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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心有千千結 瓊瑤 5457 2023-02-04
  江雨薇沉坐在床邊的椅子裡,凝視著那熟睡中的耿克毅。這是她擔任這特別護士的第二天下午。   她已經向黃醫生和護士長打聽過耿克毅的病情。在耿克毅床頭上掛著一個病歷牌子,上面只簡單的記載著:耿克毅,河北人,六十八歲,男性,病名只簡單寫著雙腿麻痹。實際上,他的病是心臟冠狀動脈腫大及肝硬化。四天前,他被另一家大醫院轉送到這兒來,因為他咆哮著說那家醫院的設備太差,病房太壞,而這家醫院卻是全台北著名的觀光醫院。耿克毅在那家醫院已經治療了半個多月,病歷也轉了過來。一切正像耿克毅自己說的,他,頂多再能活一年。   但是,他的雙腿卻在驚人的進展下復元。黃醫生曾經不解的說:換了任何人都無法做到的,反正到頭來難逃一死,即使恢復了行走的能力,又能走幾天呢?

  江雨薇卻深深明白,那怕是一天,是一小時,是一分鐘,這老人都要爭取走的權利。他就是那種人,永不跌倒,永不服輸。現在,老人在熟睡著。整個上午,他被打針、吃藥、物理治療、電療等已弄得疲倦不堪。何況,他又用了那麼多精力來咒罵那些醫療設備和醫護人員,咒罵他那不聽指使的雙腿,咒罵那輛倒楣的輪椅,還有,咒罵他新雇用的利嘴利舌的特別護士!現在,他累了,他沉睡在一個夢境裡,那夢境是不為人知的嗎?他的面容並不和平,那緊蹙的眉頭,那緊閉的嘴唇,那僵直而繃緊的肌肉,這整張臉孔上都寫明了;他在一個惡夢中,或者,在那夢境裡,他潛意識所懼怕的死亡正在威脅著他吧?是嗎?那堅強的面孔在熟睡中顯得多憂鬱,多蒼涼!   她出神的注視著這張臉孔。若干年來,只有病危的人與有錢的病人才雇用特別護士,因此,她的病人往往最後只有兩個去處,一個是病癒出院,一個是推進太平間。如今,這耿克毅,他將走向何處?黃醫生說過:

  等他的雙腿再進步一些,他可以出院了,以後,只是按時打針吃藥與休息,一年內,死亡是隨時可以來臨的。   她希望他能早些出院,她希望他被推進太平間的時候,她不用去面對他。奇怪,她看過多少人死亡,看過多少人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最後,仍然被推入太平間。初當護士那些日子,她每面臨一次死亡,就會食不下嚥,會難過,會嘔吐,會陪著家屬慟哭後來,當她見慣了,她不再難過,不再動容了,她了解了一件事;死亡是每個人必須面對的,誰也逃不掉。可是,為什麼她對耿克毅將面對的死亡竟如此不能接受?為什麼?她不了解,她完全不能了解。   耿克毅在床上翻了一個身,輕輕的歎了口氣,睡夢中的他不再凶惡了,只像個慈祥與孤獨的老人。這是初秋的季節,天氣仍然悶熱,他的額上微微的沁著汗珠。江雨薇悄悄的站起身來,拿起桌上的一塊紗布,她輕輕的拭去了他額上的汗。這輕微的觸動似乎驚醒了他,他翻了一個身,嘴裡吐出了兩個模糊的字:若成!若成?這是什麼?一個人名?一個公司?一個符號?江雨薇愣了一下,再看他,他仍然熟睡著,卻睡得更加不安穩了,他的面孔扭曲了,他枯瘦的手指緊抓著被單,嘴裡急促的吐出一大串模糊不清的囈語,她只能抓住幾個詛咒的句子:

  該死的渾球笨蛋傻瓜   連夢裡他也要罵人呵!江雨薇有些失笑。可是,忽然間,他整個身子痙攣了一下,嘴裡驀然冒出一聲野獸受傷時所發出的那種狂嗥:若成!這一聲呼喊那麼清晰又那麼凄厲,江雨薇被嚇了一大跳。她仆過去,他卻再度睡熟了,面容漸漸平靜下來,他又低低的吐出一句溫柔的句子:小嘉,留下來,別走!   小嘉?或是小佳?這又是誰呵?她無心探討,只是呆愣愣的望著面前這老人的臉孔。留下來,別走!這堅強的老人,在夢中也有若干留戀嗎?誰在這人生中,又會一無留戀呢?她沉思著,想得痴了。於是,就在這時候,老人欠伸了一下身子,突然醒了。他睜開了眼睛,有一瞬間的迷茫,他的眼光立刻接觸到江雨薇那對直視著他的眸子。他擺了擺頭,迷迷糊糊的,嘟嘟囔囔的咒罵了一句:你是個什麼鬼?江雨薇一怔,怎的,才醒過來,就又要罵人啊!而且,他居然忘掉她是誰呢!她深吸了口氣,望著他,微微一笑。

  忘了嗎?我是你的第十二號。   第十二號!他睜大眼睛,完全清醒了過來:是了!你就是那個機伶古怪的特別護士!   她嫣然一笑,轉過身子,去浴室裡為他取來一條熱毛巾。這種特等病房,都像觀光旅社般有私用的浴室。   你睡得很好,她把毛巾遞給他,扶他坐起身來。足足睡了兩小時,睡眠對你是很重要的。她笑著望望他。在夢裡,你和醒的時候一樣愛罵人呢!   他斜睨著她,懷疑的問:   我說夢話嗎?是的,她笑容可掬。像小孩一樣。   哼!他打鼻孔裡重重的哼了一聲,警告似的說:你最好別說我像小孩子!你的戒條未免太多了!她說,仍然笑著,一面幫他整理著被褥。你是我碰到的最凶惡的病人,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對你周圍所有的人都沒有好脾氣!

