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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廿 天地悠悠

長干行 上官鼎 12891 2023-02-05
  馬兒跑得不算慢,但高戰的內心卻跑得比牠還急切,他有許多話想告訴辛叔叔,他也有更多的問題要向他討教,但現在他最急迫想得到的,便是和辛叔叔見一次面。   那半里多路,在馬快人心更快的狀況下,轉眼便到了,方才那巴桑老總管已自不在,只有那年輕人的老維人,喚做莫果兒吾,冗自悽悽然地坐在莊門口的石墩上。他見到有一騎飛快而來,也顧不得悲傷了,忙站起身,伸開雙臂,站在路當中道:來者止步,老莊主今日不會客。   他講的是維語,高戰似懂非懂,但看他那副樣子,定是阻止自己入莊無疑,他此時想見辛叔叔情急,那還管得許多,手中長鞭一揚,點點鞭影,鞭尖都指向他穴道,迫他撤身。   但他可輕估了這老維人,莫果兒吾既然是西域大豪麻佳兒的老傭人,當然也懂得幾手武功,不然他們這莊子,要不是上上下下都有一手,怎敢自稱英雄莊?

  莫果兒吾也也曾隨老主人到過中原,高戰這一手純是平常武功,不過是逼他讓路而已,因此,他身子猛然一扭,竟穿過了高戰的鞭影,一把抓住了馬韁。   高戰見他身法奇特,倒有些像天山門下,不由大驚,但此時那顧著這許多,他雙腳一蹬,身形騰空而起。莫果兒吾哪料來人竟會棄馬而去,乾脆馬兒也不要了,身形猛地往裡便撲。   只因高戰這匹奔馬,一時之中又停不住,放手去追,讓這大馬在莊中亂撞,也不是好玩的,因此,他只有放聲大叫。   但高戰的身形是何等迅速,早已幾個箭步,竄進了庭園之中,他放眼一瞧,見有一處燈火通明,想來是那處有事。   他不假思索,一擰身,便往那處撲去。   這英雄莊裡的高手,想來已被辛叔叔全數吸引了過去!路上竟沒有任何人來阻攔他。

  他不過三五步,已自到了廳堂之前。   只見辛叔叔極莊重地立在廳堂中,背朝著自己,而面對著自己的一張躺床,上面斜斜地靠著一個老維人,想來就是曾名震西域的老英雄麻佳兒。   麻佳兒聲名已久,不料自某次上天山之後,竟患了半身不遂,饒是如此,只因他平日雖然固執些,但是只做忠義之事,因此西域群豪還是尊敬他。   只聽麻佳兒怒容滿面,操著流利的漢語道:老夫不入中原已四十年,你自稱是七妙神君梅山民之後,可有什麼證據呀?   高戰聞言大怒,但他正要飛身入廳,辛叔叔卻不慌不忙地往柱上一按,呼地一聲,佩劍已然出鞘。   那一絲白光,在燈光之下,射出廳堂中眾人的驚疑之色,麻佳兒身邊的老僕巴桑,已將右手按刀柄上。

  辛捷環視眾人,當年豪氣,又在心中盤旋不已,他夷然笑了,抖手一彈,那劍尖在空中飛舞,劃出了七朵梅花,姿勢美妙已極。   麻佳兒臉上流露出一股令人莫名的表情。   巴桑卻失口驚呼道:梅香神劍!   敢情他當年追隨麻佳兒入中原,曾目睹過七妙神君的風姿,此時乍然再遇,焉得不生感慨。   辛捷大方地納劍入鞘,他仍是一派泱泱大家之風。   麻佳兒勉力地挺起身子,朗聲道:故人有後,辛大俠不愧為龍鳳之姿。   辛捷知他仍在點穿自己,他的輩分要高一輩,但辛捷又豈是斤斤計較這些的,他忙上前行了尊長之禮。   麻佳兒這才呵呵大笑,一擺手道:老夫嚮往中原已久,四十年前與令師會於華山之巔,自言天下武者,捨尊師之外,當推老夫了,不料今日方看有辛大俠這等人材。

