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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修版鴛鴦刀

新修版鴛鴦刀

金庸

  • 武俠小說

    類別
  • 2023-02-05發表
  • 21660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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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新修版鴛鴦刀》金庸

新修版鴛鴦刀 金庸 21660 2023-02-05
  四個勁裝結束的漢子並肩而立,攔在當路!   若是黑道上山寨的強人,不會只有四個,莫非在這黑沉沉的松林之中,暗中還埋伏下大批人手?如是剪徑的小賊,見了這麼聲勢浩大的鏢隊,遠避之唯恐不及,那敢這般大模大樣的攔路擋道?難道竟是武林高手,衝著自己而來?   凝神打量四人:最左一人短小精悍,下巴尖削,雙手拿著一對峨眉鋼刺。第二個又高又肥,便如是一座鐵塔擺在地下,身前放著一塊大石碑,碑上寫的是先考黃府君誠本之墓,這自是一塊墓碑了,不知放在身前有何用意?黃誠本?沒聽說江湖上有這麼一位前輩高手啊!第三個中等身材,白淨臉皮,若不是一副牙齒向外突出了一寸,一個鼻頭低陷了半寸,倒算是一位相貌英俊的人物,他手中拿的是一對流星鎚。最右邊的是個病夫模樣的中年人,衣衫襤褸,咬著一根旱煙管,雙目似睜似閉,嘴裏慢慢噴著煙霧,竟是沒將這一隊七十來人的鏢隊瞧在眼裏。

  那三人倒還罷了,這病夫定是個內功深湛的勁敵。頃刻之間,江湖上許多軼聞往事湧上了心頭:一個白髮婆婆空手殺死了五名鏢頭,劫走了一支大鏢;一個老乞丐大鬧太原府公堂,割去了知府的首級,倏然間不知去向;一個美貌大姑娘打倒了晉北大同府享名二十餘年的張大拳師越是貌不驚人、漫不在乎的人物,越是武功了得,江湖上有言道: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   瞧著這個閉目抽煙的病夫,陝西西安府威信鏢局的總鏢頭、鐵鞭鎮八方周威信不由得深自躊躇,不由自主的伸手去摸了一摸背上的包袱。   他這枝鏢共有十萬兩銀子,那是西安府的大鹽商汪德榮託保的。十萬兩銀子的數目確是不小,但威信鏢局過去二十萬兩銀子的鏢曾經保過,四十萬兩的銀子也曾保過,金銀財物,那算不了甚麼。自從一離開西安,他掛在心頭的只是暗藏在背上包袱的兩把刀,只是那天晚上在川陝總督府中所聽到的一番話。

  跟他說話的竟是川陝總督劉於義劉大人。周威信在江湖上雖然赫赫有名,但生平見過的官府,最大的也不過是府台大人,這一次居然是總督大人親自接見,那自然要受寵若驚,自然要戰戰兢兢,坐立不安。   劉大人那幾句話,在心頭已不知翻來覆去的重溫了幾百遍:周鏢頭,這一對刀,叫做鴛鴦刀,當真非同小可,你好好接下了。今上還在當貝勒的時候,便已密派親信,到處尋覓。接位之後,更下了密旨,命天下十八省督撫著意查訪。好容易逮到了鴛鴦刀的主兒,可是這對寶刀卻給那兩個刁徒藏了起來,不論如何偵察,始終石沉大海,天幸是本督祖上積德,托了皇上洪福,終於給我得到了。嘿嘿,你們威信鏢局做事還算牢靠,現下派你護送這對鴛鴦寶刀進京,路上可不許洩漏半點風聲。你把寶刀平安送到北京,回頭自然重重有賞。

  鴛鴦刀的大名,他早便聽師父說過:鴛鴦刀一短一長,刀中藏著武林的大秘密,得之者無敵於天下。無敵於天下這五個字,正是每個學武之人夢寐以求的最大願望。周威信當時聽了,心想這不過是說說罷了,世上那有甚麼藏著無敵於天下大秘密的鴛鴦刀?那知川陝總督劉大人竟是真的得到了鴛鴦刀,而且差他護送進京,呈獻皇上。這對刀用黃布密密包裹,封上了總督大人的火漆印信。他當然極想見識見識寶刀的模樣,倘若僥倖得知了刀中秘密,鐵鞭鎮八方變成了鐵鞭蓋天下,更加妙不可言,那也不用說了,但總督大人的封印誰敢拆破?周大鏢頭數來數去,自己總數也不過一個腦袋而已。   總督大人派了四名親信衛士,扮作鏢師,隨在他鏢隊之中,可以說是相助,也可以說是監視。在鏢隊起程的前一天,總督府又派了幾名戈什哈來,將他一家老小十二口,全都請到了駐防軍的營房裏,說道周總鏢頭赴京之後,家中乏人照料,怕他放心不下,因此接了他家眷去安置。周威信久在江湖行走,其中的過節豈有不知?那不是怕周大鏢頭放心不下一家老小,而是劉大人放心不下這一對寶刀,因此將他高堂老母和妻妾兒女一起逮了去為質。這對鴛鴦刀若在道中有甚失閃,自己腦袋要跟身子分家,那倒不用客氣了,全家老小也都不必活了。他一生經歷過不少大風大浪,風頭出過,釘板滾過,英雄充過,狗熊做過,砍過別人的腦袋,就差自己的腦袋沒給人砍下來過,算得是見多識廣的老江湖了,但從未像這一次走鏢那樣又驚又喜,心神不寧。如果寶刀平安抵京,劉大人曾親口許下重賞,自然是君子一言,快馬一鞭,說不定皇上一喜歡,竟賞下一官半職,從此光宗耀祖,飛黃騰達,周大鏢頭變成了周大老爺周大人。

  從西安到北京路程說遠不遠,說近可也不近,一路上大小山寨少說也有三四十處。尋常黑道上的人物,他鐵鞭鎮八方也未必放在心上,八方鎮不了,鎮他媽的一方半方也還將就著鎮他一鎮,但得了鴛鴦刀,無敵於天下這兩句話,要引起多少武林高手眼紅?於是他明保鹽鏢,暗藏寶刀。縱然鏢銀有甚失閃,只要寶刀抵京,仍無大礙。一做上官,周大老爺公堂上朝外一坐,招財進寶,十萬兩銀子還怕賠不起?再說,大老爺只有伸手要銀子,哪有賠銀子的?   周威信左手一按腰間鐵鞭,瞪視身前的四個漢子,終於咳嗽一聲,抱拳說道:在下道經貴地,沒跟朋友們上門請安,有點兒失禮啦,要請好朋友恕罪。心中打定了主意:能夠不動手便最好,否則那癆病鬼可有點難鬥!江湖上有言道:小心天下去得,莽撞寸步難行。只聽得那病夫左手按胸,咳嗽起來。

  那矮小的瘦子一擺峨眉刺,細聲細氣的道:磕頭請安倒不用了。你保的是甚麼寶貝,給我們留下吧!周威信一驚,心道:鏢車啟程時,連我最親信的鏢師也只知保的是銀子,怎地這人卻知我保的是寶物?江湖有言道:善者不來,來者不善。真須小心在意。抱拳又道:請恕在下眼生,要請教四位好朋友的萬兒。   那瘦子道:你先說吧。周威信道:在下姓周名威信,江湖上朋友們送了個外號,叫作鐵鞭鎮八方。那病夫冷笑道:嘿,這外號倒也罷了,只是這鎮字得改一改,改一個拜字。那瘦子一楞,道:改成拜字?嗯,姓周的,我大哥給你改了個匪號,叫作鐵鞭拜八方!我大哥料事如神,言之有理。說罷四個漢子一齊捧腹大笑。   周威信心想:江湖上有言道:忍得一時之氣,可免百日之災。當下強忍怒氣,說道:取笑了!四位是那一路的好漢?在那一座寶山開山立櫃?掌舵的大當家是那一位?那瘦子指著那病夫道:好,說給你聽也不妨,只是小心別嚇壞了。咱大哥是煙霞神龍逍遙子,二哥是雙掌開碑常長風,三哥是流星趕月花劍影,區區在下是八步趕蟾、賽專諸、踏雪無痕、獨腳水上飛、雙刺蓋七省蓋一鳴!

