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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心有千千結 瓊瑤 5876 2023-02-04
  車子穿過了台北市區,駛過了圓山大橋,一轉彎,向陽明山上開去。老趙純熟的駕著車子,飛馳在那彎路頻繁的山路上。哦,耿先生,江雨薇略略不安的說:你沒有告訴我,你的家在陽明山上。這對你很不方便嗎?耿克毅說:我答應你,每星期至少有一天休假如何?這樣,你就可以和你的醫生去約會了!   我的醫生?她驚愕的。   那位吳大夫,X光科的,叫什麼?吳家駿嗎?耿克毅不動聲色的問。江雨薇驀然間臉紅了,她有些激怒。   你彷彿雇了私家偵探來偵察我。   哈哈!老人得意的笑了一聲。這只是湊巧,那天你推我去X光室的時候,那位醫生的眼睛始終在透視你,不在透視我。如果你活到我這樣的年紀,你就會一眼看出人類的感情來了。他頓了頓:怎樣?這位醫生在你心中的份量如何?

  我不想談這個。江雨薇悶悶的說。看著車窗外面,那些向後急速退開的植物,那些建在半山中的別墅,那些遠處的雲山,那些山坳裡的蒼松翠竹我在想,她慢慢的說:你這暴君有一座怎樣的皇宮。   你不用想,老人說:因為已經到了。   車子向左轉,轉入了一條私人的道路,鋪著碎石子,道路寬敞,兩邊都栽著密密的修竹。江雨薇對那些修竹看去,發現那竟是兩個竹林,那麼,這條路是從竹林中闢出來的了。車子曲折的轉了一個彎,停在一個鏤花的大鐵門前面。江雨薇伸出頭去,正好看到鐵門邊石柱上的鏤金大字風雨園。她看了老人一眼:很少有人把自己的花園取名叫風雨園。   老人不語,他對那跑來開門的男工老李打了個招呼,車子繼續開了進去。一陣沁人心脾的花香繞鼻而來,是晚秋最後的幾朵茉莉吧!園內有好幾叢竹子,主人顯有愛竹的癖性,一棵古老的蒼松,虯結的枝幹,蒼勁的直入雲中。繞過了這棵老松樹,江雨薇的眼前一亮,一個圓形的小噴水池呈現在她面前,噴水池中,雕刻著一個半裸的維納斯像,水柱噴射在她的身上,再奔瀉下來,夕陽的光芒照射著她,顆顆水珠,像顆顆閃亮的水晶球,在她那白皙的肌膚上滑落。她那美好的身段,沐浴在秋日的陽光下,帶著一種神秘的光華,彷彿她是活的,彷彿她主宰著這花園,彷彿她有著一份神秘莫測的力量。車子停了,江雨薇眩惑的走下了車,她的眼光仍然無法離開那雕像,她真想走過去觸摸她一下,看看她的肌膚是不是柔軟的。美吧?老人問:我在歐洲旅行的時候發現了它,花費了一筆鉅資把她買來了。看她的眼睛,看她的臉,我常常覺得她是有生命的。她的臉型像極了他忽然嚥住了。

  像極了誰?你的一個愛人?江雨薇衝口而出。   不錯。老人並未否認。一個我深愛的人。   她在那兒?走了嗎?   走了。江雨薇看了老人一眼,她不想再去深入的發掘這老人的秘密,一個活到六十八歲的人,原可以有寫不完的故事呵!他望了望花園的其他部份,繞著水池,栽滿了茉莉與薔薇,另外,她看到數不清的花與樹,山茶、木槿、玫瑰、冬青天,這確實是個人間仙苑啊!掉轉頭,她面對著那棟二層樓的建築,純白色的外型,加著落地的玻璃窗,這棟房子像個水晶的雕刻品。房子前面有好幾級台階,然後是一排古羅馬式的圓形石柱,大門是拱形的,現在,那門大開著,露出裡面純白色的地毯,黑色沙發,與白黑二色的窗簾。   啊,江雨薇輕呼:你確實有個皇宮。