  廳堂中緊張的情形這才鬆懈下來。巴桑也悄悄地引身後退,不一會兒,自有許多侍女,供上各色果點。   麻佳兒困居已久,便和辛捷話些當年與梅山民論證武功的經過,辛捷是有為而來,自然只得與他敷衍著。   高戰卻不耐煩了,但此時又不能進去和辛叔叔見面,真是可望而不可即,他又聽到外面隱隱約約地有喧嘩聲,想是那莫果兒吾率著眾人在搜怪客高戰自己。   但那些維人可不敢到這廳堂附近來,所以高戰倒樂得袖手旁觀,讓他們在外面翻天覆地。   忽然,他見到巴桑鬼鬼祟祟地往屋後走去,高戰只當是麻佳兒耍什麼詭計來害辛叔叔,也悄悄地跟在他後面。   巴桑像是怕別人跟蹤他,走起路來不但閃閃躲躲,而且不時回頭看看。他用腳尖走著,那山羊鬍子一翹一翹,煞是好玩。

  高戰見他那副模樣,又不像是英雄莊有什麼詭計,倒像是這個老傢伙滿懷了鬼胎,他好奇之心大起,更不願輕易放過這幕好戲。   他想:反正辛叔叔和那麻佳兒在鬼扯著,還有的是時間,況且巴桑是這院子的總管,麻佳兒又下不得床,到那時候辛叔叔要走了,少不得巴桑這廝要權充司賓之禮,還怕他帶著我亂走麼?   其實他完全是想的過了頭,因為巴桑根本不知道有人跟著他,只是急急地走著他的路。   左轉右折地,他總算走到了一處破敗的圍牆,在月光之下,那牆兒更顯得古老凋敗。   那牆上有一個長方形的及地大洞,想來原先是一扇大門,那四周的土磚上,還留著門框的遺跡。   巴桑把頭探進洞裡,低聲用維吾爾語喚道:小主人,小主人!

  忽然,他受驚似地猛然一轉身,由他那轉體之間看去,此人武功不俗,不愧為名震西域的英雄莊的總管。   在一片樹叢的陰影之中,也就是在破牆的轉角處,慢慢地踱出一個青年人,他面容在黑暗中不易看清,但他沉聲道:巴桑,你有什麼事來報告?   巴桑單膝跪地,吻那人的袍角道:小主人,感謝真主,事情有轉機了。   那年輕人想來是在極力按捺自己,但仍不免衝動道:轉機,轉機!轉機又有什麼用,我母親已受了二十年的折磨,憑真主阿拉之名,我要報仇!   巴桑抱住他小主人的雙腿道:你不能這樣做,老主人是你的父親。   那年輕人極為激動,他指著那破牆道:不錯,不錯,他是我的父親,但牆裡面鎖著的可是我的母親?他不配作我的父親,我要報仇!

  巴桑惶恐地道:願阿拉赦免你的罪,小主人,你受了漢人邪說的影響,母親雖然也是你的親人,你的身體是屬於父親的!   青年人憤力一掙,雙腿脫出了巴桑的抱持道:穆罕默德並不要我們非孝,巴桑,我痛恨他,因為他虐待我的母親,當我飄泊在外,每逢月明之夜,我都要向真主起願,誓為我母復仇!   他們一問一答,全用的是維語,高戰也弄不清楚,不過他看出巴桑是在哀求這年輕人,而這年輕人卻情緒衝動地拒絕了。   巴桑想再開口,卻被他的小主人的表現地震驚了。   只聽他放聲大笑,可是又有點像哭喊,他那衝動的聲音,在靜靜的夜裡,顯得特別響。   高戰也覺察到,這青年人的內心正受著痛苦的煎熬,他回想到前些時,自己身中巨毒,冒死入地穴時的心情,也不亞於此人,因此他同情他了。

  那青年人笑聲方歇,抬頭遙望明月道:巴桑,你猜媽媽怎麼說?   巴桑搖了搖頭,他是無話可說。   年輕人的眼中閃過一脈晶瑩之光,這是情感昇華的象徵,但是一剎那間,然後,他的目光又回復到原來那股剛毅而漠然的眼色。   他沉聲道:當我要把媽媽身上的鐐銬弄斷的時候,她只是微嘆了一口氣,對我輕輕地說道,阿不都拉,請不要如此,我已經習慣了。兒子,這是真主的意志,這是命啊!   巴桑,你說,你說這是命吧?他的語氣忽然之間變的是如此的凌厲,使得巴桑惶恐了,他不知道如何說,在老小兩個主人之間,他是無可抉擇的。   他悲聲道:老主人,小主人,巴桑願真主保佑你們。   說著,他一拔鞘中彎刀,便往頸上劃去。