  周威信越聽越奇,心道:這人的外號怎地如此囉裏囉唆一大串!只聽那瘦子又道:咱四兄弟義結金蘭,行俠仗義,專門鋤強扶弱,劫富濟貧,江湖上人稱太岳四俠那便是了!周威信心想:聽這四人外號,想來這瘦子輕功了得,那壯漢掌力沉雄,這白臉漢子流星鎚有獨到的造詣,那煙霞神龍逍遙子七字,更像是武林前輩、世外高人的身份。太岳四俠的名頭雖沒聽見過,但定是我孤陋寡聞,不識能人。既稱得上一個俠字,定然非同小可。江湖上有言道:寧可不識字,不可不識人。抱拳說道:久仰,久仰!敝鏢局跟四俠素來沒有過節,便請讓道,日後專誠拜謁道謝。   蓋一鳴雙刺一擊,叮叮作響,說道:要讓道那也不難,我們也不要你的鏢銀,只須借一兩件寶物用用,那也行了。周威信道:甚麼寶物?蓋一鳴道:嘿嘿,你來問我,這可奇了。你自己不知道,我怎知道?

  周威信聽到這裏,料知今日之事難以善罷,這太岳四俠自是衝著自己背上這對鴛鴦刀而來,心想:江湖上有言道:容情不動手,動手不容情。這四人一出手必屬厲害殺著。當下緩緩抽出雙鞭,說道:四位既然定要賜教,卻之不恭,在下便領教太岳四俠的高招,那一位先上?他回頭一招手,五名鏢師和總督府的四名衛士一齊走近。周威信低聲道:對付這些綠林盜賊,不用講甚麼江湖規矩,大夥兒來個一擁而上。江湖上有言道:只要人手多,牌樓抬過河。自己心中卻另有主意:讓他們跟四俠接戰,我卻奪路而行,護送鴛鴦刀赴京才是上策。江湖上有言道:相打一蓬風,有事各西東。   只聽蓋一鳴道:大鏢頭,我是雙刺蓋七省,鬥鬥你的鐵鞭拜八方。咱哥兒兩打一個七上八落,七葷八素!說著身形一晃,搶將上來。周威信竟不下馬,舉起鐵鞭擋格,使一招桃園奪槊,將他峨眉刺格在外門,雙腿一夾,騎馬竄了出去。蓋一鳴叫道:好傢伙,大鏢頭要扯呼!周威信轉頭叫道:我到林外瞧瞧,是否尚有埋伏!說著縱馬向外奔出。花劍影流星鎚飛出,逕打他後心。周威信左鞭後揮,使一招夜闖三寨,噹的一聲響,將流星鎚盪了回去。

  他和花蓋兩人兵刃一交,只覺二人的招數並不如何精妙,內力也似平平,一轉頭,但見那逍遙子仍是靠在樹上,手持旱煙管,瞧著眾鏢師將太岳三俠圍在垓心,竟是絲毫不動聲色。周威信心中一驚:待等那人一出手,我稍遲片刻,便要無法脫身了。江湖上有言道:晴天不肯走,莫等雨淋頭。回手將鐵鞭鞭梢在馬臀上一戳,坐騎發足狂奔,猛聽得波的一聲大響,有人放了個響屁,這屁乃自己所放。江湖上有言道:響屁不臭,臭屁不響。這話倒也有理,此屁果然不臭,因此之故,卻也沒把大敵逍遙子熏跑了。   一瞥眼間,猛見逍遙子右手一揚,叫道:看鏢!身側風聲響動,黑黝黝一件暗器打到。周威信舉鞭一擋,啪的一響,那暗器竟黏在鋼鞭之上,並不飛開。他心中更驚:這逍遙子果然是高手,連所使的暗器也大不相同。江湖上有言道: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沒有。這時坐騎絲毫不停,奔出了林子。周威信見身後無人追來,定一定神,瞧鋼鞭上所黏的暗器時,原來是一隻沾滿了污泥的破鞋,爛泥濕膩,黏在鞭上竟不脫落。

  他更加吃驚,心想:武林高手飛花摘葉也能傷人,他這隻破鞋飛來,沒傷我性命,算得是手下留情。一時拿不定主意,該當縱馬奔馳,還是靜以待變。忽聽得林中有人殺豬似的大叫一聲,接著一片寂靜,兵刃相交之聲盡皆止歇。周威信驚疑不定:難道在這頃刻之間,眾鏢師和四名衛士一起遭到了太岳四俠的毒手?   忽聽得一人大聲叫道:總鏢頭總鏢頭聽口音正是張鏢師。周威信摸一摸背上包著鴛鴦刀的包袱,卻不答應。心道:江湖上有言道:若要精,聽一聽;站得遠,望得清。過了片刻,又有人叫道:總鏢頭快回來!賊子跑了,給我們趕跑啦。   周威信一怔,心道:那有那麼容易之事。一拉馬韁,圈過馬頭,只見林中奔出一名趟子手來,歡天喜地的叫道:總鏢頭,點子走啦,膿包得緊,全不濟事。周威信驚喜交集,道:當真?趟子手道:大夥兒一擁而上,奮勇迎敵。那癆病鬼給張鏢師一刀,砍得肩頭帶花,四個人便都跑了。周威信眼見事情不假,心中大喜,縱馬回入林中,說道:林外有十來個點子埋伏,給我一陣趕殺,通統逃了!說著這謊話時,不自禁臉上微微一紅,心道:江湖上有言道:做賊的心虛,放屁的臉紅。我可得定下神來,別讓人瞧出了破綻。

