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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

心有千千結 瓊瑤 5890 2023-02-04
  第二天早上,老人起身得很晚,江雨薇不願為了打針而叫醒他,她知道,睡眠對他和針藥同樣的重要,何況,他又度過了那麼激動的一個夜晚。   踏著晨曦,踏著朝露,踏著深秋小徑上的落葉,她利用清晨那一段閒暇,在花園中緩緩的踱著步子。在車庫旁邊,她看到老趙和老李兩個,正在專心的擦拭那輛破爛不堪的摩托車,他們擦得那麼起勁,那麼用力,好像恨不得憑他們的擦拭,就能把那輛車子變成一輛新車似的。江雨薇掠過了他們,心中在輕歎著,那耿若塵,他是怎麼擁有這一份人情的財富的呢?當她從車房邊的小徑轉進去時,她聽到老趙在對老李說:咱們這個江小姐,可真行!   我知道她辦得到!是老李簡單明瞭的聲音。如果她能長留在咱們這兒,就好了。

  江雨薇覺得自己的面孔微微發熱,她不該偷聽這些家人們的談話呵!她走進了小徑,踏在那鬆鬆脆脆的竹葉上。發出簌簌的輕響。以前,她不知道竹子也會落葉的。俯下身來,她拾起一片夾在竹葉中的紅色葉片。無意識的撥弄著。紅葉,這兒也有紅葉!抬起頭來,她看到一棵不知名的大樹,那樹梢上的葉子已快落完了,唯一僅存的,是幾片黃葉,和若干紅葉。冬天快來了!這樣想著,她就覺得身上頗有點涼意,真的,今天太陽一直沒露面,早上的風是寒意深深的,她再看了看天,遠處的雲層堆積著,暗沉沉的。   要下雨了!她自語著,算了算日子,本來嗎,已經是十二月初了。往年的這個時候,雨季都已經開始了,今年算是雨季來得特別晚,事實上,早就過立冬了!她走出小徑,那兒栽著一排玫瑰花,台灣的玫瑰似乎越到冬天開得越好,她走過去,摘下一枝紅玫瑰來。再走過去,就是那紫籐花架,她沒有走入花棚,而停留在那棵桂花樹前。桂花,已經沒有前一回那樣茂盛了,滿地都是黃色的花穗。她站著,陷入一份朦朦朧朧的沉思裡。一陣寒風撲面而來,竟夾帶著幾絲細雨,她不自禁的打了個寒戰。那桂花在這陣寒風下一陣簌動,又飄下無數落花來。空中,有隻鳥兒在嘹唳著,她仰起頭來,一對鳥兒正掠空飛過,而更多的雨絲墜在她的發上額前。好呀!有個聲音突然發自她的近處,她一驚,尋聲而視,這才發現,那紫籐花架下竟站著一個人,靠在那花棚的支柱上,他雙手插在口袋裡,依然穿著他的牛仔夾克,雙目炯炯然的凝視著她。她正想開口招呼,耿若塵歎了口氣。很好的一幅畫面,他說:像古人的詞: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她怔了怔,是的,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前人寫詞,後人描景。天下之事,千古皆同!她看著他,他向她大踏步的走了過來。早。江小姐。他說。

  早。耿先生。她也說。   不知道我的名字嗎?他蹙蹙眉,似乎必須我再介紹一遍?那麼,是你不知道我的名字了?她針鋒相對。該我來自我介紹,是不是?不要這樣,耿若塵走近她,凝視著她的眼睛。我們彼此都太熟悉了,是不是?熟到可以指著對方大罵的地步了,是不是?不用再對我介紹你自己,我早已領教過你的強悍。雨薇,雨中的薔薇,你有一個完全不符合你個性的名字,這名字對你而言,太柔弱了!   又和他父親同一論調!但,他這篇坦白的話,卻使她的胸中一陣發熱,她知道自己的面孔必然發紅了。   你也有個不符合你的名字,知道嗎?她迎視著他:你驕傲得像一塊石頭,卻不像塵土呵!   說得好,他點點頭,側目斜睨了她一眼。你為什麼當了護士?怎麼?她不解的問:為什麼不能當護士?