  高戰見了大驚。但阿不都拉的動作比巴桑更快,他右腳一揚,已踢去了巴桑手中的彎刀,他冷冷地彎下身子,拾起了彎刀。   高戰覺得奇怪,回教徒是最討厭自殺的,因為他們認為真正的戰士應該死於疆場,而假手於自殺者的靈魂將墮落於地獄最深之處。   所以他意味出其間必有驚人的事。   阿不都拉把手中的彎刀飛舞了兩下,對巴桑道:他在哪裡?   巴桑低著頭,跪在當地,一言不發。   阿不都拉怒道:你當我找不到他麼?哼!你先留在這裡照管媽。   說著,氣沖沖地往巴桑原先來路走去。高戰忙低身於樹叢之中,這時也不管那巴桑了,卻暗暗跟隨著阿不都拉。   這次又是一陣子亂轉,阿不都拉顯然地形上不如巴桑熟悉,多走了好些冤枉路,但不久之後,他也發覺廳堂那邊燈火通明,所以也快走近了,這時已能聽到麻佳兒粗獷的笑聲。

  高戰見到阿不都拉忽然止步,猶疑不決地走來走去,滿面悲痛之色,但也流露出多少矛盾的心情。   高戰莫名所以,等待有些不耐煩了。   阿不都拉不停地用手撫摸著刀背道:父親,母親,父親,母親,天啊!   他考慮了半晌,開始恨恨地道:他不過為了天山白婆婆點傷他,而禁錮媽媽,媽媽雖是白婆婆的表妹,但媽媽又從不練武,他憑什麼關她二十年,唉!罷!罷!我只要砍他一隻左臂就可以了。   他這段喃喃自語,卻用的是漢語,而且是標準的河南官話,高戰聽了不由大驚,白婆婆,那不是金英師父嗎?怎麼和這麻佳兒幹上了?   高戰見事情愈來愈奇,心中驚慌不已,那維族青年好似主意既定,再不猶疑,便大踏步往前走去,這下高戰便暗暗注意他的身形,不料竟是少林身法,這下更使高戰吃驚不已了。   他又聽得辛叔叔大聲道:這本是老英雄的家事,我辛某自不敢多言,不過既受人之託,便不得不冒死陳言了。   高戰遙見麻佳兒圓瞪著虎眼,正在考慮著。   阿不都拉卻面色變得蒼白,極痛苦地左拳緊握道:辛捷?天啊!師父還是不讓我報仇!   高戰見他這種情形,心中已是明白了八成,想來他是少林門下,而辛叔叔是受了他長輩之託,趕來調解的。   高戰不由對辛叔叔更加欽佩,因為他千里迢迢而來,不過是為了異族的一個青年,行俠仗義,誠不愧為武林中的第一人。   阿不都拉知道復仇已無望,他痛苦地把彎刀猛力一砍,砍在樹上,然後轉身急奔而去。   廳堂裡英雄莊的眾人聞聲紛紛撲出,高戰吃了一驚,忙低身竄到另一堆樹叢中,相隔八九丈遠處。   眾人把彎刀獻給麻佳兒,麻佳兒臉色猛然一寒。   高戰見巴桑氣極敗壞地從破牆那方面跑了過來,他直衝入廳堂,便往麻佳兒面前一跪,細聲說了幾句。   高戰意味到,一定是那年輕人作了什麼手腳,果然,麻佳兒大怒,兩手一撐,上半身竟支了起來,他大聲道:多謝辛大俠的高義,我那犬子已經把她搶走了。   當他提及阿不都拉時,他那極為頑強的臉容,也不禁露出衝動的情感,顯然地他仍不能忘情於愛子。   辛捷知道他內心的矛盾,但也愛莫能助,辛捷此刻是受了當年好友吳凌風之託,來排解吳凌風師侄的家事糾紛,只因麻佳兒生平只服七妙神君梅山民,所以辛捷是最適當的人選。   高戰見辛叔叔已告辭了,他正想撲上前去,不料背後傳來一陣陣的腳步聲,傳來莫果兒吾的嗓子道:這傢伙一定在附近,我就不信他是狐仙。   接著有一個年輕的維人問道:什麼叫狐仙?   他們說的都是漢語,可見英雄莊中的人,大多都是見過世面的,像莫果兒吾,更曾身入中原。   他們這一頓喧嚷,可使高戰難於出面了。   另外一個年輕人道:方才那匹黃馬可真不錯,你拴在莊門口不怕被人偷了去?   原來那年輕人哼了一聲道:有誰敢偷我們英雄莊的寶馬。   高戰聽得是在談論自己的座騎,心中大喜,也顧不得這麼多了,忙低身貼地一竄,只聽得不遠之處,有一個年輕的維人小聲驚叫道:有賊。   而莫果兒吾怒斥道:別亂喊,老莊主在送客。   