  張鏢師揚著單刀,得意洋洋的道:甚麼太岳四俠,原來是胡吹大氣!眾鏢子和衛士縱聲大笑。周威信瞧著豎立在地上的那塊墓碑,兀自不明所以。忽聽得林子後面傳來唉喲,哎喲的呻吟聲。周威信道:是受傷的點子!眾人一陣風般奔將過去。聽那呻吟聲是從一片荊棘叢中發出,數十人四下散開,將棘叢團團圍住。周威信喝道:小毛賊,快出來吧!棘叢中呻吟聲卻更加響了。周威信右手一揚,啪的一聲,一枝甩手箭打了進去。裏面那人啊的一聲慘叫,顯已中箭。   兩名趟子手齊聲歡呼:打中了!總鏢頭好箭法!提刀搶進,將那人揪了出來。眾人一見,面面相覷,做聲不得。   原來那人卻是押解鏢銀的大胖子汪鹽商,衣服已給棘刺撕得稀爛。江湖上有言道:十個胖子九個富,只怕胖子沒屁股。這個大胖子汪鹽商屁股倒是有的,就是屁股上赫然插了一支甩手箭!   太岳四俠躲在密林之中,眼見威信鏢局一行人走得遠了,這才出來。花劍影撕下一塊衣襟,給逍遙子裹紮肩頭的刀傷。常長風道:大哥,不礙事麼?逍遙子道:沒事,沒事!咱們好漢敵不過人多,算不了甚麼。花劍影道:我早說敵人聲勢浩大,很不好鬥,二哥偏要出馬,累得大哥受了傷。蓋一鳴道:這批渾人糊塗得緊,聽得咱們太岳四俠響噹噹的英名居然不退,那有甚麼法子?逍遙子道:這也怪不得二弟,要劫寶貝嘛,總得找鏢局子下手。常長風道:現下怎生是好?咱們兩手空空,總不能去見人啊。   蓋一鳴道:依我說話猶未了,忽得聽林外腳步聲響,有人自南而北,急奔而來。蓋一鳴探頭一望,下垂的眉毛向上一揚,說道:來的共是兩人!這一次咱們兩個服侍一個,管教這兩隻肥羊走不了!常長風道:對!好歹也得弄他幾十兩銀子!捧起了墓碑,抱在手裏。原來他外號叫作雙掌開碑,便以墓碑作兵器,仗著力大,端起大石碑當頭砸將過去,敵人往往給他嚇跑了。至於墓碑是誰的,倒也不拘一格,順手牽碑,瞧是那個死人晦氣,死後不積德,撞上他老人家罷了。當下四人一打手勢,分別躲在大樹之後。   那兩人一前一後,奔進林子。前面那人是個二十七八歲的漢子,手執單刀,大聲喝罵:賊婆娘,這麼橫,當真要殺人麼?太岳四俠一怔,瞧後面追來那人卻是個少婦。那女子背上負著個嬰兒,手執彈弓,吧吧吧吧,一陣聲響,連珠彈猛向那壯漢打去。那壯漢揮單刀左檔右格,卻不敢回身砍殺。   逍遙子見一男一女互鬥,喝道:來者是誰?為何動手?蓋一鳴一聲唿哨,四人齊從大樹後奔出,喝道:快快住手。那壯漢向前直衝,回頭罵道:賊婆娘,你這般狠毒,我可要出手無情了!那少婦罵道:狗賊!今日不打死你,我任飛燕誓不為人。   便在此時,太岳四俠已攔在那壯漢身前。少婦任飛燕叫道:林玉龍,你還不給我站住?林玉龍對阻在身前的常長風喝道:閃開!頭一低,讓開身後射來的一枚彈丸,只聽得哎喲一聲,彈丸恰好打中了常長風鼻子。常長風大怒,罵道:臭婆娘!你打中我啦!任飛燕道:打了你又怎樣?吧吧兩響,兩枚彈丸對準了他射出。常長風高舉墓碑,擋了個空,兩枚彈丸一中胸口,一中手臂,不由得手臂一酸,墓碑砰的一響掉在地下,哎喲一聲,跳將起來,原來墓碑顯靈,砸中了他腳趾。   蓋一鳴和花劍影見二哥吃虧,齊向任飛燕撲去。任飛燕拉開彈弓,一陣連珠彈打出。蓋一鳴眉心中了一彈,花劍影卻被打落了一顆門牙。蓋一鳴大叫:風緊!風緊!要不要扯呼哪!   任飛燕讓四人這麼一阻,眼見林玉龍已頭也不回的奔出林子,心中大怒,急步搶出,回首吧的一響,一彈打出,將逍遙子手中的煙管打落在地。這一彈手勁既強,準頭更是奇佳,乃是彈弓術中出名的回馬彈。任飛燕微微一笑,轉頭罵道:林玉龍你這臭賊,還不給我站住。只聽得林玉龍遙遙叫道:有種的便跟你大爺真刀真槍戰三百回合,用彈弓趕人,算甚麼本事?   耳聽得兩人越罵越遠,向北追逐而去。花劍影道:大哥,這林玉龍和任飛燕是甚麼人物?逍遙子沉吟道:林玉龍是使單刀的好手,那婦人任飛燕定是用彈弓的名家。蓋一鳴道:大哥料事如神,言之有理。花劍影道:這少婦相貌不差,想是那姓林的瞧上了她,意圖非禮。逍遙子道:正是,想咱們太岳四俠行俠仗義,最愛打抱不平,日後撞上了林玉龍這淫棍,定要好好叫他吃點苦頭。常長風道:說不定那林任二人有殺父之仇,也不知誰是誰非。他媽的,腳上這一下子好痛。說著伸手撫腳。逍遙子正色道:那姓林的滿臉橫肉,一見便知不是善類。那姓任的女子雖然出手魯莽,但瞧她武功出手,該屬名門正宗。蓋一鳴道:大哥料事如神,言之有理。   常長風還待辯駁,忽聽得林外一人長聲吟道:黃金逐手快意盡,昨日破產今朝貧,丈夫何事空嘯傲?不如燒卻頭上巾隨著吟聲,一個少年書生手中輕搖摺扇,緩步入林,後面跟著個書僮,挑著一擔行李。   花劍影手指間拈著一枚掉下的門牙,正沒好氣,見那書生自得其樂的漫步而至,口中還在吟哦,只聽得他說甚麼黃金、白銀,當下向蓋一鳴使個眼色,一躍而前,喝道:兀那書生,你在這裏嘰哩咕嚕的嚕囌甚麼?吵的大爺們頭昏腦脹,快快賠來。   那書生見了四人情狀,吃了一驚,問道:請問仁兄,要賠甚麼?蓋一鳴道:賠我們四個的頭昏腦脹啊。每個人一百兩銀子,一共是四百兩!那書生舌頭一伸,道:這麼貴?便是當今皇上頭疼,也用不著這許多銀子醫治。蓋一鳴道:皇帝老兒算甚麼東西?你拿我們比作皇帝,當真大膽,這一次不成了,四百兩得翻上一番,共是八百兩。那書生道:仁兄比皇帝還要尊貴,當真令人好生佩服。請問仁兄尊姓大名,是甚麼來頭。蓋一鳴道:嘿嘿,在下姓蓋名一鳴,江湖上人稱八步趕蟾、賽專諸、踏雪無痕、獨腳水上飛、雙刺蓋七省。太岳四俠中排名第四。那書生拱手道:久仰,久仰。向花劍影道:這一位仁兄呢?   花劍影眉頭一皺,道:誰有空跟你這酸丁稱兄道弟?一把推開那書僮,提起他所挑的籃子一掂,入手只覺重甸甸的,心頭一喜,打開籃子看時,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原來滿籃子都是舊書。常長風喝道:呸!都是廢物。那書生忙道:仁兄此言差矣!聖賢之書,如何能說是廢物?有道是書中自有黃金屋。常長風道:書中有黃金?這些破書一文錢一斤,也沒人要。這時蓋一鳴已打開扁擔頭另一端的行李,除了布被布衣之外,亦有幾本舊書,卻沒絲毫值錢之物。太岳四俠都是好生失望。   那書生道:在下遊學尋母,得見四位仁兄,幸何如之?四位號稱太岳四俠,想必是扶危濟困,行俠仗義,江湖上大大有名的了。逍遙子道:你這幾句話倒還說得不錯。那書生道:今日得見英俠,當真是三生有幸。在下眼前恰好有一件為難之事,要請四位大俠拔刀相助,賜予援手。逍遙子道:這個容易!我們做俠客的,倘若見到旁人有難而不伸手,那可空負俠客之名了。那書生連連作揖道謝。蓋一鳴道:到底是誰欺侮了你?那書生道:這件事說來慚愧,只怕四位兄台見笑。花劍影恍然大悟,道:啊,原來是你妹子生得美貌,給惡霸強搶去了。那書生搖頭道:不是,我沒有妹子。蓋一鳴鼓掌道:嗯,定是甚麼土豪還是贓官強佔了你的老婆。那書生搖頭道:也不是。我還沒娶親,何來妻室?常長風焦躁起來,大聲道:到底是甚麼事?快給我爽爽快快的說了吧。那書生道:說便說了,四位大俠可別見怪。   