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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廿二 天妒良緣

長干行 上官鼎 12989 2023-02-05
  高戰只覺熱血上湧,那聲音就是再過一百年,他也會辨別出來,因為那正是他少年初戀的情人姬蕾的聲音啊!   他拔腳便往內鑽,忽然一種從未有的感覺襲上他的心頭,他停住了腳步,暗忖:我可要瞧瞧蕾妹到底和他有多好。   他心中雖然有一千個一萬個念頭,想要促使他奔上前去找姬蕾傾訴,可是少年人的傲氣和男性的自尊卻像一道牢不可破的鐵匣,橫在他面前,他幾次舉步竟然沒有前走。   這洞中又乾又淨潔,而且彎彎曲曲深不可測,高戰屏息輕步向暗處閃去,走了半天,才見山洞盡處點著一盞清油小燈,他躲在凹洞中,只見地上躺著兩個人,高戰仔細一瞧,一個氣息微弱的中年,正是上次替辛叔叔傳信而會著的終南一鶴魯道生,他身旁躺著一個年約二十旬氣勢威猛的漢子,姬蕾正用手帕不停的在他額上抹汗,那漢子雖然緊閉著兩眼,似乎受傷不輕,可是神色安詳已極。

  高戰只瞧得眼前金星直冒,他見魯道生身受重傷。本想現身出救,可是他眼睛直生生的盯在姬蕾的身上,再也移不開來。   姬蕾抹了一會,又去替魯道生揉胸助息,彷似無意的側過臉來,高戰只見她瞧著地上的青年,眼睛中流露出千般關懷及同情。   高戰只覺心中涼得很,接著雙手也涼了起來,那目光。高戰想著:那目光正是她當日對我瞧的呀!那天我在她家,只因瞧見了她那柔情萬狀的目光,便奮不顧身和幾個高手拼搏,可是現在呢?但願我死了,我也不願見她憐愛的瞧著別人。   他真想一走了之,然後也許像吳凌風大叔一樣,不再過問人間塵世,也許海闊天空的東闖西蕩,直到有一天,當用盡全身力量時,便偷偷往洞裡一鑽,再也不知人間愁苦。

  姬蕾輕輕嘆口氣道:唉!青龍會定然包圍住這個林子啦,這兩人都受了重傷,怎麼辦呢?   高戰見她眉頭凝注,一副小兒女的天真模樣,數月不見,樣子一點也沒有改。姬蕾又輕輕道:要是我那大哥哥在的話,他一定會大展武功,把那般小賊殺得一乾二淨,替我出口氣,可是他呢?他死了,死了,我再也看不見他了。   她說完,長長的睫毛上沾上了一滴淚珠,高戰大奇,暗忖:她原來還有一個大哥,怎麼不曾聽她說過?   姬蕾喃喃道:大哥哥對我是多麼好啊!我要的東西他沒有不替我找來的,我心中想的事,他馬上就知道了,然後設法達到我的目的,大哥哥,我多麼想你喲。   她臉上洋溢著柔情密意,似乎深陷沉思,姬蕾接著道:要是大哥哥不被那小妖女害死的話,那有多好!我也不用困在這裡,大哥哥是無所不能的,這些小賊,哼!瞧在他眼裡真是像燈草捏的一樣。可是,現在怎麼辦喲?