高戰偷回了馬兒,便跑到原先那山坳子裡,一干維人因麻佳兒在送客,而且那馬也不是英雄莊的,只得徒喚奈何。   高戰知道英雄莊只有一條路,他便耐心地守候著。果然,不久之後,便見到月光下有一個瘦長的影子,如飛也似地移動了過來。   高戰還未出聲,那人已到了小山前,他轉擊手距掌喚道:戰兒!戰兒!   高戰大喜,自小山上撲到辛叔叔的身邊,他衝動極了,一時說不出話來。   辛捷拍拍他的肩膀,爽朗地笑道:你又長高了許多。   他拉著辛捷的手,繞過山腳,走進坳子道:辛叔叔,大家都好?   辛叔叔頑皮地眨眨眼道:大家都好。尤其是她們更好。你剛才躲在大廳外偷偷摸摸幹嗎?   高戰大為佩服,他適才小心已極,想不到仍為辛叔叔識破,高戰羞澀地扯開話題,他說:對了,辛叔叔,你可要教我大衍十式才行。   辛捷明知故問地說道:誰說的?   高戰抬頭傲然道:是平凡上人說的。   辛捷回道:啊!是平凡上人主動提出的嗎?   高戰這下傲氣全無,慌然道:不,是姬蕾要他教我的。   辛捷故作不知道:姬蕾又是誰?   高戰覺得自己有存心偷辛叔叔武藝之感,臉兒都脹得通紅,但他內心中卻渴望於得到大衍十式因為他的長戟需要化這最上乘的劍招於其中。   辛捷握住高戰的手諄諄教道:戰兒,學藝之道,首需專心,你還要多加努力。   他見到高戰真是非常難過,心中也於心不忍,忙安慰而化解他心中的不快,便說道:戰兒,我們到那邊去,我來教你大衍十式。   高戰愛武心切,果然舒展了許多,忙跟他後面,良久,高戰說道:辛叔叔,聽說這大衍十式的來源也很傳奇,是嗎?   辛捷微笑道:戰兒,當初少林寺的藏經閣主持靈空禪師逃離少林時,他已參悟了少林絕傳的布達三式,後來靈空禪師在大戢島上成了平凡上人以後,他老人家更從這布達三式中蛻成大衍十式,是以當今世上除了平凡上人自己以外,懂得這套劍法的只有少林的孫大俠和我兩人而已   高戰道:那麼辛叔叔若是傳我劍法要不要先經過少林同意!   辛捷笑道:莫說平凡上人已經同意,就是當初我跟他老人家學劍時,可並沒有師徒之名,是以這些臭規矩全可以不顧的啦   高戰想到辛捷單劍退天煞星君的神威凜凜,不禁悠然神往,辛捷道:以我和孫倚重孫大俠來說,這大衍十式中的真正精微之處,其實是孫大俠領悟得深些,可是我和孫大俠同時以這套劍法過起招來,你猜是誰強些?   高戰不答,卻問道:辛捷叔叔您說孫大俠比您領悟得更深些,這個我可不信   辛捷笑道:這是事實,就這十式中起手之式方生不息來說罷,孫大俠一起手,就如日正中天,廣大宏博,自然有一種凜凜浩然之氣,這一點叫我辛捷再練十年,功力再深十倍,也辦不到,戰兒,你可知道這是什麼原因?   高戰想了一想道:我聽師父說過,最高深的武學除了功力招式之外,還有一種因人而異的靈氣,如果性情不同的人使將出來,雖然是同一招式,卻是迥然相異   辛捷喜道:好孩子,正是這道理,試想這大衍十式原是佛門中物,其中深奧之處除了武學上的秘境,還包含有佛學無上妙諦,孫大俠精研佛理,我卻生性跳脫,你想想看十年下來,究竟是誰領悟得深些?   高戰點頭道:可是辛叔叔若是和他過招的話呢?   辛捷笑而不答,高戰聰明無比,喜道:辛叔叔那是必勝無疑的了。   辛捷不正面回答,但笑道:過招之際,那是招式功力經驗智慧的總決鬥,我不懂佛學,有什麼打緊?   高戰喜道:我以為當今天下除了平凡上人,大概沒人能用劍打敗辛叔叔的了。   辛捷瞧他那沾沾自喜的模樣,不禁莞然道:那可不一定,奇人異士多的是哩。   高戰想起天竺所逢的金伯勝佛,那一種邪門的武功,可是偏又高強絕倫,不禁有同感地重重點了點頭。   