子接話。嵯峨打著方向盤,一邊點點頭問我:您和那個女孩子交往多久啦?他一再提起我不太願意想起的小惠。   大概一年半吧。之前我經常光顧一家美術用品店,她在那裏打工。   喔喔,原來是這樣啊。對了,聽說您平常還作畫嘛,最近有甚麼大作嗎?   沒有,這陣子沒怎麼畫我含糊其詞。   這樣啊,因為很忙吧。我有個朋友經常拿作品報名參展,但只有少數幾次幸運入選,他總是抱怨每次都白忙一場呢。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客氣而特地取悅我,嵯峨的話題始終繞著繪畫打轉,但我對這部份一點都不感興趣。   可以麻煩您開一下收音機嗎?我趁著對話空檔時趕緊說:我想知道一下職棒球賽的比數。   喔,好啊。今天不曉得比得怎麼樣了喔。嵯峨扭開收音機開關,傳來的是交響樂演奏。是莫札特。直子說。   是呀。嗯,應該有哪個頻道在播球賽   沒關係,就聽這個吧。我制止嵯峨更換頻道,聽這個比球賽好。   也對,球賽比數看新聞就知道了嘛。   狹窄的車子裏充滿悠揚的樂聲,宛如置身演奏廳的臨場感,直子和嵯峨好像都聽得出了神。   典子的鋼琴如果能彈到這種水準就好了。演奏結束後,嵯峨帶著苦笑說:據說音樂方面的天分在三歲左右就決定了,這麼看來說不定已經太遲嘍。   典子沒問題的,對吧?直子尋求我的認同,我禮貌性地點頭附和。但如果要我說真話,就剛才聽到的那幾段演奏,典子實在不像是有天賦,但總不好在此時讓一個做父親的失望。   對了,聽說那個人也曾立志當音樂家呢。後視鏡映出嵯峨的那雙眼睛,突然則有深意地亮了起來。哪個人?我問道。   就是京極瞬介呀,開槍打你的那個強盜。   喔感覺好久沒聽到這個名字了,他懂音樂?   好像還滿專業的,而且他唸的是音樂大學,但詳細情形我就不太清楚了。   但我聽說他經濟上不怎麼寬裕?   沒錯。所以好像唸得很辛苦,據說他過世的母親非常堅強呢。   京極的父親就是那家仲介公司的社長,卻沒給京極母子任何援助。   原來那傢伙懂音樂啊   我心中冒出一個疑點,雖然此刻就像阿米巴原蟲般看不出具體的形狀,卻始終貼在心上揮之不去。   京極懂音樂   這又如何呢?不是很常見嗎?以前就曾在某篇報導上看到,目前全世界年輕人最關注的焦點就是音樂呀。   好像勾起您不好的回憶了啊。抱歉,我真是太粗心了。大概是因為發現我一直沒出聲,嵯峨連忙道歉。   我看向身旁,直子也正看著我,我直覺認為她和我想的是同一件事,見她皺著眉輕輕搖頭,就是最好的證據。她的眼神像在說不會有那種事的。   車子來到我的住處公寓前,我向嵯峨道謝後下了車,直子也隨我下車。   不請他順便送妳嗎?我問。   總不能放你一個人不管吧。你剛才冒出的想法全是妄想,絕對不可能有那種事。   妳怎麼能肯定是妄想?我倒覺得這麼解釋的話,一切都合理了。   堂元博士他們是絕對不可能做出那種荒唐事的。   嵯峨看著我們倆站在原地講了許久,顯得不知所措。上車吧。我對她說,總之今天晚上我想一個人好好思考一下。   見她猶豫不決,我往她背後一推,讓她上了富豪轎車後座,再次向嵯峨說:謝謝您,那就下次見了。說完便要嵯峨發動車子。   我目送轎車遠去,後座的直子始終欲言又止地看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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