  高戰怔怔聽著,暗忖:她說的大哥哥難道是指我,我好端端的活著,她怎說我死了?喲,對了,對了,她這是恨我和英弟,所以詛咒於我。   高戰一想到這裡,但覺百脈齊放,心中甜美無比,暗忖:這樣看來,蕾妹對我還是很好的,我向她解釋,她一定會聽得進去,目下先再聽聽她口氣再好。   姬蕾慢慢站起,把清油燈火焰壓小,滿洞青光森森,光影變幻無方,姬蕾正待靠牆休息,那三旬左右青年忽然從醒轉過來,姬蕾連忙湊近道:小余,你覺得好些麼?   那青年道:蕾姑娘,你沒有受傷吧?   姬蕾眼圈一紅,暗想這世上到底還有關心我的人,當下柔聲道:小余,我好好的,你捨命護著我,唉!其實我的命那有這樣值錢?讓我死於那批人之手,你是可以逃出去的,現在弄得你身受重傷,只有死守這洞中的一條路了。

  那青年道:蕾姑娘,我我從小受盡欺侮,身子任人作賤,這才挨了兩劍,又有什麼關係?   姬蕾道:你捨命救我,我心裡很是感激,你流血太多,好好歇歇吧!   那青年道:蕾姑娘,你趕快出去,這般青龍會的人,雖然不講江湖道義,可是對你一個女人家,想來也不會為難的。   姬蕾道:那麼你們呢?   那青年道:這就看命運了,咱殺了青龍會這許多人,要是吃對方拿住,只有死一條路,只可惜這位大俠,與我們一面不識,仗義出手,倒累了一條性命。   姬蕾俏臉一扳道:你當我是這種人麼?你以為我為愛戀這生命麼?告訴你,我這條生命無人憐惜,死在誰手中都是一樣。   男青年急道:蕾姑娘,我可不是這個意思,你你別生氣。

  他心中發急,說話聲音增高,傷口震痛,豆大的汗珠沿頰流下,姬蕾柔聲道:你別急,我沒生氣,讓我來替你擦汗。   她伸手摸出汗巾,又小心地替那青年擦汗,高戰在一刻之間,三番四次想要去救傷者,可是終為嫉忌所克,不曾出手。   姬蕾口中輕哼著催眠的小調,那青年臉上安詳無比,又過了一會,那青年道:蕾姑娘,我我想喝水。   姬蕾從袋中拿出瓦罐,倒了一杯水遞給他,那年輕伸手抓住姬蕾的手道:蕾姑娘,請你扶我起來。   姬蕾道:怎麼啦!   那青年奮然坐起道:我去把敵人引開,咱們總不能坐在這兒等死。   姬蕾急道:不行啊,你背後一劍刺得那麼深,你聽我話,咱們一定會脫險的。   她語氣完全是大人哄小孩的模樣,那青年居然安靜躺下,姬蕾忽然道:等你傷好了,我們也要分手啦。

  那青年大驚道:為什麼?我我對你無   他原想講無禮,可是說不出口,姬蕾悠悠道:人生若夢,離合無定,天下豈有不散的宴席?   那青年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良久才哽咽道:蕾姑娘,你你不要丟開我,我我   他說到這裡,竟然號啕大哭,高戰心中暗笑,心想這麼大人了,還像一個孩子一般,他見姬蕾說要和那青年分手,不禁大是得意。   姬蕾道:別哭!別哭!我不離開你就是。   那青年道:我小時候,後母天天打我、罵我,我都能忍耐得住,可是當有一天我得知表面上寵我疼我的父親,竟然受後母指使要害我,於是我像發狂一樣,一跑跑離家鄉幾千里,從此我再也沒有回家,那時我才六歲多。   姬蕾柔聲道:真是可憐的孩子。

  那青年道:我只道天下永無愛我憐我之人,我從來不曾被人疼惜過,後來遇著蘭姑姑,她待我好得很,可是她不久便死了,我立誓替她報仇,經過千辛萬苦學成了武功,而且偷學了一招武林三劍之一孫倚重大俠的劍式,於是便去刺殺害蘭姑的官兒。   姬蕾道:別談了,我累啦。   那青年不聽,接著道:蕾姑娘!我上次受傷,你守在旁邊兩天兩夜,你當我昏迷不知麼?你這般憐惜我,總不會拋棄我不顧吧?   姬蕾臉一紅,啐道:你再瞎說看看。   那青年喜道:蕾姑娘,我要永遠跟著你。   他誠懇的說著,臉上熱情真摯,姬蕾想起負心無良的高戰,心中又酸又痛,不知如何是好,她心念一轉,嫣然笑道:好啊,我不離開你就是。   高戰心內如中長刺,姬蕾忽道:有些人自以為聰明,見異思遷,最是忘恩負義。