辛捷道:當年在六盤山上一戰,我和孫大俠同時施出大衍十式,從那時候起,我開始悟到這層道理,是以我不再專在大衍十式的佛門高理中下功夫,而致力把虯枝劍式和大衍十式相輔相濟   他停了一停繼續道:到了近年,我的劍法愈變愈穩重,與當年凌厲飛揚之態大相迥異,這就是較進一層了。   高戰練就天池先天氣功,深得其中三昧,他點頭道:等到有一天,辛叔叔的劍法變到平樸若無的境界,那就無敵天下了。   辛捷道:不錯,那時候說無敵天下倒未必,至少天下再無人能擊敗我了。   高戰聽他說得極為平淡,而這平淡的話中卻是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的氣概,他心中不禁感到百般奮發。   辛捷拔出了長劍,道一聲:戰兒,看著我!   高戰知道這是畢生難遇的機緣,當下連忙凝神注目,只見辛捷一抖手,從大衍十式的第一招施起,每個變化,每個細節都用緩慢的動作明示出來。   當年辛捷學這大衍十式時,平凡上人既沒有耐性,又沒有教人的經驗,他老人家只胡亂施了幾遍就算了事,有些該慢慢讓人看清楚的細節,他老人家也許還要賣弄流利,來個一氣呵成,是以辛捷只有強行記住,其中無數精妙之處,都是他在後來白刃交接的血鬥中參悟出來的,是以有許多地方的狡黔變招,連平凡上人自己都教不出來。   這時辛捷一招一式把其中妙諦明示高戰,高戰自然大佔便宜,他當年在天池大俠風柏楊手下學藝之時,也曾苦練過劍法,後來見了辛捷的劍法,才嘆服天下武林竟有這等神奇劍式,直到此刻他親身領悟了,他發覺那時他所嘆服的地方在這劍式中不過是些皮毛,其中真正的精華比之更要精奇百倍!   等到辛捷第三次施完,他停手來道:戰兒,現在你靜靜把前後細節思索一遍,有問題的地方再問我。   高戰站在原地,月光照在他的臉上,那神情顯得有些木訥,實則那神巧奪天工的武林絕學正一招一式地流過他聰明的腦海。   足足半個時辰,高戰叫道:辛叔叔   辛捷從石上站起身來,微笑道:有什麼問題嗎?   高戰道:當劍子從急湍深潭轉到峰迴路轉的時候,如果敵手退守的話,則峰迴路轉的下半招威力大放,但是如果敵手反進的話,應該怎麼樣呢?   辛捷心中暗讚,正要開口,高戰道:我可不可以立刻改用閒雲潭影的招式,而在劍尖發出左旋之勁?   辛捷驚叫一聲,呆了半晌,他喃喃自語:天縱之才,天縱之才   稱讚高戰天縱之才的不知有多人,但是被辛捷這天縱奇才稱讚的,高戰是第一人。   辛捷道:好孩子,這招真妙極了,當年我在伏虎山上被關中九豪圍攻,幾乎送了性命,那時我垂死躺在林中,才忽然領悟了這一變招,想不到你才學這劍法,就能臻此   這就是高戰碰上好師父的益處了,辛捷這樣的仔細傳授,把自己一生在血肉拼殺中得到的珍貴秘訣一齊教給了高戰,高戰自是一日千里了。   辛捷把劍擲給高戰,叫高戰從頭到尾演習幾遍,高戰練到第十遍上,辛捷叫了聲停,正色地道:假以十年光陰,戰兒你必能登峰造極而超越古人!   這時忽然輕輕笑聲傳了過來,高戰才聽見,只覺眼前一花,辛捷已經飄上大樹,那身法之快,直教高戰瞠目不知所措。   但是辛捷卻躍將下來,奇怪地道:沒有人!   高戰奇異地瞪了瞪眼,他不相信以辛捷方才的身法,竟有人能逃去,辛捷搖了搖頭道:好罷,戰兒,今天就到此為止,咱們走罷。   他們才走出村子,驀然一聲怪笑,三條黑影如鬼魅一般擋在眼前,高戰沒有看清那三人,辛捷卻是一頓身形,停了下來,把高戰擋在身後。   辛捷原是牽著高戰手的,這時高戰覺得辛捷的手微微有些顫抖,他震驚了,不可一世的梅香神劍辛捷竟然緊張到這個地步   辛捷一言不發,忽然側頭悄聲對高戰道:戰兒,你要聽我一句話   高戰道:什麼?   