太岳四俠雖然自稱四俠,但江湖之上,武林之中,從來沒讓人這麼大俠前、大俠後的恭敬稱呼,這時聽那書生言語之中對自己如此尊重,各人都是胸脯一挺,齊道:快說快說,有甚麼為難之事,太岳四俠定當為你擔待。那書生團團一揖,說道:在下江湖飄泊,道經貴地,阮囊羞澀,床頭金盡,只有懇求太岳四俠相助幾十兩紋銀。四俠義薄雲天,在下這裏先謝過了。   四俠一聽,不由得一齊皺起眉頭,說不出話來。他們本要打劫這個書生,那知讓他一番說辭,反給擠的下不了台。雙掌開碑常長風伸手一拍胸口,大聲道:大丈夫為朋友兩脅插刀,尚且不辭,何況區區幾十兩紋銀?大哥、三弟、四弟,拿錢出來啊。我這裏有伸手到懷裏一掏,單掌不開,原來衣囊中空空如也,連一文銅錢也沒有。   幸好花劍影和蓋一鳴身邊都還有幾兩碎銀子,兩人掏了出來,交給書生。那書生打躬作揖,連連稱謝,說道:助銀之恩,在下終身不忘,他日山水相逢,自當報德。說著攜了書僮,揚長出林。   他走出林子,哈哈大笑,對那書僮道:這幾兩銀子,都賞了你吧!那書僮整理給人翻亂了的行李,揭開一本舊書,太陽下金光耀眼,書頁之間,竟是夾著無數一片片薄薄的金葉子,笑道:相公跟他們說書中自有黃金,他們偏偏不信。   太岳四俠雖然偷雞不著蝕把米,但覺得做了一件豪俠義舉,心頭倒是說不出的舒暢。蓋一鳴道:這書生漫遊四方,定能傳揚咱們太岳四俠的名頭話猶未了,忽聽得鑾鈴聲響,蹄聲得得,一乘馬自南而來。四俠久在江湖,聽風辨音之術倒也略知一二。逍遙子道:各位兄弟,聽這馬兒蹄聲清脆,倒是一匹駿馬。不管怎麼,將馬兒扣下來再說,便沒甚麼其他寶物,這匹馬也可當作禮物了。蓋一鳴道:大哥料事如神,言之有理。忙解下腰帶,說道:快解腰帶,做個絆馬索。忙將四根腰帶接起,正要在兩棵大樹之間拉開,那乘馬已奔進林來。   馬上乘客見四人蹲在地上拉扯繩索,一怔勒馬,問道:你們在幹甚麼?蓋一鳴道:安絆馬索兒話一出口,知道不妥,回首一瞧,只見馬上乘客是位美貌少女,這一瞧之下,先放下了一大半心。那少女問道:安絆馬索幹麼?蓋一鳴站直身子,拍了拍手上塵土,說道:絆你的馬兒啊!好,你既已知道,這絆馬索也不用了。你乖乖下馬,將馬兒留下,你好好去吧。咱們太岳四俠雖在黑道,素來單只劫財,決不劫色,守身如玉,有個響噹噹的名聲。太岳四俠遇上美貌姑娘堂客,自當擺出正人君子模樣,連一眼也不多瞧。   那少女道:你都瞧了我七八眼啦,還說一眼也不多瞧呢?蓋一鳴道:這個不算,我是無意之中,隨便瞧瞧!咱們太岳四俠決不能欺侮單身女子,自壞名頭。那少女嫣然一笑,說道:你們要留下我馬兒,還不是欺侮我嗎?蓋一鳴結結巴巴的道:這個嘛自有道理。逍遙子道:我們不欺侮你,只欺侮你的坐騎。一頭畜牲,算得甚麼?他見這馬身軀高大,毛光如油,極是神駿,兼之金勒銀鈴,單是這副鞍具,所值便已不菲,不由得越看越愛。   蓋一鳴道:不錯,我們太岳四俠,是江湖上鐵錚錚的好漢,絕不能難為婦孺之輩。你只需留下坐騎,我們不碰你一根毫毛。想我八步趕蟾、賽專諸、踏雪無痕那少女伸手掩住雙耳,忙道:別說,別說。你們不知道我是誰,我也不知道你們是誰,是不是?蓋一鳴奇道:是啊!不知道那便如何?那少女微笑道:咱們既然互不相識,若有得罪,爹爹便不能怪我。呔!好大膽的毛賊,四個兒一齊上吧!   四人眼前一晃,只見那少女手中已多了一對雙刀,這一下兵刃出手,其勢如風,縱馬向前一衝,俯身右手一刀割斷了絆馬索,左手一刀便往蓋一鳴頭頂砍落。蓋一鳴叫道:好男不與女鬥!何必動手眼見白光閃動,長刀已砍向面門,急忙舉起鋼刺一檔。錚的一響,兵刃相交,但覺那少女的刀上有股極大黏力,一推一送,手中兵刃拿捏不住,登時脫手飛出,直射上數丈之高,釘入了一棵大樹的樹枝。   花劍影和常長風雙雙自旁搶上,那少女騎在馬上,居高臨下,左右雙刀連砍,花常兩人堪堪招架不住。那少女見了常長風手中的石碑,甚是奇怪,問道:喂,大個子,你拿著的是甚麼玩意兒?常長風道:這是常二俠的奇門兵刃,不在武林十八般武器之內,招數奇妙,啊喲哎唷!卻原來那少女反轉長刀,以刀背在他手腕上一敲。常長風吃痛,奇門兵刃脫手,無巧不巧,奇之又奇,又砸上先前砸得腫起了的腳趾。   逍遙子見勢頭不妙,提起旱煙管上前夾攻,他這煙管是精鐵所鑄,使的是判官筆招數,居然出手點穴打穴,只是所認穴道不大準確,未免失之毫厘,謬以尺寸。那少女瞧得暗暗好笑,賣個破綻,讓他煙管點中自己左腿,只感微微生疼,喝道:癆病鬼,你點的是甚麼穴?逍遙子道:這是中瀆穴,點之腿膝麻痺,四肢軟癱,還不給我束手待縛?那少女笑道:中瀆穴不在這裏,偏左了兩寸。逍遙子一怔,道:偏左了,不會吧?伸出煙管,又待來點。   那少女一刀砍下,將他煙管打落,隨即雙刀交於右手,左手一把抓住了他衣領,足尖在馬腹上輕輕一點,那馬一聲長嘶,直竄出林。逍遙子給他拿住後頸,全身麻痺,四肢軟癱,只有束手待縛。太岳四俠賸下的三俠大呼:風緊,風緊!沒命價撒腿追來。   那馬瞬息間奔出里許。逍遙子給她提著,雙足在地下拖動,擦得鮮血淋漓,說道:你抓住我的風池穴,那是足少陽和陽維脈之會,我自然是無法動彈,那也不足為奇,非戰之罪,雖敗猶榮。那少女格格一笑,勒馬止步,將他擲落,說道:你自身的穴道倒說得對!突然冷笑一聲,伸刀架在他頸中,喝道:你對姑娘無禮,不能不殺!   逍遙子嘆了口氣道:此言錯了,老夫年逾五旬,猶是童子之身,生平決不對姑娘太太無禮,你當真要殺,最好從我天柱穴中下刀,一刀氣絕,免得多受痛苦!那少女忍不住好笑,心想這癆病鬼臨死還在研究穴道,我再嚇他一嚇,瞧是如何,將刀刃抵在他頭頸天柱和風池兩穴之間,說道:便是這裏了。逍遙子大叫:不,不,姑娘錯了,還要上去一寸二分   只聽得來路上三人氣急敗壞的趕來,叫道:姑娘連我們三個一起殺了正是常長風等三俠。那少女道:幹甚麼自己來送死?蓋一鳴道:我太岳四俠義結金蘭,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姑娘殺我大哥,我兄弟三人不願獨生,便請姑娘一齊殺了。有誰皺一皺眉頭,不算好漢!說著走到逍遙子身旁,直挺挺的一站,竟是引頸待戮。   那少女舉刀半空,作勢砍落,蓋一鳴裂嘴一笑,毫不閃避。那少女道:好!你們四人武藝平常,義氣卻重,算得是好漢子,我饒了你們吧。說著收刀入鞘。四人喜出望外,大為感激。蓋一鳴道:請問姑娘尊姓大名,我們太岳四俠定當牢牢記在心,日後以報不殺之恩。那少女聽他仍是口口聲聲自稱太岳四俠,絲毫不以為愧,忍不住又格的一笑,說道:我的姓名你們不用問了。我倒是要請問,幹麼要搶我坐騎?   蓋一鳴道:今年三月初十,是晉陽大俠蕭半和的五十誕辰那少女聽到蕭半和的名字,微微一怔,道:你們識得蕭老英雄麼?蓋一鳴道:我們不識蕭老英雄,只是素來仰慕他老人家的英名,算得上是神交已久,要乘他五十誕辰前去拜壽。說來慚愧,我們四兄弟少了一份賀禮,上不得門,因此便所以這個那少女笑道:原來你們要搶我坐騎去送禮。嗯,這個容易。