  她這沒頭沒腦的一罵,高戰心中一驚,暗忖:他罵給誰聽,難道她看到我麼?   忽然洞外腳步之聲大作,姬蕾見話不生效,又道:我還是喜歡像你這樣誠實的孩子。   那青年喜出望外,睜大眼睛望著姬蕾,高戰注意漸近的腳步聲,是以沒有注意,那腳步聲愈來愈近,不一會,走來十幾條大漢。   那青年一翻身拾起長劍,護在姬蕾身前,姬蕾也拔出蛾眉刺,那為首的人笑道:小子,快快束手就縛吧!   那青年冷笑道:要在下之頭卻也不難,只得依在下一事。   他仗劍而立,倒也威風凜凜,眾人都知他劍法高強,一時也不敢逼近,那為首的人道:在下敬老兄是漢子,有話儘管說。   那青年道:只是各位不傷這姑娘一根頭髮,在下立刻隨各位去。

  那為首的想道:這姑娘雖說與我幫為敵,可是從來未曾殺過我幫一人,而且聽說她與久絕江湖世外三仙關係頗深,殺她卻有何利?   當下裝作慨然道:這事包在我身上,這如花似玉的姑娘,摸都捨不得重摸,怎能忍心殺她。   他勝券在握,言語中自然流露出一種輕薄之態,姬蕾又羞又急,心中又恨高戰為什麼還不出手。   原來高戰第一次走近洞旁,她便借火光瞧見,當下百感交集,對於這個負心人真不知是愛的多,還是恨的多,她這半年到處亂闖,結識了這個江湖上人稱怪劍客的小余,在他呵護下倒也並未吃虧。此時陡然見到高戰,面貌如昔,英風勃勃,不由怦然心動,惱恨之心消了幾分。   她略一沉思,生出一計,假裝和小余親熱,想要氣高戰一個夠,然後再在他千萬軟語下化怒為喜。豈知人算不如天算,高戰先受辛捷所說影響,一上來成見便深,是以遲遲不曾出面。

  姬蕾見高戰並不出面,小余多情的眼光始終凝注著她,她苦惱已極,那為首的道:咱們就這樣辦,讓這位小姑娘離去吧!   高戰在考慮這洞中狹小,一出手便和這許多人的兵器搏鬥,一定得想一個好方法才可,他想著自己所學的武功,要找出一套最適宜的,是以遲遲未能出手。   姬蕾見情勢已急,她胸中愈來愈冰涼,忽然想道:他原來對我的死是求之不得,罷了!罷了!死在這真誠多情的人懷中,也勝似一個人日後飄泊浪蕩。   她性子剛硬,在這生死關頭毅然決定,可是想起自己一生命運,全部少女的情感託負於一個負心郎君,不由悲從中來,一顆顆眼淚流了下來。   她一伸手握住小余的粗大臂膀,但覺安全無比,她柔聲道:小余大哥,咱們死就死在一塊!看這些沒良心的人有什麼好處。   小余被她一握,登時精神百倍,他一向敬姬蕾有若神明,此時只覺一隻又滑又膩小手捉住他的手臂,真不知是真是幻。   姬蕾又道:小余大哥,我生不能嫁給你,死後再嫁給你吧!   她此時神智已昏,脫口而出,小余驚喜欲狂,高戰剛好想通如何應付青龍會眾人的手法,心中剛喊一聲成了,忽然聽到姬蕾柔情無限的說著,他一揉眼睛,看見姬蕾挽那著青年,一副同命鴛鴦的樣子,只覺眼眶一熱,淚水漸漸充滿,他一咬下唇,心中默默道:就是今日死了,也不能讓眼淚流下。   他心中盡想著兒時爹爹所說的話,丈夫流血不流淚,長吸一口真氣,強忍住將垂下的淚珠,手一按凹壁,身形疾若箭矢,現出身來。   高戰想好先用先天氣功護身,再用小擒拿法近身搏擊,這洞中太小,必須逼得對方施展不開,才一個個收拾。他一現身,更不打話,雙手一錯,便往那為首的攻去。那青龍會為首漢子,忽見高戰形若鬼魅在黑暗中突然飛出,而且一言不出便出手攻到,真是又驚又怒,連忙倒退。   高戰心意已定,心想將這漢子解決,算是報答昔日姬蕾的恩情,然後飄然而去,像平凡上人一樣無拘無束,這一生再也不捲入感情漩渦裡。   他心中想著,手上連出絕招,這種擒拿法原是極為普通之功夫,可是高戰施展開來,招招蘊含無窮力道,那群漢子,空自仗劍仗刀,竟然被逼得手腳無措,高戰在刀劍叢中穿來穿去,他長嘯一聲,腳飛手點,弄倒了七八個人,只剩下那為首幾個人,功力較高,猶自苦力支持。   