  你該去當律師,一個年輕漂亮、而口齒犀利的女律師,你一定會勝訴所有的案子!   是麼?她笑笑。誰會僱用我?   我會是你第一個客人!   她笑了起來,他也笑了起來,一層融洽的氣氛開始在他們之間瀰漫。細雨仍然在飄飛著,如輕粉般飄飄冉冉的落下來,綴在她的頭髮上,綴在她的毛衣上。   我很想告訴你一些我心裡的話,雨薇,他開了口,沉吟的低著頭,用腳踢弄著腳下的石塊。關於那天我那小木屋裡,你說的話。哦,她迅速的應了一聲,臉更紅了。   別提那天吧,好嗎?那天我很激動,我說了許多不應該說的話!   不!他抬起眼睛來,正視她。我用了四整天的時間來反覆思索你所說的話。一開始,我承認我相當惱怒,但是,現在,我只能說;我謝謝你!

  她凝視著他的眼睛。是嗎?她低問。是的。他嚴肅的點點頭。我曾經在外面流浪了四年,這四年,我消沉,我墮落,我頹廢,我怨天尤人,我憤世嫉俗,我覺得全世界都對不起我,舉世皆我的敵人他聳聳肩。我不知道你懂不懂這種心情?   我想,我懂的。她說,想起父親剛死的那段日子,債主的催逼,世人的嘲笑,姐弟三人的孤苦無依那時,自己何嘗沒有這樣的想法?覺得命運乖蹇,舉世皆敵?所幸的,是那時自己必須站起來照顧兩個弟弟,沒有時間來怨天尤人,否則,焉知道自己不會成為一個小太妹?   四年中,我從來沒有振作過,我過一天算一天,過一月算一月,過一年算一年,我懶得去工作,懶得找職業,我的生活,只靠寫寫罵人文章,或者,畫畫只配放在中山北路三流畫廊裡騙騙外國人的爛畫!

  她再一次臉紅。別提了!她說:不要把那些話放在心上,我那時是安心想氣你,事實上,你的畫並不那樣惡劣   何必再解釋?耿若塵皺起眉頭,魯莽的打斷了她:你是對的!我那些抽象畫爛透了!連具象都還沒學到家,卻要去畫抽象!你猜為什麼?因為買畫的人十個有八個不懂得畫,因為我畫得容易,脫手也容易!那不是我的事業,只是我謀生的工具而已。可是,你如果安心畫,你可以畫得很好!   你又說對了!他歪歪頭,仍然帶著他那股驕傲的氣質。像我父親說的,只要我安心做任何事,我都會做得很好!   她深深的望著他。這以後,你又預備做什麼呢?   他咬住嘴唇,沉思了一會兒。   我還不知道,他猶疑的說:我想,我不會在風雨園停留很久嗨!她挑高了眉毛:我彷彿記得,你昨天才答應了你父親,從此,你不再流浪了。

  但是,他壓低了聲音:你告訴我的,他不會活很久了!你難道不認識我那兩個哥哥?等到父親歸天,我也就該走了!目前,我只是回家陪伴老父,讓他能他低語:愉快的度過這最後的一段時間。   她以不贊成的眼光緊盯著他。   慢慢來吧,她說:我不認為你父親只需要你的陪伴,他更需要的,是他生命的延續,與他事業的延續!   哦,他驚愕的:你以為我可能   我不以為什麼,她打斷他,一陣寒意襲來,她猛的打了個噴嚏。我只是覺得,你一輩子擺脫不掉你的驕傲,當你的理智與驕傲相衝突的時候,你永遠選擇後者,而放棄前者。   他盯住她。我不懂你的意思。或者,以後你會懂。她笑笑,又打了個噴嚏。   他猛的驚覺過來:嗨,他叫著說:雖然你是特別護士,但我看你並不見得會照顧自己呵!瞧,你的頭髮都要滴下水來了!他脫下自己的夾克,披在她的肩上。雨大起來了,我們該進屋裡去了!