  如果你不介意,耿克毅微笑的說:你該認識認識這家裡其他的份子。江雨薇恍然驚覺,老李、李媽,和翠蓮都已經出來了,站在花園裡等待著。她已經見過了老趙,那是個憨直而穩重的中年人。現在,她見到了老李夫婦,一對五十餘歲的夫妻,老李有張不苟言笑的臉,額上有道疤痕,雖不醜陋,卻並不引人喜歡。他冷冷的和江雨薇打了招呼,就一轉身消失在樹木深處了,他走開時,江雨薇注意到,他的腿是跛的。李媽,她和她的丈夫正相反,胖胖的身材,圓圓的臉,有對易感的眼睛,和滿臉慈祥而熱情的笑,她熱烈的迎接了江雨薇,一再保證的說:   你會喜歡這兒的,江小姐,你一定會過得慣的,你需要什麼,只管告訴我,我會給你準備的。   翠蓮,那個才十八、九歲的台灣姑娘,卻是美慧而可喜的,她不住的笑,不住的對江雨薇鞠躬如儀,使江雨薇也忍不住笑了起來。翠蓮,李媽說:你也要好好侍候江小姐呵!

  是的,是的,是的。翠蓮一迭連聲的說。   江雨薇發現,翠蓮實際上是歸李媽管的,換言之,李媽在這家庭中有著相當的地位。   好了,耿先生,江雨薇看著耿克毅:你該進房裡去了,這花園裡的冷風對你並不相宜。   真的,晚秋的風穿山越嶺而來,已帶著深深的涼意,那松濤竹籟,簌簌瑟瑟,震人心弦。她攙住了耿克毅,翠蓮已識趣的遞上了枴杖,他們走上台階,走進了那大大的白色客廳裡。耿克毅在沙發上沉坐了下來,輕歎了一聲:   啊,回家真好。翠蓮倒了兩杯熱氣騰騰的茶來,李媽已拎著江雨薇的皮箱,往樓上走去,耿克毅悄悄的看了看那口扁平的小皮箱,說:   在我家裡,你似乎不必穿護士服裝。   我是護士,不是嗎?

  如果你肯幫忙,就別穿那討厭的白衣服吧,我不想把我的家變成醫院。   江雨薇淡淡一笑,她不想多說,事實上,她那口小皮箱沒有什麼可穿的衣服。她打量著室內,白地毯,黑色的傢具,白色的窗簾鑲著黑色的荷葉邊,大大的壁爐,有寬寬的爐台,爐台也是黑色大理石的,整間屋子都是黑白二色來設計,唯一的點綴,是爐台上的一瓶艷麗的紅玫瑰。   噢,江雨薇眩惑的說:我從沒想過黑白兩色可以把房間佈置得這麼雅致。設計這房子的是個奇才!老人讚歎的說。   是嗎?江雨薇不經心的問。   你決不會相信,他設計這房子時只有十八歲!沒有受過任何建築訓練,他只是有興趣而無師自通!   哦?江雨薇掉轉頭來。他現在一定是個名建築師了?

  不,老人摔了一下頭,似乎想摔掉一件痛苦的回憶。他現在什麼都不是。江雨薇對那建築師失去了興趣,她的目光被牆上一幅字所吸引了,那是一幅對聯,對得並不工整,卻很有意味,筆跡遒健而有力,寫著:   風雨樓中聽風雨 夕陽影裡看夕陽   這就是耿克毅的心情了?不用問,她也知道這必然出自於老人的親筆。她走向落地長窗前,對外望去,真的,這扇長窗正是朝西的,現在,一輪落日又圓又大,正迅速的向山坳中沉下去。絢麗的,多彩的晚霞烘托著那輪落日,綻放著萬道光華。她從窗前回過頭來,她全身都浴在落日的光輝裡,老人怔怔的看著她。你很適合這棟房子。他說。   只怕不適合那些風雨。她說。   他微微一笑。你的反應太敏銳,只怕將來會讓你吃虧。他說:好了,你想先參觀這整棟房子呢?還是先去你自己的臥房看看?