姬蕾想不到半年不見高戰,他武功竟然精進若斯,怪劍客小余一向自命武功不凡,此時也從心裡折服,心想這少年不過二十出頭,就是從娘胎開始練功,也未必能臻這般地步。   須知高戰不但天生聰慧,少時又巧食功參造化的千年參王,是以內力修為自是強於常人數倍,他祖上歷代名將,血液中自然有一種將門勇武天性,學起武來自是得心應手,再加上天池大俠風柏楊,中原之鼎辛捷,恒河三佛之首的金伯勝佛,將本身最精妙武功傾囊相授,如何不造就一枝武林奇葩。他年紀雖青,對於各門上乘武功多所涉獵,自然而然產生一種通悟融匯之功,是以隨便一套拳腳,在他施將起來,也就是淋漓盡致了。   姬蕾雖知高戰一定得勝,可是眼見他出入刀劍間不容髮,一顆心不由吊在空中一般,她自己幾次暗啐道:呸!這等無良心的人,我管他生死怎的?   可是關切之心仍然不能消釋,她輕嘆一聲,閉目不看,高戰身體背著她,有時殺敵回身,兩目只是望上,並不看她一眼,姬蕾羞急交加,更加堅定自己決心。   那幾個人見敗勢已定,正想逃出洞外,高戰哼了一聲,雙手連進殺著,不一盞茶時間,將剩下諸人一一點倒,他拍拍身上灰塵,輕步離去。   如果他這時回頭一瞧,姬蕾也許會控制不住向他懷中撲去,可是他此刻忌念如熾,只覺一草一木,山石洞穴都不容於他,加緊腳步,飛快外跑。   他走了一會,忽然想起秦嶺一鶴的傷勢,連忙從懷中玉瓶中取出幾粒蘭九果,這再轉折回去,只見姬蕾站立著一動也不動,就如一尊石像,夜風吹著,高戰不由心生憐惜,但一想到自己的煩惱,心中不能自已。   高戰沉吟一會道:姬姑蕾妹,這果子可治魯大俠之傷,請你拿給他服下,蕾蕾妹,咱們再見了,祝福,祝福你。   他強忍悲痛,聲音不由顫抖不止。姬蕾抬頭一看,但見他面色慘澹,似乎心都碎了,她心一軟,伸手接過蘭九果,高戰頭也不回,逕自飛快離去。   她這一瞧,從此決定了她一生,如果她不這樣一瞧,也許會真的萬念俱灰,跟著怪劍客去。這一瞧之下,憐愛之心大起,惱怒之情收斂,日後糾糾纏纏,終於步入上蒼已經安排好的結果。   原來這怪劍客小余,本是濟寧府所屬一縣衙門小廝,那時吳凌風的愛侶阿蘭因家中大水,飄流外縣,後來縣官見她貌美,欺她目盲又無依無靠,用迷藥玷辱了她,直到吳凌風尋來,阿蘭日漸自卑,竟然上吊自殺。小余當時服侍阿蘭,阿蘭待他若弟弟,因此小余感恩圖報,一怒之下流浪天涯,學得武藝,那玷辱阿蘭的縣官已高升為保定府知府,小余冒著生命危險入府行刺,正被眾教師圍攻,姬蕾恰巧經過,助他脫圍,從此兩人結伴而行,路過五臺,助丐幫抗敵,終於和青龍會結下不解樑子。      且說高戰乘夜而行,一直奔到天明,覺得全身疲倦,便靠著一處野墳睡了,這一睡直到下午才醒轉過來,忽聞蹄聲得得,三騎穿林而來。   高戰一看,只見前面二馬坐著一男一女,英風颯爽,後面卻坐著一個老者,背上背著一把極大砍刀,高戰只覺來人面貌甚熟,一時之間卻是怎樣也想不起來。   那少年男女走近,忽然雙雙叫道:高小俠!   高大哥!   高戰驀然想起,這女的正是方家牧場場主之女穎穎,那老者是他外祖金刀李,當下連忙上前見禮,那老者下馬執著高戰手笑道:高小俠,一別將近二年,小俠英風如舊,老夫心喜已極!   高戰連忙行禮,方穎穎道:高大哥,你那頭金鳥呢?   她自從上次見高戰擊敗找她外祖報仇的龍門五怪,最後用金鳥破去那龍門毒丐飛天蜈蚣,心中羨慕極了,一直也想弄隻金鳥玩玩,於是每天逼著她師哥鄭若君去找。那金鳥是雪山異種,中原如何尋得著,她師哥為討她好,翻山越林,也不知捕捉了多少頭類似的大鳥,只是沒有金色羽毛的,方穎穎好生氣悶,此時見著高戰,不由又想起那金鳥的神俊,再也忍耐不住問了起來。   高戰道:那是一個朋友的東西,可不是我的呀!   方穎穎道:你那朋友住在哪,他本領不小,我們怎麼找不著這種鳥兒?   高戰道:那是雪山絕頂所產靈禽,不要說本就少之又少,而且此鳥力大無窮,如非牠心服口服於你,也不易捕捉哩!   方穎穎一皺鼻子道:過幾天,我也到雪山去捉牠一頭。   