  真的,雨絲已經加大了,那寒風吹在臉上,尤其顯得凜冽。江雨薇拉緊了耿若塵的夾克,她說:   我們跑進去吧!他們跑過了小徑,穿過了花園,繞過了噴水池,一下子衝進屋裡。一進屋,江雨薇就慌忙收住了步子,因為,耿克毅正安靜的坐在沙發中,面對著他們。   嗨,爸爸!耿若塵愉快的叫:昨晚睡得好嗎?   很好,老人說,銳利的看著他們。他的氣色良好而神情愉快。外面在下雨嗎?   是的,江雨薇把夾克還給耿若塵,呵了呵凍僵了的雙手。這天氣說冷就冷了,今天起碼比昨天低了十度。她看著老人:你應該多穿點!   你倒是應該先去把頭髮弄弄乾!老人微笑的說。   是的,她笑應著:然後給你打針!   她跑上樓去,輕盈得像一隻小燕子。耿若塵的眼光不能不緊追著她,當她消失在樓梯頂之後,耿若塵掉過頭來,望著他的父親。她是個很奇妙的女人,不是嗎?耿若塵說。

  老人深深的注視著兒子。   別轉她的念頭,若塵。他靜靜的說。   為什麼?因為她已名花有主,一個醫生,X光科的,相當不錯的一個年輕人!哦!耿若塵沉吟了一下,輕咬著嘴唇,忽然摔了摔頭:哎,天氣真的冷了,不是嗎?他抬高了聲音:我去找老李,把壁爐生起來。噢,他望望那壁爐:煙囪還通吧?   通的!耿若塵凝視著他父親:   我永遠記得冬夜裡,和你坐在壁爐前談天的情況!每次總是談到三更半夜!我們有很多談不完的材料,不是嗎?老人問。   耿若塵微笑的點了點頭,一轉身跑出去找老李了。   江雨薇帶著針藥下樓來的時候,壁爐裡已生起了一爐熊熊的爐火,那火光把白色的地毯都映照成了粉紅色,老人坐在爐邊,耿若塵拿著火鉗在撥火,一面和老人低語著什麼,兩人都在微笑著,火光映在他們的臉上身上,燃亮了他們的眼睛,江雨薇深吸了口氣:喂!她喊:我能不能加入你們?

  耿若塵回過頭來,斜睨著她:   只怕你不願加入!為什麼?我一直冷得在發抖!她跑過來,捲起老人的衣袖,熟練的幫他打了針。   誰教你一清早跑出去吹風淋雨呢?   誰教你們蓋了這樣一座誘人的園子呢?   喂,爸爸,耿若塵故意的皺緊眉頭:你這個特別護士是個抬槓專家呢!你現在才知道嗎?老人笑著說。   江雨薇在地毯上坐了下來,雙手抱著膝。她穿了件水紅色的套頭毛衣,純白色的喇叭褲,半潮濕的頭髮隨便的披在腦後,渾身散放著一股清雅宜人的青春氣息。爐火烤紅了她的臉,她伸了個懶腰,懶洋洋的說:   哎,我現在才知道金錢的意義,許多時候,精神上的享受必須用金錢來買,一本好書,一杯好茶,一盆爐火,以及片刻的休閒,都需要金錢才辦得到。所以,在現在這個社會裡,與世無爭、甘於淡泊、不求名利這些話都是唱高調的廢話!你說了一些重要的東西,老人點點頭,深思的說:就是這樣,在現在這個社會裡,無論什麼,都需要你自己去爭取。成功是件很難的事,失敗卻隨時等在你身邊。人不怕失敗,就怕失敗了大唱高調,用各種藉口來原諒自己。