  你想在我身上發掘什麼嗎?他緊盯著她,那眼光又重新銳利起來。別想在我身上找慈祥溫柔等文學形容詞,我是著名的鐵石心腸!你以為是而已。江雨薇直率的說。   以為?你是什麼意思?每個人都有自己軟弱的一面,你一定也有。   他從濃眉下獰惡的看著她。   你倒很武斷啊!憑什麼你認為我有軟弱的一面?   她抬起頭來,微笑的望著他:   你的小嘉。她輕聲說。   他猛的一震,眼光寒冷得像兩道利刃,像要穿透她,又像要刺殺她,他厲聲的說:   你怎麼知道這個名字?   她在他的目光下微微一凜,立即,她武裝了自己。   你告訴我的。我告訴你的?他怒叫。   是的,你夢裡提到的名字。她勇敢的直視著他。

  夢裡?他怔了怔,微側著頭,他不信任似的看著她,逐漸的,那股凶惡的神氣從他面容上消失了,他顯得無力而蒼老了起來。見鬼!他詛咒。連睡眠都會欺騙你!   睡夢中才見真情呢!她衝口而出。   他迅速的抬起眼睛來,再度盯緊了她。   你是個魯莽的渾球!他咒罵。我不知道我怎麼會選擇了你來當我的特別護士!   你隨時可以辭退我。   哼!他又重重的哼了一聲,把頭轉向了窗口,他望著窗外的陽光,默默的沉思了片刻。然後,他回過頭來,注視著她。帶著一抹小心翼翼似的神情,他問:我夢裡還說過一些什麼嗎?罵人話。她說。哈!他笑了,很多人都該罵的。   還有若成。他驚跳,緊盯著她的眼光迅速的變得凶惡而冷酷,他的臉色蒼白了,一伸手,他竟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用驚人的大力氣捏緊了她,捏得她整個手腕火燒似的痛楚了起來。同時,他的聲音暴怒的在她耳邊響起:

  誰允許你提這個名字?誰允許你?如果你再敢在我面前提這兩個字,我會把你整個人撕裂!你這個混蛋!你這個該死的鬼怪!渾球!笨瓜   像潮水般,他從嘴裡吐出一大堆罵人話,他的臉色那樣猙獰,他的眼光那樣可怕。江雨薇又驚又怒又恐怖,而更嚴重的,是她覺得受了侮辱,受了傷害。做了幾年的護士,她從沒有被人如此辱罵過。她努力的掙脫了他,遠遠的逃開到一邊,她驚怒而顫抖。你你她語不成聲的說:是個名副其實的老怪物!我我她正想說我不幹了!門上卻傳來一陣叩門聲。好,準是醫生來巡視病房,她正好告訴醫生,這個老怪物必定還有精神病,他根本是半個瘋子!衝到門邊,她打開房門,出乎她意料之外的,門外並非醫生,卻是兩個西裝筆挺的中年男人!哦,她咽了一口口水,護士的本能卻使她不經思考的說了句:耿先生不能見客!

  我們不是客,個子略高的一個微笑的說:我們是耿先生的兒子。哦!江雨薇狼狽的退後了一步,讓他們二人走進來,她還沒有能從自己的驚恐與尷尬中恢復過來,卻又陡然聽到耿克毅的一聲怪叫:哈!我的兩個好兒子,你們來幹什麼?   爸爸,高個子走了過去,彎腰看他:您還好嗎?又在為什麼事情生氣了?不勞你們問候,老人冷冷的說,車轉身子,用背對著他們。培中,培華,你們如果對我還有幾分了解的話,最好離開我遠遠的,讓我安安靜靜的過幾天日子,我不想見到你們,也不想見到你們的太太。   耿培中那個高個子,年約四十歲,整齊、漂亮,而又很有氣派的男人微笑了一下,掉轉了頭,他說:   好吧,培華,我們走吧!看樣子我們是自討沒趣!爸,你自己保重吧!放心,我死不了!耿克毅陰沉沉的說。