他發覺辛捷的眼中有一種異樣的光芒,辛捷道:我一亮劍,你就開始跑,拼命地跑,跑得愈遠愈好,不管發生什麼事情,千萬不可回頭   高戰已知他意,他的雙目中射出奇光,他昂然道:不,我和辛叔叔一同上   辛捷急道:快走,聽我的話,十年後武林全靠你的   高戰不料辛捷會說出這話來,他意識到前面那黑暗中鬼魅般的三人,必是不得了的高手,於是他問:他們是誰?   辛捷悄聲道:南荒三奇!   黑暗中那三人忽然裝模作樣地咦了一聲道:咦,有人叫我們?   辛捷一推高戰,低喝聲:戰兒,快!   他的右手已經按在劍柄上。   這時候,忽然又是一聲輕笑傳來,辛捷斷定就是方才輕笑的那人,只覺眼前一花,一條人影無聲無息地落在地上   辛捷定目一看,大喜叫道:無極島主!   辛捷的臉上從無比的緊張灰白中綻出一絲笑容,那是鬆弛的笑容,那是安慰的笑容。   東海無極島主無恨生像一陣輕風一般突然降臨,那身形直讓人生飄然出塵的感覺。   蠻荒三魔在這世上除了知道大戢島主的名頭外,旁的一概不知,他們雖然被無恨生這一手身法驚了一大跳,但是卻絲毫未減狂態地指著無恨生道:嗨,小伙子,你還是遠離是非之地好些。   十多年前,辛捷初逢無極島主時,就曾為他那看來只有三四十歲的年紀吃驚,如今辛捷已經從少年步入了中年,而無恨生依然是那翩翩儒生的模樣,一絲也沒有改變,難怪南荒三奇要叫他小伙子了。   無恨生微微冷哂了一聲,他揚了揚大袖道:這三個老怪就是南荒三奇麼?   三奇中的老大喜孜孜的搶道:不錯,想來你必是久聞咱們大名,如雷貫耳   無恨生卻是臉色一沉,冷冷道:難怪連大戢島那野和尚都要稱你們一聲妖怪了   三奇齊聲怒吼道:放屁,放屁,野和尚自己才是妖怪   無恨生回首對辛捷低聲道:你和他們動過手?   辛捷點了點頭,無恨生微皺眉頭道:你如與其中一個單鬥,可有把握?   辛捷想了一想,微微搖了搖頭。   無恨生深知辛捷之功力,見狀不由心中一緊,但他面上卻泰然笑道:自從恒河三佛一戰於今,整整十多年不曾打過一場過癮的架了,捷兒,就憑這三個老妖怪能奈何咱們麼?   辛捷揚了揚手中梅香寶劍,朗然笑了一下,那笑聲中充滿了自信的豪氣。   南荒三奇相顧望了一眼,然後由老大哼了兩聲道:無極島主是什麼人啊?   老二接口道:我怎麼知道!曉得他媽的是從什麼地方鑽出來的?   老三道:反正是個二三流的低手就是了,你不瞧他方才躍下來的時候,身形飄浮,神氣不厚,想來不是個練童子功的   另外兩人哈哈大笑起來。   辛捷知道這三個老鬼又在玩他們動手以前的鬧劇了,他奇怪的是這三個老妖怪每次動手之前總是玩這一模一樣的把戲,而好像永遠不會玩厭似的。   果然,笑聲還沒有完,那老二忽然一掌偷襲過來,出手又重又辣,令人心寒。   辛捷方叫得一聲留神,那無極島主何等人物,早已身形一錯,不退反進地搶入三奇之中,身形之快,便是辛捷這等功力,也只能辨出一片模糊的身影。   無恨生身形方起,已是雙掌飛出,同時單足盤繞一掃,一口氣攻了三個人,南荒三奇雖然個個身具蓋世奇功,但也沒有見過這等身法,無恨生喝道:捷兒,你死纏一個!   辛捷梅香劍寒光閃出,一招梅花三弄指向三奇中的老二,他上次和三奇一戰,寶劍被搶出了手,這乃是梅香神劍成名以來從未受過之辱,這時他以一戰一,一上手就施出了渾身絕學。   只見他雙足虛空一盪,身子忽然巧妙無比地一轉,劍尖又到了敵人後方,這乃是小戢島主的不世絕藝詰摩步法,那蠻荒老怪如何識得,嚇得他怪叫了一聲,翻身倒退兩步。   無恨生力敵二怪,只見他身法如風,一舉手投足,全是無極島主平生絕技,饒是南荒三奇個個有一身通天本領,此刻以二戰一,兀自被打了個手忙腳亂。   只見無恨生掌出如山,身法卻是瀟灑無比,南荒三奇怎麼樣也不相信這年輕後生竟似有百年以上的功力,三奇中老大打發了性,一口氣用勁打了五掌,只聽得五聲震耳暴響,無恨生毫不含糊地還了五掌!   