金刀李見外孫女長得又高又大,可是言行還是孩子一般,不由甚是好笑,當下笑叱道:穎兒不要囉唆,高小俠,聽說青龍會死灰復燃,當年挑翻青龍會的是辛捷大俠和我那好友魯道生,現在江湖上傳說辛捷大俠赴南荒有事,那魯道生人孤勢弱,是以老夫率徒兒趕去赴援,高小俠如果無事,不妨也一道去如何。   金刀李天性豪爽,心中從無隔言,他對高戰甚是敬佩,心想只要他出手相助,真強過自己十倍,當下便出口相求。   高戰緩緩道:魯大俠已被青龍會眾人打傷,就在前面幾十里山洞中,晚輩已將那批圍攻之人點倒,又將蘭九果留下,想來定然不妨事了。   金刀李是血性漢子,聞言一拍馬便往前行,高戰道:晚輩還有急事,是以不能相陪。   金刀李一招手向他作別,高戰抬目一看,方穎穎和鄭君谷有說有笑,神情親暱,似乎在商量如何上雪山捕捉金鳥。   方穎穎道:如果雪山太危險,你就不必上了,上次你跌傷了,我心裡不知多難過。   鄭君谷喜氣洋洋,向高戰笑著揮別,蹄聲得得,三人漸漸走遠了。   高戰踏著夕陽,心中沉思不定,他想道:有的人終生為情而苦,至死不渝,有的人卻如遊戲一般,似幻若虛,方姑娘和她師哥好,那是最好不過。   他想起上次離開金刀李家中,那是為了怕方穎穎的柔情,這姑娘居然這般通達,真是北國兒女的天性了。   他想到自己應該去少林寺,前年他初入江湖便碰到吳凌風大叔,那時自己怎麼也想不通,為什麼一個人對另一個人能十年、二十年如一日,但現在他明白了,從前他想盡方法去安慰吳大叔,辛叔叔也想盡法子阻止吳大叔出家,可是如今自己倒和吳大叔同病相憐了。   他一路行去,邊走邊想,不覺已近河南之境,這日上得嵩山,已是二更時分,但聞佛鐘齊鳴,聲音又是悠揚,又是飄忽,傳到遠遠對面山谷,發出嗡嗡回音。高戰只覺心中空空蕩蕩,舉目望去,遍山遍野都是松林,風聲吹來,松濤似海。   高戰坐在一棵松林樹旁,等到少林夜課完畢,這才入內求見慧空,這少林寺的確是聞名古剎,那房屋參差,也不知連綿到何處。   忽然身後一個和悅的聲音道:小娃兒,替我辨件事可好?   高戰大驚,以他目前功力,竟然沒有發覺身後來人,他回頭一看,只見一個年老尼姑含笑而立,那老尼雖然年事已老,可是眉目之間仍然清秀絕倫。   高戰只覺那尼姑甚是古怪,額上深刻的皺紋似乎包含了許多深刻的往事一般,令人覺著同情,高戰忙起身道:不知前輩有何吩咐?   那老尼道:你這孩子倒真好,瞧你功力已不錯,年紀輕輕竟然毫無狂態,比起姓辛的那小鬼頭強多了。   高戰一怔,心想這老尼所指姓辛的定是梅香神劍辛叔叔,目前此人本事非同小可,連辛大俠她都稱為小鬼頭,瞧她那樣子只怕是江湖上久傳大名,而無人得見的小戢島主慧大師,當下正待開口相詢,那老尼笑道:我老尼一生不受人惠,孩子你替我辦好這事,老尼一定給你莫大好處。   高戰恭身答道:前輩一定是東海三仙中慧大師,只管差遣晚輩就是,晚輩絕不敢求什麼好處。   老尼道:你知道的事倒不少,這樣吧,你替我辦妥這事,我老人家也答應你一事。   高戰自從聽金英說明慧大師、白婆婆、南荒三奇間恩恩怨怨,對於無端受殃的慧大師就十分同情,此時見她柔聲和自己說話,心想江湖上傳聞慧大師難惹已極,而且脾氣古怪,動不動就要殺人,看來倒是道聽塗說,不可深信的了。   慧大師見他不說話,只道他心中有甚難事,不好意思出口,心中對這少年之恭謹有禮,更起了幾分好感,便道:喂,孩子,你別怕老尼辦不到,有什麼只管說出來,瞧我老尼的本事。   高戰見她滿臉自負之色,不由暗忖道:連平凡上人都畏她三分,只要她出手,的確沒有什麼事辦不到的。   慧大師道:你替我跑進少林寺去,打聽打聽那那南荒三奇到哪裡去了。   高戰心道:原來是這麼簡單之事,以慧大師身分登門詢問,少林掌教迎接還來不及,何必要自己去問?   他抬頭一看慧大師,只見她臉上神色有異,似乎又是激憤又是傷心的模樣,心念一動,不由想起金英所述白婆婆的話:近百年的苦修了,卻不能絲毫有用,情孽害人之深,正是不可言喻。   