說著從頭上拔下一枚金釵,說道:這隻金釵給了你們,釵上這顆明珠很值錢,你們拿去作為賀禮,蕭老英雄一定喜歡。說著一提馬韁,那駿馬四蹄翻飛,遠遠去了。   蓋一鳴持釵在手,但見釵上一顆明珠又大又圓,寶光瑩然,四俠雖然不大識貨,卻也知是希世之珍。四俠呆呆望著這顆明珠,都歡喜不盡。逍遙子道:這位姑娘慷慨豪爽,倒是我輩中人。常長風道:果然好一位俠義道中的女俠!哎唷!原來給墓碑砸中的腳趾恰好發疼。蓋一鳴道:大哥、二哥料事如神,言之有理。   那少女坐在官水鎮汾安客店的一間小客房裏,桌上放著一把小小酒壺,壺裏裝的是天下馳名的汾酒。這官水鎮在晉州西南,正是汾酒產地。可是她只喝了一口,嘴裏便辣辣的又麻又痛,這酒實在並不好喝。為甚麼爹爹卻這麼喜歡?爹爹常說:女孩子不許喝酒。在家中得聽爹爹的話,這次一個人偷偷出來,這汾酒非得好好喝上一壺不可。但要喝乾這一壺,還真不容易。她又喝了一大口,自覺臉上有些發熱,伸手一摸,竟是有些燙手。   隔壁房裏的鏢客們卻是你一杯、我一杯的不停乾杯,難道他們不怕辣麼?一個粗大的嗓子叫了起來:夥計,再來三斤!那少女聽著搖了搖頭。另一個聲音說道:張兄弟,這道上還是把細些的好,少喝幾杯!江湖上有言道:手穩口也穩,到處好藏身。待到了北京,咱們再痛痛快快的大醉一場。先前那人笑道:總鏢頭,我瞧你也是穩得太過了。那四個點子胡吹一輪甚麼太岳四俠,就把你嚇得嘿,嘿夥計,快打酒來。   那少女聽到太岳四俠的名頭,忍不住便要笑出聲來,想來這批鏢師也跟太岳四俠交過手。只聽那總鏢頭說道:我怕甚麼了?你那知道我身上挑的千斤重擔啊。這十萬兩鹽鏢,也沒放在我姓周的心上。哼,這時也不便跟你細說,到了北京,你自會知道。那張鏢師笑道:不錯,不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嘿嘿,鴛鴦刀啊鴛鴦刀!   那少女一聽到鴛鴦刀三字,心中怦的一跳,將耳朵湊到牆壁上去,想聽得仔細些,但隔房剎時之間聲息全無。那少女心中一動,從房門中溜了出去,悄步走到眾鏢師的窗下一站。   只聽得周總鏢師說道:你怎知道?是誰洩漏了風聲?張兄弟,這件事可不是鬧著玩的。他壓低了嗓門,但語調卻極是鄭重。那張鏢師輕描淡寫的說道:這裏的兄弟誰人不知,那個不曉?單就你自己,才當是個甚麼了不起的大秘密。周總鏢頭聲音發顫,忙問:是誰說的?張鏢師道:哈哈,還能有誰?是你自己。周總鏢頭更急了,忙道:我幾時說過了?張兄弟,今日你不說個明明白白,咱哥兒們可不能算完。我姓周的平素待你不薄啊只聽另一人道:總鏢頭,你別急。張大哥的話沒錯,是你自己說的。周總鏢頭道:我?我?我怎麼會?那人道:咱們鏢車一離西安,每天晚上你睡著了,便儘說夢話,翻來覆去總是說:鴛鴦刀,鴛鴦刀!這一次送去北京,可不能出半點岔子,得了鴛鴦刀,無敵於天下   周威信又驚又愧,那裏還說得出話來?怎想得到自己牢牢守住的大秘密,只因為白天裏儘想著,腦中除了鴛鴦刀之外再沒其他念頭,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在睡夢中竟說了出來。他向眾鏢師團團一揖,低聲道:各位千位不可再提鴛鴦刀三字。從今晚起,我用布包著嘴巴睡覺。   那少女在窗外聽了這幾句話,心中大樂,暗想: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這一對鴛鴦刀,竟然在這鏢師身上。我盜了回去,瞧爹爹怎麼說?   原來這少女姓蕭名中慧,她爹爹便是晉陽大俠蕭半和。   蕭半和威名遠震,與江湖上各路好漢廣通聲氣。上月間得到訊息,武林中失落有年的一對鴛鴦刀重現江湖,竟為川陝總督劉於義所得。這對刀和蕭半和大有淵源,他非奪到手不可,心下計議,料想劉於義定會將寶刀送往京師,呈獻皇帝,與其趕到重兵駐守的要地搶奪,不如半途中攔路截劫。豈知劉於義狡猾多智,一得到寶刀,便大布疑陣,假差官、假貢隊,派了一次又一次,使得覬覦這對寶刀的江湖豪士接連上當,反而折了不少人手。蕭半和想起自己五十生辰將屆,便撒下英雄帖,廣邀秦晉冀魯四路好漢來喝一杯壽酒,但有些英雄帖中卻另有附言,囑託各人務須將這對寶刀劫奪下來。當然,若不是他熟知其人性情來歷的血性朋友,請帖中自無附言,否則風聲洩漏,打草驚蛇,別說寶刀搶不到,只怕還累了好朋友們的性命。   蕭中慧一聽父親說起這對寶刀,當即躍躍欲試。蕭半和派出徒兒四處撒英雄帖,她便也要去,蕭半和派人在陝西道上埋伏,她更加要去。但蕭半和總是搖頭說道:不成!她求得急了,蕭半和便道:你問妳大媽去,問妳媽媽去。蕭半和有兩位夫人,大夫人姓袁,二夫人姓楊。中慧是楊夫人所生,可是袁夫人對她十分疼愛,和自己親生的女兒一般無異。楊夫人說不能去,中慧還可撒嬌,還可整天說非去不可,但袁夫人一說不能去,中慧便不敢辯駁。這位袁夫人對她很是慈和,但神色間自然有一股威嚴,她從小便不敢對大媽的話有半點違拗。   然而搶奪寶刀啊,又凶險,又奇妙,這可多麼有趣!蕭中慧一想到,無論如何按捺不住,終於在一天半夜裏,留了個字條給爹爹、大媽和媽媽,偷偷牽了一匹馬,便離了晉陽。她遇到了要去給爹爹拜壽的太岳四俠,只覺天下英雄好漢,武功也不過如此;她聽到了鏢師們的說話,覺得要劫奪鴛鴦刀,似乎也不是甚麼太大的難事。   她轉過身來,要待回房,再慢慢盤算如何向鏢隊動手,只跨出兩步,突然之間,隔著天井的對面房中傳出噹的一聲響,這是她從小就聽慣了的兵刃撞擊聲。她心中一驚:啊喲,不好!人家瞧見我啦!卻聽得一人罵道:當真動手麼?一個女子聲音叫道:那還跟你客氣?但聽得乒乒乓乓之聲不絕,打得甚是激烈,還夾雜一個嬰兒的大聲哭叫。對面房中窗格上顯出兩個黑影,一男一女,每人各執一柄單刀,縱橫揮霍,拚命砍殺。   這麼一打,客店中登時大亂。只聽得周總鏢頭喝道:大夥兒別出去,各人戒備,守住鏢車,小心歹人調虎離山之計。蕭中慧一聽,心想:這麼不要性命拚鬥,那裏是調虎離山的假打?只可惜他不出來瞧瞧,否則倒真是盜刀的良機。再瞧那兩個黑影時,女的顯已力乏,不住倒退,那男的卻步步進逼,毫不放鬆。她俠義之心登起,心想:這惡賊好生無禮,夤夜搶入女子房中,橫施強暴,這抱不平豈可不打?待要衝進去助那女子,但轉念一想:不好!我一出手,不免露了行藏,若讓教那些鏢師瞧見了,再下手盜刀便不容易。強忍怒氣,只聽得兵刃相擊之聲漸緩,男女兩人破口大罵起來,說得是魯南土語,蕭中慧倒有一大半不懂。   她聽了一會,煩躁起來,正要回房,忽聽得呀的一聲,東邊一間客房的板門推開,出來一位少年書生。只聽他朗聲說道:兩位何事爭吵?有話好好分辯道理,何以動刀動槍?他一面說,一面走到男女兩人的窗下,似要勸解。蕭中慧心道:那惡徒如此兇蠻,誰來跟你講理?只聽得那房中兵刃相交之聲又起,小兒啼哭之聲越來越響,驀地裏一粒彈丸從窗格中飛出,啪的一聲,正好將那書生的帽子打落在地。那書生叫道:啊喲,不好!接著喃喃自言自語: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這還是明哲保身要緊。