辛捷憑了一口銳氣,展開一身奇學,一時之間那南荒三奇中的老二只省得見招破招,卻是無力施出他那一身怪異無比的絕技來搶攻。   只見東海無極島主愈戰愈快,忽然哈哈長笑道:捷兒,前兩百招瞧我打他,後兩百招半攻半守,五百招上就要看我挨打啦,到第千招上,你便拋身而退吧,索性把三個老妖都交給我,哈哈。   辛捷知道無極島主這番話全是屬實,這三個老怪功力深極,否則怎麼連大戢島主平凡上人都覺十分棘手?前兩百招,無恨生施出畢生絕學,對方雖是兩人,但是無恨生所說的瞧我打他絕非戲言,第三百招上,那蠻荒二怪就透過一口氣來,那時自是攻守參半,到第五百招上,無恨生便要居劣勢了,但是以無極島主之能耐,雖處下風,撐到千招上那是不成問題之事,至於到千招上叫辛捷退身,那便是說無極島主已經立下了死戰之心了。   辛捷沒有回答,事實上他也不知道要如何回答才好,眼前形勢實是如此危急啊!   這時候,戰場後方十丈左右,高戰正焦慮地呆立在那兒。   當他被辛捷強制著逃開之時,他聽到無極島主陡臨的消息,於是他忍不住停下身來,等到雙方動上了手的時候,他便開始猶疑起來。   他本想上去助戰,但是忽然他發現此時上去參戰不見得是聰明之舉。   高戰天生俠膽義骨,碰上了這種情形,只知道挺身而出,這是第一次他發覺自己似乎不應該挺身而出   眼前的局勢十分明顯,五個數一數二的大高手在作殊死之鬥,尤其是那蠻荒三怪,這三個瘋瘋癲癲的老兒,碰上他們是沒有話可說的,因為他們殺人是不需要理由的。   無恨生的話說得很明白,他能支持千招,千招之外,連辛捷他都要命令離開,可見此刻他若上去,那只是枉送性命而已,而且最重要的是,在這種高手交戰之中,絕不是說多一人便增加一分力量,功力相差太遠的人加入戰圍,只是拖手礙腳。   事實上,高戰也低估了自己的功力,此刻他不自知,他已身具好幾門最上乘的功夫,絕不會如他想像中的那麼拖手礙腳。   辛叔叔的話飄在他的耳邊:快走,十年後武林全靠你   辛捷年當英雄歲月,身具蓋世紀藝學,但是他毫不遲疑地願以生命掩護高戰逃走,如果辛捷因此送了命,那真是武林中的天大損失,但是在辛捷的心目中,顯然高戰的逃走比他的生命還要重要!   高戰不禁喃喃地道:高戰啊,雖然你自己不那麼重視你的生命,但是你的生命在辛叔叔的心目中是何等重要啊   我若冒然上去送死,豈不太傷了辛叔叔的一番心血?   他又想到無恨生的話,無恨生叫辛捷在千招之上撤身而退,以無極島主武林泰斗的地位,卻願意以生命來換取辛捷的退走,這不是和辛叔叔叫自己快走的心理如出一轍?   人類的愛心總是加倍地放在下一代的身上,也只因為這,人類才能世世代代地綿延,愈來愈長久,愈來愈興盛。   高戰在內心中交戰中,那十丈外驚天動地的拼鬥,在他的眼前只是一些飛快飄動的影子。   果然全如無極島主之言,五百招上,南荒三奇已佔上風,辛捷兀在全力搶攻,而無恨生卻是一斂掌勢,完全採取了守勢,他要以百年以上的苦修內力與這三個兇頑乖戾的魔頭苦拼,多一刻是一刻。   匆匆百招又過,無恨生掌無虛發,招招先守後攻,以敵之勁還於敵,他清嘯一聲道:捷兒,你畏懼麼?   辛捷一劍奮出,長笑道:手握靈珠長奮筆,心開天籟不吹簫,我這條命在死裡已經打過幾百個滾了,何懼之有?   他的笑聲驚動了高戰,高戰覺得熱血上湧,他一抖手,那長戟卡的一聲合了起來   若是當年辛捷處於高戰之地,他會立刻用聰明智慧把取捨之間衡量得清清楚楚,然後他會立刻放棄上前拼命的主意,而立刻先想盡一切辦法來挽救急局,高戰絕非不夠聰明,他也早想到這些,但是叫他此時獨自離開戰場,卻是萬萬不能,這不是別的原因,只是兩人的個性大大不同。   