高戰心知這慧大師定是也聽說南荒三奇脫險出來,心中雖然恨極三奇老大,可是畢竟忍不住出島來瞧個真假,當下忙道:南荒三奇晚輩不久還看到的。   慧大師問道:在哪裡?   高戰道:月前晚輩在天山道上見著三位老老前輩。   他對南荒三奇行為甚是不滿,是以喊了半天才喊出老前輩這三字。   慧大師急問道:怎麼跑到天山去了?   高戰道:南荒三奇還和平凡上人、無恨生、我師父及辛捷叔叔大戰哩!   慧大師道:這幾隻老傢伙都碰在一起,不打倒是怪事,孩子,結果是誰打勝了?   她滿面急切的樣子,似乎這一戰對她甚是重要,高戰忙道:南荒三奇和平凡上人、無恨生只對了一掌,便跑掉了。   慧大師冷哼了一聲道:野和尚和那小伙子這般厲害麼?   高戰脫口道:就算他們不怕平凡上人和無恨生,我們這邊還有三人哪!   他說得太快,不由把自己也算了進去,轉念一想自己怎能和這等高手並列,不禁十分羞慚。   慧大師當年是鼎鼎大名太清玉女,自是冰雪聰明,她笑笑道:是啊,還有你這少年高手壓陣,三個老鬼自然只有逃了。   高戰羞不可抑,要知慧大師昔年情場失意,隱居於海外一角,的確是心灰意懶,終於與山石大海為伍,性子愈來愈是孤僻可怕,可是這次踏出小戢島,一路上但覺風光如畫,天開地闊,胸中不平之氣自然化解不少,又見眾生芸芸,勞苦終生,不禁大起悲天憫人之情,路上遇見不平之事,也只是伸手管管,並不出手傷人。這時巧遇高戰,高戰本就長得俊秀,人又忠誠正直,慧大師對他甚是有緣,一直跟在高戰身後,直到上了嵩山,見高戰坐在樹旁,這才現身要高戰去問。   慧大師道:天色已晚,我老人家還要找個地方歇歇,少年,既然南荒三奇不在,我老人家要走了。   高戰這人就是天生情感豐富,不然幼時在挨餓時,怎會不忍心去殺一條魚?他對慧大師才不過見面片刻,可是想到她為了白婆婆從中搗亂,而將一生幸福埋在那海外孤島,真想陪慧大師到小戢島去,免得她孤孤零零一個人,又是常常和平凡上人嘔氣。   慧大師何等眼神,她見這少年眼中流露出真情,對自己甚是不捨,心中很感動,她對人冷漠已慣,很難從臉上流出情感之痕跡,當下便道:我答應過你給你好處,孩子你快說吧!   高戰久聞慧大師輕功天下無雙,他本想求慧大師傳個一兩招,忽聞少林寺中佛鐘頓止,萬籟俱寂,心中立感空虛無依,但覺世上苦多樂少,一切都是虛無,還學這勞什子武功幹麼?便搖頭對慧大師道:我沒有什麼事要求您老人家。   慧大師道:我一路上山來,瞧你滿臉失意之色,別騙我老人家,你到這少林寺來幹麼?難道是想當和尚麼?這個老人家第一個就不准。   慧大師柔聲說著,如果此是平凡上人在旁,他一定會對高戰表示五體投地的佩服了,這老尼姑,平凡上人就從未見她好聲好氣的說過一句話。   高戰激動已極,幾乎想傾吐胸中之事,如果在兩年前,高戰是百事不懂十八歲的少年,此時定已抱著慧大師痛哭,可是這兩年來,高戰在江湖上混了些日子,終究比以前成熟不少,他咬緊下唇,心想:我絕不能在別人面前不知羞恥去傾吐心事,我已是一個大人了,一個很大的人了,自己的事自己要擔負起來。   慧大師又道:孩子快說啊!如果真是要當和尚,瞧我燒不掉這破廟。   她和高戰實在有緣,以她脾氣竟會一再相問,真可謂異數了。高戰激動地反覆叫道:我什麼也不需要,我沒有什麼事要求,我沒有什麼要求,我自己的事自己理會得。   慧大師冷笑道:沒有什麼事就算了,這又有什麼好哭的。   高戰一摸臉頰,淚水不知在什麼時候已流了下來,口中猶自倔強道:我沒有哭,我沒有哭!   慧大師道:沒有哭就算沒有哭,你亂叫什麼,要和尚們來瞧熱鬧麼?   她出言相激,原想逼高戰吐露心事,但見高戰面色灰敗,心中大感不忍,轉起身子,口中叫道:你看仔細了。   高戰一怔,只見慧大師身形飄忽,如風轉車輪一般,以高戰之目力,竟然看不清楚大師身形所在。