說著慢慢踱回房去。   蕭中慧既覺好笑,又為那女子著急,心想那惡賊肆無忌憚,這女子非吃大虧不可。但這時那房中鬥毆之聲已息,客店中登時靜了下來。蕭中慧心下琢磨:爹爹常說,行事當分輕重緩急,眼前盜刀要緊,只好讓那兇徒無法無天。回到房中,關上了門,躺在炕上,尋思如何盜劫寶刀:這鏢隊的人可真不少,我一個人怎對付得了?本該連夜趕回晉陽,去跟爹爹說知,讓他來調兵遣將。可是若我用計將刀盜來,雙手捧給爹爹,豈不更妙?想到得意之處,左邊臉頰上那個酒窩兒深深陷了進去。可是用甚麼計呢?她自幼得爹爹調教,武功甚是不弱。但說到用計,咱們的蕭姑娘可不大在行,肚裏計策不算多,簡直可以說不大有。   她躺在炕上,想得頭也痛了,雖想出了五六個法兒,但仔細一琢磨,竟沒一條管用。朦朦朧朧間眼皮重了起來,靜夜之中,忽聽得篤、篤、篤一聲一聲自遠而近的響著,有人以鐵杖敲擊街上石板,一路行來,顯是個盲人。   敲擊聲響到客店之前,戛然而止,接著那鐵杖便在店門上突、突、突的敲響,跟著是店小二開門聲、呵斥聲,一個蒼老的聲音哀求著要一間店房。店小二要他先給錢,老瞎子給了錢,可是還差著兩吊。於是推拒聲、祈懇聲、店小二罵人的污言穢語,一句一句傳入蕭中慧耳裏。   她越聽越覺那盲人可憐,翻身坐起,在包袱中拿了一小錠銀子,開門出去,卻見那書生已在指手劃腳、之乎者也的跟店小二理論,看來他雖要明哲保身,仍不免喜歡多管閒事。只聽他說道:小二哥,敬老恤貧,乃是美德,差這兩吊錢,你就給他墊了,也就完啦。店小二怒道:相公的話倒說得好聽,你既好心,那你便給他墊了啊。那書生道:你這話又不對了。想我是行旅之人,盤纏帶得不多,寶店的價錢又大得嚇人,倘若隨便出手,轉眼間便如夫子之厄於陳蔡了。因此,所以,還是小二哥少收兩吊錢吧。   蕭中慧噗哧一笑,叫道:喂,小二哥,這錢我給墊了,接著!店小二一抬頭,只見白光一閃,一塊碎銀飛了過來,忙伸手去接。他這雙手銀子是接慣了的,可說百不失一,這般空中飛來的銀子,這次卻是生平破題兒頭一遭來接,不免少了習練,噗的一聲,那塊銀子已打中他的胸口,雖說是銀子,來者不拒,打在身上不免也有點兒疼痛,忍不住啊喲一聲叫了出來。   那書生道:你瞧,人家年紀輕輕的一位大姑娘,尚自如此好心。小二哥,你枉為男子漢,那可差得遠了。蕭中慧向他掃了一眼,只見他長臉俊目,劍眉橫飛,容顏間英氣逼人,心中一跳,忙低下頭去。只聽那老瞎子道:多謝相公好心,你給老瞎子付了房飯錢,真是多謝多謝,但不知恩公高姓大名,我瞎子記在心中,日後也好感恩報德。那書生道:小可姓袁名冠南,區區小事,何足掛齒?這房飯錢,其實不是我代惠的。老丈你尊姓大名啊?那老瞎子道:我瞎子的賤名,叫做卓天雄。   蕭中慧心中正自好笑:這老瞎子當真是眼盲心也盲,明明是我給的銀子,卻去多謝旁人。突然間聽到卓天雄三字,心頭一震:這名字好像聽見過的。那天爹爹和大媽似乎曾低聲說過這個名字,那時我剛好走過大媽門口,爹爹和大媽一見到我,便住了口。但說不定是同名同姓,更許是音同字不同。我爹爹怎能識得這老瞎子?   袁冠南伴了卓天雄,隨著店小二走入內院。經過蕭中慧身旁時,袁冠南突然躬身長揖,說道:姑娘,你帶了很多銀子出來麼?蕭中慧沒料到他竟會跟自己說話,臉上一紅,似還禮不似還禮的蹲了一蹲,說道:怎麼?袁冠南道:小可見姑娘如此豪闊,意欲告貸幾兩盤纏之資!蕭中慧更沒料到他居然會單刀直入的開口借錢,越加發窘,滿臉通紅,不知如何回答才是,呆了一呆,轉過臉去。那書生道:好,既不肯借,那也不妨。待小可去打別人主意吧!說著又是一揖,轉身回房。   蕭中慧心頭怦怦而跳,一時定不下神,忽然之間,那邊房裏兵刃和喝罵聲又響了起來,砰的一聲大響,窗格飛開,一個壯漢手持單刀,從窗中躍出,左手中卻抱了個嬰兒。跟著一個少婦從窗裏追了出來,頭髮散亂,舞刀叫罵:快還我孩子,你抱他到那裏去?兩人一前一後,直衝出店房。蕭中慧見那少婦滿臉惶急之情,俠義之心再也難以抑制,心道:這兇徒搶了她的孩子,如此傷天害理,非伸手管一管不可!忙回房取了雙刀,趕將出去。   遠遠聽見那少婦不住口的叫罵:快放下孩子,半夜三更的,嚇壞他啦!你這千刀萬剮的殺胚,嚇壞了孩子,我我蕭中慧尋聲急追,不料這兇徒和少婦的輕身功夫均自不弱,直追出里許,來到一處荒涼的墓地,才見到二人雙刀相交,正自惡門。那兇徒懷抱孩子,形勢不利,砍了幾刀,逼開少婦,將孩子放在一塊青石之上,才迴刀砍殺。蕭中慧停步站住,先瞧一瞧那兇徒的武功,但見他膂力強猛,刀法兇悍,那少婦邊打邊退,看來轉眼間便要傷在他的刀下。蕭中慧提刀躍出,喝道:惡賊,還不住手?右手短刀使個虛式,左手長刀逕刺那兇徒胸膛。   那少婦見蕭中慧殺出,呆了一呆,心疼孩子,忙搶過去抱起。那兇徒舉刀一架,問道:你是誰?蕭中慧微微冷笑,道:打抱不平的姑娘。揮刀砍出,她除了跟爹爹及師兄們過招之外,當真與人動手第一次是獨鬥太岳四俠,第二次便是鬥這兇徒了。這兇徒的武功可比太岳四俠強得太多,招數變幻,一柄單刀盤旋飛舞,左手不時還擊出沉雄的掌力。蕭中慧叫道:好惡賊,這麼橫!左手刀著著進攻,驀地裏使個分花拂柳式,長刀急旋。那兇徒吃了一驚,側身閃避。蕭中慧叫道:躺下!短刀斜削,那兇徒左腿上早著。他大吼一聲,一足跪倒,兀自舉刀還招。蕭中慧雙刀齊劈,引得他橫刀擋架,一腿掃去,將他踢倒在地,跟著短刀又刺他右腿。   陡然間風聲颯然,一刀自後襲到,蕭中慧吃了一驚,顧不到傷那兇徒,急忙迴刀招架,這一招獅子回首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噹的一聲,雙刀相交,黑暗中火星飛濺。她一看之下,更驚得呆了,原來在背後偷襲的,竟然是那懷抱孩子的少婦。這少婦一刀被她架開,跟著又是一刀。蕭中慧識得這一招夜叉探海志在傷敵,竟是不顧自身安危的拚命打法,當即揮短刀擋過,叫道:你這女人莫不是瘋了?那少婦道:你才瘋了?單刀斜閃,溜向蕭中慧長刀的刀盤,就勢推撥,滑近她的手指。蕭中慧一驚,見這少婦力氣不及那兇徒,但刀法之狡譎,卻遠有過之。   這時那兇徒已包紮了腿上傷口,提刀上前夾擊,兩人一攻一拒,招招狠辣。蕭中慧暗暗叫苦:原來這兩人設下圈套,故意引我上當。她刀法雖精,終究是少了臨敵的經歷,這時子夜荒墳,受人夾擊,不知四下裏還伏了多少敵人,不由得心中卻自怯了,一面打,一面罵道:我跟你們無怨無仇,幹麼設下這毒計害我?   那兇徒罵道:誰跟你相識了?小賤人,無緣無故的來砍我一刀。那少婦也喝道:你到底是甚麼路道,不問青紅皂白便出手傷人。問那兇徒道:龍哥,你腿上傷得怎樣?語意之間,極是關切。那兇徒道:他媽的,痛得厲害。蕭中慧奇道:你們不是存心害我麼?那少婦道:你到底幹甚麼的?這麼強兇霸道,自以為武藝高強麼?我瞧也不見得,可真是不要臉哪。蕭中慧怒道:我見你給這兇徒欺侮,好心救你,誰知你們是假裝打架。那少婦道:誰說假裝打架?