他只覺胸中那一團烈火愈燒愈盛,辛叔叔的話逐漸從腦海中淡化,於是他大叫一聲,抖起手中大戟,一躍而入戰圈!   辛捷本來以為高戰已經遠去,這時忽然見他躍入,不禁跌足喝道:戰兒你怎麼   那南荒三奇何等功力,辛捷這一疏神,立刻被他穿隙而入,雙掌抹處,正是辛捷胸頭要穴。   辛捷大吃一驚,待要回劍,已自不及,急切間只見他身體整個向下一橫,貼著地面一翻,左手中指插在地上,以一指之力支撐全身,右手健腕一翻,梅香寶劍如飛龍出岫,直刺敵足   那老怪變招詭奇無比,不知怎的一擺之間,雙掌硬硬給他扯低了數寸,右手五指從辛捷肩上拂過,辛捷只覺如同火烙,但他的腳踝布幅也被辛捷這一怪招削去一塊!   老怪兇笑一聲,雙掌如飛地向倒在地上的辛捷打到,忽然之間,一件黑烏亮光的事物遞到眼前,他伸掌一格,心想好歹也要把它格上半空,那知嘶的一聲那重甸甸的玩意兒輕靈無比地翻了一個身,所指之處,正是他的奚白穴。   他咦了一聲,轉身一看,正是高戰手中的鐵戟。   那日南荒三奇在少林寺前曾和高戰碰了一掌,此時一看又是他,不禁勃然大怒,呼呼兩掌便向高戰打去   這兩掌力道強勁已極,便是辛捷也不敢硬行招架,高戰如何能敵,但是他心中明白,只要自己一退,那麼對方更厲害的殺手必然源源而至,急切之間,只見他雙眉一軒,那鐵戟一送一抖,硬生生地迎了上去。   辛捷大叫道:戰兒,不可造次   但是高戰的鐵戟一捲之間,那老怪的掌力竟然被攪開一個破洞,大戟長驅而入   老怪和辛捷同時咦了一聲,同時老怪雙掌連發,又是幾掌劈出,只見高戰長戟一橫,身形陡然有如瘋虎一般猛迎而上,那鐵戟在他手中登時像是輕了一半一般,有如狂風掃落葉一般向老怪捲去。   辛捷乃是一代武學大師,他看了三招,已看出端倪,高戰似瘋狂亂掃,其實那戟飛舞之間變化萬千,輕靈至極,而且招招神妙無比,那等沉重的鐵戟,竟使出比劍子還要靈活的招式,饒是辛捷兼通天下奇學,也不禁暗暗稱奇。   那老怪接了數招,猛然心中想起一個人來,不禁恍然大悟,當下氣得哇哇怪叫,吼道:好哇,好哇,老大,恒河三佛也和咱們作對啦,你說氣不氣人?   原來高戰此時一急之下,使出了金伯勝佛所授的天竺杖法,這套杖法專門力破強勁,在高戰天池先天氣功運足之下,端的是威勢驚人,那老怪一連發了十多掌,都被高戰一一破去!   但是南荒三奇是何等人物,他們三人被平凡上人用計困在石洞中,數十年來便以切磋武學打發日子,以這三個古怪兇殘的傢伙,自然會創出無數狠辣厲害的招式,這時略一定神,已知天竺杖法道理所在,當下不再枉發強勁,卻是雙掌一左一右發出一股不同向的旋勁!   三招一過,高戰猛覺自己身不由己地向前跨了一步,他自己還不覺得,辛捷已大叫道:戰兒,快使千斤鎚!   高戰猛然醒覺,但是腳下忽被一種古怪力道一推,使他不得不再跨前一步,同時猛覺頂上風起,一股力道如泰山壓頂般擊了下來。   高戰作夢也料不到世上竟有這等怪異的力道,辛捷大叫一聲,身劍合一飛來挽救,但是突然之間,高戰的長戟極其曼妙地一翻,戟尖如閃電般當空一劃,霎時一股漩渦的力道騰躍而出,那老怪千斤掌力從高戰兩旁飛過,而高戰卻是一毫未損。   辛捷喜極叫出:戰兒,好一招方生不息!   高戰這才醒悟原來自己方才施出的正是大衍十式的首式方生不息,他仔細回味那由天竺杖法一轉而入方生不息的一剎那   只此一回味,從此高戰便脫離了二流的束縛,而晉身第一流的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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