高戰精神一震,知道大師在傳授武功,他雖不太願學,可是任何一件事如果深研下去,都會令人不休不止,高戰對武學研究已深,一見高招不知不覺聚精會神,萬事都拋到腦後去了。   慧大師施展了一盞茶時光,忽然身形一起,便向山下撲去,片刻便消失在黑暗中,高戰只瞧清了幾成,心中正自琢磨,山下傳來慧大師的聲音:看清地下足印,學會了便毀去。   那聲音又柔和又清晰,似乎是專門傳給高戰聽似的,高戰心想以大師一個女人,內功竟然能練到這種至高地步,可見天下無難事,只是在人為了。   高戰雄心頓起,照著地下的足印,身形也轉了起來,從前慧大師傳授辛捷也是這種方法,在海岸上沙灘上留下足印步法,但這嵩山都是花崗硬巖,要想在這堅逾鋼鐵的石上留下足印,比在松沙上又不知難上幾倍了。   高戰練了幾遍,心中默默記著其中奧妙之處,這步法喚做詰摩步,正是慧大師生平絕學,高戰雖則聰明,一時之間,也覺千頭萬緒,廣大精微之極,當下想想練練,練練想想,不覺殘月偏西,曉星明滅,高戰抬頭一瞧,已是黎明時分,便收住拳腳,靜待天明,進入少林禪院求見慧空和尚。   他忽然想到慧大師臨別贈言,連忙抽出背上短戟,運足內力將巖上足印刮去,那戟是百煉精鋼,自南宋以來,也不知喝過幾多敵人之血,可是用來對付這花崗硬巖並不十分凌厲,高戰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這才將足跡刮盡,心中對於慧大師之功力,不由佩服之極,看看天色已明,心想趕在少林寺早課以前去見吳凌風吳叔叔,免得再等上半天。   他打定主意,拍拍身上灰塵,這山間清晨涼爽悠悠,露水潤濕了他全身,濃霧包著太陽,抬頭看去。只見一個紅紅的大輪,慢慢從山后升起,並無半點光芒,高戰舉步往寺中走去,突然前面人影一晃,出現幾個光頭和尚。   高戰上前作揖道:請問諸位,吳吳   那些和尚是寺中管香火打雜僧人,先前因為霧大,是以離高戰雖近,並未發現有人,高戰這一現身,眾和尚嚇了一跳,少林乃天下武林之尊,自從百年之前靈空大師師兄弟相繼離寺逃禪,絕了少林幾百年神功,少林掌教這才下令在禪功未練成前,嚴禁門下弟子與各派爭鬥,是以近數十年來少林派在武林威名大是減弱,其實少林眾僧埋頭苦究失傳絕藝,並未絲毫放下。這幾個香火和尚地位雖低,一身硬功也頗了得,這時見高戰突然冒將出來,而且又吞吞吐吐,於是一聲叱喝,眾光頭紛紛圍了上來。   高戰再問道:在下請教有一個姓吳的,現在法號慧空的青年和尚住在哪裡。   那些香火和尚聽他是找慧空,當下臉色立變友善,問道:施主找慧空禪師幹麼?   高戰道:在下受辛大俠之託有要事告訴慧空。   那群和尚中一個年紀較大的想了想道:施主既是辛大俠之友,貧僧不便指點。   高戰心中大奇,上次辛捷為護古剎,豁出性命不要和南荒三個老妖怪大拼,怎麼這些和尚對於辛捷反有敵意?他心內奇怪,臉上倒是不動聲色,他不願開罪少林僧人,心想等會直入寺中,定可撞見慧空,於是拱手為禮道:多謝各位指點了。   那年長和尚道:施主有什麼要事,貧僧倒可以代轉。   高戰道:既是慧空禪師不願見人,在下這就告退。   眾和尚見他神色閃爍,不由疑心大起,其中有幾個年輕氣盛的道:到底有甚事,施主倒要交代清楚。   高戰微微一笑,施展剛才學到的詰摩步法,連連幾閃便擺開眾和尚,向山下飛奔而去,那些和尚但見人影飄忽,已失高戰人影,當下呆了下來,半晌才出聲喝了一聲好。   高戰奔了一陣,聽見後面叫聲漸遠,反身又向寺中跑去,心中有說不出得意,暗忖:小戢島主的功夫真是高明,就是碰到再厲害的敵人,我打不過一走總是可以的。   他起初從遠處望少林禪院,只覺屋舍參差,仿然就在眼前,可是這一跑,路彎迂迴,跑了半晌還不見至寺門。   忽然前面霧中一人踏露而來,那人身著長僧袍,體態適中,風吹袍袖,甚是挺拔俊秀,高戰不想多驚動別人,閃在一邊,那僧人手中捧著一卷書,忽然站在一棵古松下,興致勃勃的讀了起來。   