我們夫婦爭鬧,平常得緊,你多管甚麼閒事?   蕭中慧聽得夫婦爭鬧四字,大吃了一驚,結結巴巴的道:你們你們是夫妻?當即向後躍開,腦中一陣混亂。那壯漢道:怎麼啦?我們一男一女住在一房,又生下孩子,難道不是夫妻麼?蕭中慧奇道:這孩子是你們的兒子?那少婦道:他是孩子爸爸,我是孩子媽媽,礙著你甚麼事了?他叫林玉龍,我叫任飛燕,你還要問甚麼?說著氣鼓鼓的舉刀半空,又要搶上砍落。   蕭中慧道:你們既是夫妻,又生下孩子,自然恩愛得緊。怎地又打又罵,又動刀子?這不奇嗎?任飛燕冷笑道:哈哈,大姑娘,等你嫁了男人,就明白啦。夫妻不打架,那還叫甚麼夫妻?有道是床頭打架床尾和,你見過不吵嘴不打架的夫妻沒有?蕭中慧脫口而出,說道:我爹爹媽媽就從來不吵嘴不打架。林玉龍撫著傷腿,罵道:他媽的,這算甚麼夫妻?定然路道不正!啊唷,啊唷任飛燕聽得丈夫呼痛,忙放下孩子,去瞧他傷口,這神情半點不假,當真是一對恩愛夫妻。林玉龍兀自喃喃叫罵:他媽的,不動刀子不拌嘴,算是甚麼夫妻?   蕭中慧一怔,心道:嘿,這可不是罵我爹娘來著!怒氣上衝,又想上前教訓他,但以一敵二,料想打不過,眼見那嬰兒躺在石上,啼哭不止,一轉身抱起嬰兒,飛步便奔。   任飛燕替丈夫包好傷口,回頭卻不見了兒子,驚道:兒子呢?林玉龍啊喲一聲,跳了起來,說道:給那賤人抱走啦。任飛燕道:你怎不早說?林玉龍道:你自己抱著的,誰叫你放在地下?任飛燕大怒,飛身上前,吧的一聲,打了他一個嘴巴,喝道:我給你包傷口啊!死人!林玉龍回了一拳,罵道:兒子也管不住,誰要你討好?任飛燕道:畜生,快去搶回兒子,回頭在跟你算帳。說著拔步狂追。林玉龍道:不錯,搶回兒子要緊。臭婆娘,自己親生的兒子也管不住,有個屁用?跟著追了下去。   蕭中慧躲在一株大樹背後,按住小孩嘴巴,不讓他哭出聲來,見林任夫婦邊罵邊追,越追越遠,心中暗暗好笑,突然間身上一陣熱,一驚低頭,見衣衫濕了一大片,原來那孩子拉了尿。她好生煩惱,輕輕在孩子身上一拍,罵道:要拉尿也不說話?那孩子未滿週歲,如何會說話?給她這麼一拍,放聲大哭起來。蕭中慧心下不忍,只得乖孩子、好寶貝的慢慢哄他。哄了一會,那孩子合眼睡著了。蕭中慧見他肥頭胖耳,臉色紅潤,傻裏傻氣的甚是可愛,不由得頗為喜歡,心想:去還給她爹爹媽媽吧,嚇得他們也夠了。眼見這對夫婦雙雙向北,當下也不回客店,向北追去。   行了十餘里,天已黎明,那對夫妻始終不見,待得天色大明,到了一座樹木茂密的林中,鳥鳴聲此起彼和,野花香氣撲鼻而至。蕭中慧見林中景色清幽,一夜不睡,也真倦了,揀了一處柔軟的草地,倚樹養神,低頭見懷中孩子睡得香甜,過不多時,自己竟也睡著了。      陽光漸烈,樹林中濃蔭匝地,花香愈深,睡夢中忽聽得威武信義,威武信義一陣陣鏢局的趟子聲遠遠傳來,蕭中慧打個呵欠,雙眼尚未睜開,卻聽得那趟子聲漸漸近了。   來的正是威信鏢局的鏢隊。   鐵鞭鎮八方周威信率領的鏢局人眾,迤邐將近棗香林,只要過了這座林子,前面到晉州一直都是平陽大道,眼見紅日當空,真是個好天,本來今日說甚麼也不會出亂子,可是他心中卻不自禁的暗暗發毛。鏢隊後面那老瞎子的鐵杖在地下篤的一聲敲,他心中便是突的一跳。   一早起行,那老瞎子便跟在鏢隊後面,初時大夥兒也不在意,但坐騎和大車趕得快了,說也奇怪,那瞎子竟始終跟在後面。周威信覺得有些古怪,向張鏢師和詹鏢師使個眼色,鞭打牲口,急駛疾奔,剎時間將老瞎子拋得老遠。他心中一寬。但鏢車沉重,快跑難以持久,一會兒便慢了下來。過不多久,篤、篤、篤聲隱隱起自身後,這老瞎子居然又趕了上來。   這麼一霎功夫,鏢隊人眾無不相顧失色,老瞎子這門輕功,可當真不含糊。鏢隊慢了,那瞎子並不追趕上前,鐵杖擊地,總是篤、篤、篤的,與鏢隊相距十來丈遠。   眼見前面黑壓壓的是一片林子,周威信低聲道:張兄弟,大夥兒得留上了神,這老瞎子可真有點邪門,江湖上有言道:念念當如臨敵日,心心便似過橋時。張鏢師昨天打跑了太岳四俠,一直飄飄然的自覺英雄了得,聽周威信這麼說,心道:就算他輕身功夫不壞,一個老瞎子又怕他何來?我瞧你啊,見了耗子就當是大蟲。彎腰從地上拾起一塊小石子,使出打飛蝗石手法,沉肘揚腕,瞄準向那瞎子打去。只聽得嗤嗤聲響,石子破空,去勢甚急,那瞎子更不抬頭,鐵杖微抬,噹的一聲響,將那石子激回。張鏢師叫道:啊喲!那石子正打中他額角,鮮血直流。鏢隊中登時一陣大亂。   張鏢師叫道:賊瞎子,有你沒我!縱馬上前,舉刀往瞎子肩頭砍了下去。那瞎子舉杖擋格,張鏢師手中單刀倒翻上來,只震得手臂酸麻,虎口隱隱生疼。詹鏢師叫道:有強人哪,併肩子齊上啊。眾人雖見那瞎子武功高強,但想他終究只是一人,眼睛又瞎了,好漢敵不過人多,於是刀槍並舉,七八名鏢師、衛士,將他圍在垓心。那瞎子毫不在意,鐵杖輕揮,東一敲,西一戳,只數合間,已將一名衛士打倒在地。   周威信遠遠瞧著,只見這老瞎子出手沉穩,好整以暇,竟似絲毫沒將眾人放在心上,驀地裏見他眼皮一翻,一對眸子精光閃爍,竟然不是瞎子,跟著一轉身,抬腿將詹鏢師踢開了個觔斗。周威信大駭,知道這瞎子絕非太岳四俠中的逍遙子可比,卻是當真身負絕藝的高手,想到自己背上的重任,高叫:張兄弟,你將這老瞎子拿下了,可別傷他性命。我先行一步,咱們晉州見。心道:江湖上有言道:路逢險處須當避,不是才子莫吟詩。雙腿一夾,縱馬奔向林子。   剛馳進樹林,只見一株大樹後刀光閃爍,他是老江湖了,暗暗叫苦:原來那瞎子並非獨腳大盜,這裏更伏下了幫手。當下沒命價鞭馬向前急馳,只馳出四五丈,便見一個人影從樹後閃出。   周威信見這人手持單刀,神情凶猛,當下更不打話,手一揚,一枝甩手箭脫手飛出,向那人射去,同時縱騎衝前。那人揮刀格開甩手箭,罵道:甚麼人,亂放暗青子?另一人跟著趕到,喝道:你有暗青子,我便沒有麼?拉開彈弓,吧吧吧一陣響,八九枚連珠彈打了過來,有兩枚打在馬臀上,那馬吃痛,後腿亂跳,登時將周威信掀下馬來。周威信早執鞭在手,在地上打個滾,剛躍起身,吧的一聲,手腕上又中一枚彈丸,鐵鞭拿捏不住,掉在地下。那兩人一左一右,同時搶上,雙刀齊落,架在他頸中,一人問道:你是甚麼人?另一人問道:幹麼亂放暗青子?先一人又道:你瞧見我的孩子沒有?另一人又問:有沒有見一年輕姑娘走過?先一人又問:那年輕姑娘有沒有抱著孩子?   片刻之間,每個人都問了七八句話,周威信便有十張嘴,也答不盡這許多話。原來這兩人正是林玉龍和任飛燕夫婦。   林玉龍向妻子喝道:你住口,讓我來問他。任飛燕道:幹麼要我住口?你閉嘴,我來問。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爭吵了起來。周威信為兩柄單刀架在頸中,生怕任誰一個脾氣大了,隨手一按,自己的腦袋和身子不免各走各路,正是:江湖上有言道:你去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又想:江湖上有言道:光棍不吃眼前虧,伸手不打笑臉人。