  耿若塵沒說話,火光在他眼睛裡閃爍。   江雨薇把下巴擱在膝上,眼光迷迷濛濛的望著那藍色的火舌。耿克毅也靜默了,他舒適的靠在椅子中,陷入一份深深的沉思裡。李媽走了進來,打破了室內的靜謐:   哎,老爺少爺小姐們,你們到底吃不吃早飯呀?!這樣的冷天,稀飯可不經放,待會兒就冰冷了!要聊天,要烤火,還有的是時間呢!江雨薇從地毯上跳了起來:   哎呀,她驚奇的叫著說:原來我還沒吃早飯嗎?怪不得我的肚子餓得咕咕叫呢!   老人忍不住笑了,他搖搖頭,低語了一句:   到底是孩子!耿若塵也笑了,望著李媽說:   李媽你別說!李媽阻止了他:你愛吃的皮蛋拌豆腐,已經拌好了放在桌上了!耿若塵用手搔了搔頭髮。   真奇怪,他笑著說:這些年,沒有李媽,我不知道是怎麼活過來的!大家在桌前坐了下來。熱騰騰的清粥,清爽爽的小菜;榨菜炒肉絲,涼拌海蜇皮,脆炸丁香魚,皮蛋拌豆腐,都是江雨薇愛吃的菜,他們吃了起來,一面吃,一面熱心的談著話,耿若塵興高采烈的對父親說:   我發現我那些書又被重新整理過了。那你要問雨薇,老人說:她除了照顧我之外,幾乎把所有的時間都花在你那些書上!   哦?耿若塵望著雨薇:我不知道你也愛看書,我那個寶庫如何?一個真正的寶庫,江雨薇正色說:這風雨園裡面的財富太多了,只有傻瓜才會拋棄它們!   嗨,耿若塵怪叫:爸爸,你的特別護士又在繞著彎子罵人了!誰教你要去當一陣子傻瓜呢?老人笑得好愉快。   幫幫忙,別再提了吧!耿若塵故意做出一股可憐兮兮的樣子來:我的臉皮薄,你們再嘲笑我,我就要叫老李了!   叫老李幹嘛?江雨薇驚異的問。   拿鏟子!拿鏟子幹嘛?挖地洞。挖地洞幹嘛?好鑽進去呀!耿若塵張大眼睛說。   江雨薇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一口熱粥嗆進了氣管裡,她慌忙從桌前跳開,又是笑,又是咳,又是擦眼淚,又是叫肚痛,翠蓮和李媽都笑著趕了過來,幫雨薇拍著背脊,老人也笑出了眼淚,一面指著耿若塵說:   你這孩子,還是這樣調皮!   這完全是因為染色體的關係!耿若塵又冒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來。怎麼講?老人問。染色體是人體的遺傳因子!耿若塵說。   剛止住笑的雨薇又是一陣大笑,老人也咧開了嘴,格格的笑個不停,雨薇又趕去幫老人捶背,怕他忿著了氣。一時間,室內又是笑,又是叫,又是咳,又是鬧,再加上那熊熊的爐火,把整間房間都襯托得熱烘烘的。   就在這時,一陣門鈴響,大家笑得熱鬧,誰也沒有去注意那門鈴聲。可是,隨著鐵柵門的打開,就是一串汽車喇叭聲,有一輛或兩輛汽車駛了進來。聽到那熟悉的喇叭聲,老人驀然間停止了笑,而且變色了,放下筷子,他望著雨薇:   今天是星期幾?星期六。天哪!老人用手拍拍額角,自語的說:難道這定期的拜訪必不能免嗎?難道我剛剛快活一點,就一定要來殺風景嗎?難道就不能讓我過過太平的日子嗎?   耿若塵盯著江雨薇:這是他猶豫的說。   不錯,江雨薇點點頭:你的兩個哥哥,兩個嫂嫂,和五個侄兒女們!見鬼!耿若塵眼望著天,低低的詛咒,他的臉色也變白了。室內的快活氣氛在霎時間消失無蹤,大家都安靜了,都僵住了,就在這突然降臨的寂靜裡,大門前傳來一陣喧鬧的人聲,中間夾著思紋那尖嗓子的怪叫:   喲呵!爸爸!您的孫兒孫女們又來給您請安來了!哎呀,老李,你抱云云下來,老趙,你站著發呆幹嘛?還不把給老爺的東西搬下車來!哎呀,凱凱!別去爬那噴水池,掉下去淹死你!啊喲,美琦,你還不管管你家斌斌,他又在扯云云的頭髮了!天啊!耿克毅跌進了沙發裡,望著雨薇:兒孫滿堂,我好幸福是不是?雨薇沉默著沒說話,老人又加了句:你去幫我準備點鎮定劑吧!沒有鎮定劑,我今天的日子是決過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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