山風甚疾,高戰聽不清楚他的口聲,但從霧中可朦朧見他神態,似乎全心全意沉醉於那書中。   高戰好生懊惱,暗忖這人不走,自己多半會被發覺。看來寺中人頗不願意有人來訪慧空,他想了一會,伸手拾了一個石子,運足指力向那僧人右方彈去,砰然一聲,擊中一棵大樹。   那僧人身形一起往右躍去,高戰一見那身形,立刻就想出來,再也忍不住,高聲叫道:吳叔叔,吳叔叔,戰兒來看你了。   那僧人一怔,緩緩走了過來,高戰喜道:吳叔叔,你上次在濟南大豪那裡救我也是用這身法,所以我一眼就瞧出來了,你這早就唸書?   那僧人看了高戰一眼,低聲道:戰兒,你吳叔叔已經死了。   高戰叫道:吳叔叔,你你   那僧人正是出了家的吳凌風,法名慧空,他冷漠地道:戰兒,又是你辛叔叔派你來勸說我麼?   高戰道:是辛叔叔叫我來的,可是不是來勸您。   慧空道:我心已枯,多說無益,戰兒,難道又有什麼事發生麼?   高戰道:吳叔叔你那師侄到到天山南麓去報仇,要殺死他親生老父,去為他受難的母親出氣。   慧空道:這事我已盡知,既然有辛施主調停,想來已然化解。   高戰見他神色漠然,心中很是難受,便道:他!他把母親救出,又跑回中原來,所以辛叔叔要我來告訴您,希望他師父管緊些,不要讓他再回草原去殺他生父。   慧空道:大悲師兄已罰他面壁三年,想來他不會再去闖禍了。   高戰凝視慧空,只見他面如白玉,英風颯爽,但是冷冰冰的沒有半絲感情,高戰心想吳叔叔是變了,多留也是無益,便行了一禮悲聲道:吳叔叔,你多保重!   他想起吳凌風當年救己,是何等俠義,如今卻變成這個樣子,心中一痛,聲音不由哽咽不已。   慧空稽首還禮,轉身便向寺中走去,那霧中人影愈來愈模糊,可是那朗朗的書聲卻如珠落玉盤一般,句句傳到高戰耳中。   真即是假,假即是真,勝也是敗,敗就是亡,眾生皆癡,我佛獨明。贏,也變成土,輸,也變成土。   聲音愈來愈遠了,高戰覺得吳大叔已經走到另一個境地,永遠和自己隔離了,永遠地   噹!佛鐘又響了,少林早課開始,高戰見霧已漸融,天氣清朗,空氣清新,他長吸了幾口冷冷的空氣,胸中覺得無比受用,腦子也非常清晰,他一步步下山,暗忖:晨鐘暮鼓,的確發人深思。我這些時候,一直混混沌沌為情所擾,直到現在才能平心靜氣的想一想。   他轉念又忖道:我姓高的代代都是武將,為國抗敵,我何不也去投軍到關外去,好生為國奮戰,也勝似終日顛三倒四,一事無成。   他這一決定,精神不由一振,不禁伸手取下短戟,反刃撫摸,只覺那幹頂血光隱約,祖宗的靈魂都在從戟口出來,異口同聲鼓勵他似的。   他心中本來漫漫無依,至今才算有了依託,但感豪氣百倍,踏著大步便向北方走去。他走了幾天,已經走出河南,此時秋意已深,林木蕭然,高戰自忖連番得到蓋世高手傳授,武功定得大進。如果假以時日,像天煞星君那些人,自己已不畏懼。   論他此時功力,已足夠躋身武林高手之列,只是他一直與高手盤桓,是以覺得自身甚是渺小,近來連得奇學,胸中自然豪壯不少,心情一變,已隱然有一派小宗主的氣度。   這天正當望日,高戰靠在樹上,把這幾個月所學的武功又反覆整理一遍,潛心推究,發覺其中甚多可通之處,只喜得他手舞足蹈,一會兒施出天池狂飆拳,一會兒又舞動長戟,招式愈來愈是凌厲,天竺杖法、大衍十式都從他長戟中施出,簡直令人眼花撩亂。   他從傍晚一直練到天明,胸中如滔滔大河,奇招層出不窮,生平所學武功都一招招從胸中流過,又一招招從戟上施出,最後眼前一黑,昏倒地下。   他這一醒,已是第三日清晨,高戰翻身起來,瞧著身旁長戟,略一回想運神,昔日武學上的種種疑難都不覺豁然而通,大喜之下,收起兵器,緩步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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