  爸,耿培華開口了,他比他的哥哥矮,他比他哥哥胖,但是,顯然他沒有他哥哥的好涵養。你為什麼一定要跟我們過不去?走!走!走!老人頭也不回的揮著手。別來打擾我,我要睡覺了!好!培華站在床邊,憤憤的說:我們走!我們只會惹人討厭,或者,若成會使你喜歡!   比閃電還快,老人迅速的轉回了身子,在江雨薇還沒弄清楚是怎麼回事之前,她聽到清脆的一聲響聲,然後,就那麼吃驚的看到那老人已給了耿培華一個耳光。耿培中迅速的拉著耿培華退向門口,嘴裡喃喃的說:   培華,你怎麼還是這麼沉不住氣!   兄弟兩個立刻衝出了病房,門又合上了。江雨薇愣在那兒,好一會兒,她只能站著發呆,這兄弟二人,來去匆匆,在病房裡停留不到五分鐘!這是怎樣的一個家庭!怎樣的父子關係!足足過去了三分鐘,她才回過神來,也才想起自己剛剛受的侮辱。回轉頭,她看著耿克毅,要辭職的話已經衝到了唇邊,但她又被一個嶄新的情況所震駭了!

  那老人,那冷酷、倔強、不近人情的老人,這時正靠在枕頭上,衰弱、蒼老、頹喪、而悲哀!在那對銳利的眼睛裡,竟閃耀著淚光!淚光!這比什麼都震撼江雨薇,這麼堅強的一個老人會流淚嗎?她衝到床邊,俯身看他,急急的說:   耿先生,你還好嗎?   老人震動了一下,抬起眼睛來看她,他的眼光是深沉的,嚴肅的,疲倦的,而又哀傷的。   不要辭職,他輕聲的說:留下來,我們會相處得很好。   他竟看透了她的內心!她垂下頭去,用手輕輕的撫平他的床單。誰誰說我要辭職的?她囁嚅的問。調過眼光來凝視他,她的聲音堅定了。你該起床練習走路了,如果你不想終身坐輪椅的話!他盯著她的眼睛,他眼裡的淚光已沒有了,他又是那個堅強而倔強的老人了。一個欣賞的微笑浮上了他的嘴角,他拍了拍她放在床沿的手,讚歎而惋惜似的說:   你應該姓耿!怎麼?她不解。你該是我的女兒。他微嘻了一下。   何必?她揚揚眉毛:好讓你也有機會對我吹鬍子,瞪眼睛嗎?他瞪視她,她也瞪視他,接著,他們兩人都不約而同的笑了起來。哈!我實在欣賞你!老人說,把手交給了她:扶我起來吧!於是,他們有相當融洽的一天,她不再對他提起他的家庭和兒子,也不談他的夢話,以及那個神秘的符號若成。當晚上來臨的時候,夜班的特別護士來接了她的班。(天知道!他每晚要換個不同的特別護士!)她終於走出了二一二號病房。說不出的疲倦,說不出的感覺,她緩緩的穿過那長長的走廊,走向樓梯。在長廊的盡頭,樓梯的旁邊,有一張長沙發,一個坐在那長沙發上的年輕人忽然站了起來,攔在她的面前。她吃了一驚,望著面前的陌生人;瘦高,修長,一對炯炯發光的眸子,滿頭烏黑的亂髮,挺直的鼻子下是張薄而堅定的嘴,下巴上鬍子未刮,襯衫的領子未扣,一件破舊的牛仔布夾克,下面是條已發白的牛仔褲。滿身的吊兒郎當,滿臉的桀驁不馴,卻渾身帶著股特殊的,男性的氣息!   你你要什麼?她疑惑的問。   你是耿克毅的特別護士嗎?他問。   是的。我只是要知道,他的病情怎樣?那年輕人問,直率的、肆無忌憚的注視著她。你是誰?我是誰沒有什麼關係!告訴我,他咬咬牙,眼底掠過一抹陰影。他會死嗎?你她猶疑的說:你應當去問他的主治醫生,他比我清楚得多。你一定也知道一些的,是嗎?他粗魯的說,有份咄咄逼人的力量:到底他怎樣?   目前還好,但是,據說,他活不過一年。他有種控制人的力量,使她不由自主的說了出來。   他一震,迅速的轉過了身子,用背對著她,她看到他把手背送到唇邊,用牙齒緊嚙著自己,他的身子僵直而顫抖,似乎受到一個突如其來的大打擊。但是,僅僅幾秒鐘,他回過頭來了,除了臉色蒼白之外,他看不出有任何異樣。   謝謝你,小姐。他說,聲調喑啞而魯莽。請不要告訴他我問起他。他並不高興聽到我。   但是,你是誰?她迷惑的問。   他凝視著她,那眼光深沉而怪異,充斥著某種寂寞,某種空虛,和某種凄涼。我沒有名字。他輕聲的說。   什麼?沒有名字?她驚奇的張大了眼睛。   如果你一定要稱呼我什麼,我叫若塵,意思就是像塵土一般,懂了嗎?沒有價值,沒有份量,僅僅是塵土而已,風一吹就不見了。他自嘲的笑了一聲,再說了句:好了!謝謝你告訴我!沒想到,耿克毅也有倒下來的一天!   轉過身子,他奔下了樓梯,迅速的消失在樓下了。   她呆立著,若塵,若塵,這就是那個神秘的名字,她曾以為是若成的。像塵土一般,像塵土一般這是誰呢?耿家!怪老人!自從她擔任這特別護士以來,認識的是一些怎樣特別的人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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