  我要先給你吃藥。她看看表,微微一笑,打開了手上的醫藥箱。然後送你進你的臥房裡去,你應該小睡一下。   你是個相當專制的小護士!   她笑著,把藥送過去。然後,她扶他走上了樓梯,上樓對這老人是相當吃力的,他開始詛咒起來,罵這鬼樓梯,罵他不聽指示的雙腿,最後,開始罵起那建築師來。   見鬼!設計的什麼房子?難道非要兩層樓不可嗎?一點頭腦也沒有!你剛剛才說他是天才,她笑了笑。何況,他設計時絕對沒料到你的腿會出問題,是吧?這房子建了多久了?   十一年。你瞧!十一年前怎會料到十一年後的事?噢,我欣賞這建築師!真的,二樓的氣氛和樓下倏然一變,竟換成了紅與白的調子,這兒另有一間大廳,紅色的壁紙,紅色的地毯,白色的窗簾,白色的沙發,白色的酒櫃,屋頂上,還垂吊著一盞紅白相間的藝術燈。樓下的冷和樓上的熱,成為了一份鮮明的對比。這建築師是誰?她的興趣來了。

  他叫若塵。老人安安靜靜的說。   她渾身一震,耿克毅立刻盯住她。   為什麼這名字使你顫抖?他問。   你曾為了這名字,差一點兒捏死了我。她迅速的回答。難道你忘了?哦,他蹙蹙眉:是嗎?   我不相信你已經忘了。她說,環顧四周。可是,我也並不想去發掘這中間的秘密!因為   這不是你職業範圍之內的事,是嗎?老人接口:你一向把你的職業範圍劃分得非常清楚。   她笑了。告訴我,哪一間是你的臥房?她問。   這大廳的一面通向了一個大陽台,陽台的對面是一道走廊,走廊兩邊都是房間,大約總有六七間之多。大廳的再一面是樓梯,正對樓梯的,是另一間闔著門的房間。江雨薇指了指這間屋子,猜測的說:

  應該是這間吧?不。老人拄著枴杖走過去,一下子推開了那扇闔著的門。這是間書房,我不知道你是否愛看書,我家裡曾經住過一個書迷,他幾乎把全台北的書都搬進這屋子裡來了。   江雨薇站在那房門口,驚愕、眩惑,使她立刻目瞪口呆起來。那是間好寬敞好寬敞的房間,四面的牆壁,除了落地長窗外,幾乎都被書櫃所佔滿了,這些書櫃都是照牆壁大小定做的,書架的隔層有寬有窄,因此,這些櫃子除了書之外,還陳列著一些雕刻品和水晶玻璃的藝術品。江雨薇無法按捺自己了,她大大的喘了口氣,說:   我能進去看看嗎?當然。老人按著牆上的電燈開關,開亮了室內的幾盞大玻璃吊燈,因為,暮色已經從那落地長窗中湧了進來,充塞在室內的每個角落裡了。江雨薇扶著老人走了進去,老人沉坐進一張安樂椅中,用手托著下巴,他深思的注視著江雨薇。江雨薇呢?她已經拋開了老人,迫不及待的走到那些書櫥前了。立刻,她發現這些書是經過良好的分類與整理的,大部份是藝術、建築,與文學。當她伸手拿下一本柴霍甫的短篇小說選時,她注意到自己染上了滿手的灰塵,這些書顯然已有多年沒有經人碰過了。這是本相當舊的書,書頁已發黃,封面也已殘破,她翻開第一頁,發現扉頁上有兩行字,字跡漂亮而瀟灑,寫著:

  一九六四年十月十四日於牯嶺街舊書店中購得此書,欣喜若狂。   若塵注   她握著書,呆愣愣的望著這兩行字,她眼前立刻浮起了一個人影,破舊的夾克,破舊的牛仔褲,亂蓬蓬的頭髮下,有對憂鬱而陰鷙的眼睛她無法把這本書和那個憂鬱的男人聯想到一起,正像她無法把這棟房子和那人聯想在一起一樣。她慢吞吞的把這本書歸於原位,再去看那些書名;懸崖、貴族之家、父與子、冰島漁夫、孤雁淚、卡拉馬助夫兄弟們、巴黎的聖母院、凱旋門、春閨夢裡人、拉娜、妮儂天哪!這兒竟是一座小型的圖書館!掠過這一部份,她看到中國文學的部門;古今小說、清人說薈、詞話叢編、百家詞、石點頭、詩經通譯,以及元曲的琵琶記、香囊記、玉釵記、繡襦記、青衫記全套達五十二本之多。她頭暈了,眼花了,從小嗜書如命,卻在生活的壓力下,從沒有機會去接近書本,現在,這兒卻有如此一個書庫呵!她又抽出了一本《璇璣碎錦》來,驚奇的發現這竟是本中國的文字遊戲,在扉頁上,她看到那若塵似乎和她同樣的驚奇,他寫著:   以高價購得此書,疑係絕版,中國文字之奇,令人咋舌,作者作者,豈非鬼才乎?   若塵識於一九六三年二月   她看了一兩頁,裡面有寶塔詩,有回文,有方勝,及各種希奇古怪的、用文字組成的圖形。她握緊了這本書,回過頭來看著耿克毅,她的臉發紅,眼睛發光。   我能帶一本到房裡去看嗎?她迫切的問。   當然。老人說,深思的望著她。這房裡所有的書,你隨時可以拿去看,只要看完了,仍然放回原位就好了。   江雨薇奔到他面前來。   我現在才知道,耿先生,她喘著氣說:你真的有個大大的王國,你的財產,簡直是無法估計的!   耿克毅微笑了一下,那笑容竟相當淒涼。我曾經很富有過,他輕聲說,輕得她幾乎聽不出來。但是,我失去的已經太多了。   江雨薇不知他指的失去是什麼,她也無心再去追究,她太興奮於這意外的發現,竟使她無心去顧及這老人的心理狀況了。扶著老人,她送他走進了他的臥室,那是走廊左邊的第一間,寬敞、舒適,鋪著藍色的地毯,有同色的窗簾和床罩。一間藍色的房間,像湖水,像大海,像藍天!她走到窗前,向下看去,可以俯瞰台北市的萬家燈火,抬起頭來,可以看滿天的星光璀璨。天哪!她第一次知道人可以生活在怎樣詩意的環境裡!可是,當她回過頭來,卻一眼看到牆上的一幅字,寫著:   夕陽低畫柳如煙,淡平川,斷腸天。   今夜十分霜月更娟娟,怎得人如天上月,雖暫缺,有時圓。   斷雲飛雨又經年,思淒然,淚涓涓。   且做如今要見也無緣,因甚江頭來處雁,飛不到,小樓邊?   她回頭看著耿克毅。研判的,深刻的望著他,似乎要在他那蒼老而憔悴的臉龐上找尋一些什麼,終於,她慢吞吞的開了口:人生沒有十全十美的,是不是?人也不可能永遠富有的,是不是?你確實失去過太多太多的東西,是不是?   老人凝視著她,一語不發。半晌,他按了桌上的叫人鈴。   我叫翠蓮帶你到你房間裡去。他說。晚餐以後,如果我高興,我會告訴你一些事情,以滿足你那充滿了疑惑的好奇心。翠蓮來了。她退出了老人的房間,走向斜對面的一間屋子,那是間純女性的房間,粉紅色的壁紙,純白色的化妝台、衣櫃、床頭几、書桌、檯燈一切齊全,她無心來驚訝於自己房間的豪華,自從走進風雨園以來,讓她驚訝的事物已經太多太多。她走向窗口,向下看,正好面對花園裡的噴水池,那大理石的女神正奇妙的沐浴在淡月朦朧中,一粒粒的水珠,在夜色裡閃爍著點點幽光。   江小姐,你還需要什麼嗎?翠蓮問。   不,謝謝你。翠蓮走了。江雨薇仍然佇立在窗口,看著下面的大理石像,看著遠處的山月模糊,傾聽著鳥鳴蛙鼓,傾聽著松濤竹籟。她一直佇立著,沉溺於一份朦朧的眩惑裡。然後,她想起了手裡緊握著的書本。把書拋在床上,她扭開了床頭的小燈,一張紙忽然從書本中輕飄飄的飄了出來,一直飄落到地毯上,她俯身拾起來,那是一張簡單的、速寫的人像,只有幾筆,卻勾勒得十分傳神,任何人都可以一眼看出來,畫中的人物是耿克毅,在畫像的旁邊,有一行已經模糊不清的鉛筆字,寫著:   父親的畫像       小兒若塵戲繪於       一九六三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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