當下滿臉堆笑,說道:兩位不用心急,先放我起來,再慢慢說不遲。林玉龍喝道:幹麼要放你?任飛燕見他右手反轉,牢牢按住背上的包袱,似乎其中藏著十分貴重之物,喝道:那是甚麼?   周威信自從在總督大人手中接過了這對鴛鴦刀之後,心中片刻也沒有忘記過鴛鴦刀三字,只因心無旁騖,竟在睡夢之中也不住口的叫了出來,這時鋼刀架頸,情勢危急,任飛燕又問得緊迫,實無思索餘地,不自禁衝口而出:鴛鴦刀!   林任兩人一聽,吃了一驚,兩隻左手齊落,同時往他背上的包袱抓去。周威信一言既出,立時懊悔無已,當下情急拚命,百忙中腦子裏轉過了一個念頭:江湖上有言道:一夫拚命,萬夫莫當。何況他們只有兩夫?不,只有一夫,另一個是女不是夫。顧不得冷森森的利刃架在頸中,向前一撲,待要滾開。但林任夫妻同時運勁,猛力一扯,卻將他連人帶包袱提起。原來周威信以細鐵鍊將寶刀縛在背上,林任兩人雖一齊使力,仍拉不斷鐵鍊。   三個人纏作一團。周威信回手一拳,砰的一下,打在林玉龍臉上。任飛燕倒轉刀柄,在周威信後頸重重的砸了一下,問道:龍哥,你痛不痛?林玉龍怒道:那還用問?自然痛啦。任飛燕怒道:哈,我好心問你,難道問錯了?兩人一面搶奪包袱,一面又拌起嘴來。   斗然間草叢中鑽出一人,叫道:要不要孩子?林任二人一抬頭,只見那人正是蕭中慧,雙手高舉著自己的兒子,心中大喜,立即一齊伸手去接。蕭中慧右手遞過孩子,左手短刀嗤的一聲,已割開了周威信背上包袱,跟著右手探出,從包袱中拔出一把刀來,青光閃耀,寒氣逼人,隨手一揮,果真好寶刀,鐵鍊應刃斷絕。蕭中慧搶過包袱,翻身便上了周威信的坐騎,這幾下手法兔起鶻落,迅捷利落之至。   她一提馬韁,喝道:快走!不料那馬四隻腳便如牢牢釘在地下,竟然不動。蕭中慧伸足去踢馬腹,驀地裏雙足膝彎同時一麻。她暗叫:不好!待要躍下馬背,可那裏還來得及,早已被人點中穴道,身子騎在馬上,卻一動也不能動了。   只見馬腹下翻出一人,原來便是那老瞎子,也不知他何時已擺脫鏢隊的糾纏,趕來悄悄藏在馬腹之下,他一伸手便奪過蕭中慧手中一對鴛鴦刀。任飛燕將那孩子往地下一放,拔刀撲上。林玉龍跟著自旁側攻。那瞎子提著出了鞘的長刃鴛刀往上擋格,叮噹兩響,林任夫婦手中雙刀齊斷。兩人呆了一呆,腰間穴道酸麻,已被點中大穴,再也動彈不得了。   周威信勢如瘋虎,喝道:賊瞎子,有你沒我!拾起地下鐵鞭,使一招呼延十八鞭的橫掃千軍,向那瞎子橫砸過去。那瞎子竟不閃避,提起鴛鴦長刀,向前刺出,說也奇怪,這一刺既非刺向鐵鞭,也不是刺向周威信胸口,卻是刺在包袱中的刀鞘之內,跟著連刀帶鞘橫砸而至。他竟將刀鞘當作鐵鞭使,而招數一模一樣,也是呼延十八鞭中的橫掃千軍,刀鞘在鐵鞭上一格,周威信這一條十六斤重的鐵鞭登時給攔在半空,再也砸不下分毫。這半空不知算不算一方,是否鐵鞭鎮八方,大有商量餘地。一刀一鞭略一相持,呼的一聲響,那鐵鞭竟給瞎子的內勁震得脫手飛出,這一招鐵鞭飛一方使出來,周威信虎口破裂,滿掌是血。那瞎子白眼一翻,冷笑道:呼延十八鞭最後一招,你沒學會吧?   周威信這一驚當真是非同小可,呼延十八鞭雖然號稱十八鞭,但傳世的只有十七招,他師父曾道,最後一招叫做一鞭斷十槍,當年北宋大將呼延贊受敵人圍攻,曾以一根鋼鞭震斷十條長槍,這一路鞭法,不論招數,單憑內力,會者無多,當世只有他師伯有此神功。周威信從未見過師伯,只知他是清廷侍衛,大內七大高手之首,向來深居禁宮,從不出外,因此始終無緣拜見。這時心念一動,顫聲道:你你老人家姓卓?那瞎子道:不錯。周威信驚喜交集,拜伏在地,說道:弟子周威信,叩見卓師伯。   那老瞎子微微一笑,道:虧得你知道世上還有個卓天雄。周威信道:師父在日,常稱道師伯的神威。弟子不識師伯,剛才多有冒犯。江湖上有言道: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不知師伯幾時從北京出來?卓天雄微笑道:皇上派我來接你的啊。周威信又惶恐,又喜歡,道:若不是師伯伸手相援,這對鴛鴦刀只怕要落入匪徒手中了。卓天雄道:皇上明見萬里,早料到這對刀上京時會出亂子。你一離西安,我便跟在鏢隊後面。你晚上睡著時,口中直嚷些甚麼啊?周威信面紅過耳,囁嚅著說不出話來,心道:師伯一路躡著我們鏢隊,連我夜裏說夢話也給聽去了,我卻絲毫不覺,倘若不是師伯而是想盜寶刀的大盜,我這條小命還在麼?江湖上有言道:萬事不由人計較,一生都是命安排。   卓天雄道:你的夥計們膽子都小著點兒,這會兒也不知躲到了那兒。你去叫叫齊,咱們一塊兒趕路吧。周威信連聲稱是。卓天雄舉起那對刀來,略一拂拭,只覺一股寒氣,直逼眉目,不禁叫道:好刀!   周威信正要出林,忽聽左邊一人叫道:喂,姓卓的,乖乖的便解開我穴道,咱們好好來鬥一場。另一女子道:你乘人不備,出手點穴,算是那一門子的英雄好漢?卓天雄轉過頭去,但見林玉龍、任飛燕夫婦各舉半截斷刀,作勢欲砍,苦在全身動彈不得,空自發狠。卓天雄伸指在短刀上一彈,錚的一響,聲若龍吟,悠悠不絕,說道:不論你有多少匪徒,來一個,擒一個,來兩個,捉一雙。轉頭向蕭中慧道:小姑娘,你也隨我進京走一遭,去瞧瞧京裏的花花世界吧。   蕭中慧大急,叫道:快放了我,你再不放我,要叫你後悔無窮。卓天雄哈哈大笑,道:這麼說,我更加不能放你了,且瞧瞧你怎地令我後悔無窮。蕭中慧暗運內息,想衝開腿上給點中的穴道,但一股內息到腰間便自回上,心中越焦急,越覺全身酸麻,半分力氣也使不出來,一張俏臉脹得通紅,淚水在眼中滾來滾去,便欲奪眶而出。   忽聽得林外一人縱聲長吟: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高吟聲中,一人走進林來。蕭中慧看去,正是昨晚在客店中見到的那個少年書生袁冠南,自己這副窘狀又多了一人瞧見,更加難受,心中一急,眼淚便如珍珠斷線般滾了下來。   卓天雄手按鴛鴦雙刀,厲聲道:姓袁的,這對刀便在這裏,有本事不妨來拿了去。你裝腔作勢,瞞得過別人,可乘早別在卓天雄眼前現世。說著雙刀平平一擊,錚的一響,聲振林梢。   袁冠南右手提著一枝毛筆,左手平持一隻墨盒,說道:在下詩興忽來,意欲在樹上題詩一首,閣下大呼小叫,未免掃人清興。說著東張西望,似乎尋覓題詩之處。卓天雄早瞧出他身有武功,見他如此好整以暇,怕他身負絕藝,倒也不敢輕敵,將雙刀還入刀鞘,交給周威信,鐵棒一頓,喝道:你要題詩,便題在我瞎子的長衫上吧!說著揮動鐵棒,往袁冠南腦後擊去。   蕭中慧情不自禁,脫口而出叫道:別打!她見袁冠南文謅謅的手無縛雞之力,這一棒打上去,還不將他砸得腦漿迸裂?那知袁冠南頭一低,叫聲:啊喲!從鐵棒下鑽過,說道:姑娘叫你別打,怎不聽話?   卓天雄迴過鐵棒,平腰橫掃。袁冠南撲地向前一跌,鐵棒剛好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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